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潮
是送给@teaQ 的七夕礼物,有细节疏漏之处还请包涵TT
十六岁的郑志勋从热梦里浮出水面,被窗帘吹开的缝隙里漏进来的晨光蛰了一下眼睛。他失神地望着那一线细细的光亮,发根的潮湿与喉咙的干渴编织成一张真实而残酷的巨网,他被合衣捞起,梦境的残影飞速蒸干。
风停了,窗帘垂了下去,那一丝光芒也消失了。他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
* * *
郑志勋快要不记得最初遇见崔玄準时是什么样子了。
大约是高中的时候,他们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宿舍,床位挨着,又共用同一张桌子。应该就是那时候开始熟悉起来的。崔玄準是个很好的室友,爱干净,无怪癖,话也不多,所以尽管双方交流并不算多,他对于对方的印象还是始终维持在不错的水平。但是很快,他们迎来了第一次分歧: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两人是头对着头,虽然对方睡觉的时候并不发出声音,但郑志勋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他尝试和崔玄準商量,两个人各自调个头,变成脚对着脚,但是崔玄準却说,那样的话头就要冲着空调了,容易生病。郑志勋被噎了一下,可是对方说得挑不出毛病,自己又不好把脚对着人家的头,于是这事就这么算了。不过,郑志勋虽然不算小心眼,却也不能说是心胸宽广。那之后两个人还是照旧头对头睡,那种别扭感却也始终存在,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克服。
之后想起,这件事也许是他最初开始注意崔玄準的起因。郑志勋看见他,就总能想起来夜晚躺在床上是怎样地听见他的呼吸、脸颊又是怎样地贴在床褥上感受到他翻身时的震动。也许本身他没有那么在意的,但是被拒绝的那一丝微弱的不快在无形中深化了他的注意力,他已经没办法不去在意了。
郑志勋的在意,算不上是记恨,但也决不算友好。毕竟共处一室,白天还要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尽管座位离得远,偶尔在哪里擦肩而过了也还是要点个头的,他也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情绪。除了晚上睡觉时那种让人心怀芥蒂的近以外,放学回到宿舍做功课时的距离也变得让人有些难以忽视了:虽然不像睡觉时间隔那样狭窄,但当他们坐在桌子前看书写字的时候,是面对面的,偶尔走神抬头,还说不定能撞上对方的视线。这一切都让郑志勋感到难以忍受。
于是郑志勋开始疏远崔玄準——但是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们本身也并不亲密。每天早上,崔玄準总是起床比他更早,在他慢吞吞地起床洗漱的时候对方已经要出门了;放学的时候他们也从不一起走,崔玄準总是留在教室把所有没弄懂的功课处理完才要走,所有他们的轨迹总是错开的。郑志勋观察了一周对方的足迹,越发地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办法让对方意识到自己的不满,也完全没法在生活的范围内把距离拉得更开。这实在是没道理。于是他心里对于崔玄準的别扭又多了一层。
所以,在郑志勋与崔玄準相识的最初阶段里,他的心情一直是皱巴巴的,像一张怎么也展不平的纸,揣在心里窝得慌,抛在脑后又硌得生疼。原本寄宿生活只是令两个人的生活简单地拼在一起,但是郑志勋也不知道怎么搞得,居然把对面的生活扎到自己心里来了。实在是让人窝火。
而一切的转机都发生在一个不巧的晚上。那天放学,外面下了大雨,留下做值日的郑志勋和还在琢磨最后一道难题的崔玄準就这么被困在了教室里。宿舍楼离教学楼其实并不算远,可是雨太大了,下得冒起了烟,怎么看也不像是冲出去的最佳时机。郑志勋打扫完卫生,把扫除工具扔回储物间,回头一看,却发现崔玄準还在专心致志地低着头,仿佛没发现外面的动静。郑志勋挑了挑眉,没理他,跑到窗户边上去往外看,这个时候天早就被墨黑的乌云给遮得严丝合缝了,外面黑得像三更半夜,甚至看不清底下的路,只有校园里的高楼被蒙在阴影里,有些鬼气森森的。郑志勋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他没有带伞,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也不知道教学楼什么时候锁门,总不能在教室里住一宿吧?他没法子,只好走到崔玄準桌子跟前,不太自在地敲了敲他的桌子。崔玄準却好像没发现。作为朝夕相处的室友,郑志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他的性子,知道他不是故意摆谱,而是因为学习太过投入而没有听见,所以他只能无奈地清了清嗓子,提高了点声音,喊他名字:喂,崔玄準。
崔玄準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好像才发现他站在这,吓了一跳,说,志勋?怎么了?郑志勋无奈地指了指黑黢黢的窗外,说,雨下太大了,我们好像暂时回不去宿舍了。你带伞了吗?崔玄準啊了一声,低头在自己书包和桌堂里找了半天,但一无所获,郑志勋叹了口气说,莫非我们要冒雨回去?崔玄準没了主意。郑志勋扫了一眼他正在演算的题目,看见只差最后一步,于是袖起手来坐在一边,说,你先把题做完吧。崔玄準于是又低下了头。郑志勋没再看他,但是耳边始终是他笔走的声音,这声音又密又急,比外面的大雨还像大雨,没由来地让他心烦,于是他又不讲道理地打断他说,算了,你还是别做了,这么大雨亏你还做得进去。崔玄準好脾气地应了一声,随即收起笔来,说,我做完了。郑志勋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雨不见停,时间的流逝于是让人心慌又烦乱。郑志勋刚打算站起来到教室外面去看看,就听见崔玄準开口叫他。志勋——他说,然后后半截声音被一道响雷碾了过去。他看着他嘴巴一开一合,不禁回问道:什么?只见崔玄準坐在那里,眼睛真挚地、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他们平时几乎没有这样专注地面向过对方,郑志勋莫名地为这种神态感到陌生和焦躁。雷声过去了,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然后崔玄準就这么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说,志勋讨厌我吗?
郑志勋怔愣了一下,一时语塞。虽然问的是这样的问题,崔玄準的眼神却没有卑怯或者受伤,而是诚挚而清澈,与平时没什么两样。郑志勋当然算不上讨厌他,但还是不自在地把视线扭过去,说,干什么这么问,当然没有。他怕崔玄準继续问下去,飞快在脑内想着对策,可他却什么也没多讲,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太好了。说罢似乎是放心地笑了一笑。郑志勋的目光掠过他的时候被这个笑蛰了一下,他心虚地腾一下站起来,说,我出去看一看。
崔玄準没有问他去哪里,也没有问他有什么打算,郑志勋快步走出教室,脚步有些趔趄。崔玄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他不着边际地想,笑眼,笑唇,对了,这张脸就是很适合笑的,面对哪怕他这样不友好且不真诚的人都显得无比信赖,真讨人厌。他这么想着,却无端有些愧疚。雨声如注,他想起刚才的一切,没法子,又跟自己反了悔。算了算了。明明自己也知道,他一点也不讨厌崔玄準。崔玄準是一个让人忍不住喜欢的人。
后来他们当然没在教室里过夜,郑志勋碰到了巡逻的保安,向他借了把伞,两个人拼着一把伞回了宿舍。伞不算大,两个人被迫贴得很近,但还是各自淋湿了一侧肩膀。回到宿舍,其他的舍友都不在,两个人回到床铺上换下了衣服,然后郑志勋听见崔玄準在隔壁床叫他,他探过头去,发现崔玄準又那么看着他,表情来看似乎很开心。怎么了?郑志勋挑了挑眉。
也没怎么。崔玄準挠了挠头说,只是觉得今天的志勋好像和每天不太一样。郑志勋装作不耐地说,怎么不一样了?崔玄準却好像根本听不出他恶劣的态度,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很喜欢今天的志勋。郑志勋脊背一僵,不自在地扭过头去背对着他,敷衍地回答了一声,哦。
自那天起,郑志勋认识崔玄準以来的第二种烦乱开始充满他的生活。也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从那之后越走越近,肉眼可见地变得亲密了,不光是早上晚上一起上课下学,连午餐都在一块吃。郑志勋一边很享受这样的亲密,一边又觉得心烦不安,塞在心里的那个纸团还没展平,就碰了火星,就快要烧着了。当肩并肩地走在路上时,当面对面地低头做功课时,他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扫掠对方的脸颊和身影,他快要能在脑海里默画出来。真糟糕的思绪。他却弄不懂为什么。一定是那个雨天惹的祸,如果没有那个大雨天就好了。但是郑志勋在心里这么想着,很快又反了悔,这样不行,他是舍不得丢掉那个雨天的。
而一切纷乱的思绪全都汇聚在了一个浑浊潮湿的夏夜。郑志勋听着崔玄準均匀的呼吸声无法入睡,那样清澈而安宁,一定是个无忧的梦境。他翻了个身,恶狠狠地想,若是能把他吵醒就好了,这样他就能和他一样醒着,一样地神思失序、不能索解。但是崔玄準没有醒。他一向睡得很实的。于是郑志勋更加地睡不着,崔玄準的侧影,他的眼神,他的笑,像一滴滴墨水似的把他的心灵染得发浊发黑、不再透明。想这些做什么,太奇怪了,明明人就在身边,就在近在咫尺的生活日常里,本来就甩都甩不掉、割都割不下了,怎么还在不停地想;难道他们还不够近吗?难道还能更近吗?
十五岁的郑志勋就这样揣着混乱不堪的思绪入睡了,夏夜的燥热几乎将他淹没,令他的梦境根本不得安宁。多么炽热的喘息声,还有翻身,低语,还有低泣,像找不到线头的脏绒线,把他的呼吸他的心脏他的身体全都勒得紧张不堪。崔玄準还像平时那样叫着他的名字,他说,志勋,志勋啊,你看我。于是郑志勋抬头去看他,一张汗涔涔的,亦笑亦泣的脸,眼睛里面都是他的影子。在被热梦的漩涡吞没之前,郑志勋猛然惊醒。黑夜过去了。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他设法忘记这个梦境,可是青春期的身体远比神智记得牢固。无意间的触碰,每晚呼吸的声响,紧跟在闹钟后面床铺的震颤,都不能忽视。郑志勋变得比原来更加惧怕炎热,惧怕即将到来的夏天。他第一次在心里面抱怨为什么会被和崔玄準分到同一个宿舍,但同时又紧紧地抓着这个念头不放。如果他们的生活没有如此贴近的话,那么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近吗?他心知肚明一定是不能的。崔玄準没有和很多人关系很好,亲密的更是几乎没有。他平日待人很真诚,但是是待每个人都如此。他像是一潭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温暖的湖水,能够温暖靠近的每一个人,却注定无法被任何人留住或是拥有。郑志勋明白了自己的一切躁狂,却也早就知道一切的答案。他想着自己也许就是那个唯一呢,可自己也明白自己之所以显得例外都是因为他自己,而不是崔玄準。崔玄準就是这样的。他的心湖清澈如镜,照出所有人面对他的模样。别人对他如何他就对别人如何,因为崔玄準对于郑志勋特别,所有郑志勋才对于崔玄準特别。
郑志勋躺在夏夜闷热的浊流里,想,如果那天的雨可以再来一遍就好了。那是他与他最初的转机。如果能够再拥有一次转机就好了。只是,两个人如今从早至晚同行,几乎找不到任何折点,郑志勋越是等待,越是烦乱;不过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开始小心地策划自己的试探。
当佯装不小心触碰崔玄準的小臂,他没有什么反应;在挤在人很多的地方时顺其自然地捏住他的手,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这些似乎印证着一个好的结果,可又不是。他好像只是不在意。郑志勋和他说班里的谁谁和谁谁恋爱了,崔玄準思考了片刻,迟钝地噢了一声;过了几天,郑志勋又故意跟他透露,班里的某个男同学,和高他们一学年的学长走在了一起。崔玄準的反应和之前别无二致。郑志勋心里更加烦躁。他不禁问道,你怎么什么也不问?崔玄準愣住了,说,志勋觉得我应该问什么?郑志勋心烦意乱地说,他们都是男生啊。崔玄準则还是平静如常,说,那也没有什么吧。郑志勋被他无懈可击的镇定打败了,同时心也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的所有试探都石沉大海,崔玄準是真的全都不在乎。
随着夏日继续向前流淌,他们就快要走到第一个学年的尽头。据说他们要在下一个学期到来的时候更换校址和校舍,班级也要根据成绩重新分配。不过这些暂时都还没有定论,郑志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他照常和崔玄準一起上下学,崔玄準走路很慢,所以那段路途显得很长。他绞尽脑汁去想很多话题,勾崔玄準说出更多的话——虽然事实上比起自己说,崔玄準更爱听他讲话。郑志勋每一步试图走近崔玄準的脚步最后都回到原地,他心里憋闷不堪,当躺在床上,他期待能够再做一次那天的梦。可是那个浑浊潮湿的梦,就和那次大雨一样,都成了他记忆中使用期限只有一次的东西。郑志勋本来成绩很好,但是由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学期末考试中他成绩一落千丈;甚至老师还找了他谈话。他不在意那些,老师的嘴巴一开一合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当从教学楼走出来,外面天色晴朗,他却郁郁不乐地坐在阴影处,一声不吭。
没过多久,崔玄準朝他走了过来,戳了戳他的肩膀,说,志勋,你怎么了?最近你好像很不开心。郑志勋哦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开口。崔玄準看出他不想说话,于是换了个话题,说,就快要到暑假了,你假期有什么安排吗?郑志勋摇了摇头,崔玄準冲他笑了笑,说,有时间的时候,可以来我家作客啊。我妈妈听说我在学校交了好朋友,邀请你来玩呢。郑志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鲜活的、跳动的东西,但是没有,和平时一样,很真挚,柔和,宁静。他别过脸去,许久,才吐出一句,再说吧。
假期之后郑志勋没有再与崔玄準经常联系。终于没有人跟他头对头睡觉,他总算能拜托那种扰动,睡个好觉。当崔玄準的一切与他越来越远,他终于能渐渐地平静下来。郑志勋从来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他有什么打算,又该与崔玄準如何相处。只是,尽管他生活里没有了对方的身影,却还是回想起,想起时心里就又起涟漪。戒不掉,忘不了。当崔玄準的消息发来的时候,他正想到他,看到他邀请自己去他家里作客,郑志勋心里猛跳一下,却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他把手机放到一边,但是那一行字却一个不差地出现在他脑袋里。真烦人。他想要回复拒绝的话,但是将要发出的时候却又反悔了。崔玄準发来了地址,他没有再回复。
真讨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为什么要去他的家里?他翻了个身。崔玄準太笨,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什么是相恋,什么是告白。他在他身上沉陷,就是持续不断地自取其辱。他比崔玄準更笨。郑志勋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手机,凌晨了,也不知道崔玄準在干什么。肯定是睡得很沉吧。
在他动身去崔玄準家里的每一秒,郑志勋都在与反悔的欲望作斗争。以好朋友的身份去作客?太好笑。他心不在焉地想,谁稀罕和崔玄準做朋友。他又不是没有别的朋友,但就只有一个崔玄準。若是不能让崔玄準弄明白什么是爱情,不能让他回应,他宁愿跟他做回点头之交。他怏怏地出了门,却还是时时刻刻想要翻悔。但是上了车,已经不好再折回。然而最终他折返的欲望在到了崔玄準家楼下的时候攀至顶峰。他真的要上去吗?他为什么要上去?他凭什么要上去?他发了狠,正要转身离开,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崔玄準的电话。
志勋,你到了吗?他在电话里说,我妈妈正在做饭了,就等着你来。
我……
郑志勋却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了?崔玄準在电话那边问,语气是单纯的困惑,那么纯澈诚挚,那么无知。郑志勋一声不吭地走近公寓楼,上楼梯,他说,我就要到了,快到了……崔玄準答应了一声,然后好像笑了,笑声很快乐,很无忧。郑志勋慢吞吞地踱到了崔玄準家的门口,正要敲门,却又放下了手。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喃喃地念了一句,玄準啊——
唔?崔玄準的声音很懵懂,很干净,但又很坚固,堪称刀枪不入。郑志勋惊觉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家,他的住处,他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住所和生活。他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学期末考试他考得很糟,但崔玄準考得很好,他们说不定不会在一个班级了,宿舍说不定也不会在一起了。崔玄準自己的生活,没有与他交融过的生活,里面都是他陌生的痕迹。而崔玄準邀请他来,是邀请朋友来作客。且说不定只是同行一段的擦肩过客。他从未想过邀请自己进入他的生活。那为什么他还要去看那些自己注定无法拥有也无法分享的崔玄準的人生印记呢?他感觉到自己心里那一团皱巴巴的纸,吞了火星,染了火焰,骤然烧得猛烈起来。火势已经快要遏制不住了。他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说,玄準啊,你在听吗?
郑志勋在楼梯上蹲下,与崔玄準的家隔着一道墙。崔玄準就在里面。他通过电话听见对方的呼吸,然后是非常恳切的一句,我在听的,志勋。
他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墙上,听着那边一片荒芜的寂静。他说,我很喜欢玄準。玄準好像答应了一声,说,我知道的。郑志勋心里掠过一丝惶恐。他急迫地说,你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说的喜欢,是那种喜欢,想要和你做恋人的喜欢。话一脱口便无法再收回,郑志勋的心砰砰直跳,他多希望崔玄準能沉默,能慌乱,能不知所措,可是崔玄準很快就开了口,声音照常通透坦荡,他说,我知道呀,志勋,我都知道的。
郑志勋瞬间哑了火。他已不再能够说出任何话。
崔玄準在那头说,对不起,志勋,虽然不能够回应你的感情,但是我非常喜欢和志勋你做朋友。我也很珍惜和你的友谊。你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好的朋友,你真的很好。郑志勋眼前没来由地才出现了崔玄準的眼睛,那样的明亮而澄澈;可是,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不与任何事物相溶,他就这样在他的眼睛里沉底了,没有留下一丝爱或者别的情感。他有多爱这双眼睛,就有多恨这双眼睛。安静在他们中间流通了很久,郑志勋才开口,声音苦涩,他说,对不起,玄準。我并不能好好地回应你的珍惜。
他说,我可能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和你做朋友了。我从来都不想只和你做朋友。
这样啊……崔玄準低低地说,对不起,志勋。
没关系。郑志勋站起身来,说,抱歉,我要回去了。对于崔玄準和崔玄準的家的一切想象渐渐消散。他没办法再去设想任何后果。这时候再反悔会怎么样呢?崔玄準会失望吗?他的妈妈会对自己留下坏的印象吗?今后还能和崔玄準像从前一样亲密吗?他每走一步,胸腔就随呼吸而疼痛,然而当他走出公寓楼的一刻,汹涌的疼痛涨满心脏,又像潮水一样地褪去了。
无论如何,已经不会再比今天更坏了不是吗。他木然地想。一切都结束了。大雨倾盆的傍晚,柔软湿泞的夏夜,痛切如潮满的暑天,都要随着夏日潮汐的流逝而消散了。那双眼睛本就不被他拥有,今后也许再不能那样注视着他,但是全部都已经结束了。而他并不后悔这样的结局。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所有的情感都也已传达,似乎也没什么好遗憾了。还好在这个夏天以及这个夏天的序曲当中,他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
当未来再有像那个雨天抑或是那个夏夜一般的转机的时候再见吧。
崔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