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山为我太岳
一.
我是先生的书童，也被人称为随从
我是嘉靖二十六年遇见先生的，那年我因为一块馍馍被人打的半死，是先生看见了我，他将我救起，并将我带在身边
那年的先生，春风得意，怀着对家国的一腔热血，只身投报朝堂，我依稀的记得先生那时眼中的光，那是对未来满怀希望的光
先生凭借庶吉士进入了翰林院，虽然先生名只在二榜，但我却知道先生的志向，岂是那小小一张皇榜所能书写的
先生生在荆州，先生的所见所闻皆是荆州现况，他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心，先生在翰林院学习时，便与旁人不同，先生从来不会去讨好谁来求官求职，也不会跟着那帮京城纨绔饮酒作乐
先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他在翰林院的那些年，他每日所读书籍皆不下十册，我曾经很不解，先生年纪轻轻便位居庙堂，何苦还每日约束自己不得歇息呢？
我在数次夜里有看到了先生脸上流露出的失落，那种失落是从心里散发出来，是可以将人逼到绝境的失落，果不然，先生连夜上了一份名曰《论时政疏》折子，递上去的时候，先生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几天的先生连胃口都好了许多，但是后来折子却如泥牛入海，久久不见回音，我不知道那份奏折在先生心中的重量，我只知道在半个月后，先生带着我离职返乡了
江陵，襟带江沔，首尾吴蜀，熊秀甲江南，是鱼米之乡。我原以为这种地方应该是百姓安居，家家富裕，谁料想现实残忍的惹人心碎，江陵城中上至朝廷，藩邸下至官吏豪绅，无不视其为肥脔，他们鱼肉百姓，横行乡里，本以为回乡的先生会开心，却没想自回乡后，先生的眉头便整日不得舒展
我记得那天夜里，先生问我
“你觉得此日何如？”
我用着自己仅有的学识理解着先生的问题，思考了半晌才答
“能食饱饭，便是不错”
听完我的回答，先生哈哈大笑说我答非所问，可我是真的觉得，能吃饱饭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翌日，先生便吩咐我收拾行囊，返回京城，在离开江陵的那天，我看到了先生眼里含着的泪水
荆州啊！先生心中的一方热土
当我重新踩上京城的沙土时，我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三年转瞬即过，可当时我却不知道，这三年的每一天先生都是在纠结与煎熬中度过
此后我想过是什么令先生改变主意想到京城，我原本是以为那名老汉，其实不然，是先生心中的信念——他想改变他所热爱的这个国家，无论皇权有多么昏庸无道，朝堂又有多少魑魅魍魉，他都在坚持他的信念，从未改变。
先生从小便被称为神童，但他却在翰林院中生生呆了十年之久，期间先生从来没有一声的抱怨，与他同科的多人都已经傍上高人，得道高升了，我曾替先生打抱不平，可先生却只是冲我摇头，并叮嘱我这话以后切记不要再说了
徐阶，他是先生的师相，先生很敬重他，起初我并不他的名字，是我在外出与人谈论时听别人说起的，徐阁老非常器重先生，每日将他带在身边，并准许先生翻阅内阁文书，在我们回乡期间，先生与他的书信也是从未间断，他对先生更像对待亲生儿子一般，亦师亦友
先生的字写的很好，在我眼里他就是书法大家，我经常拿着先生写的字出去跟别人家的随从炫耀，毕竟我家先生长得好看，待人和蔼，又学识渊博，虽然他们每次都对我的炫耀不屑一顾，但我还能从他们眼里看出来对我羡慕
哼，我的先生人间第一优秀
说到先生的样貌，这一点我一定要多说一点，因为自从先生蓄须之后，我便感觉朝中众人皆是泛泛之辈，皆不及先生的万分之一
记得那天我在府外迎接先生回府，那天的夕阳很大，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先生身上，照的先生整个人金光闪闪，他回头看向我的一瞬间，我顿时理解京中未嫁的姑娘们为什么都喜欢堵先生的马车了
想想伺候在先生身边的我，你们羡慕去吧
二
皇帝有皇孙了，裕王府产子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外面给先生买吃食，听着身边人的议论，我的心下却忽然不安了起来，急忙跑回府中，发现徐阁老跟先生在内堂议事，我便蹲在石阶下等待先生出来，结果他们这一议便议到了晚晌，送走了徐阁老还未等我将消息告诉先生，先生便一头扎进书房不出来了
先生进裕王府的事，是此事发生好几日后我才得知，那日我特地吩咐厨娘多做几个好菜，为先生庆祝，谁料先生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我疑惑的看向先生，却发现先生的眼底充满了激动和一些我不懂的情绪
后来，皇帝驾崩了，裕王继任大典，先生入了东阁，一时间张府的门槛快要被踩碎了，来的人我不认识，但是从他们的穿着来讲应该都是朝中高官，我扒门缝偷听之后才知，原来先生又继任户部尚书，一时间风光无限，我当时真替先生高兴，先生熬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我在出府时身板也挺的更直了
“云姑，今日多给我称两斤肉”
云姑家的肉是我最爱买的，先不说几年前云姑曾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帮过我，主要她家的肉是一顶一的好啊，咳咳....，这话其实不尽然，最终让我确定只在她家买肉的原因是，我曾经将城中的肉铺中的肉买了个遍，只有她家肉被先生品评说做
肥而不腻，软而不柴
隆庆皇帝死的很突然，那天我刚睡醒，府中的小仆就告诉我，皇帝驾崩了，先生被急召入宫了，原本还迷糊的我，瞬间清醒，急忙穿上白衣，跑进先生的书房，将先生这几日整理的折子收拾好，不大一会便来人将先生的折子全拿走了
“诶，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来？”那小仆看着走远的宫人好奇的问道
“哼，我不告诉你”
我装着神秘的回顶那小仆，心中却暗想：这事我都干过一回了
当初的小团子登基了，啊，就是万历皇帝，他小的时候小小一团，像极了还没揉匀的面团，我便偷摸叫他小团子，这事先生当然不知道了，他要是知道非得重罚我
小团子登基先生便不出所料的当上了内阁首辅，那日张府的门槛可真真是要被踩碎了，我依然不知道是谁，但肯定都是朝中高官，为了接待他们，那日竟多烧了四壶茶水，最后直到先生露出疲态这帮人才堪堪作罢
先生的形体也越来越瘦弱，面上的颧骨都瘦的凸了出来，虽然面色依然泛着红光，但我却开始为他的身体担忧，毕竟现在的先生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小伙子了，他如果头天熬夜审理奏折，次日从房中出来脚步已经虚浮的紧了
先生推行的“一条鞭法”效果颇好，听先生说国库的亏空已经补上了，并且今年还有余银，那年的春节，先生很开心，在桌上竟破天荒的喝多了，我扶着先生回房的时候，在烛光的映射下，先生鬓角的斑白净晃的我又些想哭，当我将他扶上床时，发现了他眼角的皱纹，我哭了
我的先生不是神，他也会老，也会疲惫，也会累，这都是人之常情，可我为什么这么难受呢？
因为先生的改革，很多风言风语开始在城中流传，我自是也听到了许多，但我从来不将这些说与任何人说，我下令在府中也不许任何人说起这事，但终归管不住所有人，有个小仆背后议论让我知道了，先生曾经说我善良，我看着那小仆跪在我脚下求我原谅时，我终归还是下不了死手，便让人将他轰了出去，果然，我的善良间接害死了我最重要的人
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现在已经不足以支撑从床榻走到院中了，京城的医生被请遍了，皇宫中的太医也被请遍了，好在先生的病情在那年春天得到了好转，那时先生心心念念的还是变法，我便开解他让他安心养病，等到病愈在去操劳也来得及，可是先生却冲我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浓浓的忧愁，和几分不甘心
“什么？”
先生的病情忽然加重，转眼间竟比上次病势来的更猛，看着先生消瘦的身体，我恨不得跟先生互换身份，让自己去替他受苦，缠绵病榻之中，先生依然坚持为他的老师送上贺礼，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起笔了，从床榻起身走到案边这几步，先生便喘的不行，我扶着他，想替他写，可他却严词拒绝了
最终我捱不过他，只好站在一旁替他研磨，这个动作我做了三十几年，可这次我的手却在抖，我有一种预感，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于先生研磨
先生写完贺帖交与我，并嘱咐我一定要送到他的老师徐阶手中，就在我拿着字帖准备离开之时先生忽然问我
“你跟我多少年了？”
“三十余年”一如几年前的对话，可这次先生没有说我，而是告诉我在没了他之后要好好的活着，并告诉我一定要回江陵，去替他看看他的家乡，去替他继续守着他心中的热土
我答应了先生，从先生房间出来时，我的眼泪打湿了袖口，我无力的瘫在门口的石阶上，我的眼泪要将我淹没，我心中有千千万万的话语，却不知道从何讲起
先生走了，他走的很安详，在那夜我走后不久
张家灵堂上，先生的儿子跟夫人都哭的很惨，我也应该伤心，我也应该哭啊，可我却只是怔怔的站在门外，看着先生的棺椁我的心中竟是一片安静，我已经没有眼泪了，自从先生病后，我几乎没晚都在哭，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心中的神，随着先生的死，我心中最后的光明也消失了
三
因果报应，报应啊！我一时善念放那小仆活路，没想到他竟然去给人做伪证？
这是先生去世的第三天，我出门找人将先生的字帖送往远在乡野的徐阶手中，回府时就发现被包抄的张府
我拼了命的往里冲，最后被人扔了出来，我重重的跌在地上，随后我看到一个令我眼熟的人——张四维，他身边站着的小厮，竟是数月前我轰出府的小仆
最后，我被官兵捅了一刀，我强忍着疼痛跑到了云姑那里，我想求她救救我，先生是个好人，我要去朝堂，我要去找小团子，小团子一定会为先生做主的
可这次云姑没有救我，我不怪她，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敢跟官府抗争
朝堂骤变，先生竟一下从救世宰相，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捂着往外渗血的伤口，我只有一个想法
我不能让先生蒙此大辱，我要替他辩白！
最后，我成功了，小团子果真如我想的那样，替先生做主了，先生这辈子只在两件事是上下过心血，一是整治他爱的大明山河，二便是将他最爱的学生教成尧舜明君
哈哈哈，小团子真不愧是先生最出色的学生，先生的心血真是没白费！
四
我最后倒在了云姑的摊铺前，手中却死死抓住那个牌位
张居正，谥文忠
原来我最后冲进府中，只是抢出了先生还未被焚坏的祠牌，还有我从未踏入的那巍峨皇城
曾经让我不解的问题，如今也有了答案
可是，先生我答应你的事好像做不到了，我好像回不去江陵了
先生，我失约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多年前，那个因为一口吃食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小孩，在绝望之间看到了，那个身着长衫，英姿俊美，心怀天下，以振江山为己任的男人
“先生，你可后悔”
“不悔”
五
“这不是张居正的小厮的吗？真是忠心的紧，竟然像疯狗一样去抢他家主人的牌位”
“元辅，他这不还是死在你的刀下了吗”
“哼，张居正做阁老的时候，本阁给他装孙子装的也够了，来人，给这晦气的东西拿去烧了”
“那这小厮？”
“扔去喂狗，莫要再让那逆臣之物脏了本阁的眼”
六
谁都没有发现书童死的时候，头是朝着江陵方向，并且嘴角带起了一抹微笑
弥留之际还能笑，那一定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了，可惜他到底想起了什么，无人可知
七
大明王朝已不在，世间也无张居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