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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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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如初

慕如初

 

【墨凤】惜春赋

惜春赋  

 字数17000+ 已完结

17年的老文,这里再发一遍。感谢这对陪伴我整个高三的cp。
是之前一直想补的小番外。
 OOC预警


 以下正文


        碧空晴朗,凉云远淡。

        初春的暖风吹开一片红粉娇红,吹得整座新郑城的寒装素裹尽消,平添几分烟火生气。  

        纵横交错的十里长街上,鳞次栉比的店宅商埠一路铺至长道尽头,一眼望去,旌幡迎风,酒肆喧嚣,尽是摩肩接踵的布衣骚客。又有陌上谁家少年郎,金羁白马,逐香尘而去,引得多少芳心空掷。

        白凤抱臂倚坐在树桠上,枕靠着一树繁枝,远远望着这一切。

        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望见春堤一角。湖畔芳草凝碧,万千桃李点染开一片明丽的轻烟软云。珠翠佩环叮当作响,衣袂飘动,幽香沾裾,不知是花映人还是人胜花娇。

        然而仅仅一眼,他便移开了视线。阳光的碎影自枝叶罅隙间透过,洒落了少年一身寥寥光晕,却不曾暖化得他半点,反而将那明晰俊秀的眉眼镌描出几分怆然落寞。

        春天却是到了,只是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四季轮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们一年到头里只与两样东西为伴,其一是鲜血,其二则是黑夜。说白了,刀尖舐血的日子活得久了,谁有闲心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墨鸦作为一个还算称职的杀手以及并不怎么称职的上级,平时疏于对他某些方面的管教,以至白凤在偶尔的闲暇时间里,可以稍微放飞一下自己的思绪。不过,少年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谁知道他可以在这样短短的一瞬里转过多少荒唐念头。

        一阵风吹过,不知从何处捎来几片零落桃瓣,粉嫩的香瓣沾着湿露悄然落于少年手心。

        恍然间,似有和风蔼蔼拂掠过心口最柔软的部分,催落一场花雨般缱绻纷飞的心事。它隐秘得不为人所知,却又盛大而华美,带着一生只此一次的浓烈与决然,就像是飞蛾注定将生命献给烈火。

        衣角摩挲过叶片的声音响起时,白凤并没有回头。他垂着脑袋,细长的手指梳理过雀鸟蓬松的尾羽,听着它们在自己耳畔唧唧啾啾地吵闹不休。

        事实上,即便他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这世上喜欢这样神出鬼没,还特地发出些响动让他察觉的人,除了他那位行事作风狠辣平日里却常常没个正形的上司外,不作二选。

       墨鸦足尖点过枝头细叶,不过几个起落便已落在了他身后。

       白凤微微侧过脸,正巧对上他垂下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不似从前那般带着玩味,暗沉的眼眸里透出几分少有的凝重色彩。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刚想出言询问。残戾的黑羽便裹挟着一抹凛然煞气直朝他面门袭去。

    

        毫无预兆的状况令白凤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几年来身体练就的本能已引着他扭身避开这一击,但他根本来不及庆幸。这番突袭使得他方寸大乱,本就纷杂的心思更是胡搅蛮缠着,拴得他几乎喘不过起来。

        然后不等他立稳,又是一枚黑羽袭至眼前。

        不过与先前不同,这片鸦羽在逼紧他的那一刻起,便像是被某股气流操控住,轻巧地改变了方向,只擦着他的颈部而过,留下一道极浅的血痕。

        白凤何其了解他的作风,若是先前那是震慑,后面那片则是警告,对他疏于防备的警告。他狼狈地捂住脖子上的伤处,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才紧蹙着眉朝墨鸦看去。

         “你若是想比试,大可直接一试,为何要用偷袭这种手段。”他愤愤不平地开口,语气里流露出十二分的不满。

         “我以为你很清楚,对于一个刺客而言,如何成功地偷袭目标是他需要掌握的第一项本领,”墨鸦悠悠地说,他极为认真地凝视着白凤,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如果你是我的猎物,如刚才那样,你已经死了。”

         “但我不是你的猎物,也不可能成为你的猎物。”少年挑起下巴带着些傲气看着他。

      

         墨鸦拨弄着手中的鸦羽,面上全然不见半分松动。

         “是么?对于一只猎鹰来说,这世上除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他的猎物。你刚才的反应能力可以打九分,但你的警惕性却只有零分。还是说,你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白凤别过脸去并不看他,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垂落的发丝遮去了他的眼睛,仅露出半张紧绷着的倔强侧颜。

        墨鸦如何不懂他这番纠结的含义,只得叹了口气,又做出肃然的样子。

         “即使是对我也不行,要想活下去就不能给任何人可趁之机。如果有一天,为了活下去而必须对自己的同类举起屠刀,我希望你不会如今天这般自乱阵脚。”

         他说罢,似乎察觉出少年的丧气,忽而话锋一转,言语间再度添上笑意。

          “好了,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没料到他话题转移得这样快,白凤心头猛地咯噔了一下,他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然而大幅度转头的动作还是将他出卖得很彻底。

          “这几天你可是反常的很啊,”墨鸦说着,一手勾过白凤的肩,“不仅行动速度较之前慢了数拍,差错频频,现在就连气息都控制不好了么?嗯?”

        墨鸦清晰的面容不过咫尺,轻和的吐息吹拂开他鬓边的碎发,而白凤只要略偏过头,嘴唇便可触碰到他的脸颊。这样的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清那人眼尾处暗色的勾纹,衬着苍白的肤色是说不出的冶丽惑人。

        刹那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的呼吸,这几天一直困扰着他的怪异情绪翻涌上来如细羽抚撩过心头,激起淡淡的痒意以及一种急切的躁动感。

        没错,就是躁动。

        这种感觉从一开始就萦绕不去,而今更像是被放大了数倍,鼓噪起他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一般。他几乎想要抽身逃离,为这种万分煎熬,无处宣泄却又焦灼的情绪,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眼前这个人。

         “喂,你最近这么魂不守舍的,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墨鸦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散淡的语气连带着句末那抹轻转的尾音,宛如叩断心弦铮然一挑的勾连。

       就像是整个人触了电一般,白凤猛地挣开他的手臂,身形迅疾地一闪已然站在了离墨鸦数步之遥外。少年的面色阵红阵白,犹然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惊慌失措。

       墨鸦探出的手臂一僵,转而收回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他自觉刚才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对于这小子突如其来的抗拒只好归结于少年自尊心作祟。

        真是奇怪,墨鸦疑惑地打量着白凤,他何时竟变得如此一惊一乍的了,比那姑娘家还要敏感。

        无论如何,墨鸦毕竟是墨鸦,不过转瞬间他便又换上了先前那副调笑的模样,顺着白凤之前眺望的方向看过去。

         “我道你怎么藏在此处,难道是一个人躲着伤春悲秋不成?”

        此时湖畔柳色如烟,窈窕少女轻挽裙裾迤然而过,步步生莲华。

        墨鸦眼眸一眯,脸上已现几分了然。

        轻风漫卷着冷香缠络过他的衣角发梢,而他背朝着白凤负手而立,仿佛倏尔间便能随这风一同寻遁而去。

         “春日缱绻,正是良辰美景好时节。不过美景自是应有佳人相衬才算得上不负春光,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当诗人的潜质。”从刚才那阵莫名情绪中缓过来的少年没好气地反唇相讥。

         听出他话里的不服气,墨鸦也不恼,咏叹一般接着道:“春天可是百鸟齐聚,求偶争欢的时节呢。”

        正说着,一对白鹭比翼相携着自树杪间飞掠而过,俪影成双隐入天光水色之中。

         “什么意思?”白凤皱起眉头,就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听出他这话中大有深意。

         “我是说,春光正好,小凤凰你该不会是——”

        墨鸦拖长了音调,唇畔的笑容里满是揶揄,最后几个字眼轻飘飘传入白凤耳中。

        少、年、思、春。

        白凤:“……”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怎么会以为这人是真心来帮自己疏通心结的。

        恰逢此时,不知何处莲舟轻动,飘来一趣音调婉转的乐歌,唱得正是: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二八芳华情思重,盼得郎君系香踪。

   

        调子起承转合间,道尽芳龄少女的满怀春意,本与他无关,却偏就如一根利刺,翻搅着荡开一派漪澜。

        一种秘密被剥开来曝光的感觉叫他无所逃遁。

        白凤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脸色阴阴沉沉的。

        “我、没、有。”他一字一顿地强调,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别拿我同那些闺阁里的姑娘做比。”如果现在手中有羽毛的话,或许他会考虑将墨鸦扎成个筛子来解愤,但是很可惜。

        “欸?你这是生气了。”墨鸦有些惊奇地看着脸上写满恼意的少年,这种像是被戳到痛脚的兔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白凤并不睬他,只是转过身去。足下轻点,身体腾空,不过转眼少年轻盈的身影已消失在翠叶繁枝间。分外决绝,毫不留恋,不带走一片云彩。

        难道真的是玩笑开过头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墨鸦不由地扶额轻叹,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长大之后是越来越别扭了,就是那闺中姑娘估计也没有这般难哄的。当初那个粉糯糯的小孩儿究竟是如何长成了现在这副又倔又犟还总是心口不一的样子,他一点也不想承认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

        气恼归气恼,再怎么不满,白凤也必须承认,墨鸦先前说的那句话并非戏言。他确是心神不宁,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是自初春时节降下的第一场温润飘洒的桃花烟雨,亦或是某个踏着月色而归的夜晚,过耳细风里捎来的绵柔絮语。他伸手掬一捧清辉如水,恰巧照见一抹月华勾勒的剪影。

        它恰如草籽播洒入沃土,然后盘踞生根,蔓延疯长直至一发不可收拾,看似焦躁不安的同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战栗与隐蔽的欢愉。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尤其是当碰上一个说话难辨真假还总是以逗他为乐的上司。于是当白凤第五十次看向远处暮色渐合的楼阙,依然没有见到那抹黑色身影时,这种气闷的心情又增加了几分。

        简而言之,他被墨鸦抛下了。 

        原因很简单,那人以他最近几日状态不佳为由,令他留在房中休息,自己则单独一人出去执行任务。

        白凤当然清楚墨鸦平日里虽然戏言居多,可一旦决定之事却从来不容许他反驳。而他所言非虚,以自己现在这种状态,估计到时候非但不能帮到他,恐怕还会成为拖累。只是这并不意味着白凤就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歇在这里。

        从他有能力出任务以来,几乎同墨鸦形影不离,数年的默契让他们的配合几乎天衣无缝。而上次墨鸦独自出任务归来之时那浑身染血的样子仍历历在目,这就更加坚定了白凤想要陪在他身边的决心。

        纵然他并不想见到那种血腥杀戮的场景,却不代表他愿意看墨鸦单独血战。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墨鸦受伤或是流血,虽然这对他们这个行当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也还是希望,他们能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在这乱世风云中,一直比肩下去。

        但是……

        少年垂下头,掌心摊开又合拢,他在原地徘徊了几下又抬头向那薄暮里点亮的灯影看去,最终犹如下定了决心般,腾纵起身形向着那片晦色不明的暮光里飞去。

        墨鸦只是说不让他跟着自己,又没说不让他一个人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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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卧红尘眠风早,多情总为桃花绕。

        但凡知道这句诗的新郑中人,大抵都要感慨一番眠风阁的存在。起了这么个风雅的名,其真身却是一座酒色沉迷的销金窟。而那“桃花”描述的自然是阁中那些如桃花般娇簇动人的莺莺燕燕。

        是以,当白凤站在这红袖高楼之前,白衣的少年褪下了身上的护甲,收敛去一身凌厉杀意,风动领襟,白羽飒飒竟真似那画卷里走出的俊眉修目,清朗落拓的俏郎君。当然,如果忽略掉他面上那僵硬的表情。

        好吧,他真的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他们今日那份任务名单上的最后一人,就在这烟花风月之所里。

        脚步游移片刻,他最终还是走进阁中。

        甫一入阁,一阵软风香雾般弥散着扑面而来。漆红饰玉,镶金裹翠的楼阁极尽华美奢靡,水云般的软纱红绡蹁跹飞舞着,织就一场锦瑟无边的春宵迷梦。

        疏帘轻挑间,曼妙生姿的丽影迤逦而去,烟笼黛眉,莲步生香,诱得无数寻花问柳之人为此日思夜想,不惜荡尽家财。

        绕过这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场面,白凤默不作声地向楼上走去。他不喜欢这里香风氤氲的气息,也向来对这种左拥右抱温软流连的景象避而远之。现在他只想尽早完成任务,然后寻到墨鸦一同回去。 

       他这般思量着,并未留意眼前之物,乍然间,一声轻呼在耳畔响起,身体似乎撞上了什么。白凤猛然抬眼,待看清眼前被他撞到的女子时,本欲伸手去揽的动作硬生生改为抓扣住她的手腕。

        不过显然他没什么经验,一时间手上用力过猛,痛得那女子轻抽一口凉气。但她也不挣扎,只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水眸望向白凤。

        “郎君好大的力道,这可教奴家如何消受得起。”语调绵软甜腻,直教人听了心肝一麻。

       说话间,她柔若无骨的身子亦靠了过来慢慢同白凤贴紧,丹蔻染涂的指甲几乎快要触上少年白净的面颊,幽幽脂粉香气钻入鼻尖。

        白凤蓦地一颤,手上倏然松开。那女子本就未站稳,而他这一松手,便直接失去支撑,倾身跌坐在了地上。

         “你……”她无法置信地抬头,一手覆上腕际,眸中渐渐蓄上盈盈粉泪,“郎君你竟是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么?”

        白凤眉头紧皱。

        红颜佳人,珠泪暗垂。这本是一副我见犹怜的画面,奈何白凤现在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情,他并不擅长应付女人,对于墨鸦那些游戏人间轻怠芳心的手段也不曾学到半点,更遑论他现有任务在身,不欲同她过多纠缠。

              

        少年微微俯身,正当女子以为他是要来扶自己一把时,却见他嘴唇微动,极轻地道了声“失礼”就抬脚转身,迅速地绕过她离开。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女子面上那不胜柔弱的模样骤然褪去,秋波般潋滟的眸中划过一抹狠意。她低头看去,摊开的掌心里是白凤方才俯身时放入她掌心里的物事,镂玉攒珠的发簪光泽盈亮,锋利的簪尾却泛出一抹寒光。

        摆脱那名女子后,白凤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尽早寻得目标。

        支好一方窗棱,他环顾四下见并无人影,便腾身跃出,足踩青砖琉璃瓦,掠过烁然闪动的纱笼灯影,最终停在一角朱檐之上。

        透过纷卷纱帷可以听清屋内的娇声笑语。他此行的目标正在美人的邀劝之下大快朵颐,金樽美酒,温香软玉在怀,好不快活。只可惜过了今日,他便没命再享。

        既已找到,白凤也不再犹豫。不过是个虽有家财却沉湎酒色的浪荡之徒,因一时不料同姬无夜起了些利益上的冲突,便要丧命于此。

        白凤悄无声息地潜入,甚至不待屋内人反应过来,已一掌将那女人劈昏,同时指尖寒芒一闪,直袭男子颈间,顷刻间便收割去一条性命。拂去银刺上沾染的血珠,白凤含有怜悯意味地回头看了具尸身最后一眼,就利落地转身走回窗前。

        他此行的目的还未达成,因而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这样想着,白凤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决定待到晚些时候在行动,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决计留不得的。

       思忖片刻,心中已然有了计较。重新攀上檐顶时,白凤向着边延挪了几步,再一个闪身便翻进了另一侧的阁间中,此前他就做过一些探查,这间雅阁空荡荡的应当暂时不会有人前来。

       然待到他落地的那一刹那,却有一丝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大对劲。

       且不说为何外边天还没黑全,这阁中四壁的窗棂就已覆上了深色的纱帷,几乎透不进半点光亮。

       借着窗口处透出的一点亮度,能看清这阁中陈设极其华贵,比之方才那间的格调不知高了几个档次。屋子中间一座高大的香檀案架,将整座房间一分为二,还饰以珠玉水晶帘作隔。此时此刻,烛光透过珠帘在地上映出一小片微晃的阴影。

        隔着帘子,只见一方的画屏被烛光染的通透澄净,此时正映着两道紧紧交缠着的身影,姿态极度暧昧亲密竟是如鸳鸯交颈一般。

       白凤猛得收住脚步,但已经来不及。

        “阁下这般撞破他人的床笫之趣,扰人春宵,是为何意?”

        只听得帘后传出一道极其娇柔的女声,凌厉的残影已然裹着杀气破空袭来。白凤倾身避开这极其残戾的一击,足下同时借力闪至数尺之外。只是原本立在身前的那方屏风却在这样的力道之下,被从中劈作两半,轰然倒地,显露出屏风后的景象。

        灯影幽微,红烛光暖,投落在水红色轻雾般的软纱账上。

        而当目光触到那抹侧影的瞬间,白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巨大的震惊几乎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

        “怎么…是你!”

        只见墨鸦侧身而坐,上半身的衣物已然尽褪,袒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肤及劲瘦柔韧的腰线。一双秀美柔荑自身后探出从侧边将他半环住,细白指尖流转着划过锁骨流丽的轮廓,再一路顺着肌肉流畅的线条描摹而下。

       丹砂勾画的指甲被摇曳不定的烛火映出嫣红的色彩,连带着指下原本苍白的皮肤都恍若染上了一层艳然的色泽,看上去暧昧无比。

        衣衫半解的美人娇懒地依偎在墨鸦身上,此刻正斜挑起一双如丝媚眼朝白凤望过来。泼墨般的青丝顺着光裸的脊背蜿蜒,衬着莹白的肩臂皎若霜雪,被烛影一照,更添得几分媚色惑人。

        白凤一直觉得,自从他跟随墨鸦以来,这人就在不遗余力地刷新着他承受能力的上限。而上一次给他造成如此强大的冲击力大约还是在几年前。

        彼时墨鸦面无表情地领着他走过一片残肢遍地,血流成河的屠戮场,黑衣黑发浑身浴血的少年轻描淡写地同他谈论起将军府晚膳的新菜色,语气之淡漠仿佛他们经过的不是杀人现场,而是街边市集。

        这样的结果就是,白凤在之后的数月里,再未碰过任何肉食。本该是身量拔高的年纪,偏他却日益瘦削下去,几乎仅剩了一把伶仃的皮包骨。最后墨鸦实在看不下去,连蒙带骗,又以日后长不高作挟,才哄得他咽下。

        当然,白凤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去,正如他虽然一贯了解墨鸦对待女人时那副风流轻佻的态度,却从未料到有一日,自己会恰巧撞见他衣衫不整同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情形。

        他从前替墨鸦处理伤口时,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人衣襟半敞的模样,但若是要同情欲一事挂上勾,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白凤虽然还不通情事,但毕竟已不是无知幼童,乍然叫他见了这活色生香的场面,面上的热度几乎瞬时自脸颊攀延至耳根。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究竟是诧异多一些还是羞耻与窘迫多一些,这种杂乱无章的想法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没来由的恼怒。

        而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

        “你对他做了什么?”说这话时,白凤的眼睛仍注视着墨鸦,话语里的不悦却分明是针对着那个女人。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指际锋利的银刺也在这种紧绷里泛起一抹冰冷的流光。第一眼所见的惊诧过后,逐渐平静的心绪令他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做什么?你怎么不问问是他想要做什么?”女人娇声反问道,又低眉巧笑着将下巴抵在墨鸦的肩头,指尖挑起一绺黑发轻轻把玩着,“奴家都已经使尽浑身解数地邀墨鸦大人共度良宵,大人却是如此冷淡的模样,真是让人伤心。”

         “呵呵呵,”墨鸦任由她这般肆意撩逗着,不推拒也不回应,自胸腔间发出一串低沉的笑声,“早就听闻眠风阁的红玉姬一身媚骨天成,姿容倾世。不知勾得多少人千金一掷,说是只要得美人一晚,就算做鬼也是只风流快活鬼,果真所言非虚。”

          “那不知奴家这副皮相,可入得了大人的眼?”

          “那是…自然。”他说着,眼角微斜,不着痕迹地瞥了白凤一眼,又接着道,“姑娘花容玉貌,为何对自己如此不自信呢?”

          “哦?果然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么?”红玉姬挑眉娇笑,细而薄的指甲轻轻刮划过墨鸦的侧颊,绛点的朱唇凑近几乎快要贴上他的嘴角,呵气如兰,“方才还是百般回拒,怎么,这会儿可是转性了?”

        她这般说完,偏过头去看向白凤,见他嘴唇紧抿,气息稍凝,俨然一副警惕防备之极的模样,笑意不由地更深了几分,“瞧你,这般紧张做什么。莫非你是他养的小情郎不成?”

        话音未落,她眼前忽地银光一闪。堪堪避开那抹锋利的冷芒,女子波光流转的眼底闪过一丝杀气。抬眼时,眉心紧蹙的少年正冷冷地盯着她。

         “放开他。”白凤清晰而坚决地说出这三个字,语调里透出某种不容反驳的决绝。

        这一击突袭不成,他自然已经看出这女人的功力要在他之上,而墨鸦暗地里递给他的那个眼色多少有些叫他避退的意味。不过既然来了,便没有退缩的道理,即使墨鸦要责怪他任性,他也还是不会听从。

        毕竟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本就是要和墨鸦一同回去的,又怎会让他一人留在这里斡旋。

       手指轻轻抚过颈部,红玉姬慢慢直起身来。如缎乌发垂落,薄似蝉翼的素色纱衣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身体线条,白如凝脂的双腿交叠,一派诱人春色几乎一览无遗。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是这种打打杀杀的架势,可真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大好春光呐。”她轻声叹气,看上去分外的惋惜。

       “若是姑娘肯替在下解开穴道,在下定会还姑娘一个热情难忘的夜晚,”墨鸦幽幽地笑了,眼尾上挑,勾纹微动。这本该是个柔情至极的笑,却被明灭烛影衬出瘆人寒意,冷光暗藏的黑瞳里不知隐匿着什么心思。

         “大人可真会说笑,”红玉姬眼波流盼,娇嗔般斜睨着他,媚意顿生,“若真替你解了,你岂不是要携上你这小情郎,比翼双双,从我手心里飞走了?”

        说罢,她又转向白凤,语气里流露出浓浓的兴味。

    

        “这般俏生生水嫩嫩的小郎君,先前那惊鸿一瞥,奴家可是对你念念不忘来着。想来也是缘分,这才不过半刻时间,你竟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墨鸦面色不变,仍携着三分笑意瞧她,只是声音里攒足了冷意。

        “姑娘可知,凡事皆要三思而后行,贪心不足的下场就是什么也别想得到。”

        “哟,你这话说的可是好浓的醋味啊,”红玉姬掩唇娇柔一笑,“大人且安心待我同这小公子风流缠绵一番,自会回来陪伴大人的。”

        正说着,她站起身,纤秀玉足踩在朱漆地面上,款款向前走了几步。

        白凤原就觉得这女子声音身形俱有几分熟悉,现在经过这么一出,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脑中蓦地浮现出她方才假意戏弄,实则以簪行刺的画面来,不禁脸色微变。

        他当时急于脱身,并未仔细与她动手,只是断了簪子还与她以示警告,没想到…

        果然,女子秀眉轻挑,柔润红唇勾起一抹妩媚却阴冷的弧度。

        “刚才那些,不过是逗你玩玩而已。你不会真的以为,那就是我全部的手段了吧。”

        最后一个字音坠地,忽有森然阴风扑卷过纱帷烛火,灯影明灭扑闪间,有迅疾肃冷的流光划开霜结的空气,带着席卷之势直逼过来。

        密密匝匝的寒意自脊背攀延而上,凭借着对危机本能的感应,白凤身形猛地 倾折,足底化力后移数步。抬眼之时,迸溅而起的利芒几乎贴着他的发丝而去,身体侧伏,再起身落定同那女子稍稍拉开距离,而他刚才立足之处此时已是一地的碎木残片,狼藉不堪。

        红玉姬一手卷绕着肩上的青丝,歪了歪脑袋,音调娇软道:“怎么样啊,小公子?要不要考虑放弃挣扎?这般细皮嫩肉的小脸蛋,若是一个不小心刮花了,姐姐我可是会心疼的。”  

        她一边说,一边抬了抬手臂。那截皓腕之上似缠络着几圈细长的东西,看上去竟如盘绕匍匐的细蛇一般,暗鳞幽闪泛起一阵寒芒——原是一条通体黝黑的软鞭。而那阴森的暗芒,却是根根利勾倒刺,残冽而骇人。

        不好对付。

        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白凤几乎条件反射地看向墨鸦,见他目光幽深,面色冷凝,忽而又反应过来他此刻也为人所制,心下不由生出一丝懊恼。

        暴露的刺客对上这种狠辣残酷的攻势讨不到半点好处,而纵然他在速度上占据优势,也难以在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更别提接近墨鸦,替他解开穴道。如今之计,惟有暂且拖延时间,静候时机。

         “早闻夜幕中人个个轻功绝世,以速度见长。到不知你今日能否从我这无影鞭下,带走想要带走之人呢?”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红玉姬美眸微眯,神情看上去分外散漫,但再度出手的动作却是招招狠厉,毫不留情。

         “能不能带走,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白凤凝视着她,聚着冷意的眼睛里带着独属于少年的傲然锋芒。

        

        抽条结丝般的密集招路编织成蛛网般的囚牢,似要将白凤困狭其中,只待猎物倦怠后,便可将之捕获。冷芒勾连曲挑带起锋戾铮鸣,铺天盖地的鞭影落下。

        少年轻捷如羽的身影腾跃而起,腰身倾环绷成柔软的弧度,足抵横梁、身旋如弓,轻妙地避开每一道凌厉致命的攻击。

       见此情形,红玉姬眼神转冷,手掌翻动,招数倏然一收。再反手时,几道游影暗窜,如灵蛇般散开,却是较之前更为刁钻阴毒,几面夹击几乎教人避无可避。

        磅然戾气撞上香檀木架,震得满架珠玉琳琅,雕器屏彩摇摇欲坠。白凤足蹬架顶,脚尖略一施力,琉璃彩瓶在他足底碎成几瓣残片飞散出去,迎着锋然利器,顿时化作齑粉。而那灵巧的鞭尾亦在这一挡之下偏转角度扫向一侧画壁,一时间尘屑四溅。

        白凤微微抬眸,一层薄薄细汗沾湿了他的鬓角。这种缠斗于他而言极为消耗体力,因而他无法拖延太久时间,必须尽早找出破绽。

        思及此,他竭力平复下因急迫而略显焦躁的心情,眸光微凛,将方才探得的虚实在心中计较。

        红玉姬自然清楚这少年体力残余不多,不过是做些困兽之斗罢了,面上不由地添了几分得意之色。

        于时,指节微动,手腕轻抬,扬手之际陡然聚起的冷冽锋芒汇于长鞭之上,瞬息便如落叶卷起枯草秋霜般寒凛肃杀,磷磷暗光乍起,盘旋着对鲜血的无声诉求。其残忍无常,势要将那单薄的血肉之躯噬殆干净。

        然而她预料之中肉体洞穿,鲜血喷溅的情形并未发生。在快要迎上这夺命一击的须臾里,白凤足尖在空中虚虚一浮,身形飘移如惊鸿照影般翛然舒逸,继而身移足换分作三道残影,每一道都是相同的轻盈迅捷,长鞭探转却只掠过身隙偏倾而去。

        不好,竟然失手。

       红玉姬面色遽变,眼睁睁看着那三抹流光虚影绕开长鞭,却已然调转不及。这直白进攻留下了不及回防的空当正是绝佳的机会。

      

        指间银刺微勾,锋锐的薄尖闪过冰冷的光泽,映入白凤冰蓝色的眸中凝聚起一瞬的杀意,狠绝地朝着女子毫无防备的颈部刺去。

        他极少如今日这般动起真正的杀心,但鉴于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过驳杂,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杀手以鲜血为生,这或许才是他抹不去的埋藏在骨子里的本性。

     

        红玉姬全然未想到他还留有这样一招,眼见避无可避,眉心骤然阴狠地一拧,五指霎时凝作利爪状探出,直向他的面目袭去。

        这一击若成,必定是皮翻肉绽,血肉模糊。不过白凤并不打算收手,应付这样一个难缠的对手,总要付出点代价才能达到目的。

        他凝神聚气正待对上这一击,忽觉有凛戾之气拂掠开发丝。

        一枚鸦羽飘然轻落于肩头,荡开一圈细微难辨的细流。翎羽纷飞,气流暗起,无边墨色疾速旋动着,在他眼前铺开一片浩繁瑰丽的华美暗卷,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漆黑的色彩织就一场死亡与杀戮的盛宴。

        白凤的脚步如滞涩般猛然收住,手中杀招亦在此刻偏转而过,于空中划出一道冷厉的暗光。抬首之际,一袭黑衣的男子挡于面前,挺拔的身形在他面前投下淡淡阴影,将他罩得几乎不留一点缝隙。

        染血的杀器坠落在地发出一声轻鸣,红玉姬双手交覆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她方才伸出的手掌间赫然嵌着一枚黑羽,殷红鲜血顺着羽尖蜿蜒淌落至地面。

         “你…你分明已经…这怎么可能!”惊愕与痛苦交杂着扭曲了那张明艳动人的容颜,尖利的指甲在皮肉上掐出血痕,“你是自己冲开了穴道,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中招…”

         “怎么可能?呵,这种小把戏也难为姑娘你玩的如此尽兴,”墨鸦不置可否,指尖捻起一片黑羽抵在唇畔间,嘴角勾起的笑容凉薄而冰冷,“本来我也不介意再陪你玩玩,可你既是动了不该动的人,总归是要吃点苦头的。如何?有没有觉得很有趣?”

         “原来你根本没有为她所制,那为何…”见他面色举止如常,白凤微悬的心终是放下了,却还是忍不住插嘴问道。

        墨鸦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微动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巧精致的雕纹玉盒托于手心中把玩。

          “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如何在他人毫无防备之时,从他们手中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说着,眸色稍稍一凝。

          “有些人为自己技高一筹而自鸣得意,殊不知现下的一切早已落入他人的算计之中,当真可悲。姑娘这份大礼在下就先收下了,相信你的主子,也定会好好嘉赏于你罢。”

        红玉姬死死地盯着那枚玉盒,面色惨然已近死灰状。干着这种为人卖命的勾当,没能完成任务会是怎样的下场她自然再清楚不过。

         “哈哈哈哈!”

        女人咧开唇角,状如癫狂般放肆大笑了起来,骤然间,周身气息暴起。手侧的长鞭被攥进掌中,盈注了杀机的利器倏尔扫荡开去。

          “你倒是很有心情嘲笑我,”她尖锐而锋利地笑声回荡开来,满含怨毒与不甘,凄冷一片的眸中似有支离破碎的水光,“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结局。替人卖命的的杀手,难道还指望着掌握自己的命么?真是愚昧可笑至极。”

        墨鸦一凛,片片黑羽回旋着四散开挡下那近乎疯狂的报复,柔软的羽毛在他的手中化作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无懈可击的护障,而唇角的弧度至始至终都未改变过。

        “即使不能改变,至少也要让它终结在它应当终结的地方,而不是这里。”墨鸦哼笑着说出这句话,侧身见白凤的神情犹然带着几分飘忽,不知又想起了些什么。心底暗叹一声,忙伸出手揽过他的肩头,“想些什么呢,还不快走。”

       夜幕倾覆,清皎月色之间,两条轻盈的影子倏尔跃出窗棂,踏上朱檐,再御风而起,犹如飞鸟掠过,隐入远方浓重的黑暗中。

         “你怎么了,一言不发的,莫不是在心疼方才那个美人?”

        足尖轻飘着踩上薄薄青瓦片,墨鸦悠悠地开口道,“她却是个热情火辣的美人不假,不过这美人带刺,可不是轻易就能驾驭的。”

        方才那种情形紧急根本容不得白凤多想,而今经由墨鸦这么一提醒,他眼前霎时闪过刚才那幅红烛暖帐,香艳迷情的画面来,不由的气息一滞,脚下不稳差些一个跟头栽倒下去。

          “哈哈哈,你现在才想起来要害羞啊。”

         

        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调侃戏谑的态度,白凤并不理会。只是环起双臂,紧紧注视着眼前浓黑的夜色,顺便强迫自己忽略掉脸颊上攀升的热度。

   

         “我以为…你刚才会对她下杀手。”

         “哦?”墨鸦挑起眉笑得无谓,“我的任务仅仅是替将军取回他要的情报,至于那女人的命,自会有其他人收拾,犯不着我亲自动手,”说着,话锋又忽地一转,“倒是你小子,今日擅自行动,不遵命令,胆大的很呐。”

         “哼!”白凤自知理亏,却仍是不服气地撇撇嘴,梗着脖子硬是不管不顾道,“若我不来,你不知道还要被她轻薄多久,暗中占去多少便宜。”

        

         “哈?”

        白凤那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差点让墨鸦笑出声来。被女人摸个两把也能叫轻薄?

     

        他刚想同白凤理论一下这些词的用法,忽而胸口处一阵闷痛,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丝丝腥甜漫上喉间。墨鸦极轻地“啧”了一声,背过身去,一手掩于唇前。

         “怎么了?”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心头一跳,白凤疑惑地问道。

        待看清墨鸦唇角溢出的缕缕血丝后,并不等他回答,白凤已不容分说地将手扣上他腕际脉搏。

         “你…”他的眉头深深皱紧,声音里亦携了一丝轻颤,“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唬人的?你根本就是中招了,还强行冲开穴道…”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墨鸦微微一笑,手指抽出反扣在他手背上,安慰般轻点了几下。

        白凤狠狠地瞪住他,抿紧的唇绷成一条直线。

            

        怎么不笨?他觉得自己傻透了。这人在自己面前演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想起他方才挡在自己身前调动气息,释放出羽阵替他挡开那些攻击的样子,白凤的手在身侧渐渐收紧。

          “即使你刚刚不出手,我也有能力解决了她,将你带出来。”

          “是么?那你可还能面目完好地站在这里?”好不容易控制好紊乱的气息,墨鸦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苍白,却仍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小子,你不会想体验一下破相的滋味吧。”

           “那又如何?不过是具皮囊而已。”

           “呵呵,那上次是谁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说是比我帅来着?”墨鸦指缝间夹起一片黑羽,又转瞬间收起,笑着反问,“若是破相了,你可还有这样的自信能胜于我?”

        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提出来,白凤一时被他噎住,脸色乍红乍白,也不知是怒是窘。而墨鸦的气息在此时骤然逼近,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白凤面前轻轻摇了摇,似极轻地低喃了句什么。

        白凤稍稍凑近,才听出他说的是“不值得”三字,于是霍得抬眼看他。

         明澈的月色勾画出少年清晰的侧影,精致的犹似璞玉雕琢而成。

        或许琼瑶美玉本该如这般光华明朗,兀自生辉,而非刻印上瑕疵,坠入尘埃污泥之中。

         “我从前就对你说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过的。而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牺牲最小的筹码,来换取最大的受益。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感情用事。它会影响你的判断。”

          

        白凤咬了咬唇,低垂下眼帘。

        他自然知道这感情用事指的是他先前的种种行为,他也承认自己这样做确实是有想在墨鸦面前证明自己一番的冲动。证明自己也有保护他的能力,而不是只待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受他庇佑。因此即便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也没打算收手。

        但他只是不明白,他想要拯救墨鸦而牺牲的这点代价,与值不值得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希望如此,并且遵照自己的想法做了。可正如墨鸦所说——感情用事。

         “所以只要结果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不计?”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我这个人,向来只求结果,不计代价。”

        白凤直愣愣地站着,嘴唇翕动良久,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心口赌得难受,所有想要宣泄的情感全都如鲠在喉。而这种惶然不定的感觉,在温凉的气息扑上他颊侧的瞬间,尽数被埋到了所有情绪的最深处。

         “你…做什么?”

           

        他惊诧地忘记了躲开,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张面容在眼前骤然清晰。

        然后自己的视线里仅剩下对方纤薄微合的唇形以及轮廓俊秀优美的下颌。目光略略往下移,却是松垮半敞的衣领,半掩着两道锁骨。骨形流畅殊丽,并不带半点阴柔之气,反而似那线条峭隽的峰形一般明晰好看,然后…然后白凤就再也挪不动视线了……

       燥热的感觉难以压下,思绪纷乱混杂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啊不是两个想法,为什么这个人要靠得那么近,以及为什么他不好好穿衣服。事实上,他也直接这样问出口了。

        墨鸦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向下望去,然后“噗”地一声笑了起来。他全不在意地扯了扯领口,想起自己刚才因起身得急,竟是忘了整理好衣襟。

         “都是男人,这有什么关系,再说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哪有…”别把我说的像个变态一样。

        白凤一急,刚想要反驳回去,就眼尖地瞥见那松散的衣襟下暴露的皮肤上,有一抹朱砂般的痕迹,颜色极浅,如若不近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

        其实在问出口的瞬间,他便隐隐有了些猜测。反正,绝对与某种不可言说的事情有关。

       

         “你…你居然…”

        看他一副三观尽毁,完全不忍直视的表情,墨鸦在心底扶额低叹,又伸手在他发顶轻轻揉了揉。

         “想什么呢。不过是美人赠送的一个香吻罢了,至于这般激动么。这眠风阁里的美人如云,改天亦可带你来领教领教她们的风姿,或许你便不会这样手忙脚乱的了。”

       

          “我没兴趣。”白凤扭过头避开他的动作,眼睛不经意间又扫到那一小片红痕,莫名觉得刺眼的很,忙移开视线,脸上的神情也微微沉了下来。

         “我只问你,若我刚刚未曾赶到,你可会真的同她……”

         “嗯?同她什么?”

         “你分明是明知故问。”

         “哎?你真这么想知道?”

        本来还想出言继续逗逗他,但白凤面上已现几分薄怒,眉眼间的神情亦是十足的认真,墨鸦遂收起笑容施施然道:

         “这世上男欢女爱,床帏情长,如少女怀春一般,皆是人间常理。既有绝色红颜投怀送抱,我即使沉迷放纵此间,享春宵之乐也是合情合理的,”他言及此处,忽地侧身转向白凤,微挑的眼角里藏着促狭笑意,“怎么?以为我会这么说么?”

          “……”

       白凤还处在愣怔中毫无反应,就见他轻哼一声转过身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然掺进几分凉意。

        “世间浊浊,所见一切多为逢场作戏。惟有心间明月,才是永恒不朽。”

        “这是何意?”

        “白凤你看,这天上月与水中月,你更喜欢哪一者?”

        白凤顺着他仰望的方向看去。

        天际绛河清浅,皓月婵娟,如瑶华美玉嵌于中天,洒落清辉万丈。鱼鳞触损,金波影碎。

        “若是你,当如何选择?”

        月色隐坠,在他眼前晕开一片溶溶辉芒。白凤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遥远模糊了起来。

        半晌之后,他听见墨鸦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如游丝般萦绕着渐隐的凉风,滑入夜色,最终消匿在他的耳际。

        “若是我,则这两者皆不足以选择。天上之月遥不可及,与其费尽千辛万苦去夺取它的光华,不如就令它悬于中天,远观它的清辉便好。而那镜花水月,触之必碎,碰之必伤,不过短暂佳期,须臾即逝,亦不能算作永恒。”

        他顿住此处,继而回过头来深深望向白凤。

         “人生百载,不过尔尔。说到底,我所求的不过——”

        不过什么?后边的话语像是被消去了声音的光幕,一片模糊不清。

        墨鸦说过的许多话,都在白凤的生命里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被他一个字一个字用往后的生命去践行。但独独这半句被抛置脑后,成了经年难解的谜题。

   

        此后许多年里,他见过无数场阴晴圆缺,月影轮转,却再没有哪一晚的月色如那夜一般清透皎洁。

        他伸手掬一捧清辉如水,恰巧照见一抹月华描画而成的黑衣墨影,从此镌刻成经年不朽。而那人本来幽暗一片的眼眸里,流溢着琉璃墨玉般剔透的光彩,同三两月光揉碎在一起,隔着光阴朝他望了过来。

       夜风舒卷,吹得眼前人发丝轻扬,肩头黑羽临风飒然而动,他就那样站着,仿佛便要同这漆墨般的寒夜融为一体。以至于白凤几乎要生出某种错觉,只消他一眨眼,这人便会乘着这缕绵长夜风,踏上这霜雪凝结的月色,翩然飞向天地交融的夜阑深处,再不回头。

         

        手心因某些惶恐的感觉而生出一层细汗,白凤隐约觉得自己应当做些什么将他留下,否则他将永远失去这样的机会。

         可……

        于是,鬼使神差地,白凤猛地朝前迈出一步,伸出手扯住墨鸦的衣袖。他的指尖顺着手臂上那一截衣料滑下,最后轻轻扣在了那人的掌心之中,同他指节相抵,指尖轻触。

   

        这种冲动已然带上了白凤此刻所有的勇气,带着少年孤注一掷的决心。以至在它被付诸实践的瞬间,连白凤自己都被狠狠地震住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但是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剧烈地颤动着,就如紧闭着壳的蛤蜊被撬开了一角缝隙,将其中柔软的血肉暴露于尘沙之中,历经淘洗。

        墨鸦仍以沉默的背影示向他,这使得白凤无法看清他现在的神情。不过他知道这人并不如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因为在相触的那个瞬间里,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手在轻颤。

          虽然只有一瞬,但无法不令他感到惊异。如墨鸦这样久经风月,终日里挂着不羁笑面的人居然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流露出无法克制的震颤与紧张。

        掌间的湿汗浸润了手心,可白凤犹如未觉,他一直保持这种执拗而顽固的姿势,默然静立着,犹如失去所有行止言语的雕塑。事实上,他确实无法解释清楚。

        人生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可以带走的。但至少今夜,他要将这个人留下。执念也好,冲动也罢,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借口而已。

        “你若是选择了抓紧,可就不要松开。”

        “为什么?”

        “尘世无常。一旦松开,我恐怕你会跟丢的,到时候这人海茫茫,我该去何处寻你?”

        “即使那样,我也定会让自己变得更快,总有一天,能追赶上你的脚步。”

        “其实没必要强迫自己到那种程度。你只要知道,如若你来了,我总会等你的。”

       

        “那我,也总会追上你的。”

    

        “……”

       
     

        但愿如此。

   

      (正文完)



补:

后记     

只影千山尽

-–曾有一人,以生命为代价,将自己最珍视的少年托付给了未来的光阴岁月。那些他未能伴他走完的人生,将由它引着继续走下去。领他沥肝胆、砥风霜、识爱恨、辨迷藏。此后身经沉浮,旧梦依稀,今夕已矣,明朝路遥。

  

       水寒剑锋利的剑气穿透胸口的那一刹里,白凤本以为自己会感到诧异、惊怒或是不甘。毕竟先前言自己速度从来第一的人是他,最后貌似被事实打脸的人也是他。

  

       但若是要他承认自己的速度比不过水寒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对于自己,他向来深信不疑。

    正如卫庄所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快过白凤,除非……

    除非什么?不过作茧自缚。

    关于这个话题,他如今的上级也曾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那是在白凤不知道第几次向他发起挑战,最后以剑抵咽喉的失败告终之际。

  “你心中有迷瘴,这就是你无法再继续突破的原因,”鲨齿在白发男人手中挽出一抹极其锋利肃杀的劲道,被他收于腰间,“收手罢,再试一百次也还是相同的结果。”

  自己当时的反应白凤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回以一个他最常用的那种冷笑,唇角挑起的弧度似讥似嘲,却不知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他不屑于辩驳,这样的嘲讽似乎已经成为他同这个世界对抗的那点微未的私心,固执的可笑。

        ——迷瘴为何?

     

        ——一切无谓的过往皆迷瘴。你若是选择将那样沉重的包袱背负,就永远无法飞向真正的高空。你是个聪明人,应当做出聪明的选择。

        ——但若是将它卸下,飞翔本身的意义也荡然无存。况且,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你见过哪个聪明人会笨到泥足深陷仍不肯抽身的么?

  在那高空之上又有什么?不过是数千迢递长夜独栖寒枝辗转不成眠,不过是恨怆无依孤身遍涉茫茫天涯路。世俗之外,应是红尘,红尘之外,空山只影,复又向何方?

    其实对于白凤而言,他的往昔并没有那么美好。恰恰相反,他的过去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夹杂着血光刀锋与剑影,一笔笔涂抹尽整片回忆的夜幕。

  所谓的美好,不过是刀口之下拥紧的那点血色的谎言,欺人的假象。

  于是在日后无数深寂无边的漫漫长夜里,他所怀揣的那点零星泡影,那几乎快要被岁月洪流淘洗成砂砾,磨碎成渣滓的曾经,那些记忆的碎甲残片,总会被他一遍遍地翻捣出来。反反复复,体味咀嚼。

    究竟要到什么样的程度,一个人才会将怆然如冰的绝望浇筑成无懈可击的屏障,将焚尽一切的悲哀煅烧成凌空翱翔的翅膀,将化作死灰的血泪铸就子然傲立的脊梁。

  当他失去倚靠的肩膀,独自面对风霜,当昔日梦影朽落尘泥,却被托举着向远方放逐,当一无所有却要肩负起两个人的天空与信仰所以怎么可能舍弃?

  那是他所有力量的源头,一旦放弃,便是废他手足,断他筋骨,折他羽翼,埋葬他所有的信仰。

        白凤所能记起的往昔,那被斜阳暮色缀点的画阁琼楼,昏黄余晖里烁烁跳动的笼影,袅袅琴音流泻划开流水般的光幕,拂过面颊的风里捎来他所渴望的自由的气息。

  以及一角模糊的衣影,沾染死亡的黑色,却独独为他撑起一方天空。

 

     后来他亲眼看着这方天空破碎坍塌,大块大块的碎片崩离着坠落在鲜血蔓延的眸底。但他一刻也不能驻足,因为从那颓圮的废墟之中,他看见了天空之外更高远的天地,而那里才是他应当涉足的方向。

  这一纸纸油墨已干,颜彩未褪的图卷,尽数散帙作满目浩繁的鲜活光影。此后他纵是看尽山水长天,烟火花繁,行尽十丈软红,潇湘紫陌,所见一切皆不过是提灯走马的黑白剪墨,再无色彩可言。

        ——你这样执着于速度,沉迷于这场生死游戏,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为了弄玉,为了墨鸦,还是为了年少时那点懵懂无知的悔恨?

       

        ——为不可挽回的过去,为冲破绝境的新生。为,无悔无忘。




别问我结局到底为什么BE了,因为官方就是这样设定的呀
 以及鸦哥说的那后半句话:所求不过眼前人即心上人(。•̀ᴗ-)✧......
 两年前的旧文了,文笔青涩且渣,轻喷。
垃圾后续可戳→_→ 《春梦薄》 

正文可戳→_→ 《烂柯人》 

慕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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