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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与你完美告别。

只想与你完美告别。

 

遗旅 上

-本篇1.2w 原作背景 轮回设定 私设勘是英国人

-伪救赎非典型双向暧昧 单方面利用 硬要说的话是诺顿→→(←)你→乐子/自己

-原标题:真可惜,你是多周目玩家


  难以忍受的剧烈耳鸣中,意识自黑暗深处上浮,渐渐清晰。

  首先感受到的是冰冷,其毫不费力地穿过粗砺的布料,与冷汗一起浸透你的身体。随后是嗅觉,尘土混合着潮气钻入鼻腔,令人反射性地想要咳嗽。

  耳鸣声增大至仿佛穿透颅骨的瞬间忽地消失,世界寂静片刻——猛然睁开眼,你急促地吸入一大口刺骨的空气。撕裂般的感觉依然残留在你的腹部,你想要屈身减轻痛苦,但大脑尚未恢复对四肢的控制。剧痛逼迫你不间断地喘息着,然后被尘土呛到,不得不侧躺弓起身子咳嗽了几声。

  此生的第一口呼吸依然狼狈。

  你翻身试着平稳呼吸,擂鼓般的心跳逐渐安静下来,混沌的大脑终于可以思考起现在的处境。

  带着人们的希冀,你游历过无数个世界。久远到几近淡去的记忆里,他们如此嘱托:“每个轮回的时间有限,但好在你拥有无数次机会。”

  “几番轮回后,当他们都曾获得幸福,你就能走向下一个世界了。”

  最初的你笨拙地试图构建每个人都能被救赎的结局,却一次次引导故事走向原定的悲剧。当你终于意识到那仅是“曾有的幸福”时,也早已失去了热情、良知和其他一切,疲惫中随意选择本次观察的对象,插手或旁观都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然后公式化地制造相遇、陪伴——更多是在幕后为他们制造温室,在轮回的终点到来时沉默退场。重复几次后,记忆中他们的笑容汇入那个世界消退的浪潮,你则走向下个世界,永不再会。

  这次的身体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与上个轮回一样,属于那个不算富裕的家庭。盯着灰暗斑驳、还挂着几张蛛网的天花板,你有些无奈地转头,目光扫过老旧的家具与熄了的蜡烛,还有窗前垂头坐着的女人。她方才专注于手上的针线活,这与她打满补丁的脏兮兮的围裙一同验证了你的猜想。

  腹部的阵痛还未完全消失。呼。你长叹了一口气。就算在轮回到达终点时你都必然死去,以再次轮回或进入新世界;就算死亡的痛苦不会对你这个轮回者慷慨半分,好歹给你选个状况好点的躯壳吧……连自保都困难,谈什么看乐子、不对,谈什么拯救别人呢?

  虽然你在结局到来前可以无限复活,虽然你渴望真正死亡所带来的永恒宁静,但你厌恶死而复生的痛苦。饥饿、寒冷也是你最不喜欢的死因,吃饱穿暖永远是你的第一目标。

  女人听见叹息,抬头望向你。她的脸庞瘦削而发黄,疲惫的神情在发觉你清醒的刹那明媚起来,声音也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感觉如何?”

  哦,从前几个轮回的记忆来看,她是你的母亲,此时你大病初愈,侥幸从高烧中存活。在初见时,没有关于她结局的信息争先恐后地涌入你的大脑,她不是“主角”,不是被选择的、需要救赎的人。

  你暗自嘲讽地笑了笑。他们所谓的救赎本就不包含所有人,那就不能怪你多数时候都在摆烂袖手旁观了。冷漠地目睹人们在命运的泥沼中越陷越深,你假意伸出援手,然后将他们推向更深处。这是你在枯燥轮回中少有的乐趣。

  你微微眯起双眼,装出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吐出几个气音,在女人靠过来时稍稍提高音量:“爸爸……回来了吗?”

  “他还在矿上。”女人怜爱的目光扫过你的脸,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好孩子,别为他担心。”

  一个在生存的及格线上挣扎的家庭,千万个底层人民的缩影,居住在靠近矿场的棚屋内,父亲在黑暗的地底没日没夜地工作,母亲是个工厂女工,休息时间极少,在长子夭折后,大部分家务活便落到这具年幼的身体上。

  但他们给你的爱没有分毫减少,尽其所能给你最好的生活,甚至买了几本二手书来教你识字——可惜现在的你非原来那个不识几个字的女孩了。

  离你醒来过去了几日,身体已完全恢复。等着母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你将书掷到一旁,支着脑袋趴在窗框上,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轰鸣运作的机械。

  上次你成功挽救了一个悲剧,被一刀开膛破肚却成了你的结局。这种死法属实令人不快。你撇撇嘴,决定给自己放个假,投身你还算感兴趣的学术工作,还能用自己无限个轮回中积攒的知识抢跑。等你有了足够的名气,收到庄园的邀请函只是小菜一碟,然后你就能观赏“主角”们为你上演绝佳的戏剧了。

  目前你不符合进入大学的年龄,没有推荐渠道、也没有支撑你生活和研究的资金。这些在成年后你自有办法解决,但你的父母将先于那时去世,所以在那之前——

  你装作无意地转头,不出所料地对上了一双灰绿色的眼。黑发少年被你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发怵,忙低下头,顿了一会又不甘心地抬眼瞪了回来。

  他的眼睛很好看。你一边在脑中草草翻阅着刚刚涌进来的信息,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到。

  诺顿,与你们是邻居,这具身体曾与他打过几个照面,无奈生活忙碌,从未好好交流过——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他的身份有且仅有一个——“主角”之一。

  同样出身自矿工家庭,勤奋的工作换来的只是不治之症,放手一搏后并未得到自身渴求的结果,最终在庄园的游戏中结束了一塌糊涂的人生。与你曾目睹的无数个悲剧一样,与你绝大多数的轮回一样,短暂、潦草到了荒诞的地步。

  你需要再次走入这场悲剧。在你处父母羽翼的遮蔽下、尚有余力时,你需要尽可能成为他的挚友,未来他的帮助可以让你在实行下一步计划前不至于饿死,而你略通医术,下个轮回或许可以延缓他的病情,也算是你的补偿了。前几次你正是利用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有了拯救其他主角的机会。

  ——不过,这次,他的命运与你无关。你只是纯粹想活得舒服点罢了。

  你缩回脑袋,砰地关上窗,稍等几秒,让他以为自己被称不上友善的瞪视吓跑、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本后,你推门走向坐在门前借着阳光看书的少年。

  察觉到脚步声的他只当你是路过,直至来之不易的阳光被你彻底挡住,诺顿才不耐烦地抬头,正巧你俯下身,看起来对他手中的书本饶有兴趣,然后以极近的距离一本正经地盯着他。

  之前的相遇都只能算是点头之交,他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你。营养不良造成的面黄肌瘦无法掩盖你本身姣好的面容,此刻还带着好奇直视着他,让他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后仰,硬生生把指责的话语咽了下去。

  你的眼神是那样真诚和清澈,异于常年打拼下的疲惫绝望,迥然于其他孩子嘲笑他家境时的戏谑,不像出生在尘土飞扬的矿场中,甚至让他有些畏惧与你对视。

  你大概也会觉得他想要往上爬的欲望无比可笑,不,在那之前,早逝的母亲、病重的父亲会成为最醒目的靶子。

  你微微倾头,翘起嘴角,轻快地问:“你在看书?能让我看看吗?”

  “……嗯。”很冒犯的距离、作为陌生人来说毫无礼貌的要求,但鬼使神差地,他低头闷闷地发出一个音节,把书递给了你。

  你会翻几下就嗤笑着将书还给他,而他只能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以防给父亲惹来更大的麻烦。随后他就能以平常态度对待你,不再有这些古怪的反应。

  书有些年纪了,封皮已经不见踪影,内页有不少缺失,幸存者也破破烂烂的,好在你早就知道其中的内容。

  还是那本《安徒生童话》,不同的是这次翻到了另一页面。你难以回忆起上次读到的故事,也懒得回忆,只是读出了本页的第一句话:“……女仆来清炉灰的时候,她发现他化成了一颗小小的锡的心……”

  虽然诺顿看起来比你大不了几岁,童话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幼稚了。嘛,不过能找到本书已经很不容易了,自家的几本书的主题堪称随机,还有本化学专业的教科书——现在倒是正合你意了。

  而在你朗读时,少年望向你的目光从怀疑转向了惊讶。你知道他一直以来完全依靠自学,尚且不能完全分辨每个字词,遑论如此流利地阅读。你作为处境相似的孩子,本应和他一样磕磕绊绊地学习。

  在生活的挣扎中还能挤出时间,依靠自己认识多数常用词,诺顿的学习天分与毅力显然超过常人。可惜你是个天才,依靠层层堆叠的记忆抢跑的“天才”。

  少年踟蹰着想要开口询问,但你先出声解答:“我一直喜欢看书,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真巧。”你的尾音带着一丝笑意,把书还给他,“你又为什么坐在这里呢?你也喜欢读书吗?”

  是为了认字,为了能够学习,为了或许某一天可以用学识带给自己地位与尊严,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在地底低贱地出卖劳动力……你无比清晰地知晓,就像知晓他不可能说出真话。

  “嗯。”少年再次吐出一个简短的音节,接过书,颇为冷漠地低下头,仿佛刚刚什么也发生。

  你直起身,扭头望向最后一段未被机械与高楼遮盖的地平线。清晨的太阳刚升起不久,照彻大地的光线有些晃眼,你抬手与眉齐平遮阳,使你能更清晰地看到远方,自顾自地开口:“我想要读懂更多。我要离开这里。”

  你没回头。这是唯一的真话。

  难得的喘息,你终于有机会为自己的喜好而活一次。

  “我要去伦敦。你去过伦敦吗?”你偏头,目光重又落在他身上,待他摇头,你了然地再次眺望朝阳,“一定会去的。你也一起来吧。”

  假意的邀请。你曾无数次走过伦敦的街头,见过每个时代的它的模样,它从小镇变为庞然巨物,肮脏与华丽并存,名流歌诵着飘落的雨丝,无暇顾及这场冷雨会带来贫民窟的多少痛苦。

  ——而你只想再次走入雨中,仿佛雨水可以冲刷掉所有的意愿、绝望以及一厢情愿的悲惨,获得短暂的平静。

  你向着阳光而背对着他,漂浮的细小尘土中获得实体的光线为你镶上一圈放射状的金丝。女孩讲述着遥不可及的未来,比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梦想更加不切实际,却令他的指尖第一次因为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而微微颤抖。

  这幅景象就此在他的脑海中永恒般定格,直至多年后的回忆里才发现,你比任何梦想都更遥不可及。

  

  连日降雨后天空终于放晴,被夕阳染作深红,你心中的阴霾也随积雨云一起远去。你一条腿跨过墙体,另一条腿奋力一蹬,安安稳稳地坐在了红砖砌的旧墙的顶部。你不在乎蹭了一身灰——反正这条裙子已穿了好几日——因顾虑而错过这次日落才是更可惜的事情,反而是诺顿还在墙体下面徘徊,大概是怕你摔下来。刚刚你趁他不注意灵活地翻到了墙上,本想给他演示一下自己十分熟练,似乎适得其反搞得他更犹豫了。

  你一手撑着墙体,身体后仰,向他伸出一只手:“胆小鬼,快上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没有理会你伸出的手——你也毫不尴尬的马上放下了。他盯着你的双手重新牢牢扶上边缘,才一言不发地爬上来,臭着脸在你边上坐下。

  距你醒来已经过了三年,你与他的个子都抽长了不少,他阴沉寡言的个性倒是和你们贫苦的生活一样一点没变。你逐渐适应了这次要打造的形象——艰苦中仍然保持乐观和天真的少女,也习惯了在做完家务后和诺顿一起学习的日常。

  最初应该只能算是你单方面缠着他把知识塞给对方。但诺顿的学习能力惊人,在他能够读写绝大多数常用单词后,你和他就不再挤在屋檐下看同一本书了。

  油灯和蜡烛对你们来说都是不能随便浪费的东西。通常在天气尚好的白天,你坐在门前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翻着从垃圾场里淘到的过时的化学著作,握着树枝在积了沙尘的地上写下公式,又匆匆划去、修正。诺顿偶尔会挪过来问你几个专业名词的含义,或是顺便问起你家的近况。你不太关心他在读些什么,从那些名词推断,大概是些地理类和医学类的书籍。

  再之后,诺顿的父亲去世了。你和他一起亲手为他的父亲送行,当他盖上最后一铲土,你把一路上偷偷揪的野花摆了上去。

  你与他相对无言。安慰的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这几天连你自己都要说得厌烦。另外,你心里还有一点点难免的愧疚。你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即使你知道如何延长他父亲的寿命,但矿工不可能辞去工作,就像你们买不起治疗的药。

  他接手了父亲的职业,你们在一起读书的时间又一次减少了。一个人无聊,你便开始帮他在下雨时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给他捎一份家中的晚餐。难得清闲的日子里,他坐得离你近了些,就像最初时那样,但更多的是在夜晚借着昏暗的蜡烛光学习。

  你们沉迷于书籍的样子实在是异于常人,加上父母忙碌,白天很少在家,不解者路过时的冷嘲热讽是常有之事。你向来懒得搭理旁人的闲言碎语,但少年时期的诺顿似乎还未对这些免疫,加上有些过分的无理之徒见你毫无反应甚至开始试着抢夺你们的书本——并非渴求其中的知识,而是幸灾乐祸地期望看到你们愤怒、不甘的神情。

  某次诺顿因为担心书页被扯破而不得不松手,顽童炫耀般的甩了甩战利品,狠狠将它扔在地上,还往封皮补上一脚。诺顿正想冲上去和他们扭打成一团,身后传来不算响亮、却极度冷静的你的声音。

  “还给他,然后道歉。”

  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顽童们大概没想到这幅样子会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愣了几秒后又强装镇定地打算开口嘲讽。但在那之前,你伸出了藏在背后的手。

  一柄尖锐的小刀对着他们,刀柄用布条紧紧地缠绕在手中。不会被打飞、夺去,只要你还清醒,就能保持战斗力。

  恐惧很快在他们的脸上蔓延,为了毫无用处的尊严他们嘴硬地骂了几句,捡起书往诺顿手里一塞,悻悻离开。你装作松了口气,试图解开手上的布条,颇有些委屈地对瞪着你的诺顿解释:“我也是赌他们会不会害怕……”

  诺顿无奈地剪开死结,解下布条,拿过你手中的刀放回原处,藏起担心和一点点的愧疚:“下次这样我会告诉你父母。”

  “啊!不要啊!”

  ……说到家人,你父亲的身体状况称不上乐观。你大致推算了一下,过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面对他的离去。

  尽管他对你的陪伴中有十年都仅作为记忆而存在,尽管你早已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此刻思及深切爱你的亲人的离去,心脏仍会被名为哀伤的思绪缠绕,牵连着过去经历的一切。

  你垂头,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不看吗?”身边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你从回忆中抽身,猛然抬头,对上诺顿略带关切的眼神。见你还是不看夕阳、呆呆地盯着他,他冷哼一声,收起方才的情绪,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不是你一定要来看日落还偏要带上我,这会又不看了?”

  你讪讪地笑了笑,告诫自己沉溺于过往轮回的记忆是大忌,抬手扯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与你一起专注于边缘逐渐被吞没的红日。

  它往地平线的更深处沉去,云彩随之褪色,变为同样的黑。在世界黯淡至无法看清对方之前,你从口袋中摸索出什么,紧紧握在手中,举到他面前摊开。

  在他惊讶、甚至称得上震惊的目光中,在漏过你指缝的最后日光中,一枚硬币大小的铜质板静静躺在你的手心,即使反光有些晃眼,他依然能看清表面刻写了他的名字。

  你朝他挪近了点,轻声开口:“生日快乐,诺顿。”

  这是你在当前环境下能为他找到的最有象征意义的礼物。原理简单的溶液印刷实操起来却花了你不少时间,终于是赶在他的生日到来前悄悄准备好了。

  “我会成为最有名的化学家。”你曾这么告诉他。这句话此刻已稍显稚嫩,但你还是重复着、又补上一句:“那时候你作为最棒的地质学家,要记得来参加我的颁奖典礼呀。”

  少年没回答你,沉默地盯着那枚礼物,直到你感觉自己的抬起的手和笑容都有点僵硬了,他才快速抓起铜质板,捏在手里揣进口袋没再拿出来,好像你的手心十分烫人,许久又憋出一句小声的“谢谢”。

  “就没有点成为大人物的觉悟吗?”你故作撒娇地拍拍他的肩,同时不动声色的将身子拉远,恢复成原来的距离。

  你与他继续沉默地望着落日彻底沉入大地,黄昏转瞬即逝。差不多到了该回去的的时候了,你正转身准备跳下墙,诺顿又是那样突然出声。

  “……我会的。”

  你一边喊着“好耶”一边忽略他在不足的光线中依然看得出绯红的耳尖抱住他,然后灵巧地下滑了一点距离就直接跳到地面上。诺顿在后面有些着急地让你小心点,但还是随你跳了下来,回去的一路上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让你先别把目标定那么高、万一有点落差之类。

  你敷衍地应付着他,在心里默默把这一节点划去。虽说这次是为了乐趣随心而活,但还是得基本照着计划来行事。

  ……不过,日落真的很美。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呼吸困难的症状很早就出现在了父亲身上,接踵而来的是咯血、胸闷、头痛,然后你看着他发着高烧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仿佛被窗外的大雨冲刷走了生命的热量。

  母亲在床侧低声啜泣着。她方才故作镇定地将你推出房间,大概是不想让父亲在痛苦中死去的模样给你留下心理阴影——即使按生理年龄来看,你也不是小孩了。你只是坐在桌前,抓着支笔把玩,试图把它立起来,没聚焦的目光却飘往更远处。

  已经当了许多次他们的家人,他们的人生轨迹对你来说就像贴在最醒目处的列车时刻表——甚至更加精确、没有晚点。

  你早已变得麻木。

  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你望向墙上的挂钟。是时候了。你起身,椅子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刺耳声音,你敲响了房门。

  没有回应。你推开虚掩的房门,有些讶异地目睹父亲抚在母亲脸颊的手落下。根据你的记忆,这时父亲应该已经去世几分钟了。

  ……一点不必在意的误差。

  女人的身后响起怯生生的询问。她如梦初醒般回头,看见抓着裙角的你垂头站在门口。向来乐观如母亲,此时也再难用红肿的眼角挤出笑容。她跌跌撞撞地冲向你,一把拥你入怀、以难以挣脱的力道。

  “好孩子,我们两个也能……妈妈只剩下你……”她的话语在哽咽中七零八落。你将脸埋进她的臂弯,流下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源自你那颗虚假的心。

  第二天的葬礼上,大雨仍未停歇。你手撑破旧的黑伞,看着神色憔悴的母亲将一支烟斗与父亲的遗体一起埋入泥土。

  抽烟大概是父亲生前唯一的陋习。纤维化严重的肺怎能经得起癌变的二次折磨,母亲也劝过他多次,他总是沉默地放下烟,丢在外面碾灭,第二天下班回来再拿起一支。

  他的工作压力很大,抽烟是他为数不多的放松时刻。况且对于这里的人来说,三十岁死和三十一岁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对你来说也一样。无论如何努力,他们都会走向既定的终点。

  脚步带着泥泞的黏糊声靠近,碍于伞的分割,在你身侧堪堪停住。你知道来人是谁,没有看向他,用颤抖的声线说:“我没哭。”

  对方沉默半晌,开口时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节哀。如果某天睹物思人……可以来找我倾诉。”

  世人最初面对亲人的离世总是迷茫和空虚,直到发现已逝之人的痕迹而找不到他们本身时,悲痛才会排山倒海地涌来。死后,人们开始怀念。

  而你只有寂寞。在他们死前,你就已开始怀念他们活着的样子。

  说是葬礼,其实也就来了几个邻居等和你家关系密切的人,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没有上等人们会请的哭丧队发出的恸哭,相反,一切动静都被暴雨掩盖。

  雨幕也似乎将你与身旁的世界分割开来。即使你与诺顿手中的伞彼此挨着边缘,少有雨滴滑落,你也感觉他随之远去,就像是火车缓缓启动,景物被拉长、后退,再也看不清晰。

  不是雨,而是别的什么,像一块打磨不佳的镜片盖你眼前,世界显得格外模糊而虚假,古怪的不真实感将视野变成了一张平面单调的照片,声音也像穿过厚厚水体才钻入耳蜗,连你的自我都变得陌生。回忆复又翻涌,却像在阅读他人的故事。

  原先心底面对死亡的淡淡哀伤此刻也消失殆尽。你仿佛彻底失去了对世界和自我的感知,没有实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将要轻易地化成泡沫散去。

  在过去的轮回中,你也曾有过几次类似的感觉,但你对此并不熟悉。它毫无征兆地出现又消失,比每次的死亡更像个噩梦。

  你下意识地伸手,捏捏身边少年的指尖,在他反应过来前你的手指攀上他的手背,再轻轻绕住。你无暇顾及他一瞬间僵直的身子,你只想在假象的虚无中寻找一个真实的支点。

  你指侧的薄茧擦过缺少养护的略有粗糙的手背,将方才伸手出去时伞滴落的湿润蹭在了他的掌心。少年的心神完全失去了平静,他望向你的侧脸,瓢泼大雨中听不见你的呼吸,但剧烈起伏的胸口彰显你的狼狈。

  他只当你是再也无法维持脆弱外壳上的平静,思索片刻后,他紧紧地回握住你的手,残留在掌纹间的水渍很快便被相贴的体温蒸发。

  他说,我一直都在。

  你闭上眼,脱力地将脑袋靠在诺顿肩上。几次急促的呼吸后,一切终于缓缓回归清晰。

  握着伞的手在无意间松开了,雨水滴在你的衣服上。沉痛席卷而来,你仰头,眨眨眼,无法阻止第一颗泪滑落。水痕顺着你的下颌蜿蜒,你呜咽着,任凭它与雨水混合。

  诺顿把他的伞往你这斜了点,沉默地与你相握。

  ——失去悲伤后的多年,你突然复又有了哭泣的能力。

  

  父亲走后,家里的状况雪上加霜。母亲只能在下班后再接些额外的工作,每天回家时都更显疲惫。你不得不放下书籍,寻找你可以承担的工作。可笑的是,前些年出台的工作法让你的年龄成为了劣势——虽然这本就应该是劣势。你只能做些非正式的工作换取微薄的薪水,比如卖报之类。母亲最初极力反对你放下学业和家中事务,但账本上日渐增多的红色数字让她不得不默许。两个人竭尽全力地工作,倒也能勉强维持这个家的运转。

  诺顿有时候会过来帮你们做一些难以完成的工作。你们不再有机会一起坐在屋檐下,你对诺顿说等你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后,你们会再次坐在一起,学习、闲谈。他嘴上说你还是自保吧,却罕见地回以笑容。

  你们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再提那些梦想。

  母亲不知道你的理想,只希望你能平安长大。可惜她看不见那一天的到来。

  与记忆中一样突然,一场寒潮后,母亲在三日内发病、恶化,平安夜死于肺炎。

  你合上她的眼睑,擦洗干净再放直躯体,最后盖上白布——本应该是白布的,但你们只拿得出一条破床单。你没有盖上母亲的脸,而是在一旁留着灯,灯光微微照亮母亲的遗容,仿佛她还活着。

  下葬的程序与先前一样,只不过这次来吊唁的人只剩下你和诺顿了。你父母的几个熟人,要么也先后去世,要么觉得从小孩身上也捞不到好处而消失了。

  明明母亲陪伴你的时间更多,你与她的感情也更加深厚,这次却连一滴虚假的泪也挤不出来,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你还有闲情反过来安慰诺顿你已经到了法定工作年龄,一个人也能养活自己。

  是你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还是……难以再将自己抽离呢?

  你擅长扮演所有角色去拯救别人,唯独不擅长扮演自己。连本次轮回中相对纯粹的自我也混杂了无数谎言。

  你们顺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矿场因圣诞节难得放假,庞大的机械沉默着,积雪覆盖的傍晚寂静无声,只能听到你们错开的呼吸声。

  中途天空又飘起了雪,地上被你们踩脏的积雪又一点点变白。你从前见过的雪接连浮现,部分与现实重合,部分带来景物的幻象。极远处加班维修机械的工人还在忙碌,爆出的火花在你眼中是绚烂升空的烟火,亮到极致的瞬间像极了太阳——变为太阳、萤火虫。

  记忆的盒子被打开,你曾经目睹的所有突然把你包围。苇草摇晃,萤火虫高高低低地飞着,你伸手想要抓住它,连自己脚下一滑摔倒都没注意。

  诺顿喊你的声音像是隔了好几层玻璃传来,那玻璃把你一分为二,幻象和精神在一边,世界和身体在另一边。你无法分辨他喊的是谁,是谁在喊你——有声音吗?似乎只有一片寂静。

  你没抓住萤火虫,它从你的指缝溜走了,十分轻松。你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挺挺地倒下,无声息地趴着,苇草支撑着你。

  许久,你才意识到有人在呼喊你的名字。你晃晃脑袋,虚像的缝隙中,你发觉自己跪坐在雪地里,若不是诺顿拉住你、扶着你,你大概已经摔进雪堆里了。

  他的声音很不清晰。你拍拍他的脸示意自己没事,想站起来时身体脱力,这次是带着诺顿一起摔了。

  你等着他责怪你平地也能摔倒,等来一句焦急的“你怎么了”。那些回忆还在你的眼前旋转,怎么也赶不走。你挪了挪身子不再压着他,再借着他的搀扶坐起身。

  你望着他的眼睛不做声,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诺顿扶着你脊背的手被烫到般撒开在空中悬着,再环绕着你、小心翼翼地收紧。

  你仰头,贴着他耳语:“我只剩下你了,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吗?”

  你感觉到他的脸升了点温度,安慰地拍拍你的背,开口又是寻常模样:“这是什么蠢问题。”

  “你可不要离开我呀。”你将脸埋在他胸口,听到意料之中的加速的心跳。

  一声闷闷的“嗯”从你肩头传来。恍惚间你回到了那个早上,你们的对话中诺顿一共就答了两个“嗯”。那日的阳光开始占据你的视野,掩盖回忆,最后褪去留下明亮的雪地。

  雪花静悄悄地落在你们身上。细小但密集的雪、雪雾,笼罩了所有安眠。

  

  母亲去世后,你们变卖了一些不必要的家具,搬到一起生活。与诺顿接手父亲的职业一样,你在母亲同事的牵线搭桥下进入了同一座工厂工作。早晨你们匆匆分别,若无意外,你下班时会在工厂大门的一侧看见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的他。矿场和工厂位置偏僻,少有路灯,你们并肩而行,你时而在如墨的夜色中恍惚一阵——仿佛你还处在轮回的生死之间,但身边的呼吸声和偶尔被照亮的侧脸否定了你的怀疑。

  “在看什么?”估计是这次黏糊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了,诺顿终于忍不住转头问你。

  “看你好看。”你想也不想地回答,然后等着对方嗤笑你不好好看路小心摔倒。

  “……说得好像你看得清一样。”

  略微为对方的不一样的回答感到惊讶,你不甘示弱地补上一句:“用不着看清,你的脸我早就牢牢记在脑子里啦。”

  “看路。”诺顿抬手敲了敲你的脑袋。得到预期中回答的你在心里朝他做了个鬼脸,脚下一趔趄又听到对方了然的笑声才老实。

  你的工作时间比诺顿稍长些,但每月比他多两天休息日。难得的闲暇,你们大多消耗在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修补家里坏掉的玩意上——大概也算不得闲暇了。如果有幸能挤出几个小时的真正空闲,你们还是像少年时期那样凑在一起——只不过研究的是诺顿几年前从本尼那搞来的十三个地点。他拿到地点的第一天十分兴奋,神神秘秘地对你说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然后颇有些骄傲的打开那份清单。

  你早已习惯被剧透却仍要装作不知情的痛苦,陪诺顿一个个寻找、校对相应的矿场,帮他编造辞职的理由、联系下个矿场的主人。时间静静流逝,你们比起挚友更像家人了。

  某次的休息日碰上晴天,又没有烟尘的遮蔽,你躺在屋顶望着星空。即使是对于你这样跨过漫漫岁月的生命,星星轨迹的变化也几乎可以忽略。

  身边传来响动,诺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了上来。你明知故问,他白你一眼:“他挽留了,但见我执意离职也就没多说什么。明天我要去新的雇主那边。”

  “诶——可明天是我们难得一起的休息日——”你装模作样地拉长了音调,欲起身又被他摁了回去,然后看他也躺了下来。

  “开玩笑的。那我自己去吧,一会提醒我检查购物清单。”其实也没几样东西能买。你们很忙,但还是穷得叮当响。你有些惆怅地叹气,猛然意识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这屋顶承受得住我们俩的重量吗?”

  “我上个月刚加固过。”诺顿一脸“你是否健忘”的表情,“而且,或许这次我就能找到那家伙许诺的金矿……”

  保持乐观是件好事。你还是翘起嘴角,有些兴奋地问他:“这是第几个地点了?”

  “第七个。”

  “过半了。而且按理来说,这次还是希望最大的一个!”你还是坐了起来,一副把星空抛之脑后的样子,飘飘然地幻想起你们之后的日子。

  诺顿颇为无奈地让你先别急,但没法阻止你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然后我要报名大学。哦,在那之前,你会陪我一起去伦敦的,对吧?”

  诺顿突然沉默,半晌才有些别扭地开口:“新的雇主应该不会让我第二天去上班……我没记错的话,后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我攒了一点钱……”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你的一个飞扑打断了。直到他慌慌忙忙、好不容易把你扯下来,你还在满口夸张的赞美之词。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许诺——初见看见他们的信息后,你再也无法直接得知你干涉下的结局。但这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你想起了被你压在橱柜深处、你今天独自购买的报纸,显眼处有知名化学家夫妇再次刊登的寻女启事。他们曾经因变故而落魄,潦倒中女儿走失,近期在学术界站稳脚跟后终于有能力来寻找你。

  你骗了诺顿,也顺水推舟地在养父母面前隐瞒自己知道身世的事实。前几次轮回你并非都去寻找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但你若想要追逐自己的梦想,他们此时显赫的地位是必不可少的。

  都说爱之深、恨之切,如果你选择坦白,诺顿的反应将会是你无法掌控的,你不喜欢这种高风险的事情,你要找机会悄悄离开这里。

  幸好,你不需要向诺顿解释就有办法脱身。

  于是,次日那伙被你刻意放出的消息吸引的强盗闯入家中、诺顿被新雇主留住尚未返回时,你极力反抗,精准的割开一个小跟班的咽喉,再给他们一个夺去刀的机会、找到一个用碎瓷片划烂首领的脸的机会,然后力竭摔在地上,倔强地拒绝说出剩下的六个地点。

  被一刀捅进肋间的心脏时,你安心地闭上眼——才怪。这帮人技术不精,即使你刻意把人体的弱点暴露出来,还是有好几刀划拉在了你的腹部。

  真是巧啊,和还没忘记的上次死亡痛在一个地方。你在心中苦笑。肠子好像从破口中掉了点出来,扯得相连的器官发痛。

  你的眼睛因为生理痛苦而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白中瞳孔已然涣散,四肢开始变冷、僵硬,伤口涌流的血也越来越少、越来越慢,按理来说,你已经死了。

  但轮回尚未抵达终点。

  因此你还能看见他们愤怒不甘的神情,不甘于一无所获,愤怒于被你杀死同伙、毁了容颜;还能听见他们说要你们血债血偿,他们要你的尸体惨不忍睹,给逃过一劫的人一点教训;还能闻到空气中与沙尘混合的血腥味;还能尝到自己喉中涌上来的血。被切下的四肢的断口如有千万只食人蚁的噬咬,剖开的胸腔失去器官和骨骼而空空荡荡,冷得你想打个冷颤——如果你还可以的话。

  尽管痛苦万分——你没有死、你不能死。甚至在他们费劲地将你的脑袋和身体分家、大脑和脊神经分离后,你照样能感受到这具身体上的一切。

  你目送着衣物溅满血液的他们翻箱倒柜、一无所获后骂骂咧咧地离开,期盼着诺顿回来将你埋葬。

  肉体的酷刑远远比不上精神被一次次凌迟。无尽轮回就是如此,在痛苦中等待,等疯狂比死亡更先来到。

  

  几年前诺顿见过一只闯入矿场的猫,它在人面前装得乖巧,换来一些家庭怜爱的投喂,蹭蹭他们的手心,在人们想要将它抱在怀里时灵活地穿梭、跃上房顶。你们多数时候只是看着别人喂食,但你身上似乎有什么除了食物之外吸引它的东西,它甚至愿意让你在没有食物交换时摸摸它的毛。

  它在一个春天跑远了,没有再回来。你们当它是玩腻了,你感叹了几句“连只猫都不喜欢在矿场停留”就继续投入忙碌的生活。一周后诺顿再次见到它,它叼着不知从哪来的小鱼,在街对面。诺顿第一反应是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它被呼啸驶过的车辗死了。

  只是一时兴起逗弄来到矿场的它,只是一时兴起喂养它的人们,自然没什么痛惜可言。大概会同情没被它吃掉却被它咬死的小鱼。总之,它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可为什么再一次想起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悲伤又会像潮水一样把人淹没呢。

  雨后初晴,阳光与你们相遇时一样明媚。他与你熟悉是在一个初冬,本来即将和你度过第七个同样寒冷的冬天。你的语言总是轻飘飘的,比冬天的雪更柔软无感地落在他身上。

  诺顿望着三个小小的土丘,没有墓碑,他伸手只能触及潮湿的泥土。某日或许他也会长眠于此,在皆有可能的梦里再次与你相遇。

  

  你得谢谢诺顿把你拼好了再埋,让你修复自己的身体不那么费劲。断裂的骨骼接续,剥离的肌肉再生,破碎的皮肤被织补,痛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重生时的麻与痒,还有湿润的土腥气钻入鼻腔,簌簌穿行的风敲落叶片上的雨珠砸在地上,觅食的夜行动物匆匆踏过。

  你扒拉开身上的土,无声无息的坐起,把身下恢复成诺顿离开时的样子,趁着夜色搭上船来到了伦敦,你生父母居住的地方。

  晨光曦微,你嚼碎口中的薄荷叶,在太阳穴上抹好路上绞在纱布里的薄荷汁,倚靠在门前。十分钟后生父开门取信件时会看见体温偏高、似乎是一路流浪而来的你。

  朦胧中听见开门声时,你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为了切断联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你以最残忍的方式欺骗了因你的伪装而待你不薄的人,亲手毁了你本来应该带给他的幸福,推动他的人生更深地陷入泥沼。

  ……谁知道呢。你的人生也早在无尽轮回中失去一切,如同路边的一滩烂泥,连一朵花都开不出来。


TBC.

只想与你完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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