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白/白亮】《从此仙君不钓鱼》
从前有座山，山上没有庙，只有山脚一条勉可行舟的清溪蜿蜿蜒蜒。溪的尽头有座武陵城，城北有片桃花林，里边住着一位容颜姣好的小神仙。
小神仙失了忆，记不清自己是从何而来，活了有多久。城里的人一茬一茬的生，一茬一茬的死。死了的便埋在离桃花林不远的青山上。
于是他午后时常倚在树干里，眯着眼翻来覆去地数那星星点点的坟。黄昏将尽的那段时间，他允许自己抬头望望天，思考思考这毫无波澜冗长的一生。
小神仙有一把羽毛扇，扇柄上刻着一个篆文的“亮”字，却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
说是神仙，其实也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不过是不老不伤，不死不灭，加上一双能瞧破凡人姻缘的眼。
神仙也会饿，神仙也要穿衣吃饭。奈何这位世人眼中清清冷冷风华无双的仙君大人，实在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田间地头的杂草，都快长到半人高了，也不晓得去锄一锄。更别提厨下造饭、归整家私这些技术活儿了。
但天无绝神之路，小神仙凭着自己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和铃悬长风般的声音——
为城中人卜起了卦。
算姻缘他是一算一个准，前世今生，来龙去脉。没办法，天赐的本事呗。可更多人来找他算的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张三家的牛走丢了、李四家的母鸡不下蛋了……
这些他哪里知道嘛，他连公鸡和母鸡都分不太清楚。但他也不能说自己算不出来，好歹大大小小也是个神仙，面子还是要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从书阁浩如烟海的古籍堆里随便抽出一本，翻开，闭着眼睛挑一个字，写下来给来人。
来人不解，请他详释，他就会转过身去，高深莫测地说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反正线索给你了，参不参得透全凭个人本事呗。
如此一来，凑巧应验的便心怀感激大肆宣扬他是如何如何神机妙算，没算准的便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太过愚钝，看不懂神的指示。
灵与不灵，概率大概是各占一半的。虽是这样，几百年来，来找他卜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来他半点不摆神仙架子，任谁都能聊上几句，哪怕算无所求，寻他扯扯闲篇逗逗闷子消磨时间也是好的；
二来他对于报酬毫不挑剔，金银珠宝也好，粮食蔬菜也好，哪怕一串糖葫芦，半块饴糖，交到他手里也能换来一个温润如玉的笑。
懒于开馆卜卦的雨天，小神仙喜欢携上一壶桃花酿，躺在他漆龙描凤的画舫里饮酒垂钓。
别人钓鱼用蚯蚓作铒，他不用。那种湿滑黏腻的触感，他实在不想亲手体验第二次。
至于用什么铒，那得看他手边有什么。馒头米饭、青菜萝卜……自然而然的，鱼也不怎么买他的账，大抵那些上钩的全是饿急了眼。
酒是小神仙自己酿的，这是他唯一十分引以为豪的技能。每年二月二，是武陵城中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他会趁着晨曦未明，将朵朵鲜嫩的、沾着露水的桃花拢进袖中。
小神仙酿了几百年的酒，也喝了几百年的酒，酒量却丝毫不见长进。每次不过十来口，便开始头重脚轻地恍惚起来。
这一醉，就收不住。不是对着船桨絮絮叨叨，就是一股脑儿将壶中余酒倾洒于水，劝饮天下。
山中不记年。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的一个仲秋，青天白日的，就有一只水鬼来爬他的船头。
水鬼是个少年模样，穿着身雪白雪白的衣衫，腰间还佩了把三尺长剑。
少年湿漉漉地往船头一坐，伸着手还未够到酒壶，便被仙君捉住了腕子。
一双迷迷离离的桃花眼，带着醉意在少年身上逡巡。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这只小水鬼，每次在他彻醉后都爬上船来偷他的酒喝。
也不是不知道，小水鬼每次喝完酒，就坐在船头托着腮望天。等到天色晚了，就往水中纵身一跃，捉许多许多的鱼，往他船上丢。
仙君其实悄悄观察他许久了。
少年的眉间，总是有一抹淡得化不开的愁绪。他每次见了，总想伸手去抚平那微微的蹙起。
少年喜欢月亮。玉盘高悬的影投在湖心里，少年会游进那影中，沐这三分清辉。
少年喜欢舞剑。用手中那把镌了莲纹的长剑，将水镜刺破挑开，晕出道道余波。
少年还喜欢吟诗。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仿佛一串串断了线的大小珠玉，颗颗打落在他的心头。
于是不免，对这个少年起了一丝丝过分的好奇心。
想知道他的名字；想知道他家在何方；想知道他何故早亡；何故飘零千里，囿在这桃花源中。
仙君想了许久，便终于这样做了。云气翳蔚的雨后，水面上一片烟霭，他借着这朦胧佯作扶醉。
就这样，轻轻易易地，捉住了这只小水鬼。
少年被仙君牵住，也不躲闪，也不挣脱，只是噙着笑，抬头用那双清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他。
“仙君哥哥为何诈我？”少年开口，声音泠泠澈澈。
“小郎君谅宥，”仙君松了手，将船头那壶桃花酿递给少年，“亮不过一时好奇。”
少年接过酒连饮数口，眼中笑意更深，“仙人也妄言么？”
不用说，蓄谋已久被一眼看穿，总该有那么几分羞赧的。
仙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小郎君从哪里来？年方几何？如何称呼？”
少年忍不住笑出声，“我从长安来，尚未及冠，仙君哥哥唤我青莲便可。”
长安二字，听在仙君耳中，是有那么几分熟悉的，可他实在想不起，这几分熟悉是从何而来。
仙君和这水鬼少年的缘，算是就此结下了。隔三差五地，他们会对坐在舟中，饮酒，下棋，观花，赏月。
“青莲，把你带回家去，好不好？”也曾在月凉如水的夜色里，他抚上少年的鬓角，眉眼里满含柔意。
“走不脱的，仙君哥哥。我溺亡于水，千年万年，便只能存身于水。”
“岸边桥上，无处不是墙，看不见的墙，我出不去。”
他何尝不想瞧一瞧仙君的十里桃花，摘携几瓣绛红雪白，再隐坐于中堂梁上，趁着仙君卜卦，为他散下一场旖旎花事。
可他只能游荡在这碧波汤汤里，翘首等待着那人轻摇羽扇，云淡风轻地乘舟而来。
这无双风华，是那样地看也看不够啊。
桃花源中的桃花，会在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落过后，一夕凋零垂败。这年的雪下得格外大，整个武陵城，一夜之间便白了头。
猫冬的人们大多不愿出门，仙君索性将自己的屋宇交托给了一把半旧铜锁，日日夜夜地守在他的画舫中。
河水虽是未上冻，却也冷冽得刺骨。他如何舍得他那伶仃的少年，沾染上一身霜华寒气。
曛暖的手炉，被塞进少年那双怎么捂也捂不热的手中。夜里抵足而眠，仙君侧身揽住少年，才觉出紧拥着的那把嶙峋瘦骨，瘦得那样清清减减，不过一臂而已。
“仙君哥哥，世人都说你算姻缘极准，那你能不能帮我算算啊？”少年摆弄着仙君的那柄羽毛扇，歪着头，笑得无邪。
仙君不语，笑笑，闭上了双目。可他看不见少年的姻缘，只有一株灼灼的桃花，盛开在他眼底。
“娇妻美妾，举案齐眉。青莲可还满意？”大抵是不愿让少年失望，仙君第二次对少年撒了谎。
少年怔了怔，脸上辨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声音低低地，“那，仙君哥哥可为自己算过姻缘？”
“算过。只是，皆看不透。”
他与他，都没有作声。谁也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寒冬转瞬便过去了，武陵城中的桃花也渐次含了苞。可仙君仍住在他的画舫中。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那把半旧的黄铜小锁，极少被仙君从门环上摘下来。而仙君赖以生存的业务，也从卜卦变成了摆渡。
仙君没再用他那千奇百怪的铒钓过鱼。身手敏捷的少年，会在暖风和煦的日子，潜入粼粼波光中，将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鱼举到他面前。
而他也定会不负少年所望，粲然一笑，倾身揽腰将少年拉上船，细细为少年擦拭那一头湿乱的发。
是一个天色有些阴郁的早晨吧，少年目光奕奕地搂住仙君的脖子，给他讲述起昨夜的梦来。
天神降谕的时候，仙君是知道的。三日后，四月十七，一褐衣妇人渡河，或溺亡，可代君。
“在不做水鬼之前，要先做一回水鬼了呢，”少年惴惴地将头埋进仙君的胸膛，“仙君哥哥可会厌我？”
“死生皆有命数，青莲不必苛责于己。”仙君轻轻拍抚少年的背脊，心不知如何却乱成一蓬麻草。
那三日里，仙君恨不能分分秒秒一瞬不瞬地瞧着少年。此去一别，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啊。
他将被新的骨血浇铸成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鲜活的，生长的。他将轮回转世，回到属于他的红尘。
他不会再记得，有那么一座武陵城，城里有一位小神仙，曾多么欢喜他的一颦一笑。
四月十七那日，仙君没在江边，他同少年说好的。少年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是如何鄙劣地将那无辜的妇人拉入水中。而他则是不愿看见少年同他揖礼作别，语叙永诀。
仙君回到了他那桃花林中的宅第，细细拂拭着书阁中早已落满灰尘的古籍。
夜色如一张巨大罗网，裹覆住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他还是胆怯，只敢在这片黑暗的掩蔽下，悄悄收拾他支离破碎的依依之情。
又启开一坛桃花酿，清冽的酒气熏得半醉的仙君红了眼。他怀抱沾着春泥的坛酒，跌跌撞撞向江边且行且饮。
月影绰绰下，船头一抹身影欺霜傲雪的白是那样刺目。
“仙君哥哥，可有我的份？”
端阳未过，江水犹凉。褐衣妇人渡江时，怀中尚抱着不足岁余的幼子，少年如何下得去手。
此后亦有许多机会，可每一次，他的少年，都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直到少年身上，开始浮现出只有他看得见的金黄色光晕。那是少年的功德。
与日俱增。
“青莲，你要成神了。”他知道，这一次，他的少年，是真的要走了。
上天感他慈悲，携他飞入云霞雾霭。那缕薄魂，缓缓地上升，逸散，而后不知所踪。
仙君在少年离开很久以后，偶尔会去江边坐坐，将携来的桃花酿倾洒在水中。
他其实很喜欢吃鱼。红泥的火炉，紫砂的锅，将那一尾尾鲜活煨出奶白奶白的汤。
可他再也没有去钓过鱼。他吃过最美味的鱼，是那名为青莲的少年所做的。
少年会小心翼翼地为他挑去鱼刺；会用指腹拭去他嘴角的残渍；还会在吃完鱼后，试图拼凑复原那副鱼骨架。
画舫渐渐老旧，他再未泛舟江上。几世几年，记忆里的少年，也依稀模糊了面容。
武陵城中的人生生死死，武陵城中的桃花开开落落。仙君只觉得越发地寂寥。
午后，像往常一样倚在树干里盹眠的仙君，是被天上掉下来一只鸟砸醒的。
那是只受了伤的凤凰，毛色凌乱，斑驳着殷红的血迹。仙君若捧薄冰似的捧住它回了家。
仙君的包扎手法极差，小凤凰硬生生地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小粽子从此喜欢寸步不离地跟在仙君左右。
又是一年二月二。
他带着小凤凰去桃花林中采摘桃花。一回头，却瞧见一个银发白衣的男子，噙着笑向他走来。
尔后，一个清清浅浅的吻，准确无误地落在仙君那夭桃似的唇瓣上。
那是他的少年，他的青莲，他用心血灌养而成的姻缘。
灵感来源于《聊斋志异》王六郎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