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味觉感知
· 从逆1到逆6的二人世界,有逆检2剧情。注意剧透
· 编造了很多两个人互相包扎伤口的故事。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床头亮着暖黄的灯,御剑怜侍坐在床上随意地翻阅手上的卷宗。今日有些冷,窗外飘着小雪,家里的暖气熏得御剑有些昏昏欲睡。在他的眼皮即将跟窗棂上凝结的水珠一起坠下的时候,床的另一侧轻轻地沉下去。
“困了?”成步堂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眼镜被人轻柔地抽走。也是时候该睡了。资料和黑框眼镜“啪嗒”落在床边,房间陷入黑暗。在阖上眼睛之前,他们习惯性地抬头,交换睡前例行的吻。而本该放任自己被温暖困意裹挟的御剑突然清醒过来,唇瓣分开后嗫嚅着问:“你……换牙膏了?”
“啊?哦,对……以前常用的那款好像找不到了,就换了个新的。不喜欢这个味道吗?”御剑怜侍舔舔唇角,上面还残留一点不甚明显的海盐味道。他对牙膏本身没有什么这那的要求,自己也会跟着喜好替换不同的品牌,只是……
那一点薄荷味,总是能让御剑怜侍想起太多东西。
一、
葫芦湖一案是最初的转折。那几天里,御剑怜侍尝到了前半辈子的自厌与绝望一口气在嘴里爆发的苦涩,可没想到留下的居然是劫后余生的回甘。那个讨厌的、不顾他人意愿的律师傻笑着应付别人的祝贺,神色天真得御剑几乎有些愤然。然而怒气还未酝酿、发泄还未找到方向,就被人群散去后的成步堂一个亲吻打的四处奔逃,寻不得踪迹。成步堂龙一也忐忑得要命,他拿出了在庭下面对御剑怜侍能拿出的所有气势来虚张声势,以防让人看出刚刚这个吻用尽了他多大的气力;可惜对面的人还沉浸在刚刚唇上蜻蜓点水一般的触感之中,根本没看这个毛头律师一眼:刚刚那个是什么?是吻吗?怎么给的那么轻、那么快,还没尝到他是什么味道就——
“御剑,”成步堂小心地发出邀请,“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成步堂龙一不知道这场一成深思九成冲动的告白有没有被检察侧受理,但是从对面虽然一言不发但是最终——还是坐在成步堂家的沙发上来看,应当是成功了。辩护人手忙脚乱得翻出家里能给“另一个人”使用的日用品,给正襟危坐得像在旁听一场重大庭审的检事安排妥当了一切,直到指针咔哒咔哒路过十一点的字标,两个人才暂停这沉默又慌乱的相处模式,躺在了一张床上。
在荒诞的一天结束之前,御剑听见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成步堂探过头来,问到:“御剑,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这是个青涩又暧昧的亲密度试探,它跟前面小心翼翼的邀请一样被默许,只不过几乎一整晚都保持缄默,让人摸不透的御剑检事,在成步堂倾身过来时,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在紧张。意识到这一点的成步堂龙一突然放松下来,捧住他的脸贴上去。鼻腔里成步堂的吐息和皮肤上留下的香波味道混合在一起,淡淡的,流转之后都剩不下什么记忆。御剑怜侍突然有些不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成步堂龙一是什么味道的,以至于一向内敛的唇舌主动朝他口腔里探去,去汲取,纠缠,以寻得自己想要的真相。成步堂牙关被撬开的那一瞬间,一股薄荷气息强势地彰显了存在感,取代那些似有若无的气味,在御剑怜侍的脑海里烙下一块浓烈的烙印。清凉的味道在缠绵里太突兀,但是谁也没放开,直到略显廉价的薄荷味香精被稀释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
从那一晚开始,两个人的关系就随着时间推移迅速扭曲。年轻人隐秘的连接谨慎又热烈,所有的试探都能得到回应,成步堂觉得这样的关系就像一粒天火,引燃的烈焰将两个人都烧灼,灵魂都快化为乌有。然而太甜的蜜会黏上眼睛锁了喉,脑里萦绕着美好幻想的成步堂龙一一心向前走,没发现回应的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一月有余的功夫,藏在糖里的苦味便迸裂开来,从喉腔一路涌进大脑,最终落在那张宣告死亡的纸上。
那张纸条对成步堂龙一实施了千百次屠杀,而远走他乡的御剑怜侍几乎对此装聋作哑。一张张故人面庞日夜在眼前闪回,死寂的或狰狞的,灰暗记忆给四肢灌了铅,逃避式地翻阅资料时连指尖都在颤抖。他如此仓惶地逃离故土,想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重量里找到出路。他会扔下热烈地爱他的成步堂龙一,无非是不相信这种情况下爱情能做到什么,御剑怜侍不相信在伊甸园外能够听见爱的牧歌。可惜情感常被比喻成脱缰的野马和乱撞的鹿,是因为你永远也无法将其安放在一个角落,更遑论它要比你察觉到的浓烈得多——他在飘零的间隙里无自觉地想念成步堂,因此在便利店的货架上看见那支薄荷味牙膏的时候,将它买下来也成了一种必然之举。只是白色的膏体在嘴里摩擦融化、簇拥着膨胀成泡沫的感觉太奇怪,薄荷味也太浓重,它们都应该更软,更轻,更痴缠,在抽离之后留一层浅薄的清凉在舌根,直到其他味道将这一层味觉赶进脑海。
于是在伤痕被缝合之前,御剑怜侍不得不承认,他的一部分已经被狠心撇弃的爱恋禁锢在故土,寄存在成步堂的味道之中了。
二、
成步堂龙一觉得自己还算冷静。
毕竟当务之急是完成绑架犯的要求、保证真宵的安全,所有证据底下都藏着线索,只有不断地思考才可能从中揪出可以拼接的丝缕踪迹,为了能够救出真宵,再意外的状况都要冷静,拒绝感情用事——
而在刑事科看见那张留在昨日的、影影绰绰又无比清晰的脸时,他听见自己两日来维持的理智崩塌的声音。
成步堂龙一知道自己的质问十分幼稚,就像没能顺意的小孩,浑身是刺。但是早说过,情感这东西是堵不住的流水,它会先一步找到逻辑的空隙倾泻出去,打双方一个措手不及。这一年自己咬着牙送出过多少个电话和短讯他已经记不清,只是每一次都会把响着忙音或显示“送达失败”的呼机当做那个可恨的检事一样捏紧举起,又在即将脱手的一瞬间脱力一般垂下,就像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他的胸口淤积着一团被拼命咀嚼,但终究没能被消化,与悲戚愤恨黏糊得难舍难分的爱,好想通过这片刻时间全都塞给这个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却割舍不下的人,然而听见那句“你要恨我,是你的自由”,成步堂突然像开了口的气球一样,泄了力。
“明天的法庭,你会来吗?”
这不是他所有的期许,但现在的他只能这么问。
好在结局依然皆大欢喜,可恶之人亲手为自己拴上了缢绳,锤响落定如行刑的子弹,小女孩在电话里欢喜地叫嚷自己饿坏了要吃空成步堂哥的钱包,而御剑怜侍在背后叫住了他。
“成步堂。今天晚上可以去你家吗?”
辩护人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钉下来。御剑怜侍还是习惯性抓紧左臂的袖管,但是眼睛却不躲不闪,灰色的视线浅浅地试探。
表达真诚的时候要直视对方。这不是狩魔家的信条,这是来自早已逝去多年的,父亲的教导。
多么狡猾的人。成步堂绝望地想到,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在原谅他了。法庭里针锋相对的熟稔在一下一下敲击恨浇筑的坚冰,更别提用尽办法帮他拖延时间还努力维持优雅风度的御剑怜侍多么容易惹人怜爱……律师害怕自己节节败退的思想侵蚀冷硬的决心,垂眼扔下一句“如果你想的话”便逃离此地。
晚上八点,御剑怜侍准时站在成步堂家门前按响门铃。他什么也没有带,只是孑然一身。
门开的很快,令人意外的是成步堂仍然齐整地穿着那身蓝色西装,面容严肃,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上辩护席。他淡声请客人进来之后就带上房门进了屋,只留御剑一个人站在门口,讪讪地补上一句“打扰了”。
客厅里只有不动如山的成步堂龙一和两杯冒着热气的茶。熟悉的茶杯相对着,比起记忆里依偎的位置,就像多了一道生疏的墙。它阻止御剑怜侍越过他们现在的关系、无视成步堂眼里生硬的愤恨,也为即将到来的伤害预留了可能,至少不会让应邀人过于难堪。两人如此心照不宣,把飘袅热气当做沉默的理由——谁能笃定这一年没有改变什么,他们仍然能如从前一般亲密?照片也能烧掉,血肉也会焚毁,而记忆,那算什么?相处月余的时光还不及他挣扎至今路途的百分之一。御剑怜侍捧起已经冷透的茶水,抬头看向成步堂龙一。无聊的缄默只会徒增爆发的契机,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直视裹在西装里,藏起所有柔软伤痕的,他最亏欠的爱的寄存体。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御剑眉间的印痕愈加深刻了,“那个时候实在有太多问题需要我去处理,你让我选择自己该走的路,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再继续背离父亲的期许……更不希望让一个信念残缺的我站到检事席上。”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剖白着,手指摩挲自己留在他家的茶杯,上面隐晦地镌刻着两个人曾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所以无论怎么说,我还是会感激这一年的选择……而且我也说过,你要恨我也是你的自由。我确实亏欠了你。对不起,成步堂。”
沉默。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我?”成步堂的语气很轻,但紧绷的肩颈线条暴露他并没有这么看得开的事实。“你身边的人……至少狩魔冥知道你的消息吧?回国之后第一个联系的也不是我而是糸锯刑警,我连挖出关于你的只言片语都只能从别人口中——御剑怜侍,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成步堂勉力咽下即将崩溃的伪装——“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就真的轻到让你依靠一下都做不到吗?”
“我没有……!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即使从头到尾都拿捏得很好,但是成步堂话尾没能藏住的那一点哽咽让御剑怜侍感到了恐慌。哪怕最难堪的时刻都被这个人尽收眼底,剖析自己也仍然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还是没能忍住,攥紧自己偏过头,“因为你……太重要了。面对你,比起回避,我更学不会依靠。”
脆弱。这在十几年的人生里都被看做一种“缺陷”的部分,他还没有勇气就这样赤裸地袒露给成步堂龙一,这个人在心底的重量早已沉重到无法忽视。孤注一掷不是什么好习惯,万一撕开创口之后,迎来的是和爱一起崩毁的结局……御剑突然一口气喝完杯中的冷茶,好像寄希望于这浅褐色的液体里能有什么酒精一样的东西给自己壮胆,动作冒着傻气。他搁下杯子,双眼终于仔细描摹起面前红着眼眶瞪着眼的人,缓慢且认真地铺陈:“……不管未来如何,你已经是那个对我来说不可替代的人了,成步堂龙一。”
于是他们得到了这一年来的第一个拥抱。
……对峙里酝酿的碎裂风险最终还是化解了。他们终于疲惫地卸下盔甲,拾掇好自己,再跌跌撞撞地倒进床铺里相拥。颠沛流离一整年的御剑怜侍,终于如愿以偿地尝到了那一点薄荷清凉、混合着咸涩泪水的味道。
他们在重逢之日,在寻觅灵魂与灵魂共振之途的间隙里,沉沉睡去。
三、
而后那一年,当真是最令人怀念的一段时间。年轻人心里还装得下那么热烈的信念与恣意的情感,还能有在理想国里宣告“爱情至上”的任性。他们在各自的白日里奔走,晚上便可倦鸟归同巢,在四方墙壁里用被子创造一个更小的天地,挤挤挨挨交缠一起,呢喃些潮热的耳语:御剑怜侍用隐秘又大胆的目光贪食成步堂龙一的每个角落,朱蒂提亚的长剑用浸染汗意的指腹抚过剑眉星目,随后自愿熔化于烫慰体温铸造的暖炉;而成步堂龙一无比迷恋御剑怜侍的每一寸肌理,那灰发灰瞳在光亮里带着神性,在黑暗中盛着爱欲,他是他一个人的阿芙洛狄忒,手持着金色的苹果,在他的诗化记忆里栖息。
他们互相消解着在各路案件里感染的无力与哀恸,但真正的创痕已经停留在昨日。这样很好。成步堂龙一想。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没有什么能将这样紧密的爱侣分开,是不是?
某日,他得知御剑怜侍辞去检事职位的消息,几乎是瞬间就冲出了事务所,真宵一句“成步堂哥?!”的惊呼都还没落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跑去空无一人的1202,跑去警灯闪烁的巨塔大厦(被拦在了外面),再跑去警察署找那个大块头刑警——“御剑检事已经离开了的说?”——最后在御剑的公寓里找到了他。面色憔悴的御剑怜侍坐在沙发上,明明每一个部位都看起来疲惫至极,可肩背还用力挺着,好像与什么他永远不可能放弃的东西拉扯一样,听见成步堂开门的声音,才尽力仰起头。
“……成步堂?欢……”
“御剑!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我听说你的检事徽章被收走了,我很担心……怎么不联系我呢?”
一句“欢迎回家”还没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询问碾成一滩注水过多的泥,烂在地上,叫人再没什么拾起来的欲望。 御剑怜侍闭上眼睛,过多的操劳让大脑如同雨季的云,粘稠的湿度,恼人的低压,生起又堵住所有躁郁的发泄口,最终一言不发。他不想对成步堂发脾气,也暂时不想看见任何人的脸,只得把自己从沙发上提起来,表示自己需要独处,再关上房门将身体扔进床铺。他还不能停止思考,一切还未尘埃落定,失去检事徽章只是一段插曲,不足以作为停下的理由……
思绪逐渐混沌,拽着连轴转好几日的身体下沉,御剑半昏迷地睡了过去。再睁眼,窗外已经黑透了,然而不知何时亮起的床头灯威慑着纠缠在黑暗里的恐惧,朦胧暖黄与门外叮当作响的厨具声配合,充盈起就快干涸的胸腔。腹上搭了一条鹅绒毯,体温在毯子之下回转,烘出微汗的暖意。
……这样啊。御剑怜侍想。原来他永远板正的背脊,也有被允许放松的时刻。
他起身推开门,听见了更加清晰的忙碌声。轻浅香味钻入鼻腔,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餐,成步堂在厨房里收拾残局。听见御剑出来的声音,他拭净手,取下那条可笑的带荷叶边的围裙迎上来,给发愣的恋人一个拥抱。
“睡醒了?感觉有没有好一点?”覆有薄茧的手掌抚过御剑脸侧的微红睡痕,深蓝色眼睛里回荡着担忧。“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糸锯刑警说你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估计今天也没好好吃饭吧?”他凑过去,两人额头相抵,轻轻叹息着。“虽然我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是我知道我们优秀的御剑检事还有一场艰辛的斗争……所以就今晚,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御剑觉得成步堂的温度实在是热得发烫,每一块被他触碰过的皮肤都要兀自烧灼起来,烤得泪腺都酸胀——他摸索着回抱住成步堂的腰身,在看不见的地方放任喉头一点点哽咽。“我……对不起。之前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我没能控制好自己……差点对你发脾气。”
成步堂哈哈一笑。“这没什么,对吧?审判长那么随和的人听多了胡搅蛮缠也会生气的,敲法槌的力道都比平时大不少……你只是太累了。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他牵着御剑坐到餐桌前,保温罩里的食物还蕴有熨帖的温度。“先吃饭吧,虽然我手艺没那么好,但是达到应付真宵的水平还是没问题的……这话可别让她听见。”
为了照顾检事奔波劳转的身体,晚餐的口味比较清淡,而御剑怜侍吃得前所未有的认真。等两人都放下碗筷说毕“多谢款待”,成步堂眼疾手快按住御剑,抢先一步把碗都收进厨房,表示这些东西他来应付,催着人去浴室洗澡,去卧室等自己。
于是御剑怜侍先一步躺在了床上。浴缸里泡出的朦胧热气还没散尽,紧随其后迅速洗漱完毕的成步堂就掀开被子挨过来,沾走皮肤上黏着的湿润,非要用脸贴蹭的行为惹得御剑低低发笑。笑声闷在足够相近的胸腔里共鸣,还未消停就被堵住了嘴,舌头学着大型犬类一般朝里舔舐,从唇瓣到齿列,又辗转与他的舌尖相缠,直至兜不住的涎液溢出唇角由拇指抹去,才放弃纠缠那条软肉,坏心眼地磨蹭上颚。成步堂吻得他有些迷蒙,眼睑舒适地半睁半闭,等人抽回了还微张着嘴。口腔里有那股安心的薄荷味弥漫,御剑舔舔嘴角,咕哝着说:“你亲起来怎么总是一股薄荷味。”
“嗯?”成步堂愣了一下,“啊……你说的是牙膏吧。不喜欢吗,以后我换一种?”
“没有不喜欢。”御剑凑上去吃掉一个吻,“不用特意去换什么,是你的话,什么味道都行。”成步堂眨眨眼,笑着用被子把两个人团起来,只在头顶留下一个通气口。他们就在这密闭空间里交换着呼吸。
“我好高兴啊,御剑。”
讲话总是单刀直入的检事学不会怎么应付直白的表达,于是选择闭上眼睛置之不理。两个人安静下来,享受昏暗里的温存。厮磨,鼻息,拥抱和心跳,它们席卷困意来势汹汹,御剑怜侍只来得及与成步堂道一句晚安,就跌落进安稳的梦境里。
明天并不是美好的一天。但至少在当下,他们还有一个可以依偎入睡的良夜。
四、
“再辉煌的乐曲,也会有一两个休止符嘛。”七年后的当事人这样评价,把千百辗转的昼夜挥挥手扔进酒里。此时的御剑怜侍不置可否,他明白这个人一向擅长隐藏心绪。检事局长一边伸手打掉这人偷偷摸向下一杯酒的手,一边陪他在脑海里咀嚼他们一起咽下的、晦涩的记忆。
也许是习惯,再多的情绪涌上来都会第一时间被归入待办事项,为高效完成任务挤压空间。所以御剑怜侍能一边听着手机里一段接一段的慌乱声音告知他那个男人的现状,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属、推掉工作,订好最近的东京直飞航班。挂掉电话前,他还可以低声安抚为成步堂、为他担心的亲友,作出“我很快就回来”的承诺。
坐在熟悉的飞机座位上,御剑知道自己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关心则乱从不是什么受控的情绪。他感觉到被压缩的暴烈的情感,那是他从未驯服成功的烈马,在肋骨里横冲直撞,踢踏的马蹄带起寄生的种子,沾到血肉就生了根,钻得他内脏都针扎着疼。这不是能够失态的时候,检事告诫自己,于是把留给疼痛的空隙收缩、再收缩,强硬也好倔强也好,他要撑着,一直撑到再见成步堂龙一。
御剑怜侍站在事务所门口,没来得及心慌就打开了门。他看见那个弯曲的身影,眼睛注视沙发上睡着的女孩。被扔在身后的惊惶终于潮水一般追上来,顷刻间把他打得湿透,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成步堂,弯曲的人影转过来,他终于看见了那双眼睛。
御剑听见自己灵肉分崩离析的声音。灵魂肩负潮涨的悲哀叫嚣,要他冲上去,亲吻他,用疯狂的爱来抚慰他们无处可去的伤。而肉体身负枷锁一般立在原地,清晰的知道他们应该保持距离。他们是活在现实里的人,爱这种本应轻如鸿毛的东西如今重若千钧——他不能抛弃一切去选择爱。在这段关系之前,成步堂龙一眼里有成步堂美贯,有新工作,有流言蜚语;御剑怜侍要看到不公,看到真相,看到身陷囹圄的成步堂龙一。他们想要重拾爱,需举起这一切,才能走到对方身边。他们两个人都应该深知这一点。
御剑怜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了很多话。问他的工作,问他的住处,问自己的帮助能不能被欣然接受,问现在的现在的成步堂需不需要自己……
“……疗伤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御剑。”
——他现在在看着谁呢?是此刻失德的伪证律师,还是三年前身走他乡的年轻检事?
“无论我还是美贯,都不愿意变成拖累你的绊脚石。我们……谁也不想看见日渐滋生的厌烦和分崩离析的结局。”
窗外的落日余晖随着沉默掉下来,给事务所里的一切都染上黄昏的温情,不合时宜到有些残忍。御剑怜侍松开拳头,掐痕没入掌心。
“……我明白了。在你主动找我之前,我不会再联系你。”
没有人再挽留。他们的告别和小女孩熟睡的呼吸一样轻,轻的像飞扬的尘埃。直到御剑怜侍坐上飞机,熟悉的失重感才拉扯着他的灵魂回到肉体,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窗外的陆地在缩小、下沉,最后变成红豆汤里的一粒小豆那么大,御剑才突然回过神来。
地面上,成步堂抱起熟睡的小姑娘,给事务所的大门落了锁。肩上趴着的是他未来十几年即将担起的责任,小小的胸腔一起一伏,那么轻,也那么重。
待飞机再次降落异国之时,那些温热的呢喃的话语,黑暗里暖黄的灯光,还有唇齿间清凉的香气,在记忆里像烟花一样盛开再止息,只留一地余灰,轻轻一吹就能散去。令人眷恋的薄荷味道也如火树银花般一闪,再难寻。
五、
最初那几年,他们基本没有见过面。前任律师藏起身上刺眼的锋芒,在餐厅昏暗的地下室终日与假面为伍;步步高升的检事在国外东奔西走,偶有回国也是两点一线,几乎是躲着所有成步堂可能出现的地点。他们严格地履行那个约定,就像默认影响彼此人生十余载的那个人不会再闯入自己的视线。御剑怜侍有的时候会想,也许这就像几年前他们立场的调换。随后又摇摇头否决自己,这怎么会一样呢。迫不得已和心照不宣,任谁都能看出二者有什么不同。
只是有时候,在检事的决心没那么严丝合缝的时候,他会拨通成步堂事务所——现在应该叫万能事务所的电话,然后在沉默中挂断,留下一段空白的留言。他知道成步堂不会接。偶尔有几次,电话被接了起来,对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是成步堂美贯。他假装客人咨询几句就挂了电话,再后来,没有人会接起这位脾气古怪的客人的电话了。
御剑怜侍放下手机,面色平静。他一直都知道这样做不会得到回音,也许是成步堂和他的女儿说了什么,不过他更愿意相信是美贯神奇的,跟她的养父如出一辙的敏锐——让她察觉到父亲与这位客人之间难言的沉默。
也许有点挫败。但那又怎样呢,时间如江海一样流走,昨日停留的人会搁浅在风化的人世间。他已经吃够这样的苦头了。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快走完人生的半段,而如今的检事局长也不得不承认,哪怕自己已经褪去年轻时别扭的脾气(一旁的所长:“异议!”),成步堂也比自己直率的多。如果少了他这份坦率,很多事情不一定有现在这般顺利。
改变是某一日突然发生的。御剑难得回国,从检事局交接工作回到公寓已是深夜,他疲倦地将风衣挂上衣架,只想好好地躺到床上去捕获一场颠倒的睡眠。公寓里总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成步堂的气息,从玄关遗落的钥匙扣到床头柜格格不入的卡通水杯,御剑从来没动过它们,偶尔收拾也会放回原位。与其无视,倒不如说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气息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每个角落,一恍惚还会看见那个毛躁的蓝色身影在各个地方掠过,就像一只鸟。这时他会摸一摸自己的胸口,确认有什么东西沉沉的还在。
但是今天不一样。当御剑怜侍挂好外套回过头,就看见沙发上有一个灰蒙蒙的身影。那样不起眼的颜色几乎和屋子里的昏暗融为一体,只有头上的毛线帽还明亮亮地显着小女孩喜欢的蓝。
“欢迎回来。”成步堂站起来扯掉帽子,现在连他身上仅剩的颜色也消失了。
御剑怜侍没有说话。他站在玄关注视着几乎三年未见的爱人,寻找那个人身上被时间风蚀的痕迹。他在等成步堂先开口。
成步堂龙一走过来。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是那条边界却没有消失。御剑想要一个回答,好让他那颗悬了三年的心尘埃落定的回答,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悲哀已经折磨他够久了,既然他选择回到这间公寓,翻出自己藏在门外的钥匙——随便他怎么知道的,这个男人一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明当初将御剑怜侍拒之门外的原因已经被他自己消解了。这样的话,他吻起来会是苦涩的吗?检事天马行空地想着。
“还是工作到这么晚?吃晚饭了吗?”多出来几片陌生薄茧的手开始抚摸脸侧,那里比起之前的确消瘦了许多。
“……刚回国。晚饭在检事局外面应付了点。”成步堂知道他指的是那个自动贩卖机。“早知道会这样。我在厨房下了点面,要吃吗?”
御剑后知后觉发现空气里除了成步堂的气息,还有一股熨帖的香味,一恍惚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晚上。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在餐桌旁边,一碗简单的面条摆在面前。
“稍微放了一会,面有点溶了。不过还是热的,味道应该还不错。美贯也挺喜欢吃的。”
碗里飘袅的雾气蒙上了检事的镜片。两个人一言不发,看御剑怜侍不太体面地吃完了这碗面条。
“……多谢款待。”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在成步堂端走碗走向厨房的那一刻,御剑突然起身,抓住他的手臂,两个人撞在了桌子边沿。碗被失手打翻了,零星汤汁溅的到处都是,他们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接着一个歪七扭八的吻。隔阂早已消失不见,御剑怜侍从他的嘴里尝到了一点葡萄汁,和薄荷的味道。
“……刚刚忘记说了。我回来了,成步堂。”
所有的证词都已苍白。所有的呼喊都得到了回声。
六、
自那天以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尝试恢复两个人的生活——也许是三个人。御剑怜侍仍然用一种快要住在飞机上的架势四处奔波,不过在他回国的那些日子里,成步堂总是会带着女儿住到他家里,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实则把软饭吃得淋漓尽致。不过成步堂美贯确实很迅速地与她的御剑叔叔亲近了起来,塞给他自己每一次表演的前排票。“御剑叔叔一定要记得来看哦,就当是之前的咨询费了!”天知道她哪里看出来御剑怜侍就是当初偶尔一通电话的、脾气古怪的客人。
这一点倒是有点像他。局长先生微笑着把五颜六色的门票塞进钱包里,并在日程表上腾出一晚上的时间。
公寓里凝滞的时间好像也流动起来。从来不改变位置的物品开始出现在其它地方,不属于房主的东西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奇怪道具。厨房也不再只有冷新的锅具,烟火气逐日浸染,再从每个角落散发。御剑有时看着这间公寓,感觉它正在和自己一样慢慢活过来。
“这不是很好吗?”总是看透他心所想的魔术师凑了过来。御剑侧头看了他一眼。
“……在想听我说当然之前,请先去把你捣鼓出来的那一堆垃圾收拾干净。”
成步堂龙一会偶尔在各种时候说起一点当年的案件,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再瞒着对方。虽然讲得零零碎碎,不过足够御剑怜侍拼凑起事情的始末。他明白爱人现在以及未来必须的韬光养晦,于是递上了自己能给予的所有帮助。
也许这就是他们命定的路途,所有的等待凝结成爱语,御剑怜侍拥有前所未有的信心。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出现,年轻的助力们陆陆续续站到他们身边,这些声音无不昭示,他们总有一天能够面对面站立,只待对面诉诸熟悉的开场语。
所以当背后的罪恶败于人言,无罪的彩带撒下,他就知道呼啸的冬风结束了。他终于可以从凛冽里挣扎而出,去拥抱同样站在春日里的成步堂龙一。
七、
御剑怜侍从迷蒙的回忆里抽身,在暖黄的灯光里找回意识。被褥里有肢体交缠的温度,他听见窗外细雪融化的鸣声。成步堂低声问他怎么了,平日戴在胸前的徽章正在床头的丝绒盒子里闪闪发亮。
“……刚刚在记忆里过了我的半生。”说完他就笑了起来,摇摇头续了一个温吞的亲吻。
“可能上了年纪就喜欢多想。有的时候我会说,要是某些事情没有发生,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成步堂带着他骨碌碌倒进被子里,额头抵着额头靠在一起。“不过那些都没有意义了。”
现在就是过去最好的结局。
窗外的冷风还在吹。那些年的迷茫与仇恨,寻觅与歧途,都可以随春雪散去了。他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关上灯,去回味或迎接能够握在手里的,声色俱全的自由。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