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异坤】
11
蔡徐坤非常害怕闪电。
这件事是张护士告诉王子异的。
夜里下了一场雷阵雨，从蔡徐坤病房传来的的尖叫，站在距离很远的护士站里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他一叫出来，整层楼里的病人也都跟着鬼哭狼嚎起来。
值班护士急忙将门打开，漆黑的环境里总算有了些光线照射进来。放眼望去，床上空无一人。直到听到窸窣的声响，才发现不知何时正躲在床下的蔡徐坤。
任凭护士如何叫他，他也不肯出来。
蔡徐坤有自虐情结。更甚的是，如今又没了限制的手铐，情况只会变得更加糟糕。安保人员用手电对向床下照过去，只能看到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浑身颤抖着用手抱头。
他只露出一只眼，眼中的泪水折射着光点。身上穿着的病服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不……不要杀我！”
他这样哭喊道。
手机是在凌晨两点五十二分响起来的。
刺耳尖锐的铃声划破宁静，强行挤进耳中扰的王子异不得安宁。他皱起了眉，想把那个发出声响的罪魁祸首狠狠丢出去，看它躺在地上终于闭嘴，变成粉身碎骨的模样。
但是最终他也没有付诸于行动。揉着头发爬起身，然后抬手打开床边的灯，拿过手机将电话接起来。
“王医生，蔡徐坤犯病了！”张护士急切的说。
听到这句话，王子异先是愣了一阵。闪电冰冷的寒光透过窗帘的间隙照亮屋里，一阵惊雷炸响。王子异可以听见电话那头的嘈杂声，还有一声失去理智的嘶吼尖叫。随后接踵而至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 必须得马上去医院看看。
因为他听见了，蔡徐坤在哭。
那个疯子，哭的像一条正在雨夜奔走的丧家弃狗。深陷囹圄黑暗，关入绝望樊笼中的困兽，爪牙沾满血污。
他正等待人去解救。
蔡徐坤，正等待他的医生去解救。
王子异抓起车钥匙，胡乱披上一件外套便夺门而出。
外面风很大，雨点很是细密。行道树被风吹的左摇右晃，枝条在雨水中诡异的四处舞动。天上没有月亮，只有闪电绽放在天边，将夜空变成了可怖的黑紫色。
雷声轰下来的时候王子异能感觉到因为动物的本能反应竖起的汗毛。他不顾危险，狼狈不堪的行走在雷雨中。
直到将车开出小区，行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时。他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正做着一件愚蠢不堪的事。
鞋已经湿透了，出门时他是那样急不可耐，甚至连袜子也没有来得及穿上。如今正赤脚泡在被水浸透的鞋里，由外至内的难受就要几乎喷溢出来。
王子异一向注重仪表。但凡站在人前，从发型到衣着搭配都是经过细细挑选的。然而现在，后视镜里映射出他睡的杂乱的头发与眼下的浓重的黑眼圈。他还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外套，里面裹着深蓝色的丝绸睡衣。
他皱紧了眉，用右手把着方向盘。扶正眼镜，又整理了一遍杂乱无章的头发。
太阳穴又酸又涨，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王子异想不明白，究竟自己为何会不由自主的为了蔡徐坤做到如此这般。
前方是凌晨三点雷雨交加的夜，他驾车穿梭在电闪雷鸣中，奔赴一处意义虚无之境。
他大可挂掉电话，继续躺在床上沉入安稳的睡眠。况且他只是个实习医生，只要平稳度过实习期便能顺利拿到学位证书，在家里安排好的私人医院中展露头角。
蔡徐坤说，“王医生，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可王子异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在他寥寥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和“善良”这个词语沾过边。王子异的世界观认为，“善良”这个词语从诞生时起便附加着其他含义。譬如“软弱无力”、“任人欺侮”，这些都是为了“善良”付出的代价。
虽然他总用“医生本分”这类的话去搪塞蔡徐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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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有王子异心里深知，什么本分不本分，他全都不在意。因为即便他医德尽失，也不愁那条早被铺好的前途无量会忽然消失了路。
那么，究竟为什么他会在这样的雷雨夜里，不顾一切的驰向那所心里明明憎恶至极的精神病院呢？
王子异好像有头绪了。
但他愿不相信。
不可能的。物转星移，沧海桑田。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唯独那件事，永远不可能。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爱上一个疯子。
王子异不会爱上蔡徐坤。
王子异无比熟悉的那间病房。
四楼西南隅，一个角落里。门外就是走廊尽头的窗户，向下可以看到树叶脱尽，光秃秃的一颗垂柳。
病房外站着几个保安，还有看热闹的护士。
对面病房里的病人也张大了嘴巴，把脸贴在门的窗户向外看。玻璃上聚着些雾气，一张脸过度变形而丑陋不堪。
“大半夜的吓死人了……”
“刚刚被发现的时候更吓人，屋子里全都是血！”
“嗬……”
王子异皱着眉，拨开门口挡着的人走进病房。张护士正蹲在地上，因为肥胖很是费力的用一只手支撑着身体，对床下的人说着话。
“蔡徐坤，你伤得很重，必须马上接受治疗！”
蔡徐坤没有回答，只从床底传来一阵难以辨识的低语声。房里很乱，床上留着一块巨大的血迹，桌子上也有血，白色地砖上的血被鞋子踩的乱七八糟。
“让我试试吧。”
听到这句话张护士抬起了头，看到王子异的瞬间脸上整个表情都变得讶异起来。反应了一会她才结结巴巴的问，“王医生，你怎么来了？”
王医生今天有些不同寻常。不仅只在外在上的不修边幅。从他眉眼之间，也能看出一些难以言喻的不一般。
雷雨夜，凌晨三点，发狂的病人。
单是将这三点结合起来，都是令人不快的词眼。更何况，张护士还记得王医生住的地方在市中心，距离医院足有迢迢之远。
但他不顾一切的赶来，为了病患？
任凭再有责任心的医生，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这里交给我，你先休息一下。”王子异说。他摘下已经花掉的眼镜放在桌上，皱紧了眉看了一眼肮脏的地面。
手攥成了拳。
罢了，大不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
这样想着，王子异才咬牙跪在地上俯下身子，向着床底看了一眼。那个疯子正用手抱住双腿，止不住的浑身战栗，将头埋进膝盖里。
典型的自我保护式姿态。他的手上、身上全都是血。具体伤势如何，还得等人出来了才能再下定断。
“蔡徐坤。”
王子异叫他的名字。那个人的动作像是触电了一般的停滞了一下，隔了半晌才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张微微肿胀、遍布泪痕的脸。
血，红色的血。
流淌在身上，聚集在脚下，到处都是。
“病房里难道还有锐器吗？”王子异问。
“理应没有，但是不能排除病人自己收集锐器的可能性。”
这个疯子，怎么就这样一心寻死。
蔡徐坤盯着王子异看。
“你看，”他忽然笑了，转头对向身旁的空气，仿佛那里也有个人似的，“这是我的王医生。”
王子异的两条眉越攒越紧。蔡徐坤埋在床底的阴影中，头发被血贴在脸上。笑的时候挤开干裂的唇瓣，就像一朵躺在垃圾桶里逐渐枯萎，生命即将消失殆尽的花。想要用尽余下的所有气力，最后绽放一次。
“蔡徐坤，你旁边的人是谁？”王子异明知蔡徐坤的身边空无一人，却还是这样试探的问。
蔡徐坤的笑意瞬间收敛回去，怯怯看了一眼那端。然后迅速低下头用手抓住头发，身体大幅度的不断颤抖，嘴里也含糊不清的一直说道。
“……不要杀我……回去、快回去……”
谁要杀他？
他在让谁回去？
王子异没有猜错。蔡徐坤的状况越来越糟，甚至已经出现了幻觉。
在与蔡徐坤的几次交流中，关于他的身世家庭与成长环境，王子异仅仅知道一些破碎零散的片段。
他有童年阴影。
母亲是妓女，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毒资。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眼自己的亲生父亲。
继父是毒贩。后来蔡徐坤也染上了毒瘾，认为海洛因是个好东西。
二十岁这一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继父。
他的人生满目疮痍，充满臭气。
王子异只能猜测，那个出现在这个疯子幻觉中、使他感觉害怕的人究竟是谁。不会是他的妈妈。这个人恨极了世界，却单单喜欢生活在这世上的母亲。
“蔡徐坤，你别害怕。”王子异慢悠悠的开口，隔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你忘了吗？”
“那个人，不是已经被你……亲手杀死了吗？”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在谱写一支送给恶魂的安魂曲。
语音一落，空气忽然安静了。
父亲去世了。
在王子异十岁那年，躺在家里的浴缸割腕自杀了。
那天的前一日是王子异的生日。
妈妈非常少有的神智正常了一次，穿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裙子。夹有缕缕银丝的长发也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盘在头顶上面。
她还擦了口红，显得气色很好。她的胸前戴了一只红色石榴的胸针，王子异坐在她的怀里，头被胸针硌得有些难受。
但他心情很好，所以完全不在意。
爸爸买了生日蛋糕，上面浇了满满的巧克力酱。那是王子异曾经最爱的口味。爸爸穿着整洁的西装，胡子也被刮的干干净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容光焕发的爸爸妈妈了。刚满十岁的王子异，笑容满面的左手牵着爸爸右手牵着妈妈。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许下的心愿，因为这是此生他最后一次许下的生日愿望。
“小异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像现在一样完完整整幸福的待在一起。”
王子异真的太开心了，说完这句一口气就吹灭了蛋糕上满满插着的十支蜡烛。他抱着爸爸送的大熊娃娃沉沉睡去，做了一个甜蜜的美梦。梦里有糖和巧克力，有妈妈的红裙子，有爸爸绚丽的画笔。
真好，他的愿望在梦里实现了。可是荒谬的时代没有正确的生活。上帝是个会骗人的坏小子，他总喜欢在你满怀希望时给你重重一击。
拥有一切时失去所有，就像登上至高点再坠入深渊。这比夺走一个要有趣多了。
晨曦照在王子异身上，前一日的喜悦仍未散尽。他睁开眼睛跳下床，找遍了整个房子也没看到父亲的身影。
最后去了母亲的房间，她正蹲在地上放声大笑。
屋里浴室的门大敞着，其中水声不断，爸爸穿着衣服坐在浴缸里。他睁着眼睛，浑浊色的眼球定定盯住一个方向没有转动。眼窝凹陷，白色的唇半张着，露出里面因为常年吸烟微微泛黄的牙齿。
他的脸是紫青色的，像极了王子异曾在街头见过的冻死路边的乞丐。
那个乞丐最后去哪了？
王子异不知道。
听别人说，他被装进一只巨大的编织袋里，跟着垃圾一起丢进了垃圾车。最后被送去很远的地方，被火烧成灰了。
他再走近一步，看到洁白的池壁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父亲的手臂无力的垂在上面，手腕开出一朵红色的血花。
他听到妈妈披头散发的扯着嗓子，发出非常可怕的尖锐笑声。
“哈哈！终于死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王子异对蔡徐坤说。
蔡徐坤动作极慢的抬起头，看见光芒之中的王医生正对他轻轻的笑，温柔的好像清晨时分投入窗口的第一道阳光。
“已经没有雷声了。”他的笑意加深了，说话的语调既轻又缓，“已经不见了。”
王医生，说话的人是蔡徐坤最喜欢的王医生。他连声音也都那样动听，就像春日里裹挟消融雪水的潺潺溪流。
“你流了很多血，不疼吗？快出来吧，让我帮你看一下。”
蔡徐坤最喜欢的王医生，正站在外面的世界，遥遥向他伸出了手。
“相信我。不要害怕，由我保护你。”
那嗓音是被圣水浸过的圣乐，听入耳中便能洗去罪孽，净化污浊的灵魂。他的天使，再次伸来了救他脱离混世苦海的那只手。
“你看见了吗？”蔡徐坤对正在身边的男人说，“你再也控制不了我了。”
那个男人，浑身上下布满可怕的伤痕，笑的时候便有暗黑色的血液从腐烂的伤口里流出来。真是奇怪，蔡徐坤明明已经砍了这个人那么多刀，他怎么还能平安无事的站在那端。
大概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专门索命的吧。
一定是这样。
蔡徐坤觉得自己疯的有些厉害。
不过没关系。他脸上带着笑，慢慢握住前方伸来的那只手。
那只手他已经握住了。
他已经握住了天使的手，何必再去畏惧死去的恶魔。
王子异将蔡徐坤抱在怀里。
一条手臂挽着他的脖子，另一边则托住他的双腿。怀里的人气息奄奄的眯着眼，额头有一处严重的碰伤，左腕也有划痕。
蔡徐坤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易拉罐拉环，他就是用这个东西割开自己的手腕的。
两处伤口尚未凝固，还在汩汩的流着血。
走过门外时王子异狠狠踹了一脚门框，发出巨大的声响，终是停止了门口聚着的那群人不堪入耳的议论声。
医疗室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他能清楚感受到蔡徐坤力量的流失，一路走的飞快。
蔡徐坤软绵绵的抬手，摸了摸王子异的脸。一双眼纹丝不动的盯着王子异看，看的那样仔细，仿佛要将他镌入骨里。
然后才说，“王医生，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呢？”
他的声音很是微弱，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湮似的。王子异皱了皱眉，“省点力气，别说话了。”蔡徐坤笑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合，毫不在意的继续说。
“我好像爱上你了，已经来不及了。王医生，我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