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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不作雨

闲云不作雨

 

我的一个道士朋友(一发完结)

*王也bg

*看北京篇时突发奇想的双向暗恋故事

*给每一位愿意读完的小天使笔芯


第一章

农历正月初五那一天,坐在麻将桌上的母亲推牌喊了一声“碰”以后,瞥了一眼瘫在沙发上刷抖音的我,轻飘飘地抛出了一道选择题。


“今天下午,你是打算陪小堂妹去白云观祈福,还是去见见你姑父给你介绍的对象?”


我默默按了暂停,收敛起笑容,象征性地问了问:“妈,我有第三个选项吗?”


“没有。”母亲干脆利落地断了我的念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牌桌上,“慢住,我要‘杠’!”


那一嗓子中气十足,锋芒毕露,我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她“杠”。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不是我排斥相亲,而是那位公子哥儿仗着在北京有三套房,拽得二五八万鼻孔朝天,仿佛有皇位等着他继承似的,着实受不住。


真正有家底的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像住在回忆里的那个人,从来不说自己是中海集团的三公子,遇事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三言两语就处理得妥妥帖帖,然后挥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出了红尘。


潇洒自如。用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


我悠悠缓缓地叹息一声,关上掉了漆的记忆大门。起身取了车钥匙,载上小堂妹就往白云观去了。


路上堵在西三环的时候,我百无聊赖地看向正在刷微博的小堂妹:“话说,你不是一直嫌这些旧规矩麻烦吗,今儿个怎么主动想着去白云观祈福了?”


“今年是我爱豆的本命年,我得去给他求一张化太岁符。”小堂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忽又惊喜地尖叫了起来,“啊啊啊!我爱豆更新Vlog了!”


成吧。只要她自己认为值得,那我就陪她走这一遭。毕竟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反正,她和我说的又不是“我决定出家当个道姑”。


我自嘲地笑笑,回头将视线投向拥堵的前路。


……


老北京有这样一个传说:“神仙本无踪,只留石猴在观中。”所以石猴就成了白云观中神仙的化身。每年农历破五,都会有许多人到白云观摸石猴、打金钱眼。


我和小堂妹自然也不能免俗。谁让家中长辈既想求财又不愿离开牌桌,只好叫我们小辈伸手沾点福气带回去。


说白了,胳肢窝夹柿子——没有那么懒(揽)的。


将白云观三处石猴逐一摸过以后,我抬手指了指法物流通处:“那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去求符?”


小堂妹撇撇嘴,不屑地摆摆手:“姐,那儿卖的都是旅游局准备的,不灵的。走,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人!”


说罢,小堂妹就领我朝着灵官殿走去。


步入大殿后,只见一位道士正在看书。小堂妹走上前对他报出一串话——大概是牵线人准备的暗语。对上号以后,她利索地塞了一个信封给那道士,顺溜地报上爱豆的生辰八字,那道士就着手画起了符。


等待的间隙,我抬眸打量起整个灵官殿。殿堂正前方矗立着道教护法尊神王灵官的塑像。同样是姓王,这位王灵官却长着三只眼睛,面目凶狠狰狞。也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位王道长得道成仙以后,会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


我大胆地想象了一下,他的鼻子应该会更大,不禁“扑哧”地笑出了声。


道士将画好的符装进锦囊递给小堂妹,慎重地嘱咐道:“请勿将其置于污秽场合,也不可沾水或打湿,或被尘土所侵。明年立春将化太岁锦囊择一干净处,在树根下引燃化灰,埋入土中即可。”


小堂妹连连称是,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收入手提包。道士点点头,突然转头望向了我:“这位姑娘,我看您印堂发红,近来想必是喜事重重吧?”


我愣了一愣,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哪儿有什么喜事,别把我抓去加班就谢天谢地了。”


道士微笑注视着我:“您在灵官大人面前笑了,想必与我有缘。来,写个字,我予您测测。”


我本想礼貌拒绝,无奈小堂妹来了兴致,非说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不容错过。道士递给我一只钢笔,我接了过来,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钢笔,有点沉,拿捏不好力度,一不小心渗漏的墨水就染了指尖。


或许是来到道观,我又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于是写了个“也”字,他的名。


道士接过我递去的“也”字,仔细看了看说:“姑娘问的是姻缘吧。只是您这位心上人,目前不在您身边吧。”


我心中称奇,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说?”


“之、乎、者、也、焉、哉、亦,皆属助词,论虚实,此字属虚。我以此推断你们眼下无缘。”


我垂下眼帘,心底翻涌起一阵苦涩。我喜欢的那个人,在高三毕业那年夏天对我说“我决定去武当山出家当道士”后,我就知道我和他这辈子是没有缘分了。


道士稍稍停顿,又继续说:“不过姑娘无须担心。‘也’字有人就是‘他’,只要你们见了面,便是有戏。”


我怔忡了片刻,然后被知晓内情的小堂妹抢了话:“真的吗?他俩还有戏?”


“当然。”道士摸了摸胡子,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而且,‘也’字有水则成池,若是会面之日为水日,应该会更如意。”


我礼节性地笑了笑,心想这位道爷大抵是趁着新年,对我多说些吉利话罢了。先不论那个人与我相隔千里,纵使相见了,未必我还有能耐让他还俗?


笑话。


不过还是得答谢一番。我打开钱包,抽出仅有的一张红票子递给了那道士。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一般都是三百的。”


我愣了一下,只好用手机转了他余款。当那声熟悉的“支付宝到账200元”响起时,我面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忍不住低头点开微信,给置顶的那位武当山王道长发了一条讯息。


——我:我今天在白云观被你的道友坑了三百块。


——王也:嘚嘞,您这大过年的除了缴个税,还带缴智商税?


我果然和道士不对付。


我抬手揉了揉额角,琢磨着该回他一个怎样的表情包,忽然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王也:微信红包「新春慰问送智商」


我点开红包,只见他在里面塞了66.66元。我心头一暖,先前所有的不满与抵触因为他的幽默而轰然溃散。


——我:微信红包「收到慰问表感谢」(23.33元)


——王也:(表情包)新年快乐


——我:(表情包)新年快乐


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不是和道士不对付,我只是需要某位道士的回复。


第二章

——王也:我在高铁上,马上就回北京了。


半年后的盛夏,读到这条微信的那一瞬间,我不禁回想起农历正月初五被白云观道士坑了三百块的那个下午。


难道……真让那臭道士给说中了?


我面不改色地扶起打翻的水杯,擦干湿漉漉的办公桌,将湿纸巾扔进垃圾桶,然后垂眸盯向手机,把这条微信又确认了一遍。


仔细一想,虽然时不时闲聊几句,但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聊天框里又冒出了一张表情包。


——王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看着屏幕里那张沙雕熊猫表情包,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顿时引来周围同事探究的目光。我歉意地笑笑,连忙拿出万能话题打掩护:“大家要点奶茶吗?”


奶茶永远是办公室和谐的守护者。我微笑着点开饿了么,在同事群里发送了一条群点单。我无意间瞥见办公桌上的梳妆镜,镜子中的女子傻傻地弯着唇角,眼里眉梢都是笑意。


我重新点开与王也的聊天框,编辑了一条回复。


——我:那我就为你唱一首《北京欢迎你》吧。


——王也:成啊。晚上一起吃饭?


今晚!?


我抬眼看了看工作电脑满屏的需求文档,皱着眉头纠结了片晌,还是在叹息中按下了发送键。


——我:我很想答应你,但我是一只程序猿。(表情包)工作996,生病ICU。


——王也:(表情包)是在下输了。


我抿了抿唇,眼眶忽然一阵发酸。我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说想见他,可因为加班偏偏又不能答应他。甚至,我都不能坦然地对他说“我很想念你”。


暗恋是不被允许倾诉思念的。


忽然,屏幕上显现出一行字。


“对方正在输入中……”


——王也:那就让夜宵来慰劳996吧。


我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王也:我晚上9点来接你下班?


因为这行字的出现,我心中泛滥的酸涩如同春日的薄冰般骤然消融了。


——我:好啊!先说好,这顿我做东。


——王也:见面再说。我这边有点事,先去解决一下。


——我:OK。


我欣然地放下手机,却忽然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我抬头看了看梳妆镜中一张顶着黑框眼镜的大素颜,低头瞅了瞅一身程序媛标配“T恤与牛仔裤”,顿时感到一阵绝望。


不可以像这样毫无滤镜地去见他,绝对不可以。


“小然,来拿一下你的茉香奶绿去冰三分糖——”


同事的呼唤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下单的奶茶已经送来了。我赶紧答应了一声,起身把我的奶茶拎回了工位。


忽然,灵机一动。


我拿起吸管作势要“一插入魂”,却在发力的瞬间故意偏移了角度。


果然,水花四溅,洒了我一身奶茶香。


“点儿背,今儿个是水逆吧?”


我装模作样地抱怨了几句,抽出纸巾简单地擦了擦,然后径直来到了直属上级的办公室。


“Boss,请问我可以申请回家换身衣服吗?我保证等会儿把耽误的时间给您补回来!”


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请求。因为总是加班到深夜,为了避免打扰家人休息,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房子,步行只要5分钟。


果然,我的上司笑话了我一番后,下达了“快去快回”的指令。


如此一来,我成功回家换了一身小碎花连衣裙,戴上了隐形眼镜,还简单画了个淡妆,只是没涂口红。


反正对于程序员直男同事们来说,只要不涂口红就是没有化妆。


回到公司时,前台小姐姐对我暧昧地眨了眨眼睛:“今晚有约会吗?”


我回了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然后两人一齐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


每当临近下班,洗手间就成为了女人的化妆室。


由于关乎公司的门面,它通常是干净而整洁的。它的洗手台很宽敞,能够容纳一排形状各异的化妆包。它有一面足够大的镜子,明亮而又清晰,可以让耽于代码的程序媛们找回爱美的自己。


我瞥了一眼左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了八点四十五,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我涂上口红,与镜中的女子相对而立。她的妆容通透干净,穿搭清新自然,与平日里清汤寡水的IT大妞隔了至少一个美颜相机。只是因着连日加班,即使是扑上遮瑕粉底,也无法完全掩盖眼下薄薄乌青。


不过没关系,他见过我这辈子最丑的模样:千篇一律的高中校服,平平无奇的妹妹头,以及熬成鹰后的憔悴面容。


“怎么就摊上他了呢。”我伸出了手,与镜中的女子十指相合。


……


我和王也是高中同班同学。


我仍然记得入学报道的那一天,那是北京步入九月的头一天。瓦蓝的天空翻卷着白云,红墙碧瓦爬满了绿藤。那阳光浮在泡桐树顶,等秋风拂过就吹落一地星星点点。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盛着一路秋光踏入了教室。一个少年坐在与我同桌的位置上,正捧着一本古旧的《周易参同契》全神贯注地读着。


“你好,我叫于小然。”我放好书包,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今后我们就是同桌了。”


他抬起头来,恰巧一阵风吹得窗外泡桐树叶飒飒地响,那初秋的日光就透过树叶的罅隙,流连在他唇角扬起的浅笑上。


“我叫王也,之乎者也的也。”


他略微拖拽着尾音,语气透着一股子慵懒。棕色的眼睛清澈明朗,却似乎对凡事都漫不经心。鼻子稍稍偏大,但不会令人觉得突兀,从侧面看过去高高挺挺的,是很好看的轮廓。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好奇地问道:“你对道家思想很感兴趣吗?”


他怔了怔,然后笑着挠了挠后脑勺:“算是吧。”


道家经典玄之又玄,我不禁对他心生佩服:“你好厉害啊!我之前试着读过《道德经》,翻了半天资料才知道第一章大概说了啥……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于是就放弃了。”


他合上了古书,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方便与我说说么,你觉得《道德经》第一章讲了啥?”


“小也老师,您这是入学考试么?”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嗨,别紧张啊!”他手肘撑着课桌,随意地托起了下巴,“就是好奇,想听您说说。”


得嘞,自己起的话题,哭着也要接完。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我硬着头皮接受了他的考试,从书包里拿出笔袋和草稿纸,“这是我看了注释后自个儿瞎琢磨的,要是说得不对,您甭介啊!”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整个人朝着课桌交界线靠了过来。


“‘道可道,非常道’,用大白话讲就是,可以说出来的‘道’,就不是‘常道’。”我取出一支铅笔,开始在纸头上写写画画,“那什么是‘常道’呢?就是恒常不变的道,也就是宇宙的本质。人类研究宇宙的本质,总结了许多经验,并把它们传播了出去。可这些被传播的经验,不能完全代表宇宙的本质,所以这些可以被道出的道,都不是常道。”


我停下笔,抬头看了看他。他咧开嘴笑了笑,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同理,‘名可名,非常名’,就是可以被命名的名字,都不是恒常不变的名字。”我把手中的铅笔举到了他的面前,“就像这支笔,咱们管它叫铅笔,英国人叫pencil,日本人叫えんぴつ。这些名字都是指它,却都不能完全代表它的本质,也就不是‘常名’了。”


他配合地“嗯”了一声,身上那股子慵懒劲儿也跟着褪去了几分。


“开头搞明白了,后面的也就顺理成章了。”我将后文写在了纸上,“‘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意思是天地万物在被命名之前就已经存在,而被命名之后,天地万物就更容易被认识与传播。世界观说清楚后,接下来就是方法论了。‘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如果把‘欲’理解为主观意识,那就是要客观地去观察宇宙本质的奥妙,然后再发挥主观能动性来总结宇宙的客观规律。说人话就是,要有科学意识。”


话音刚落,他“扑哧”地笑出了声。


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涨红着脸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止住了笑声,唇畔仍留着笑意:“你初中的时候,是团支书吧?”


我瞪圆了眼睛,愣愣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觉着我听了一道满分的政治题。”他弯着眼睛调侃道。


我连忙用掌心盖住草稿纸,垂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别介啊,既然得了满分,当然是讲得好啦!”他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把他手头那本《周易参同契》塞到了我面前,“要不要读一读?我觉得挺有趣,讲炼丹的。”


我怔怔地收下书,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清澈明朗的眸子注视着我,倒映着窗外闪动的阳光与包容的笑意。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我也重新找回了信心:“那么小也老师,这入学考试,我算是通过了?”


他愣了愣,然后大笑了起来:“都满分了,能不给过吗?”他大大方方地对我伸出了手,“小然同学,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握了握手,从此友谊的小船上了航道。


……


——“幺妹儿长得黑巴适,模样乖呀么咿哟喂……”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泛黄的记忆里拖回了现实。


“喂。”


“喂,我到你公司门口了。”


我愣怔了半秒,才从久违的声音里回过神来:“我马上下来,前台附近有沙发,要不你先坐那儿等我一下。”


“成。你别急,慢慢儿下来。”他嘱咐道。


我嘴上应了一声,心却已经飞到了楼下,导致脚步太过匆匆,险些忘记打卡。


我那如程序一般运行的理智,在遇见“王也”这两个字符时,永远都会报错。


更糟糕的是,这个错误我不愿调试,也没法调试。


第三章

我清晰地听见,我的心跳随着高跟鞋嗒嗒的起落而咚咚作响,又在望见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时,骤然漏跳了半个拍子。


我遥望着坐在沙发上等候的王也。他穿着橙色T恤和灰色短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后边随意地绑着马尾辫。他好像瘦了,头发也长了不少,人倒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我朝着他走过去,像是在演一场偏心至极的话剧,全世界的聚光灯都打在了他的身上,只等着他对上我的眼睛。


与过去一样的情节,他灵犀相通般抬起了头,清澈明朗的棕色眼眸与我直直相撞。他笑着对我招了招手,然后起身朝着我走来。


“好久不见。”他停在我眼前,弯起唇角浅浅地笑。


“好久不见。”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帽子不错,挺适合你。”


他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怎么嘴上跟抹了蜜似的。”


“牛顿说过,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商业互吹也是。”我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夸了你,就该你夸我了。”


“那牛顿的棺材板可盖不住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我的电脑包,“那个……裙子很漂亮,就别拎着这玩意儿了。”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而然,就像是理所当然的安排,再添上一句简单的夸奖,令我不禁红了面颊,“谢谢……”


“别客气。”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走,吃夜宵去!”


“嗯!”


我们并肩离开了公司,朝着计划里的烧烤店走去。倏然,天空传来了乌云呜咽的声音,有水滴落在了我的眉睫上。


“坏了,要下雨。”


我从包里取出遮阳伞,撑开挡在了彼此的头上。眨眼之间,那团乌云已从小声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谢啦,我来撑吧。”他笑着顺手接过了伞柄,“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我笑眯眯地揶揄他:“王道长也有失算的一天呀?”


“不是失算,是压根儿就没算。”


盛夏的骤雨初落如幕,哗啦啦地落在雨伞上。雨势太大,阳伞太小,无法完全遮蔽两个人。


忽然,头顶的雨伞倾向了我的一侧。


我愣怔地偏过头,果然看见王也把伞柄歪向了我这边,他另一侧的肩膀已经被淋湿了。


我慌忙伸手握住了伞柄,朝着他的方向推了过去:“你顾着点儿自己呀!”


“不碍事儿。”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把伞斜了回来,“我戴着帽子呢。”


“不行。”我固执地把伞柄再次扶正,“就这样,不准再动了!”


“你这人呐,还是这么轴。”他拗不过我,轻声叹了口气,“那你靠过来点儿,别淋着了。”


我轻轻地答了一声,朝着他靠近了一些,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胳膊,面颊不由地微微发烫。


雨幕下的街道是寂静的,只听得见雨水叮叮咚咚的声响。世界在大雨中模糊了,路灯影影绰绰地亮着,倒映在水洼里成了一团光晕。我侧过头,悄悄地端详着王也的侧颜,发觉一抹绯色也爬上了他的耳朵,不禁笑了起来。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在乐啥呢?”


糟糕,距离太近了。近到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鼻尖上挂着的雨珠,贴在鬓边湿漉漉的发丝,还有他眼中完完整整的我自己。


“在乐你的黑眼圈呀。”我红着脸迎着他的目光,信口编了一个理由,“最近很累吗?”


“是有点儿累……”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儿,没有什么事是一串烧烤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来两串儿。”我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随着话题的结束,世界再度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逐渐温柔起来的夏雨。流动的时间里,雨水与沉默交织,让气氛有些暧昧。


他忽然开了口:“话说,你不是说要为我唱《北京欢迎你》吗?”


“啊?”我无奈地望着他,“你还真想听啊?”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促狭:“你乐够了,该我乐一乐了。”


“成吧。自己说的话,哭着也要负责。”我扬起眉梢,做作地清了清嗓,“您可听好了——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流动中的魅力充满着朝气——”


他的喉间溢出了低低的笑声。


那时,听着淅淅沥沥的夏雨,我忽然想起了白云观道士的预言:“‘也’字有水则成池,若是会面之日为水日,应该会更如意。”


或许我那三百块并没有打水飘。


……


北京有这样一家烧烤店,只有到每晚九点以后才开张。不单生意火爆,老板也很有个性。因为没得选择,老板烤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不能挑、不能点。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稀罕,之所以牛气是因为来过这里以后,每个过客都成了归人,几串烧烤两杯美酒,就给人生涂上了知己难逢的底色。


就像《人生一串》所说,而那一声招呼,又是生命中的萍水相逢。


“您几位呀?”


我笑盈盈地举起两根手指:“两位。”


落座以后,便是用闲聊来按捺馋嘴的时刻了,还是那句俗不可耐,却又不可避免的话题——“最近怎么样呀?”


“嗨,别提了。”我拿过两人的餐具,用茶水简单烫了烫,“忙了老久的AI大会,没人记得AI做了什么,只记得‘宏颜获水’。”


王也“噗”地笑了一声,然后故意端起了架子:“What’s your problem?”


那样子模仿得惟妙惟肖,惹得两个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服务员将可乐端了过来,我拾起桌上的瓶起子,麻利地撬开了玻璃瓶盖儿:“不过说实话,作为公司的一员,发生这样的事儿其实挺难过的。”


“想开点儿吧。”他接过我递去的两个瓶盖儿,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这事儿过去了,网友继续在微博敲键盘,你继续在公司敲代码,其实没什么差。”


“还是你看得通透。”我喝了一口可乐,心里释然了许多。


“凡事都是如此,看你能不能够享受,看你能不能够忍受。”他手肘搭在木桌上,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挺喜欢你公司的名儿,‘众里寻他千百度’……挺好的。”


“哟,王道长很风雅嘛。”我忍不住戏谑道。


“那可不。”他悠悠哉哉地喝了一口快乐水,那模样好似喝了一壶神仙酒,“不过你呐,倒是没有寻寻觅觅过,老早就找着了自己的‘道’,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喜欢编程。”


“那可不,我这叫‘专一’。”我学着他的口吻拖曳着尾音,“那你呢,寻寻觅觅一番后,找着自己的‘道’了吗?”


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巧第一盘烧烤端了上来,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了一串烤鸡中翅,因为太烫嘴,只好先吹一吹。


大概是我猴急的模样太傻,他“扑哧”地笑出了声:“还是最喜欢鸡翅啊?”


我不满地扬了扬眉:“我可是很专一的。”


“知道了知道了。”他笑着拿起了一串羊肉,“翅根也给你留着。”


我美滋滋地咬了一口鸡翅,焦香表层混杂着辣椒孜然,在唇舌间迸发出热辣鲜香的美味。我满足地捧着脸,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啊,烧烤,我的生命之火,我的欲念之光,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你瞅你这一脸享受样儿!”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弯着眉眼欣赏他的笑容。我向来喜欢他大笑的模样,少了平日里老沉的从容淡定,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明媚朝气。这时的他,不再是那位遥不可及的王道长,只是回忆里与我同桌的少年。


是啊,我可是很专一的。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很喜欢很喜欢你。


第四章

我和王也的友谊,从小船升级为巨轮,缘于无数对香辣鸡翅。


故事要从高中入学后不久说起。我是凭着一张信息学联赛的奖状保送到我们高中的,因而与大多数同学不同,每天下午的自习课,我都会去学校机房进行编程训练。


换句话说,我每天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玩两个小时电脑。


于是某个下午,在我即将动身前往机房的前一刻,同桌的他叫住了我,笑嘻嘻地提出了一个请求:“小然,等会儿抽空帮我下载个资料成不?”


“什么资料呀?”


“喏,就这个。”他抽出一张草稿,写上了《阴符经集释》五个大字,“任何版本都可以,最好能搞到TXT。”


“您已经上升到这种境界了啊。”我不禁肃然起敬,对他拱了拱手,“在下佩服、佩服!”


“所以啊,能理解我的人不多了,只好拜托你了。”他笑着拿出一个MP4递到了我的手里,“帮我导到这里面就成,数据线你有吧?”


“有啊!”我眯着眼举起他的MP4晃了晃,“有没有什么好处啊?”


“有啊!”他学着我的语气应了一声,“请你吃肯德基怎么样?”


我故意找了个茬:“为什么不是麦当劳啊?”


“因为我只记得4008-823-823。”他滑稽地唱着广告里的调子,然后用手比了个翅膀的形状,“一对香辣鸡翅,成不?”


“成!”我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如此这般,我和王也达成了《鸡翅条约》。


然而人生海海,有潮起就有潮落,我在王也这里得到鸡翅,就得从别人那里得到唾沫星子。


高一上半学期的十一月,我第一次参加高中组的信息学联赛,拿下了二等奖的成绩。我的指导老师非常高兴,认为以我目前的态势,在高二拿下一等奖应该不成问题。


十五岁的年纪,还未学会隐藏情绪,我整个人仿佛从北京的冬天穿越到了江南的春日,执一把折扇就可以在秦淮河畔邀月吟诗。


溢于言表的喜悦,总是会招来他人的不快。我仍然记得期末考试成绩发布的那一天,当我抱着一叠数学卷子路过实验室时,透过半掩的木门听到同班学习委员轻蔑的笑声。


“于小然这次的排名,比起期中时下降了不少吧?说什么准备竞赛,我看她是爬不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得瑟什么,一个女生搞编程未必还能翻天?瞧把她给能个儿的,迟早叫一群男生碾压她!”


我怔怔地伫立在门外,听着门内龇牙咧嘴的编排和肆无忌惮的笑声。一时之间,被诋毁的难过,被歧视的愤怒,被排挤的失落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我默然垂下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试卷,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漂浮的木板。


——“小然,杵在那儿干啥呢?”


熟悉的嗓音将我从情绪里拖回了现实。我回过头,看见王也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微笑着从我怀里拿走了一大叠试卷,“怎么啦?”


彼时,实验室里又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奚落与哄笑。我低垂着脑袋,眼眶发涩得厉害,捏紧试卷的手微微颤抖着。


“别听了,走吧。”


淡淡的声音拂过我的耳畔。我稍稍抬起头,看见王也已经抱着试卷朝着教室走去。我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还是按捺住翻涌的酸涩,默默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于是就这样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在灰白的校道上。在循环往复的脚步声中,我逐渐放空了自己,先前澎湃而来的坏情绪也犹如退潮一般,一层层地在心底淡去。


走过一段长廊后,他忽然停住了步伐,回眸朝我看了过来:“冷静下来了吗?”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悠悠缓缓地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松柏。萧索的冬日,四季常青的松柏站在一众光秃秃的树木之间,显得格外茂盛葱郁。


“小然,把脾气放出来是本能,把脾气压下去是本事。”


我愣了愣,才后知后觉他开了口。


“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后知松柏之茂也。”他侧过头,迎上了我的目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一直在帮他查资料,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淮南子·俶真训》。我望着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却从他清澈明朗的眼睛里读到了真诚。那一刻,我莫名地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他所有的漫不经心和随意潇洒,只不过是一种表象,其实他做事总是先为别人考虑,比任何人都温柔。


我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但涌上喉头的音节,还是只剩下了感谢。


“小也,真的谢谢你。”


“别客气。”他弯起唇角浅浅地笑,回过头留给我一道背影,“走吧,快打铃了。”


“嗯!”我笑着小跑了几步,追到他的身侧并肩而行。


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我在王也的帮助下找到了快乐的开关:藏起尖锐的麦芒,种下常青的松柏,做自己觉得有意义且正确的事情,不浪费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


然而又一年春夏秋冬,旧年种下的松柏并没能熬过今年的大寒霜降。


高二上半学期的十一月,我再次踏上了信息学联赛的战场,却没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我惯用的编译软件出了差错,即使是更换了操作电脑,依然存在同样的问题。情急之下,我不得不使用另一款编译软件继续比赛。结果显而易见,乱了方寸的我发挥失常,以两个得分点的差距与一等奖失之交臂。


十六岁的年纪,以为分数就等于全世界。所以在那时的我眼里,全世界都抹上了深厚的灰色。父母无奈的叹息,老师勉强的鼓励,同学虚伪的安慰,犹如迅疾的潮水般将我吞没。


“既然结束了,那就安心准备高考吧。”


每个人似乎都进入了一段死循环,不停地重复着这句提醒。一般而言,高二的联赛就是最终的战役,无论成败如何,都要告别机房走回教室,为人生的下一场考试而奋斗。


然而,当我独自回到熟悉的机房,那句再也不见还是哽咽在了喉头。


黑板上未擦掉的动态规划状态转移方程,讲台上被翻得皱巴巴的《信息学奥赛一本通》,一排排掉了漆的电脑与键盘,一行行留存在硬盘里的代码,以及将它们提交到题库时的忐忑与欢笑,还有题库通过率排行榜上自己的名字……我久久地凝望着它们,彷佛凝望着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梦想。


我舍不得画上句号。


一开始我还在怪罪运气,如今我却不得不自我质疑,所谓发挥失常不过是一种说辞,事实上就是我实力不济。


我扶在讲台上,止不住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或许我应该放弃,我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程序员。


——“果然在这里啊。”


熟悉的嗓音拂过我的耳畔。我稍稍抬起头,撞见了一双沉静的棕色眼眸。我试图用袖口抹去眼泪,然而在读到他眼中的无奈后,我的眼眶再度酸涩起来,泪水如泉涌,止也止不住。


王也轻轻叹息一声,从兜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纸巾,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取出纸巾覆在了眼睛上,“谢谢……”


“没事儿。”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哭吧。好好哭一场。”


我终于埋在纸巾里放声大哭。


……


不记得到底哭了多久。一番宣泄后,我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蹦跳的太阳穴牵扯着我的神经,堵塞的不适感留在我的喉间。


王也体贴地又抽出一张纸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捂住了发红的鼻子,声音透过纸巾显得闷闷的,“谢谢……”


“情绪好点儿了?”


我点了点头,抬眼间恰巧看到墙上的挂钟,才后知后觉现在是自习课的时间:“你……你怎么来了……”


“你果然忘记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举起一个包装好的礼盒在我眼前晃了晃,“今天是圣诞节。班长之前不是说过吗?今天自习课,同桌之间要交换礼物。”


短暂的愣怔后,我羞愧地垂下了头:“对不起。”


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我:“小然,你可以明年再战一次。”


“可是,很少有人会高三再战……”我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我并不适合做程序员……”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片顷,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不是替你选择,而是给你选择。”


他把礼盒塞到了我怀里。


“我认识的于小然,她的草稿纸上全是代码演算,她的课桌里总有一份《电脑报》,她的QQ空间置顶文章是《编程之道》,她每天都会和我分享IT资讯,谈及新技术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发光。”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少见地板起了脸,“现在你和我说,因为一次失败,她就要放弃了吗?”


我身形一滞,怔怔地抬起了头。


“怎么说呢,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就没啥让我动心的事儿。”他别扭地撇了撇嘴,“所以啊,每天看着你去机房时那股子高兴劲儿,我就总是在想,你是真的找着自己的‘道‘了。这种对一件事不掺合杂念的喜欢很纯粹,也很难得。”


我愣愣地看着他:“小也……”


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我怀里的礼盒:“打开瞅瞅吧。”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顺从地打开了礼盒,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崭新的机械工业出版社的《算法导论》。


我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睛,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天啊!这……”


“就咱俩一起去市图书馆那次,你抱着这书就挪不动腿,津津有味地翻了老半天。所以啊,当班长提到交换礼物的时候,我立即就想到它了。”他瞥了一眼黑色的封面,唇畔牵起了一丝浅笑,“是收下它高三再战,还是留着它做个纪念,你自个儿选吧。”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厚厚的新书,眼泪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转。


忽然,他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


“我只是希望,所有的选择都不会是你未来唉声叹气的原因。”


我怔怔地抬起头,看见夕阳斜斜地照进教室,将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光晕。他棕色的眼睛清澈明朗,我浸入他温柔的眸光里,重新找到了追梦的勇气。


或许,为了给梦想画上未完待续的省略号,我可以试着做一次少数派。


“我要再战。”我抱紧了怀中的《算法导论》,拭去眼角的泪花,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为了感谢你,也为了弥补圣诞礼物,我请你吃一个全家桶吧。”


“两个人吃一个全家桶,要不要这么夸张。”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也笑了起来,“好啦,周日陪我去看场话剧吧,正巧我哥送了我两张票。”


“成啊。”我爽快地答应了他,“那看话剧前,我请你吃全家桶?”


“好好好,吃全家桶!”他笑着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我看是你自己想吃鸡翅吧?”


“被你看穿了。”我捂着脑门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因为遇见了王也,我才能够成为如今喜欢的自己。


……


“在想啥呢?可乐喝完了都不说。”坐在对面的王也笑着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回过头朝着服务员招了招手,“这边麻烦加一瓶可乐,常温!”


“好咧!”服务员大声地应答道。


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在想啊,认识你真的太好了!”


他怔了怔,面颊倏地就浮上了绯色。他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抬手捏了捏鼻梁,“突然这么肉麻干嘛……”


“哪里肉麻了?”我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可乐,一面开瓶盖儿一面大言不惭,“难道你不觉得,认识我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吗?”


“是是是,您说的都是。”


他拿起一串掌中宝,唇畔漫开了浓浓的笑意。


……


深夜餍足以后,王也把我送回了家。


临别之前,我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这次回北京待多久呢?”


“不好说。”他长吁了一口气,“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


“这样啊。”我垂下眼帘,“武当山那边还好吗?”


“其实,我被武当除名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啊?”我立即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他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没事儿,别担心。”


我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他像从前一样,轻轻揉了揉我的头:“真没事儿,就跟你跳槽一样,跳一次涨一次工资,是好事儿。”


“真的?”我眯着眼狐疑地看着他。


他咧开嘴笑了笑:“好啦,快回去吧,你明天还要接着996呢。”


“不用提醒我这个!”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他唇角的弧度扩大了几分。也就在这时,他家的司机前来接他回家了。


“那么我走了,拜拜。”


“嗯,拜拜。”


我目送着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唇畔的微笑渐渐淡去。


王也,我也希望你所有的选择,都不会是你未来唉声叹气的原因。


第五章

我好像被人跟踪了。


每每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始终感觉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神经质,然而接连几日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使我不得不重视起来。


我用遍了所知的反跟踪策略:突然的加速、道路的拐角点、出其不意的行动路线、旁人制造摆脱条件……全部以失败告终。


我甚至没有找到任何被跟踪的证据。


我看不透对方的动机。对方似乎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盯着我,好像我只是他眼里的树株,而他守候的兔子还未出现。


思忖良久以后,我决定找王也商量一下对策。他懂得理解他人,不会轻易否定我空穴来风般的感受;他向来足智多谋,或许能帮我找到困局的突破口。


然而电话那头的王也沉默片晌后,只坚持了一件事。


“从今天起,我每天接你下班。”


“啊?”我愣怔了一瞬,立即慌了神,“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他淡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每天下班前半小时和我说声,然后我来送你回家。”


“我经常加班到很晚的……”我低低地反驳说。


“所以更要来接你。”他加重了语气。


“太、太麻烦你了……”


他悠悠缓缓地叹了口气,然后语气放软了下来:“麻烦什么的……那也要分对什么人。”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在电话这头红透了耳根。


他知道我松了口,声音也明快了许多:“嘚嘞,就这么着吧。那我先挂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进入忙音的前一刻,他低低地用气声吐出一句“别担心”,夹杂着细细的电流声,还有末尾小小一声呼气。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他浅浅的笑容,像湖面温柔的暮霭,山间淡淡的云月,能够数次地让人心动。


我放下手机,只觉得眼前原本乏善可陈的一切,忽然有了流光溢彩的意思。


……


临近下班的时候,我如约收到了他的微信。


——王也:我稍微晚点到,你在公司等我一下。


我难以描绘此刻的心情,仿佛咬了一口盛夏的李子,酸酸涩涩的羞赧之后,再是甜甜蜜蜜地回应。


“哟,心情很好嘛。”同项目组的产品经理笑着指了指嘴角,“一整天都看见你在笑。”


“笑一笑十年少嘛,这样我就回到十六岁了。”


我一面回应着产品经理的调侃,一面回复了十六岁时喜欢的少年。


——我:好的哦~


连波浪号都在笑话我此时的欢喜。


……


不过从欢喜到害臊,只隔了几句话的距离。


“所以道爷,这就是你匆匆离席的原因了?”站在王也左侧的青年男子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他身著一件白衬衫,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挂着一抹坏笑。


“噢,我是说牛鼻子咋个怪得很,北京烤鸭都没吃完就急到要走,原来是为了耍朋友!”站在白衬衫青年身侧的姑娘有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她戴着一顶鸭舌帽,说着一口四川话,澄澈透亮的大眼睛倒映着细闪的星星。


“难怪向来没什么干劲的王道长这么积极,果然要分对什么人。”站在王也另一侧的靛青发男子唇角微微上扬,抬起修长的手指,抵住了线条优美的下颌,笑眯眯地打量着我。


我旋即明白了王也迟到的原因,大抵是为了来接我下班仓促离了宴席,结果却引起了席间八卦者的兴趣。他用唇语对我说了一句“抱歉”,我弯起唇角笑了笑,温和地向大家问了声好。


靛青发男子温温柔柔地回了笑容,长发姑娘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白衬衫青年却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王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行了行了,八卦阵摆得差不多得了。”


“行吧,那不打扰二位了。”白衬衫青年咧开嘴笑了笑,望向身侧长发姑娘的眼神很温柔,“宝儿姐,咱们去找个地儿撸串吧。”


“要得。”长发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就跟着白衬衫青年一起走了。


“那老王,我也先回酒店了。”靛青发男子微微颔首,然后潇洒转身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所以我不喜欢北京,完全没有夜生活嘛……”


转瞬之间,就只剩下我和王也面面相觑了。


王也望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回过头看向我,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久等了。”


“没有啦。”我腼腆地笑了笑,“倒是该我谢谢你来接我。”


他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白T恤,上面印着一个手写体的“武”字,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两鬓垂下几缕碎发,是他一贯随性自然的风格。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对我笑着说“别客气”,而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唇畔的微笑渐渐淡去,最后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送你回你父母家吧,最近就别一个人住租的房子了。”他双手插兜,勉强地牵起了一丝笑容,“走吧。”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走上前与他并肩同行。


他家司机没有前来,估计是有其他的安排,于是他陪着我坐上了末班公交车。车子很空,我们寻了后排的座位并肩坐下。


一路的气氛很沉闷,像是夜空里挨挨挤挤的乌云。我思索着如何化解沉默,未料到他先开口唤了我的名字。


“小然。”他紧蹙的眉头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严肃,“你是怎么意识到自己被跟踪的?”


“嗯,我想想啊……”我习惯性地抬手捏了捏下巴。


我捕捉着那种被盯住的感觉,思考着该如何恰当地描述,忽然灵光一现。


“小也,你知道‘摸鱼条件反射’吗?”


他不明所以地侧头看我,眼中透出了几分困惑。


“敲代码是很辛苦的,所以摸鱼是很必要的。”我弯起眉眼笑了起来,“我练就了‘摸鱼条件反射’,只要感知到不明视线,迅速一键切换回电脑桌面。不明视线包括但不限于父母、同学、老师、老板、产品经理……”


他愣了愣,然后“扑哧”地笑出了声:“所以,也包括跟踪者?”


“是的。”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故意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偷偷告诉你,那群人盯着我的眼神,和我司催我干活儿的产品经理一模一样。”


他眉宇间的皱褶终于舒展,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呀。”我装作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当年要不是我摸鱼,怎么帮你下载资料啊?”


“是是是,摸鱼万岁。”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容再次淡了下去,“对不起。”


我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道歉。


他静默了片刻,还是缓缓开了口:“那些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估计是把你当作我家人了吧,真的对不起。”


“你怎么了?”我担忧地望着他。


“别打听,什么都别问。”他别过头躲开了我的目光,抿了抿唇,“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我摇了摇头,然后安静地端详起他的侧脸。他抬手扶住额头,情绪十分低落。


“低落”不应该是王也,“云淡风轻”才是。王也应该是山间遨游的闲云,是湖面自在的野鹤,而不是我眼前这位眉头紧锁的俗世青年。


他应该是卷入了一个大漩涡,而足以掌舵前行的人只能是他自己。所以我能够做的,只是在他风雨砥砺的间隙,为他撑片刻的伞。


“我明白的,你不让我知道真相是对我的保护。”我打开手机里的肯德基app,点开菜单递到他的眼前,“好啦,毕竟是一起吃过全家桶的人,当然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他的瞳孔微微扩张,像是回想起了过去。他好像看着我的手机屏幕,又像是越过了流逝的时光,最后有某种情绪沉在了他的眼底。


“等会提前一站下车去肯德基吧。”我对他眨了眨眼睛,“最近冲绳海盐甜筒复刻了,我请你吃!”


忽然,他笑了。


车上昏暗的灯光流连着他的唇角,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晕开无尽的温柔。


“好。”


我见他情绪有所好转,不由地也放松了许多,紧接着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他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散漫地靠上了塑料椅背。


“是有点儿。”我伸手遮着嘴巴,眼角挂了一抹泪花,“最近睡眠不足……”


他微微偏了偏头,亮出了流畅的颈部线条,肩膀往我这边挪了挪,“要靠一会儿吗?”


我愣了愣,面颊倏地就红透了。


“反正都一家人了。”他也红了脸颊,语气却轻描淡写,“再说了,你又不是没有靠过。”


我涨红着脸辩解说:“那是军训的时候我中暑了……”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轻飘飘地问:“所以呢?”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我已经飘飘然了。所以我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低低的嗓音轻轻拂过我的耳畔。


“谢谢。”


我想我此刻的脸一定很红,不过好在装睡是最好的掩护。


在摇曳的末班车上,我枕着他的肩头摇曳着梦里的月光。


……


提前一站下车后,我们去肯德基吃了两个甜筒,然后踏上了最后一公里路。


我悄悄瞄了一眼他的侧颜,好希望可以操控时间,让它的脚步慢一点、再慢一点。


倏然,王也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我也感知到一道来自身后的不明视线。


“你有多久没跑过1500米了?”他突然问道。


我尚未回过神来,他已经紧紧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跑进了一条幽深的胡同。


他带着我穿梭在曲曲折折的胡同里,奔跑过一座座半掩着门的四合院。我听见刷刷的脚步声,呼呼的风鸣声,汪汪的犬吠声,以及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巷子间,原本斑驳的京味儿都在此刻鲜活了起来。


奔跑之间,时间仿佛用起了慢镜头,把几分钟拖成了长长的电影。相扣的手指将他的温度传递了过来,粗糙的老茧摩挲着相贴的掌心,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望着他飞扬的马尾,只觉得整颗心也跟着一起飞扬了。


……


数不清的转角过后,他带着我成功摆脱了跟踪者。


“呼……”他回头看了一眼来路,缓缓地舒了口气,“北京的胡同就是好使,比法阵还靠谱!”


我已经无法言语,只能弓着腰不住地喘着粗气。


“不要停下来,对心脏不好。”他出声提醒道,摇了摇与我相扣的手,“来,再慢慢走一段路。”


于是我又被他拖着走了起来。


乌云缓缓走过,如水的月华倾泻了一地流光,照亮了静默的胡同,沉睡的四合院,还有他英俊的面庞。


我痴痴地望着月下景和景中人,可是偏偏此时上气不接下气,顿时心生懊恼,结果下意识地一用力,牵紧了他的手。


彼时正巧惊起了几声犬吠,他以为我是害怕,于是回握住我的手,侧过头体贴地笑了笑:“别怕。”


我涨红了脸正欲反驳,然而不畅的呼吸让我失了先机。


“你知道为啥道观里总会养狗吗?因为狗是可以报信的。”他悠悠缓缓地继续讲了下去,“比如丑时阴气最重,若这段时间狗一阵狂吠,那多半有不干净的东西经过;若是吠声长久,说明不只是经过而是停留;若是吠叫时后腿人立,尾巴下垂,浑身发抖,说明来的是个厉鬼;若是吠叫的方向有黑色影子耸动的话,那可千万得注意了……”


他说到这里,故意吊着胃口停了下来。


此刻我的气息已平稳了许多,连忙追问道:“注意什么?”


“那可能是小偷。”他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怔了怔,不禁“扑哧”地笑了起来。


“嘘……”他用食指抵住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好不容易甩掉的。”


我赶紧捂住嘴巴,可笑意还是从眼睛里跑了出来。他状若无奈地摇了摇头,唇畔却漫开了许多温柔。


我才后知后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我的手。


潺潺的月光轻抚着他的脸庞,将他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好看的轮廓。我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好久以前他的一句俏皮话。


某一堂语文课上,老师满脸陶醉地问:“夏目漱石将‘我爱你’翻译成了‘今晚月色很美’,那么你会如何回复‘我也爱你’呢?”


班上立即响起七嘴八舌的声音。我侧过头,偷偷戳了戳同桌的他:“小也,你的答案呢?”


“这个嘛……”他懒懒地抬眼看了看我,唇角弯起一抹笑容,“那就‘适合叉猹’吧。”


我从泛黄的回忆里走出来,不由地又笑出了声。


他偏头瞪了我一眼:“又在乐啥?”


我望见他眼中盛满的月光,红着脸轻轻地回答:“小也,今晚月色很美。”


他愣怔了片刻,忽地眼睛一亮,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适合叉猹。”


那一刻,浮在他唇畔的月光,就忽然跌落进了我的怀里。


他果然也都记得。


我终于明白,回忆是对时间的一种叛逆,岁月里留存着彼此的痕迹。所以无论我如何努力,只要我再次见到他,我就无法忘记与他的过去。


既然忘不掉,那就投降吧。


“好啦,稍微加点儿速吧!”他红着脸别过头,拖着我的手加快了脚步,“再不回去,阿姨得夺命连环call了!”


“遵——命——”


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奔波,爱情,困倦;我有三种幸福:胡同、月光、王也。


第六章

回家以后,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伸出手看灯光在指间流淌。掌心温热,仿佛还留存着与他十指相扣的时光,只觉得胡同里的奔跑就像是小说里的情节,让久违的少女心“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缓缓合上双眸,回想起很久以前与他的每次牵手。


……


十七岁的那年夏天,暑期去武当山修行的王也给我传了一条彩信,里面有一张武当山金顶日出的照片,还有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


——王也:今天武当这边天气不错,金顶的日出很美,就想拍给你看看。


如今看来,Nokia5610拍摄的画质着实惨不忍睹,但在那时,他的这份“希望你能看到我看到的风景”的心意,还是让十七岁的我心动不已。


——我:呜哇好美啊,真想亲眼看一次!


——王也:来呀,我找着了一个最佳观景点,带你去看。


——我:那我来的话,你管饭吗?


——王也:那必须的!


如此这般,我背上了行囊,坐上动车来到了十堰火车站。


“我去,您还真来了呐!”


碰面以后,王也大笑着揉了揉我的头。


“哎呀,我的头发!”我拍开了他的手,状若不满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你这妹妹头,哪儿来的发型?”他变本加厉地又揉了一把,然后伸手接过了我的双肩包,“哟,很轻嘛。”


“轻装上阵嘛。”我笑着跟上他的脚步,“对了,你让我带的PSP也在包里。”


“大恩不言谢,我会好好招待你的。”他轻咳了一声,然后一本正经地讲道,“北京的游客请注意,请现在跟随导游小王去搭乘前往武当山的出租车!”


“请问小王,您这是奢华游吗?”我忍不住调侃道。


“是的哦。”他侧过头,笑容里盛满了阳光,“而且是于小姐的私家团呐。”


因为这个笑容,我的心房也铺满了盛放的向阳花。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导游小王又变成了民警老王,开始逐项盘查。


“真没想到,前天还在发短信的人,今天就出现在眼前了。”他侧过头看着我笑,“你一个人,家里放心吗?”


“拜托,中国铁路都放心我独立购票了,家里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俏皮地伸出手指晃了晃,“再说了,我妈像我一般大的时候,已经一个人从重庆坐船到上海,然后玩遍江浙沪了。我可不能给她的基因拖后腿儿,你说是不?”


“阿姨厉害!”他比了一个大拇指,“那旅行经费呢?阿姨赞助的吗?”


“住宿我妈出,其他我自己出。”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之前竞赛二等奖的奖金,加上写爬虫教程赚的外快,还是够来一趟的。”


“你这只技术宅!”他伸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对了,阿姨知道你来找我吗?”


“当然知道啊。走归走,报备归报备,一码归一码事儿。”我弯起眉眼,得意地笑了起来,“为了得到她的批准,我还专门写了一份PPT给她提案呢!”


“你是不是还附上了详细计划的Excel?”


“你怎么知道?”


他白了我一眼:“拜托,咱俩同桌两年了好吗?”


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那个……”他红着脸别过头,腼腆地抬手捏了捏鼻梁,“阿姨没说什么吗?关于你一个人来看我……”


“当然有啊。”我笑嘻嘻地戳了戳他的肩膀,“我妈说牌如其人,王家阿姨牌品非常好,教出来的儿子一定也非常好,她很放心。”


高一开家长会的时候,并排而坐的我母亲和王也母亲一见如故,从此成为了要好的麻将牌友。


他愣怔了一瞬,然后捂住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麻将桌上辨人品,阿姨真是一位妙人!看来回去以后,我得好好感谢我妈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感谢阿姨的优良牌品?”


“是啊。”他笑着回过头,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我的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


“我也很开心。”我红着脸对上他明亮的眸子,“说好了的哦,你要管我的饭,还要带我看金顶日出!”


“那必须的!”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话说,你是住金顶贵宾楼对吧?等会你是打算从琼台搭缆车过去,还是从乌鸦岭徒步过去?”


“那当然是要爬山啦!”我昂着头做出了选择。


“这么有干劲?”他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那到朝天宫以后,又分为明神道和清神道,你打算走哪一条?”


“这个我有做攻略!”我顿时来了兴致,“明神道上有三座天门,均为明永乐十年在元代旧址上建造,一定要去领略一番!”


“成。”他眯起眼睛坏笑了一下,“等会儿可别唉声叹气啊。”


……


我的确没有唉声叹气,因为我气喘吁吁,已经没有力气呜呼哀哉了。


沿着山间蜿蜒的神道,路过榔梅仙祠,回望南岩宫,穿过黄龙洞,登上一处陡峭的阶梯后,终于抵达了朝天宫。王也说,相传朝天宫被视为“天界”,是天庭与人间的分界线,古时朝拜武当的信士到此,就相当于进入了天宫的大门。


于我而言,此处也是“人道与天道”的分岔口。左手边是清代修的古道,地势平缓,显然是人走的道路;右手边是明代修的古道,台阶高而陡峭,令人望而却步。


“现在吃后悔药还来得及哦。”王也一眼看穿了我的难色,笑着揶揄道。


我抿了抿唇,凝眉纠结片晌后,还是把心一横:“来都来了!上!”


“成。”王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来都来了’从来都是后悔的起源呐。”


他说得完全正确。


好不容易登上一天门后,我望着眼前一望无尽的石阶,随着地势上下起伏,一直延伸至天尽头,只觉得双腿一软,肠子都悔青了。


他懒散地伸了伸懒腰,悠悠哉哉地说:“云梯万级,挂悬空之霁虹,逼霄汉于咫尺。”


我喘着粗气,佩服地望着他:“你、你太厉害了……气、气都不带喘……”


“我来这儿修行,总得有点儿成果啊。”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你爬不动啦?”


我眨了眨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来,把手给我。”


我愣了愣,旋即红了面颊。


他唇角上扬,绽放了比夏天还要明艳的笑容:“想不想看七十二峰朝大顶?”


“想!”我笑着牵住了他的手。


他拖着我的手,走在连绵不绝的石阶上。夏天的风吹过榔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我看见阳光穿过树枝照射过来,在地上映出一前一后的影子。


“别走神,台阶很陡。”他回过头提醒道。


“啊,好。”我乖巧地应了一声。


那时,有一群山鸟低低地飞过,夏阳明媚,山风像耳语一样撩人。


……


抵达金顶贵宾楼的时候,已是夜幕低垂,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他如约请了我一顿道家斋饭:香煎素虾,太极鱼丸,太和鲍鱼,仙山素四宝,武当冻豆腐……满满地摆了一大桌。


我满足地叹息一声:“何以解忧,唯有佳肴。”


“好啦。”他笑着递给了我一张纸巾,“嘴边粘着一粒米,很傻。”


我红着脸接过纸巾,赶紧擦了擦嘴角。


“等会儿早点休息吧。”他手肘撑在木桌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明早四点我来叫你起床。”


“这么早!?”我哀嚎道。


他眯起双眼,懒懒地拖拽着尾音:“想不想去最佳观景点?”


“想!”我顿时点头如捣蒜。


“那就乖乖早起。”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如果你没有赖床,回北京后请你看电影。”


“那片子得我挑。”我讨价还价道,对他伸出了小拇指,“拉勾勾。”


“噗,要不要这么幼稚。”他笑着把手从我头顶挪开,伸出小指与我拉勾,“成吧,拉勾勾。”


……


于是凌晨四点,当门外响起王也的敲门声时,我已经乖乖洗漱完毕了。


“很好。”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那么出发吧。”


抵达观景点的时候,正是夜色将尽未尽,晨光渐发之时。我们并肩坐在一块山石上,看云彩流连着将退未退的湛蓝,望幽蓝与橙红相接的天尽头。


我稍稍侧过头,看见晨风轻轻拨动他额前的刘海,黎明的微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却从他远眺天边的眸光中,读到了几分难掩的落寞。


“小也。”我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肩膀,“你是不是有心事?”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他双手交叉叠在脑后,靠上了身后的树干,“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我之所以每年暑假来武当山的原因。”


“当然记得啦。”我也靠上了树干,眺望着远方隐隐的霞光,“你说,你是为了搞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嗯……”他微阖上眼眸,蹙起眉头低低地说,“我找到了一个方向。我现在只能说那就是一种感觉,但我能确定它确实存在。啧,说不清!”


“没事儿,你慢慢说,我听着呢。”我柔声鼓励道。


“那感觉就好像吧……一出生的时候,我就把它握在手掌心了。如果我一直忽视它,甚至有一天完全忘记它的话……”他对着半空伸出手,又握紧了拳头,“它就真的会没了……”


他眼中倒映着星辰,闪耀着坚定的光芒。所以我替他把心愿说了出来:“你想要将它握紧在手掌心。”


“嗯。”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收回手以后露出了难色,“只是……这条路和世俗相差太远,我觉得家里接受不了。”


“还记得我颓废那阵子,你对我说的话吗?”我清了清嗓,模仿起他当时的语气,“怎么说呢,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就没啥让我动心的事儿。所以啊,每天看着你去机房时那股子高兴劲儿,我就总是在想,你是真的找着自己的‘道‘了。”我也握紧拳头伸到半空中,“你现在心动了,找到方向了,我就把你送我的话还给你,‘希望你所有的选择都不会是你未来唉声叹气的原因。’”


他的唇畔晕开了朝暾一般温柔的笑意。


片顷,他又坏笑了起来,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所以你的真实目的,是来给我熬鸡汤吗?”


“哎呀,你这人!”我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嘟着嘴瞪了他一眼,“那我给你来点儿干货!”


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每次想要得到什么,就会提前和我爸商量,如果我做到了一件事儿,那他就得答应我一件事儿。”我弯起嘴角,伸出食指晃了晃,“我最近有个打算,如果我再战能拿下一等奖,我想要找他要一台iMac。”


“iMac?”他歪了歪脑袋,“你又想玩苹果系统了?”


“没错,我觉得苹果一定会成为新趋势的!”我自信满满地说,然后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重点跑偏了啦!要点在于,我不会明确要我爸答应什么,但我要做到的那件事,他一定非常喜欢。这样的话,当我做到以后,即使我的要求令他为难,他基本上还是会答应。无论是为了信守承诺,还是缘于对我宠爱。”


他愣了愣,然后眯起双眼看着我:“你真的该去学心理学。”


“你可别说,我还真打算大学里辅修心理学。”我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尤其是工程心理学,以后人机交互只会越来越智能,掌握心理学有助于我梳理交互逻辑……”


“打住、打住!”他连忙阻止我的长篇大论,伸手指向了天尽头,“日出,快开始了!”


朝霞已万丈,天幕涂上了金黄与嫣红的云朵,遥远的山头已晕开了浓烈的橘红。我顺着王也指的方向眺望远方的群山,仿佛听见了蓄势红日无声的呐喊。


我赶紧从包里拿出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天边:“啊,卡片机果然拍不出武当山金顶万分之一的美!我想要单反!我想要长焦!我想要广角!”


他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你这个败家娘们儿!”


“决定了!考上大学以后,我要去搞项目赚钱,买单反!买镜头!”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说。


就在那一瞬间,东方破晓,一轮旭日跃出山巅冉冉升起。赫赫朝日美得恣意,红得张扬,万丈霞光普照了武当万壑千厓。


我侧头看向身旁的王也,朝霞映红了他五官分明的面庞。他的眼眸如湖水般清澈,闪动着温柔的波光。


“小然,谢谢。”


他侧头与我四目相对,红日坠入他明亮的眼睛,荡漾起一轮轮笑意:“我会试着和家里好好谈谈的。”


“别客气。”我红着脸别过头,躲开了他的目光。我望着天边热烈的朝阳,忽然想起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的台词。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你望向我的目光。


我也弯起唇角笑了起来,自胜火朝阳中得到以爱为名的真谛。见山阳初升,听山鸡晨鸣,任山风吹徐。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是我喜欢的人。


……


升入高三以后,我发现王也变了。


他褪去了往日里的懒散,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到了学习当中。他本来就聪颖过人,努力起来以后成绩扶摇直上,让之前一直对他恨铁不成钢的班主任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与此同时,我也全心全意投入到了信息学联赛的准备中。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踩着高三的尾巴,顺利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一等奖。


公布结果的那天,王也和我顶着一双熬成鹰的憔悴脸,趁着午休时间去学校附近的铁板烧好好庆祝了一番。


“干杯!”


相撞的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冒着泡泡的琥珀色可乐顺着喉咙淌下。两人同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四目相对,一齐开心地笑出了声。


“你拿了这个奖,是不是可以参加保送生考试啦?”他夹起一块牛肉,笑嘻嘻地问我。


“嗯!”我咬了一口鸡翅,声音含糊地回答他,“我味咖油的(我会加油的)。”


“慢点儿,没人和你抢。”他无奈地看着我,忽地眼睛一亮,“你打算考北大还是清华?”


我懒得回答这个问题,直接白了他一眼。


“看来我说了句废话。”他自己都乐了起来,“你肯定想去清华计算机系。”


我咀嚼着口中的鸡肉,给了他一个“这还差不多”的表情。


他弯起眉眼,眸子里满是宠溺:“成。那我也考清华。”


明明是寒冬腊月,我却觉得此刻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地吹皱一池春水。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是否考上同一所大学,我都要在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向他告白。


……


十八岁的那年夏天,我和王也一起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约定见面的那天,我刻意换上了一条连衣裙,拜托表姐帮忙画了个淡妆。天气好得出奇,我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情不自禁奔跑在交错纵横的胡同里,被初夏的阳光熏得春光满面。以至于真正见到他的时候,耳畔里铺天盖地的全是咚咚的心跳。


“小也,我有件事想和你说。”我红着脸望着他的眼睛。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正巧,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那你先说!”我顿时好奇起来。


“成。还记得去年武当的日出吗?那时你鼓励了我,还提了建议。”他对我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用了你说的办法,得到我爹的同意了!”


“哇,恭喜!”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所以你打算做什么呀?”


“我决定去武当山出家做个道士。”


……


……什么?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舒了一口气,继续笑着说道:“总算搞定我爹了。还是我妈好,她就没什么意见,说反正仨儿子呢,都在身边也眼晕,都太拔尖儿了以后难免会掐。留俩顾家,一个山上给她祈福也不错……她还让我山上多学学算卦,将来给她算。当然啥都没学会也没事,将来回家吃闲饭也成。”


“是吗。”我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当然,大学还是要读的。我打算三年修完所有学分,然后再上山。”他弯起眉眼笑得很灿烂,“我们又要当校友啦,真好。”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脑海里一片凌乱,眼前的世界忽然失了色彩。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只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然结束了。


王也要去出家当道士了。


而且还是去全真教盛行的武当山。


“小然?”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眼睛里透出一抹担忧,“你怎么了?”


“我、我……”我匆匆地编了个理由,“我在想,这个暑假开始学托福,之后有机会的话去美国交流。”


“你也太拼了吧。”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正常来说,不是该期待一下大学生活吗?社团啊,联谊啊,恋爱啊……”


我躲开了他的手,别过头不再看他:“才不要恋爱。”


如果对象不是你的话,恋爱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是你却要出家了。


他怔了怔,讪讪地收回了悬在空中的手,“抱歉。”


“没事。”我垂下眼帘,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然后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我早就有男朋友了,他的名字叫‘代码’。”


他抿了抿唇,颇为为难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我读不懂的情绪。他试着抬了抬手,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好啦,电影快开始了!”我主动走上前,若无其事地牵住了他的手,“为了庆祝你即将成为王道长,今天我请你吃爆米花吧。”


他垂下脑袋,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从他的表情里收到了一张无形的卡片,上面用铅粉盖住了刮奖区。可是刮奖刮到一个谢字就足够了。爱情也一样,没有必要把“谢谢惠顾”四个字刮得干干净净才肯放手。


只是在放手前,请让我再牵一会儿他的手,一会儿就好。


……


突如其来的盛夏骤雨叮叮咚咚地敲打着窗户,将我从回忆里拖了出来。


我盯着煞白的天花板,心想屋顶一定是漏雨了,不然怎么淌了我一脸的水。


“清醒一点吧,他只是一个道士朋友罢了……”我侧过身子,蜷缩在被窝里,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到枕头上,“是啊,我的一个道士朋友……”


二十六岁夏天的重逢,就当作是偷来的时光吧。


第七章

几日后,恰逢大暑,蝉歌嘹亮,夏意正浓。


从麻将桌上大杀四方归来后,母亲去厨房切了一盘西瓜,笑眯眯地端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顺势坐到了我的身侧:“还在工作呀?”


“没呢,看看技术论坛而已。”我笑着合上笔记本电脑,随手搁在另一边,“呀,西瓜!大美女最好了!”


“小骗子!”母亲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话说,你有没有什么事儿要跟我报告的呀?”


“报告啊……”我讪讪地看了看母亲,忽地灵光一闪,“大美女,我跟您说啊!姑父介绍的那位公子哥真的不成,拽得二五八万鼻孔朝天,着实受不住啊!”


“哦?”母亲眯起眼睛看着我,“到底是那位公子哥不成,还是你心里只有小也子啊?”


我愣了愣,刷地红了面颊:“妈……”


“咋不继续叫‘大美女’了?”母亲扬了扬眉,摆出已经洞悉一切的表情,“这些日子,都是小也子送你回来的吧。”


我不敢应声,局促地抬手绕了饶头发。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倒霉孩子,咋就这么轴呢……也不知道随谁。”


听到这里,我理直气壮了起来:“那必须随我爸啊!当年为爱走天涯,追着您走了大半个中国,总算把您追成女朋友了。”


“小坏蛋,胆敢调侃你妈!”母亲笑着扯住了我的耳朵,听见我哎唷几声后松了手,“怎么,未必你还要跟着他走?”


“跟着走是不可能的,我可舍不得我的饭碗。”我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还指望着加把劲儿,三十岁以前升到T6关键岗位呢。”


母亲白了我一眼:“做出一副工作狂的样子,其实就是想推掉相亲,多等小也子几年吧。”


我的微笑僵在了唇畔。


“然然啊,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小也子,其实我也很喜欢他,我和他妈妈关系也很好。”母亲幽幽地又叹息一声,“只是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你这样等,值得吗?”


我知道母亲迟早会聊这个问题,于是将老早酝酿的腹稿托盘而出。


“妈,当年我爸毅然决然抛下电信局的美差,决心去考研究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就连奶奶都觉得他不可理喻。可是您当时怎么说来着?”我笑着拿起一块西瓜,讨好地捧到了母亲面前,“您说‘值得,我陪他’。”


母亲怔了怔,红着脸接过了西瓜,嘴里嘟囔着:“那是我相信你爸……”


“我也相信小也。”我顺着母亲的话说了下去,“您是知道他的,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做出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我只是守在这北京城,成为他每次寻觅后的一个归处。


“说白了,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谁又知道,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母亲与我对视片刻,后来移开了眼,咬了一口西瓜:“我在阳台上看见了,你俩每次都是手拉着手回来的。”


我的脸顿时红过了盛夏的西瓜。


母亲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今儿个牌桌上,小也子他妈妈说,小也子手机里有个文件夹,里边儿全是你的照片。”


我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小也子给他妈妈买了个最新版ipad。她妈妈玩着玩着,忽然相册里就出现了你的照片。我们琢磨着,应该是下载开心消消乐的时候,用了小也子的苹果账号,然后就跟着一股脑儿传过来了。”


这个大笨蛋,用同一个Apple ID居然不关同步的吗?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他存我照片干什么!


我捂着发烫的脸颊,垂着头不敢再看母亲。


“既然互相惦记着,就找个时间把话说开吧。别一个默默干等着,一个偷偷看照片,真的没意思。”母亲把西瓜籽吐到盘子里,抽了一张纸擦了擦嘴,“就今年七夕吧,刚好也没几天了。”


“妈!”我慌张地抬起头。


“嘚嘞,就这么着吧。”母亲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论,端着剩下的西瓜起了身,“我给你爸送去了。”


我怔怔地看见她摇曳着身姿,温温柔柔地朝书房去了,才恍然想起一件关键的事——


我竟然一块都没吃到!


……


翌日午后,我收到了王也的微信。


——王也:今晚有点事要处理,可能会来得比较晚。


——王也:(表情包)你懂我!


——我:(表情包)我懂你!


我望着和他成双成对的表情包,忽然又想起了与母亲的七夕之约,顿时羞红了面颊。


十八岁夏天不了了之的告白,真的要在八年后的七夕再续吗?


反正他也被武当除名了,会不会……


呸呸呸,瞎想什么呢!他又没说要还俗……


——“小然,准备一下该出发了!”


耳畔传来了上司熟悉的嗓音。我回过神来,才想起下午要陪上司去参加技术高峰论坛。我连忙答了一声“好”,迅速把笔记本电脑收进包里跨在肩膀上,起身跟上了上司的脚步。


……


高峰论坛结束以后,上司被邀请参加后续的晚宴。这种社交场合并不适合欠了一堆需求文档的我,于是我乖乖向上司告了辞,打算叫一辆车回公司加班。


走出会场时,我已经顺手打开了滴滴出行,没想到一辆竖着空牌的出租车正正当当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好事,立即钻进了汽车后座。


“师傅,上地科技园,百度大厦。”


我惬意地靠上了椅背,望着车窗外流动的京城,享受着工作时间里难得的安逸。


我美滋滋地想,今天可算得到幸运女神的垂青了。不仅顺利地打到了车,而且这位出租车师傅还是个安静的主儿,既没有打开最大音量收听新闻实事,也没有拉着我胡侃国家大事,着实难能可贵。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份可贵,转眼就成了可怖。


我突然意识到,出租车师傅并没有朝着我预料的路线行驶。若只是路线不同也就罢了,可是这位师傅竟然一声不吭地偏离了方向。我心头一紧,扮出一副浏览资讯的模样,实际上竖起手机避开后视镜,偷偷点开了百度地图。


果然,出租车目前正朝着反方向驶去。


我状若无事地放下了手机,看似漫不经心地戴上了耳机,却在低头抬眼间观察了整个车厢。我发现,原本印着车主照片的立牌倒了下来,写着车牌号的板子被涂改掉了号码。眼前的司机戴着一副黑色口罩,无法辨认他的样貌,显得十分可疑。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绑架。


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高速运转寻找对策。倏然,我想起不久前读的一篇公众号文章,里面介绍了用短信报警的方法。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面上却露出了笑容,举起手机扮演自拍。在各种嘟嘴卖萌之间,我悄悄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编辑了一条报警短信发送到12110。


按下发送键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手抖得特别厉害。我强装镇定地放下手机,随意地把手搭在了胸口。掌下的心脏咚咚地跳,好像跳到了嗓子眼。


一定会没事的。


我抿了抿唇,窗外的夜色深了,夕阳躲到了林立高楼的背后,晚霞随铺开的夜幕褪去。路灯亮起,对街的广告灯箱亮得荒唐。


我缓缓合上双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


不久以后,可疑的出租车师傅突然直起了腰板,似乎发现了什么。他立即转动方向盘,将汽车朝着路边靠去。


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咬紧牙关,抓住了车门上的扶手。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司机将汽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走下车,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


……消失不见了?


我怔怔地望着司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就在我愣怔之间,身后响起了警笛的鸣叫声,紧接着两辆警车停在了出租车后面。


我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凉透了。


……


经过初步调查,事件被定性为“绑架未遂”。警察告诉我,先前的司机的的确确是个冒牌货。这辆出租车真正的车主在事发一小时前打电话到警局,报案了车辆被盗。


现场调查结束以后,我被带到了警察局做笔录。案件的疑点颇多,犯罪嫌疑人的动机不明,最后的逃逸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大活人真的可以平白无故的消失吗?


“姑娘,你有得罪过什么人吗?”警察大哥问询道。


“我……”


我怔怔看着眼前的警察大哥,倏然回想起前些日子公交车上王也的道歉。


——“那些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估计是把你当作我家人了吧,真的对不起。”


联系到犯罪嫌疑人怪异的举止,我得出了一个可能性:对方如此轻易地放过了我,不过是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或许他不是真的要绑架我,而只是借此威胁王也“他可以绑架我”。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毫无策略的绑架手段,极度随意的人质监视,当机立断的跳车走人……说不定,我能够顺利地报警,只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我的小动作。


我不禁背脊一凉。


“姑娘?”警察大哥试探着又问了一次,“你还好吗?”


“啊……对不起!”我回过神来,歉意地低下头,“我想应该没有。”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王也当时的告诫,他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别打听,什么都别问。”


“确定吗?”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听从王也的建议:“没有。我可以确定。”


不明所以地,我觉得自己好像与一个不得了的世界擦肩而过。我只是触碰到它的冰山一角,而无底的深海里藏匿的全貌是我不想、不敢、也不能窥探的可怖。


我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警察大哥微微颔首,切换到下一个问题。


……


漫长的问询过后,我缓缓走出派出所,室内外巨大的温差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我目前的状况着实不宜加班,于是我决定向上司说明情况。


我从包里翻出手机,发现竟然有十个未接电话和六条微信未读消息。


——王也:小然?

——语音:对方已取消

——语音:对方已取消

——语音:对方已取消

——王也:还好吗?

——王也:看到消息回电话


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出租车上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一直没有修改回来。


我心底一阵内疚,立即回拨了王也的号码。


“喂?小然吗?”电话那头传来他焦急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我忽然红了眼眶,酸着鼻子“嗯”了一声。


“我马上就过来了,你等我一下!”


我压抑着嗓音里的哽咽:“我、我不在公司……”


“我知道。”他停顿了几秒,“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起。”


我捂住嘴巴,害怕自己的抽泣声漏泄出来。


然而他还是从我的吸气声中发现了端倪:“小然,你哭了?”


我努力稳了稳情绪,尽量简略地回答:“没有。”


我抿紧了唇,单手拿出纸巾擦去了泪水。


——不能让他担心,这样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短暂的沉默后,他放缓了语气柔声说:“等我。”


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再后来就没有了言语,但彼此都没有挂断电话。他无声地陪伴着我,用细细的电流声告诉我,他一直都在。


……


几分钟后,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了不远处。他几乎是从后座上跳了下来,然后飞奔到了我的面前。


“小然!”他眉头紧锁,望着我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你还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上露出如此焦急的表情。


“还好啦。”我对他安慰地笑笑,语调轻快地说,“喏,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因为他的出现,我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了。


他不发一语,只是抿着嘴唇注视着我。他眼中的情绪颇为复杂,犹如山间深夜里化不开的浓雾。


“真的没事啦,别担心。”我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我和你说,现在报警可便利了,我发短信给12110就成了。刚才警察大哥还和我说,咱们北京还专门开发了app北京110,可以一键报警呢!我正打算下载玩玩儿,顺便帮他们查一下bug——哎?”


话音未落,一双有力的手臂倏地环过我的肩膀,将我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的世界被T恤的橙色所填满,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我感受到他起伏的胸膛和跳动的心脏,脑海里只剩下一片静白。


耳畔响起了他略显喑哑的嗓音。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怔了怔,鼻子一酸,差点又一次落泪。


这个傻瓜。


“安心吧。”我伸出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不是说技术宅拯救世界吗?既然去拯救世界了,肯定拿的是主角剧本,所以我是有主角光环的哦。”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这不是你的错。”我柔声劝说道,“你和我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命运的权重’都不同,权重高的人做出的选择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我想,你在做的那件事一定很重要,不然你不会选择即使落入这样的境地也要置身其中。”我埋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好凶哦。”


他身形一滞。默了几秒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了些许,“还不是因为紧张你。”


他下颌抵在我的脑袋上,环绕的手臂逐渐收紧。时间在安静的拥抱中缓缓流淌,耳畔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我闭上双眼,听见月光唤醒了夏天,有蝉鸣,有蛐蛐儿叫,有风吹树叶响,还有远处孩子的欢笑。


我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腰,用同样的力度回拥住了他。


……


许久以后,他轻轻松开了拥抱,“等我一下。”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神坚定,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他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喂,张楚岚吗?对,我想好了。我没有道德洁癖,你放手去干吧。”


挂断电话后,他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安心吧,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嗯。”我弯起眉眼笑了笑,“我相信你。”


他把手从我头顶移开,转而牵住了我的手:“走,我送你回家。”


我回握住他的手,忽然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


辗转难眠的夜晚,我抱着泰迪熊坐在飘窗上眺望已然安眠的北京城。回想起傍晚的绑架事件,仍然心有余悸。


幸好王也后来赶了过来。我闭上眼睛,回味着拥抱时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面颊不由地微微发烫。


只是他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是不是说明他已经解决了背后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不久后他又要离开北京了呢?


一念至此,我不禁心头一凉。


我们每次的拥抱都与分离有关。


第一次是高中毕业典礼后的散伙饭,他酒量浅偏偏又架不住别人劝酒,散席时醉醺醺的走不稳路。八卦的同学们怂恿我送他回家,我红着脸想伸手扶他胳膊,没想到他整个人直接挂在了我身上。


第二次是大三去美国交换学习前夕,课后散步路过水木清华,我指着闻一多先生的雕像笑眯眯地对他说:“王也同志你放心,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糖衣炮弹,我一定把糖衣吃下去,把炮弹吐出来。所以临别前,在革命先烈闻一多同志的见证下,给我一个纯洁的革命友谊拥抱吧!”于是他笑着拥住了我,和《黄金时代》里王二对陈清扬说的一样,宣称这是为了“伟大的友谊”。


第三次是大学毕业拍摄毕业照那天,提前毕业的他专程从武当山赶了回来,买了我怀里现在这只泰迪熊作为贺礼。他递给我笑嘻嘻地说“毕业快乐”,我不小心踩到了学士服的衣角,一个踉跄过后泰迪熊跌到了草坪上,我跌到了他的怀抱里。我看见他脖子上挂着带八卦图的桃木牌,想着他真的上山当道士了就抱着他哭成了泪人。他会错意揉着我的脑袋笑话我:“不就是只布娃娃至于这么激动么,以后给你买只更大的!不过山上清苦得很,你得等我攒一攒……”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缩了缩身子抱紧了怀里的泰迪熊。


忽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王也:睡了没?


我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后编辑了回复。


——我:还没


——王也:可以语音吗?


——我:可以


他发起了微信语音。


“怎么啦?”我轻声问。


电话那头传来他长长的一声叹息:“唉……刚才家里鸡飞狗跳的,现在总算是消停了。”


我怔了怔,旋即想到了一个可能:“莫非不只是我……”


“嗯。”他的声音透着满满的疲惫,“今天下午,我妈回家正好发现有人在闯空门……而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竟然敢把我爹往车里架,幸好附近的保安及时赶到,可还是让那些人跑了……几乎同一时间,有人在学校企图拐走我侄子,被学校老师和警卫阻止了……”


我惊讶得发不出声。


一阵沉默后,我低低地问:“你还好吗?”


“还好,毕竟我这边也有所行动了……”他又停顿了几秒,“你呢,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点失眠。”我诚实地答。


“是吗。那我给你支个招儿吧。”他的语气轻快了些许,“你现在乖乖去床上躺着,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我很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所以顺从地照做了,“然后呢?”


“闭上眼睛。”


“……好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这位姑娘,请听贫道为您颂一段《清静经》吧。等姑娘睡安稳了,贫道会自行挂断电话的。”


我笑了起来:“谢谢道长。”


“别客气,那么开始了。”他的嗓音里也渐渐带了笑意,“老子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


他缓缓地讲述着,送我进入了梦乡。梦里我见他诵持不退,身腾紫云。


第八章

两日后,那些如影随形的不明视线统统消失了。


下班与王也碰面以后,我问他是不是事情已经解决了。


“算是吧……”他一如既往地接过了我的电脑包,“不过治标不治本,我还得添一些防范才成。”


“是吗。”我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嗯。”他侧过头,认真地注视着我,“所以,我给你安排一个护卫吧。”


“啊?”我瞪圆了眼睛。


“我和杜哥说好了,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看护着你。”他微微蹙眉,神情严肃了起来,“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我羞红着脸默不作声。


“被吓到了?”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成还是不成啊?”


我忽然想起一事,脑子灵光一闪。


“也、也不是不成。”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如果你同意,明天七夕陪我一天的话……”


他怔了怔,腼腆地别过头:“成啊,但明天是周三,你工作那边……”


“我已经请好假了!”我涨红着脸答。


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大笑着揉了揉我的头:“敢情您是蓄谋已久啊!”


“怎么。”我扬了扬眉,“就许你瞒着我安排护卫,不许我瞒着你安排约会啊!”


“许,怎么不许!”他眼里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我从不双标。”


“先说好,是一整天哦!就给你十小时睡眠时间吧,明天早上十点到午夜十二点,你都得陪着我。”我对他伸出了小拇指,“拉勾勾。”


“我去,您这比996还黑,直接一天压榨我十四个小时!”他笑着把手从我头顶挪开,伸出小指与我拉勾,“成吧,拉勾勾。”


……


第二天上午十点差三分,他准时开车到我家楼下接我。上车以后,他随手递给了我一个礼盒,“打开瞅瞅。”


我拆开了包装,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手绣香囊。


“哇,好漂亮。”我惊叹道。


“这遍大街的都是玫瑰和巧克力,整得跟情人节似的,没什么意思。”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头,“你不是说失眠么。我寻思着干脆给你整个这个,里边儿的香料是助眠的。”


我心头一暖,甜甜地笑了起来:“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他红着脸别过头,躲开了我笑意盈盈的目光。


我忍不住调侃他:“不过助眠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王道长的《清静经》。”


他无奈地笑笑:“你这人……成吧,哪天给你录一段儿。”


“不要录音,我要听直播。”我撒娇道。


他的耳根都红透了,嘴上还是不认输:“直播得打赏才行。”


“没事,姐姐我有钱。”我得瑟地挑了挑眉,“道长您说吧,您想要游艇还是跑车?”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说我都要。”他悠悠哉哉地说,“我乃一贫如洗王道长是也——”


话音刚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大笑了起来。


“所以,咱们接下来去哪儿?”他扶住了方向盘,“去喝喜茶?还是你订了什么网红餐厅?”


我顿时眼放金光:“我、我想去大疆体验店!”


他愣了愣,然后扶着方向盘哈哈笑出了声:“果然,小然还是小然啊!是你的答案!成,你说怎么走?”


“咱们去798那家店吧,这样逛完了也能在那边转转。”我兴致勃勃地说,“我想买一台大疆新出的osmo action,然后做一期评测视频,对比它和GoPro7。”


“哦?”他踩下了油门,“咕咕咕一个月了,终于打算更新你的b站账号了吗?”


我惊呼出声:“你、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啊,你在b站数码区当up主。”他唇角微微上扬,“一只然鸽,对吗?”


我刷地红了面颊。忽然,我想起了一个眼熟的ID:“莫非,那个每次给我充电的叨叨道就是……”


他眼神闪烁,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别说了,我得看路了!”


肯定是他!


我侧头望见阳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只觉得心情也放晴了。


……


我买了两台osmo action,一台自用,一台送给了王也。


“不准拒绝我,这是七夕礼物。”我抢在他推辞前开了口,“虽然你还没说,不过我知道你快离京了。这玩意儿轻便易携,防抖防水,还是双面彩屏,挺适合拿来拍Vlog的……”我把盒子塞到了他手里,“有空拍点视频发我呗,其实……我挺想你的。”


他怔了怔,然后咧开嘴笑了笑:“知道了。”


我也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不过,微信传输限制100m耶……”他苦恼地挠了挠头。


“你忘了我在哪儿工作了?”我豪迈地一挥手,“送你一个百度云超级会员,不要谢我。”


他捧场地鼓起了掌,眼里满是笑意。


“好啦,我们快去试一试吧。”我把相机从包装盒里拆了出来,“让798成为Vlog的第一站吧!”


时值暑期,798艺术区人潮涌动。他拖着我的手走过斑驳的红砖瓦墙,走过错落有致的老厂房。镜头记录着纵横交错的管道,高高树立的烟囱,涂着时代标语的墙壁,色彩斑斓的雕塑,还有彼此吵着“太热了去下一个展区蹭空调”的笑脸。


踏入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恰逢毕加索真迹展,于是就打着艺术熏陶的名号去展览里避暑。逛到《阿维尼翁的少女》面前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道难以忘怀的身影。


我抬手指向眼前正在欣赏画作的青年,小声地对王也说:“三百块!他就是那个春节要了我三百块的白云观道士!”


王也顺着我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忽然笑了起来。


身著常服的道士转过身,看见王也眼睛也亮了起来:“王师弟?”


“钱师兄,好久不见。”王也走上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虽然我现在好像不能喊师兄了……”


“嗨,别这么说。”钱道长摆了摆手,视线移向了王也身旁的我,“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咱们是不是见过?”


我尴尬地笑了笑。


王也好意提醒道:“钱师兄,年初的时候,你应该替她算过一卦。”


钱道长蹙眉思考了几秒,然后豁然开朗:“啊,那个测‘也’字的姑娘!”他瞅了瞅王也,又看了看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难怪你要问这个字。”


我恨不得冲上前捂住那道士的嘴巴。


“所以我说的没错吧。”钱道长笑着左右打量了我们一番,“果然有戏。”


我羞得想蹲去墙角养蘑菇。


“那王师弟,我去逛下一个展区了,毕竟门票不便宜。”钱道长对王也温和地笑了笑,“有空来白云观转转啊,几个师叔都挺挂念你的。”


王也连忙应了下来。


钱道长微微颔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我总算逮着了发言的机会:“原来姓‘钱’啊,难怪那么喜欢钱。”


“好啦,人家是正儿八经帮你看的。”王也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所以,你测了我的名儿?”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我捂着通红的脸不敢看他。


他弯起唇角浅浅地笑,低头看了看导览图,拖着我迈向了下一个目的地。


……


离开798艺术区后,他驱车带我去南锣鼓巷附近吃了晚餐。


盛夏的日昼来得更长,走出餐厅以后太阳依然迟迟没有落下。霞光倾洒在拖拽着长长尾巴的云朵上,染了一片金黄。


他伸了一个懒腰,餍足后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今晚我朋友在江湖酒吧有场live演出,希望我去捧个场。”我从手机里调出朋友乐队的照片,“blues,有兴趣吗?”


“我都可以。”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只要你喜欢就好,今儿个你最大。”


我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就等你这句话。”


今天轮到我牵着他的手穿梭在曲曲折折的胡同里,走过落落的四合院。转过一个弯,走进东棉花胡同。一幢幢古宅挨在一起,老旧的砖厚实得像线装古书,那房檐下嵌着的档板,不宽的面上显现着已斑驳的漆画。


夜色低垂,来到了坐落于胡同口的江湖酒吧。酒吧是一个旧式的四合小院改造的,外边儿看着不显眼,里边儿却别有洞天。虽然live演出9点开始,但舞台附近已经坐了不少人,于是我们选了离舞台较远的一个卡座。


我点了一杯百利甜牛奶,他因为开车点了一杯果汁。灯光昏暗得刚刚好,可以放松地咬耳低语,也可以掩饰我面颊上的绯红。


所以让我脸红的,究竟是他,还是酒呢?


不久以后,走进来了一对青年男女。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见过一面的白衬衫青年与长发姑娘。


王也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张楚岚,冯宝宝!”


白衬衫青年回过头,看见王也后笑了起来,拖着依然在东张西望的长发姑娘走了过来:“哟,老王!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了看我,旋即露出一切明了的神情,“原来如此,懂了懂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一个招呼。


王也倒是不在意,笑着反问了回去:“那你和冯宝宝怎么在这儿?”


“你的事搞定了,我趁这几天带宝儿姐到处转转。刚才在南锣鼓巷听人说,这家酒吧的live挺好的,就一起过来了。”


两人顺势一起坐了下来。


张楚岚笑嘻嘻地问身旁的冯宝宝:“宝儿姐,想喝什么?”


冯宝宝眨了眨眼睛,然后侧过头盯向了隔壁桌冰蓝色的鸡尾酒。


我会意地叫来了服务生:“麻烦一杯蓝色夏威夷。”


“再加一杯龙舌兰日出。”张楚岚说。


然后冯宝宝转回了头,目光又聚焦在了我面前的鸡尾酒上。


我立即懂了她的意思,笑着补充道,“再加一杯百利甜牛奶。”


冯宝宝抬头看向我,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星星。


我顿觉会心一击,在心底暗暗呐喊道:天啊,这个姑娘太可爱了吧!


冯宝宝的视线又挪到了王也那杯果汁上,皱了皱眉:“牛鼻子你是小娃娃吗?来酒吧还喝果汁?”


王也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我今天开车……”


“你找代驾不就完了。”冯宝宝不满地撇撇嘴,“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不安逸。”


“宝儿姐,老王是要保持清醒。”张楚岚哈哈笑着打圆场,“今天七夕,要一直保持清醒到最后,才是胜利者。”


冯宝宝仿佛恍然大悟:“噢,我晓得了!”


看着她纯洁无暇的大眼睛,我敢打赌她绝对不晓得是啥子。


不久后,先前点的酒被端了上来。


王也逃也似的起了身:“我去躺厕所。”


“好咧。”


“要得。”


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原来他也有克星。


目送王也走远后,张楚岚回过头看向我:“那个,老王媳妇儿……”


“别!我们不是!我……”我慌张地否认道,“叫、叫我小然就好。”


“行,小然。”张楚岚温和地笑了笑,“有件事想和你说说。”


“什么?”我涨红着脸问。


“其实,绑架你的人是我安排的。”


……


……????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张楚岚,脑子里绕着这句话转不过弯来。


“喊你莫啷个直接,你看你把人家女娃娃都吓到了。”冯宝宝大力地拍了拍张楚岚的肩膀,接着转头看向我,“不过你要晓得,确实有人在跟踪你和牛鼻子的家人。所以,我们都安排人去绑架了一盘,就是为了让牛鼻子搞快下决心,也为了方便牛鼻子日后说服你们安排护卫。”


“对,但这件事老王是不知道的。当然,昨天他知道了。”张楚岚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看你们进展缓慢,所以我们还是决定说出真相。”


冯宝宝咕嘟咕嘟地喝完了蓝色夏威夷,面不改色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是喊你放心,莫得人绑架你了;二个是跟你说,牛鼻子确实很紧张你。”


“所以,如果他给你安排护卫的话,就答应他吧。”张楚岚抿了口酒,慎重地嘱咐道,“不然他不能安心离开北京的。”


——原来我彻底猜错了方向。绑架的背后不是威胁的恶意,而是推进的善意。只是这份善意,来得着实有点令人消化不良……


我勉强消化完他们的信息,最后认真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们。”


张楚岚咧开嘴笑了笑:“不用,倒是我们该说抱歉。”


我也回了一个笑容。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王也走回卡座,露出一脸好奇。


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和他们说,年初的时候有个道士坑了我三百块,今儿个总算被我逮着人了, 居然是你的师兄。”


张楚岚配合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冯宝宝咕嘟咕嘟地又喝完了百利甜牛奶,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然后眼巴巴地看向我。


我懂事地举起了手:“服务生,这边再加两杯百利甜牛奶。都记我账上。”


我看见冯宝宝开心地笑了起来。张楚岚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然后侧过头看着冯宝宝笑,眼神很温柔。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她。


我悄悄瞄了一眼身旁的王也,却不料正正当当撞上他的目光。他弯着眼睛注视着我,眼底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正在这时,live开始了。


……


曲终人散以后,已临近午夜时分。


与张楚岚和冯宝宝道别后,王也和我并肩走在东棉花胡同里。路过中央戏剧学院时,他开口调侃道:“有时候,我怀疑张楚岚其实不是南不开的,而是这里的学生。”


我不禁“扑哧”地笑了起来:“你是说,他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吗?”


“是啊。”他无奈地笑了笑,“他这人藏得太深,太会演了。”


“的确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主儿。”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侧头看见他眉毛纠结成了一团,不禁揶揄道,“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拿一个人这么没辙。”


“唉,这几天我一直在合计,为什么张楚岚可以这么游刃有余……”他叹息了一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夜空,“他身上所拥有我不具备的,正是世俗的过往雕琢打磨后的结果。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比较,无非只是更好命而已。”


我见他一脸惆怅,故意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哦?敢情您今儿个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啊?”


他捉住了我使坏的手指,眉宇间的皱褶舒展了开来。


“你这人,别以为我不知道。看起来对凡事都不上心,实际上就是觉得这些事儿都俗不可耐,自己早就全都看透了吧。”我挣脱不开只好瞪着他,模仿着他的口吻调侃道,“啊!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啊,看我王也多么逍遥自在,清高脱俗——”


“……是啊。”他坦率地承认了心思,唇角微微上扬,“但经过此事我想通了,一直逃避入世,哪儿有资格谈出世。”


我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


“我想出来做个行者。”他放开了我的手,双手交叉叠在了脑后,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容,“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我看见他几日来难得放松的表情,也跟着笑了起来。然而转念一想,既然他已经决心做个行者了,那想必也要再次出门远行了……笑容又逐渐染上了苦涩。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还有十分钟就十二点了。


七夕要结束了。


我的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体贴地说:“没事,别纠结时间。工作都能加班,约会当然也能延长。”


我摇摇头,抬头望着黑夜里零散的几颗星星:“其实,我是特意选在十二点结束的。”


他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我。


我迎上了他困惑的目光:“你知道吗?午夜十二点也被称作‘灰姑娘时间’哦。”


我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


“小也,我喜欢你。”


我看见他呆愣在了原地,不禁笑了起来。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所以啊,今天的一切于我而言,就像是女巫为灰姑娘施展的魔法一样。但是过了午夜十二点,魔法就到了期限,一切都会消失不见。”我伸出手指调皮地晃了晃,“就像你会再次离开我一样。”


“我……”他皱起眉头,眼神里有情绪闪烁。


“不过没关系,我用相机把今天记录下来了。”我弯起湿漉漉的眼睛,“我想,这就是我的水晶鞋了吧。”


我努力地将微笑留在了脸上,却透过他眼中的倒影,看见了笑容的渐渐崩塌。眼眶泛酸,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啊,真是太糟糕的告白了。


安静的胡同里,忽然响起他悠悠缓缓的叹息,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宠溺。


“……你啊,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


话音未落,一双手臂环过我的肩膀,将我拥入了怀抱。我尚未回过神来,低低的嗓音拂过我的耳畔。


“我也喜欢你。”


我的脑袋里轰地一下,只剩下一片空白。


“经过此事我也明白了,住进心里的人是放不下的。既然放不下,那就好好守护吧。”他抬起手,小心地替我拭去泪水,然后温柔地抚上了我的面颊,“对不起,久等了。”


他的眸光中透着些许无奈,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感情。


他低头落下了一个吻。


恍恍惚惚的眩晕之间,我仿佛走过一段长长的隧道回到了八年前的盛夏。我看见我没有躲开他的手,我看见我对他说我只想和你谈恋爱,我看见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说他也是,我看见他牵着我的手去了电影院,趁着节奏缓慢的过渡剧情,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叫我侧过头看他的眼睛,我看见他亲吻了我的眉心。


过去无法挽回,未来可以改变。


时间缓缓地向前走,直到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归零。


灰姑娘时间到了。


end

——————————

感谢您的阅读。如果喜欢的话,麻烦小心心和小蓝手哦。

完结好开心,写中国背景好开心,也总太帅了写不出他万分之一的好。

闲云不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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