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音频怪物《琴师》剧情展开)
天启二十四年,先帝罹患急症,罢朝一月,朝中暗流汹涌,又三日,帝崩。既无遗诏,兼无口谕,众皇子夺位之争遂起,乱世风云,由此势成。
帝之七子祁泽,文韬武略,别有沟壑,夺兵掌政,杀伐果决,余子慑服,俯首退衔。
天启二十九年,新帝登基,定年号,天泽,是年为天泽元年。
此后,帝励精图治,收拾河山,乱世方平,百姓称颂。
盛夏时节,一大早,临江而建的柳烟阁已是清客满座,如此燥热天气,安坐阁中,叫上一壶清茶,就着一窗江风,三五好友天南海北畅谈一局,自成京城中风雅一隅。
一楼临窗一张桌边,几位书生正品茗清谈,忽闻窗外几声厉喝,伴随着鞭风呼啸,均诧异而望。
只见街道上错落人群被一群缁衣差役粗暴分开,那官差满面风尘,似是远道而来,身后一队囚衣枷锁之人踉跄跟随,稍有落后便有藤鞭呼啸而至。街道两旁行人闪身规避,又窃窃私语,向队伍投去好奇而又畏惧的眼光。
一位蓝衫书生仔细看了看那些囚犯身形面貌,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却不知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此话怎讲?”旁边一人问道。
“你看那队囚犯,多是身姿清瘦,面容灵秀,又操着南方口音;虽形容狼狈,却有隐隐有一番奇秀风骨。若我所料不错,这应该是岭南风家或是旁系一支的族人,受连坐之罪押往京城,留待发落。只是不知一路这般走来,死伤多少;帝王一怒,又不知谪往哪处穷山恶水。别的不说,倒可惜了风家世代辈出的双绝之才。”
“林兄此言甚是。小弟三年前有幸见识了风家一位公子琴棋双绝,手中一把绿绮,一曲忘机,惊才绝艳,更于鼓琴之时与人口占一局,赢得漂亮。”
“要说风家此次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偏偏出了一个风啸凌,不爱文墨,独钟刀剑,乱世里入了大皇子麾下,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也是难得的将才,只可惜跟错了主子,祸及全族。一人获罪,连带风家誉满天下也成了祸乱人心,牵连不知凡几。”
“哎,你们看,那囚队里果然有一个负琴之人!”
众人一时停了感慨,伸头望去,只见队里有一个年青男子,一袭落拓青衫,面容凝重,背上一把桐木琴,木质古雅,琴弦韧润,男子正俯身用布帛仔细将琴重新包裹,想是方才人群冲撞致使布帛散开。
再看那布,应是用上好衣衫裁成,想来必是爱琴之人,如此境遇犹不忘丝弦。
一边官差却已大不耐烦,扬起一鞭就朝男子手上的琴抽去,鞭梢带风眨眼便至,人群中惊呼还未起,男子却身形一闪,将琴护在怀中,以背空迎一鞭,粗细逾指的鞭子砸落在身上,一声闷响,男子却眉眼不动,将琴在身上绑好。
原本嘈杂的人群一时为其气度折服,瞬间寂静,官差见状颇有些羞恼,抬脚便踹,桌边的几位书生心中皆有些不忍,然一时无法,却听一声“且慢”。
差役更是不忿,大喝一声:“大胆贼子,竟敢当街拦囚!”
人群中却是出来一个面容白皙清秀的少年,温颜笑道:“这位大人,我家主子急求一位琴师,想请这位先生一见,请大人通融。”
说罢,将袖中一块玉牌向官差亮了亮,那官差刚欲呵斥,见了玉牌却顿时面露惶恐,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少年似乎了然,压低声音道,“若是此事不成,自然将人送回,万万不敢连累大人。”官差有些迟疑地放了行。
人群逐渐散去,桌边气氛重新活络。
蓝衫书生笑道,“这琴师怕是另有造化。”
“林兄可是指刚才那个少年?”
“正是。众位也许不知,那少年是礼部秦大人家的小侍,我年前于吏部石大人家行卷时,曾见这小侍来送帖子,年纪虽小,言谈行事却很妥当,据说很得秦大人看重。此番相救恐怕也是为秦大人办事,那琴师若是能逃脱此劫,也是幸事。”
申时,引凤台。
百余宫廷乐师侯宣于外殿,被内侍来回引着上殿献技,殿中宫女、侍卫、内监兼十数官员悄然立于殿下,除去丝竹之声,落针可闻。
高台之上,浅黄龙袍的帝王闭目凝神,似在听曲,脸色却愈见黑沉,殿中气氛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终于,殿下有一位乐师捱不过天子之威,错手拨乱了一弦,惶恐地跪地叩首。
“技艺卓绝,接龙引凤,嗯?”沉缓的声音由上位传来,内侍“扑通”一声跪下,连声求饶。
新皇登基后,宫中朝野陆续一代新人换旧人,谁知新一批的宫廷乐师迟迟不得圣心,一连几日,新选送的乐师总不能让帝王满意,听曲每每眉目不展,甚至一度拂袖而去,让司乐监和礼部都颇为紧张。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上无嫡长子的尊贵身份,下无先帝幼子的圣眷龙宠,却一路奇计诡谋,杀伐决断,稳稳地将帝位纳入掌中;年少登基,用人行事,不拘常例,一项项新政令改,人事任免,有条不紊地下达,太平了上百年而军政冗余的天朝竟在短短几年间隐隐有了新象,令朝中百官肃穆。
而乱世已过,万象欣荣,起了雅兴的帝王却听不到醉人乐音,满耳只闻,瑟瑟兢兢,万万岁岁。
此时,殿内一深红官袍的中年官员越众而出,帝王闻声开口,“秦爱卿,有事奏?”
秦大人沉吟片刻道,“陛下无怒,新召琴师未曾于驾前演奏,畏惧天子之威是自然。”
“嗯。”
“况且,”秦大人观察了一下帝王脸色,看不出什么,只得接着道,“况且,琴艺卓绝的风家在此前叛乱中几乎折损殆尽,皇家乐师几有一半出自或师承风家,一时之间……”
未出口的话还有,目睹风家灭族之祸,不论是不是欲加之罪,稍有名气的乐师都心有余悸,纷纷隐退山林,生怕无妄牵连。
帝王却不耐这些推脱的官话,打断道,“秦大人既出此言,想必已有人选。不妨带上来,试奏一曲。”
“陛下明察。”
一挥手,外殿领入一个年青的青衫男子,缓步踏上殿前,眉目沉静,曲膝为礼,“草民风清见过陛下。”
“风清?”年轻的帝王微微挑眉,目光如炬,“秦大人?”
秦大人不禁一凛,躬身回道:“不敢欺瞒陛下,此人确乃岭南青湾人氏,虽隶属风家旁系一支,然并不在罪责之列,想是官差误拿,下官见此人于囚锁之中,仍不忘弦柱,颇为动容,故斗胆,引荐此人。”
“哦?身为无辜,而被误囚;千里锁拿,却肯殿前献艺,倒真不像风家人的硬骨头啊。”帝王有些玩味地望向殿下静立的青衫男子,眼中却殊无笑意。
男子抬头,声音平静:“一己喜怒,不迁管弦;琴瑟既起,只关知音。”
帝王闻言,蓦然大笑,颇有深意道,“秦爱卿,一双慧眼,识人如炬啊!”
秦大人见状,心中莫名忐忑,拿不准帝王是喜是怒,口中却只得谢道,“陛下谬赞。”
傍晚,夕阳半落,红霞漫天。
一个素衣宫婢抱着怀中针黹绣品,安静地低头走出锦绣小筑,却听闻隔间的青衣姑姑一声唤,“细辛,你且缓一步。”
细辛闻声转身敛衽一礼,低声唤道:“姑姑。”
青衣宫女几步过来,吩咐道:“细辛,今日内监交待了一件差事,我细细斟酌,觉着还是你可靠些。你平日里手脚勤快,办事也妥当,是个可心的。”
细辛愈发恭敬,温声道:“细辛平日虚承姑姑许多照顾,姑姑有事尽管吩咐。”
细辛将今日刚完工的绣品收好,无声地叹了口气,收拾了简单的随身细软,转身出了房门,向门外候着的小侍点点头,沉默着跟了上去。
“既是青亭姑姑荐你来的,想必是个乖巧机灵的孩子。咱也就不多交代了,这次调了你来,就是为了临时照料一个圣上钦点的琴师,据说还是从死囚里救下来的,不知怎么就对了上面的
胃口,才特批留在外宫住下,以便随时传召。只是听说一路从岭南锁拿过来的,身上带了点伤,得好生调理。外宫的奴才都粗笨得很,姑姑说你粗通药理,办事也得力,最是合适不过……”
领路的内监絮絮交代了一路,细辛不见一点不耐,一一点头记下,那人才满意地走了。
细辛深呼吸了一下,推了门进去,挽起衣袖准备先收拾屋子,既是身上带伤,则起居一应物什要重新归置……
却猛然耳闻一声低喝:“谁!”
细辛立时僵在那里,交代了这许久,最重要的“人已经到了”居然一字未提!
一边轻身退出门外,一边恭声答道,“先生不必惊慌,奴婢是宫中调来照料先生起居的。”
半晌,屋内并无回音,细辛只好又开口,“先生?奴婢可以进去服侍了么?”
“嗯。”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戒备冷厉只是幻觉。
细辛低着头迈入屋内,眼神收敛,转过屏风,向床榻上的男子行了一礼,道:“奴婢不知先生已至,惊扰了先生,望先生见谅。”
榻上的男子似有些不惯,开口道:“……姑娘不必道歉,方才是在下出神,不觉高声了些,与姑娘无尤。”
“姑娘当不起,先生唤奴婢细辛便可。”细辛见男子温文有礼,便柔声道。
“嗯。在下风清。”
细辛抬头,入目一张年青沉静面容,却隐约着几许坚毅沧桑。还未细看,忽见面前年青的琴师神情略带窘迫,才发现,他只着中衣,床边还散落着几个大小瓷瓶,淡淡药香在空气中浮动,想必刚刚正在裸身上药,听闻女声才慌乱着衣。
细辛了然,不觉一笑。
风清一见,益觉尴尬,想请细辛出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被她一笑,慌忙转移话题,“本草曾记,细辛者,祛风散寒,行水开窍,根细而味极辛,故名。姑娘名字可是出自此?”
细辛收了笑意,正色道:“先生既晓药理,当知医者父母心。”
风清不禁哑然,呐呐不语,眼看着细辛将刚披上的中衣轻巧褪下。
细辛仔细嗅了嗅几个瓷瓶,心中有数,从一旁的铜盆中拧了温热的巾子,尽量轻柔地附上风清背上的纵横鞭伤,只觉手下肌骨蓦然紧绷,却不闻一丝呻吟,不觉又将动作放轻了些。
待身上的伤处理得差不多时,大半个时辰已过,细辛长出一口气,将药仔细收好,把衣服给风清披上,轻声道,“这几日我会给先生准备清淡的饮食或者药膳,先生切记起居规律,不可忧思过甚,不可沐浴,若先生觉得不适,可唤奴婢来擦身。”
风清一一应下,闻得最后一句,连忙道;“……不敢劳烦细辛姑娘。”
细辛微叹一口气,“先生,这是奴婢分内事,稍有差池,必领罪责;先生亦不可再唤奴婢姑娘,宫中规矩森严,这般相称,恐节外生枝,又起无妄风波。”
风清沉默了一会儿,道:“既如此,细辛,你也不必先生来奴婢去,唤我风清即可。”
“这……”
“……那至少无他人在时,不必严守规矩。”风清顿一下,如自语般低声道,“我本不是这宫中之人。”
“细辛知道了。”细辛依旧柔顺道,心中却一动,我也本不是这宫中之人,却不知何日能出得这深宫。
过得旬日,在细辛的悉心照料下,风清的伤势有了起色,两人言谈也添了些熟稔。但细辛仍有些担忧,风清的伤势比她想象的要重,从岭南一路上京,春寒到夏暑,又带着伤,体内积聚了不少阴湿之气,却迟迟发散不出,影响了伤愈。
细辛一边暗忖,一边开了内侍监临时给她备的一些物什包裹。当时调配得急,也不想要在这里待许久,贴身的细软不够;前几日忙着给风清调理伤势,不及收拾,今日正巧归置一下。
整理间,似有一枚小巧的铜质金属落地,细辛停下手上的动作,带着些疑惑捡起,细细地看了看,似乎是一把精巧的钥匙,不知是何用处。
想了想,还是起身到了风清的屋子里,转过屏风,见风清半倚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听闻开门声,睁眼温和道,“细辛,你来了。”
“嗯,”细辛应道,将钥匙取出,“方才在屋内整理物什,见了这枚钥匙,不知何用,便来问问你,既是内侍监交予我的,却不是我的,应该与你相干。”
风清转眼看了看,身上却一僵,脸色也带了些灰暗,点头道:“确是给我用的。”
细辛一笑,将钥匙递过去,“既如此,物归原主。”
风清接过钥匙,细辛又闲问几句,都是关于风清伤势恢复的,风清一一答了,又略带些歉意道:“细辛,我有些渴了,能帮我倒杯茶来么?”
细辛答应着,转身进了隔间,想着风清有伤在身,不宜饮茶,却瞧见早先备下的药茶可巧这会儿送来了,正温着呢,细辛倒了茶,几步就回来了。
风清未料到细辛来得如此快,想掩饰已来不及,细辛乍见眼前场景,怔在当下。
只见风清身上的薄毯被掀开,衣摆向上提,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腕,上面赫然扣着两只粗逾两指的脚镣,内侧隐约还有坚硬的突起,紧紧钳住了脚腕的经络,附近的皮肤被磨蚀得看不出原来面貌,错落地结着层层血痂,风清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捏着钥匙在镣铐上摸索着,蓦然抬头看见细辛,眼神里都是还未掩藏好的伤痛、屈辱和狼狈。
细辛怔愣间只觉心被钝物狠狠地击了一下,险些拿不住手中的茶盘,微微侧过身体避开了风清那一瞬的眼神,低头将茶盘放在一边,快步走上去,一把抢过风清手上的钥匙,极力抑制住微颤的声音,道:“我来罢。”
风清似是未反应过来一般,任她动作,细辛在镣铐上细细摸索,找到了隐秘的锁眼,将小钥匙插进去,轻轻转动,“咔”地一声,锁应声而开,感觉到风清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细辛凑近了看,发现长时间的锁拷已经让新生的部分皮肉和镣铐上的突起粘连在一起,轻轻牵扯就有血缓缓渗出,细辛眨了眨眼睛,涩声道,“你怎么不早点问我要钥匙呢,白白多受了这十几日的罪。”
风清静默了半晌,哑声道,“我以为这个镣铐不会被取下来了。”
此言入耳,细辛只觉有无法言喻的悲伤深蕴其中,这样一个温和纯挚的男子,究竟是历经怎样的磨折才能有这样的认知。
“……当日我从囚队中被秦大人领入宫中,为了不影响御前抚琴,只强行卸下了手腕上的镣铐,秦大人对我亦有所忌,便依然拷着。”
“我该早点收拾包裹……”细辛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在颤抖。
“不怪你,这是刑部为了防止重罪流放的犯人途中逃跑生事而特制的镣铐,限制了手脚用力,不用锁链相连,不易发现;一路这样从岭南过来,是我不敢相信还有能活着取下它的一天,也便没有开口相询。”
细辛闻言,心中沉重并没有减轻半分,沉默着尽力小心地将两只沉重的镣铐取下,微有些无措地看了看那双伤痕遍布的脚腕,咬唇道,“我去给你拿药过来。”
当天夜里,风清发了高热,整个人蜷在锦被中微微地抖,无端端显得脆弱无助,细辛也不去敲内务司的门,一径抱来了自己的被子,将风清裹得更紧。留着外室的窗子透风,打上温热的水,就倚在榻边,拧了帕子一遍一遍给风清换。
细辛知道,岭南一路锁拿上京,风清担了多少苦楚,却始终未曾言及;入得深宫,步步如履薄冰,若不是身上的最后一道枷锁得以去除,又叫自己瞧见了他不堪模样,他万万不肯露出一点怯来——心上一松,病灶已深的身体自然大肆反扑,只但愿,这场高热过后,除尽的不只是他体内积聚的阴湿,还有他心头不散的阴霾。
夜色深浓如墨,重重宫影下无半点声息,屋里只有一盏烛火跳动,伴着风清因病略显粗重的呼吸。细辛手上动作沉稳条理,心里却止不住地思绪翻涌,经年以前的片段在脑海中纷乱闪过,父母的早丧,薄凉的亲族,入宫的无奈,从青涩稚龄一点一点看透这宫中种种险恶,如今早已身心俱疲,真放出宫,却无处可投奔,岁月仿佛死水无澜。
忽而听得风清呓语,打断细辛渐渐漫溢的凄伤,尽管知道风清此时定然神智不知,语无伦次,却还是俯下身,努力想听清他说些什么,想知道他这般病弱无助的时候,在渴望些什么,自己被深宫围困而僵死的思绪,若有梦,向何方展望。
静静地听了许久,细辛身子僵了僵,竟怔怔地掉下泪来。
翌日黄昏,风清自昏睡中缓缓醒来,一室寂静,恍然了一晌,才渐渐回过神来。开门声“吱呀”响起,细辛的身影转过屏风,对上风清清亮的双眼,又惊又喜,连声道,终于醒了,终于醒了,醒了,就好了。
风清不解细辛为何如此欣喜,只看着细辛由衷喜悦的面容,却油然而生出一种新生一般的美好,如同初春回暖,万物复苏,仿佛一切都未开始,一切都还可以开始。
养伤的日子平静中透出温馨,细辛希望风清早一点痊愈,又莫名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入宫七年,早已被磨砺得冷硬的心似乎渐渐地柔软起来,夏末的日光温柔缱绻,外宫一角的小院,在一瞬间让人觉得和深宫远隔了重山流年。
细辛缓步迈入屋内,唇角不觉牵起一丝微笑。
风清依旧“遵医嘱”倚在榻上,见了细辛颔首一笑。
细辛打量着今日天气不错,便提议到窗边小坐,风清闻言,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已很有些日子不被允许下床走动了。
细辛扶过风清,安置好了茶点,回头却望见风清的目光投向屋里一角,眼中微带渴望,顺着看去,细辛抿唇一笑,转身出去。
挑了柔软干净的棉布,微微浸湿,细辛将被风清小心包裹的桐木琴取出,拿到小几上细细地擦拭,拂拭间有柔软发丝落在弦上。
一旁的风清只觉目光不自觉地丝丝缕缕缠绕在面前的景致上,岁月仿佛在这一刻静好悠长。
思绪一念间越山涉水,回到那个风景秀美,人情淳厚的小山村里,心里还有十几岁的稚嫩梦想,耳边还有简单悠扬的家乡小调悄然回响。
想起师傅教他的第一支曲就是一曲乡音,还告诉他,琴无弦,曲素心。
风清含笑接过细辛擦拭过的桐木琴,静静地沉淀了一下思绪,抬手抚上琴弦,试了几个音,眉眼不自觉地悠远起来,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细辛,似乎在询问。
细辛低头抿唇,“我不通乐理的,你尽可随心而奏。”
风清淡淡一笑,沉吟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琴上一转,悠扬琴音在指下流泻而出,曲调简单圆转,萦绕着山野气息,似是与这御前琴师之誉殊不相配。
细辛听着那熟悉的曲调,眼眶却不觉红了,这就是那晚风清发高热时,无意识哼唱的小调,是她家乡的小调。
在陌生的宫闱里,蓦然听到,细辛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震惊、感动、欣喜、酸涩,五味杂全。但是,细辛知道,此时再听到这阙曲,是该庆幸的,原来,自己还不是孤身一人,上天终究厚待了她。
收拾起心情,细辛将宫袖挽起,露出十指青葱纤细,努力回忆着,挽起一个指花,看着日光投下的影子,略有些生涩地调整着手指,渐渐地跟上了风清的琴音,在心中默默地和着。
风清带着笑看细辛的动作,待细辛调整好了转过身来,目光随着她灵动变换的手指闪烁,慢慢地,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细辛迎着风清激动难掩的目光,粲然而笑,眼中犹有潮湿的水汽,却笑得那般开心。
风清琴音一顿,似是不敢相信,颤声道,“你会‘舞指戏’?你也是,青湾人?岭南青湾?”
细辛手上动作愈发连贯,也不答,只开口接上风清断下的琴音,哼唱出那首家乡的小调,指间的蝴蝶在日光下映出剪影,淡薄的蝶影随着细辛的动作从窗框上翩然而起,轻巧地掠过风清仍旧停在弦上的手和眉宇间。
风清有些狼狈地低了一下头,似乎有水滴一瞬间落下,再抬头,眉眼一片温润,再次抚上琴弦,跟着细辛的哼唱和手指,琴音蝶影里是远隔千里的故乡,共同的故乡。
一曲将尽,两人同时开口:
“你……”
“我……”
闻声,风清和细辛都止了话头,相视一笑,目光里有旁人不知的情愫流转。
却闻听门外一声有些尖利的高唤,“细辛,细辛何在?”
笑颜一僵,细辛起身理了理衣裙,对风清歉意一笑,心下有些不安,应声出了小院。
见了来人,细辛躬身施了一礼,恭声道,“见过秦公公。”
被唤作秦公公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细辛姑娘近来辛苦了。”
细辛愈发恭敬,身子往下又欠了欠,稳稳地道,“细辛不敢,公公言重了。”
秦公公这才道,“前几日圣上念着风琴师带伤,不便殿前献曲,也就没有传召;今日得了空,便差我来问问,不知风琴师身子可大好了?”
细辛心头转过数念,口中却答道,“劳烦公公多跑这趟了,风琴师这两日已有起色了。”
秦公公微微点了点头,道,“怪道我在院外得闻清音,原来风琴师已能起身了。”
细辛一凛,庆幸自己答话时留了三分余地,未料秦公公已在院外侯了一刻,却不知他还听到了些什么。
不觉打起精神,言语间更加小心,“细辛这便通报风琴师,劳公公稍候。”
细辛倒退两步,转身入了院门,一路低头进了屋,忽然不知如何跟风清说。
茫然间一抬头,却见风清已然用布帛裹了琴,依旧缚在背后,对她安抚地一笑,示意可以走了。
细辛心里蓦然酸涩,眼眶莫名地胀热,匆匆地点点头,领着风清走向院外。
秦公公见两人走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风清几眼,慢声道,“风琴师,这便走罢。”
风清不答,只略一点头,待秦公公转身,眼神不觉在细辛身上留恋几分。
细辛勉力稳住心绪,向着两人的背影涩声道,“送秦公公,送,风琴师。”
细辛怔怔地在门口望了半晌,直到一个小内侍迎面过来,细声问道,“这位可是细辛姐姐?”
细辛方才收回远望的目光,回道,“我就是,敢问公公有什么事?”
那内侍笑道,“是秦公公差我来的,说是这段时间劳烦细辛姐姐栖身外宫,照料风琴师;如今,风琴师既已伤愈,细辛姐姐也可收拾细软回内宫复职了,这便叫我来,看着给细辛姐姐搭把手,掂些杂物。”
细辛闻言愣了一愣,竟然这么快就要走了?风清身体还没有完全调理过来,他才刚刚从自己的视线中走出去,而自己甚至还没有跟他道过别……
内侍见状,试探道,“细辛姐姐?”
细辛猛然间回过神,不觉哑然,难道这月余,竟让自己忘了,此身犹在深宫么?走或留,又岂是自己做得主?
当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思及此,细辛却是莞尔,心中有淡淡的满足,笑道,“没什么,既如此,随我进来吧。”
行至房前,那内侍乖觉地止步,只道,“姐姐尽管进去收拾,我在门外候着就是,有事姐姐唤一声便好。”
细辛谢过,进了屋子,三两下便收拾妥当,一时却不想出门,倚在榻边,隐隐地等着什么。良久,叹了口气,挽了包裹,刚迈两步,瞥见案上文房,又转过去,铺开宣纸,拈笔蘸墨,手在空中悬了半晌,末了,只得重重地落下寥寥二字。
惟愿他懂。
想必他懂。
细辛一笑,出了房门。
回内宫已有半月,一番交接过后,日子重新归于平静,仿佛那一月时光是浮生偷得,梦醒无痕。
细辛躺在床上辗转,却了无睡意,索性披衣起身,静静地踱了出去。
听闻他那日殿前献曲得了赏赐,宫人们都暗暗说,琴艺终究是风家冠绝;听闻圣上准他常驻外宫,又调了宫人专司起居,照顾有加;听闻他得了新曲,乐坊争相央了人求谱子,欲排新舞博圣上一笑……
无心时,帘外风雨总无意;上心时,满耳皆是君暖寒。
细辛任由心绪百转,嘴角抿着浅笑,竟颇有些享受寻常人避之不及的心烦意乱,自入宫来仿佛从未有过这样鲜活生动的想念与关心。
待停步,细辛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竟不知不觉中出了内宫,走回了风清的小院,抬头望了望,月至中天,想必是无意碰上了宫卫们换班,才侥幸过了宫禁。
细辛苦笑,这会儿是想回都回不了了,恐怕要等黎明前宫卫再次轮班才能避开耳目。
爽性静下心来,在院外寻得一处隐蔽角落,倚在墙边,果然听得小院里有琴声泠然。
那日殿前献曲归来,风清便不见了细辛踪影,连带隔间里的一应细软尽皆收拾罢了,却又不敢多加询问,怕给细辛惹了是非。
怅然间,瞥见案上笔墨,展开来看,纸页上两个娟秀小字,珍重。
仿佛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恭谨漠然的宫婢纵然照料周到,比细辛过无不及,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入夜,辗转不得安眠,便悄然起身,携了琴在院中,任指尖在弦上随心而走。
悠远琴音与夜色相对,似能入人心。
不觉想起在青湾时的点点滴滴,深广秀美的青湾湖,星罗棋布的汀坻小岛,山风和暖的素心谷,琴艺卓绝而随性洒脱的师傅,夏日般悠长宁静的习艺日子。
而这一切终止于数月前,与青湾格格不入的冰冷戈矛打碎恬静。
胜败总是兵家事,帝胄功成万骨枯。
自己本属风家旁支,幼年失怙,又沉默寡言,不得族中长辈欢心;师傅却说,此子于琴艺上颇有缘分,于是将自己从族中带出,悉心教养。说是琴童,却亲厚如父子,更兼师傅将一身琴艺倾囊相授。出事之后,自己虽不在连坐之列,师傅却难逃一死。
终究不忍师傅无人送行,却无端遭了锁拿,生死一念间,师傅依然浅笑着告诉自己,纵历厄难,勿改初衷。
琴师若失去了澄明的心境,便落了下乘。心怀怨恨的琴师,纵使技艺高绝,琴音只会是呕哑嘲哳,难为卒听。
于是一路默默隐忍,原以为,逃不过客死异乡,却峰回路转,得遇故人。
琴音一顿,指尖却仿佛老马识途,再次奏起那支乡曲,旋律回转间仿佛能听到细辛的声音,远远地,模糊地和着,轻灵婉转,沁入心扉。
于是着迷一般反复,恍然间,天光隐隐地穿透夜幕,那深夜相和的飘渺歌声才渐渐沉寂,风清仿若被莫名牵引,僵冷的四肢缓缓地走向院门。
听得门环脆响,栓扣咿呀,风清自嘲一般笑笑,门外空无一人。
转身欲回,却隐约看见草丛里晶亮一闪而过。
按捺住蠢动心绪,拾起细察,待认出是何物,风清不觉笑开;继而却又想起什么,眉宇轻轻皱起,若有所思。
廿日时光一晃而过,细辛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回想那夜误闯宫禁,在风清门外再次听到的家乡小调,袅袅琴音绕耳不绝,有时想着想着就会哼唱出声,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愈来愈蠢蠢欲动,细辛觉得,自己快要压抑不住将它付诸实施的冲动。
入夜,细辛冒险躲过宫卫,一路上几乎按捺不住急剧的心跳,再次站在了风清院外,望见风清夜半抚琴时常点的那盏灯,细辛站定在门边,慌乱和思念刹那间被院内传来的琴音抚平,唇边浮起一个自己未曾察觉的浅笑,依旧依在墙畔,静静地听。
不久时,夜风渐凉,细辛搓搓有些僵硬的手,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抱着臂蹲下来,头微微地靠在墙边。初秋的深夜里,有沁凉的雨滴沙沙落下,细辛听着院里的琴音似是顿了一声,却又续上,细辛努力按下想劝风清回屋的念头,这宫里耳目太多,稍有不慎,只怕两人命运堪忧。
犹疑间,手肘似乎触到了柔软的织物,细辛愕然地轻轻抽出墙砖,里面是油纸仔细包裹的一件暖绒蓑衣。
细辛屏息将蓑衣展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钗环,一瞬眼中湿气上涌,那是上次黎明前离开这里时,不慎被矮丛伸出的枝桠勾下的,慌乱间遍寻不着,无奈放弃,却不想,被风清拾到。
丢失宫饰的忐忑在此刻消散无踪,细辛抿唇将蓑衣披在身上,渐渐回暖的身体柔软倦怠,手心里冰冷的钗环带着莫名的安心气息,引人沉醉。
缓步绕过矮丛,一袭浅黄轻袍的帝王不自觉地按压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眉宇间冷峻深沉,挥手挡开了内侍撑起的伞,自顾地闲闲在深夜的宫闱中散步。一抬头,看到眼前情景,不觉微微眯了眼。
不远处的院墙边,一个玲珑身影披衣抱膝蜷在角落,院门上悬挂的灯笼在凄迷雨帘中洒下朦胧火光,映照着那张清秀的面容依在墙畔,脸微微扬着,双眼阖起,唇边却满满的都是笑意,清寂的夜里隐约听得,口中在哼唱着什么小调。
刚从如山奏折中脱身出来的帝王,蓦然感觉,这样纯粹而简单的欢喜,究竟有多久没见过了,或者,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
打量之下,才发现似是走到了宫城外围,周遭景致全然不熟,于是微微回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是……”
内侍乖觉地低声答道,“此间院落正是风琴师居处。”
听得回答,帝王神色却隐在一片夜色里看不分明,脚步一转,借着周围林木遮挡,无声靠近。
待凝神细听,院内分明传出琴声,与先前宫婢口中哼唱的小调远远相和。
直到感觉到头顶的微弱火光被一片厚重阴影笼罩下来,细辛才回过神,张开了一直微微闭着的双眼,轻轻的哼唱声也停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然而身体却先思维一步,低低地伏跪在地,不及张口说些什么,面前的尊贵帝王却曲膝蹲下,单手勾起了细辛的下颌。
所有的辩白和求饶似乎都在那深沉而慑人的目光中呐呐消失,短暂的沉默在极富压迫性的打量中漫长而难捱,细辛低眉垂目,渐渐在无形的威压中喘不过气,到最后几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措与绝望,下颌处的力道越来越大,细辛已经在不自觉地颤栗,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翻来覆去只不过两个字。
风清……风清……
不知道是呼唤他来帮帮自己,还是祈祷他不要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个时候,仿佛只有念着这个名字,才能汲取支撑身体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有勇气接受可能的一切后果。
看着眼前清秀苍白的小脸,紧闭而微颤的眼睫,片刻之前的纯净笑容已经找不到丝毫痕迹,安静得仿佛屏息的夜色里,帝王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良久,细辛恍然听得面前低沉冷峻的声音,“朕却不知,这宫里的护卫什么时候松懈到这个地步了,连一个小宫婢都能轻易闯出来。”
话音方落,钳制住自己的手指缓缓收回,细辛却已经在方才力量悬殊的对峙中耗尽了心力,睁眼,起身,四围早已是一片寂静。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院墙里,不知何时顿止的琴音,隔户远望的沉痛目光,和夜色里紧攥的手指。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身上只剩下冰冷的感觉,昏沉地睡去,迷蒙地醒来。
似乎有人推开了房门,又静静地退出。
耳边仿佛听到有人细声议论,“昨夜帝王一时兴起,巡了外宫,夜里当值的宫卫全都领了责罚。”
“难道是遇见了刺客?”
“那谁知道,说不定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儿呢,这宫里不安分的人多了。”
……
议论越来越大声,然后被什么人喝止。耳边回复了安静,仿佛昨晚压抑沉重的静谧。口鼻间全是炽热的呼吸,心跳混乱得毫无章法,钝钝地打在头上。
细辛在被褥间蜷得更紧。
人一日日在病中消磨下去,最初的忐忑等待早已麻木,细辛空茫地撑在那里,似乎不过是等那个最终的判决。
然而,事情却渐渐地淡去。
细辛惊疑不定的思绪,终于被一张不知经过怎样辗转到了手中的纸笺所抚平。
珍重。不弃。
细辛泪如雨下。
“铮”然一声,拂弦的手指缓缓收回,琴弦犹自微颤。
一曲终了,琴中清崎淡远的凛冽之意犹在高敞的宫殿中绕梁不绝,众人一时无声。
高台之上,帝王缓缓睁开双眼,低沉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风琴师技艺果然高绝,遍览禁宫内外,竟是无人可下了。”
不待旁人接话,帝王语调又是一转,轻叹一声道,“如此看来,却是朕错了,风家琴绝天下,倒非浪得虚名,着实,可惜了。”
风清闻言,忆及传自己一身琴艺的师傅,心中不觉一痛,折身一跪,谢道,“陛下过誉。家师曾言,琴诉心声,若着意“技艺”二字,反倒落了下乘。”
“ 哦?却不知,风琴师曲中暗藏了何等深意?”
风清不语,只将身子伏低。深宫内苑,步步惊心,一言不慎,生死不知。
“朕倒听闻,风琴师独居外宫院落,时时于深夜起身弄弦,似是心怀郁郁。不知,可否一道心声?”
风清一顿,开口却是直言,“无他,唯思乡念故而已。”
“风琴师不说,朕倒忘了,时节如流,风琴师离家也有岁余,想必思乡心切。既如此,朕也不便因一人之娱,误了琴师归期,今次,不若便了了琴师归乡之愿,如何?”
风清一僵,不知话锋怎转到此处,然宿愿得偿,心中一时悲喜交杂,只是,这本该避之不及的深宫之中却有了自己最深重的牵系,桑梓之地,心念之人,竟不知吾谁与归。
帝王似是一时忆起,又道,“风琴师在宫中待了这些时日,虽未入司府,然教习献奏,颇担了些宫务,合该领赏。然朕观琴师,非寻常金银可累,不知,这宫中所有,风琴师可有中意?”
风清原无意赏赐,方欲张口谢恩,却闻得帝王最后一句,心中不觉一动,“宫中所有”,那……
抬眼遥遥望向高处的帝王,那深藏情绪的一双眼让风清瞬间压下欲冲喉而出的祈愿。
那晚,自己与细辛之事于高台上端坐之人恐怕早已不是秘密,此时这一问又怎会如表面般轻易放过;现下看来,只怕是自己连继续留在宫内,都不知何时会给细辛招来祸患……
也罢,原本锁拿上京,生死便已身不由己,若侥幸全身而退,便在青湾多候些年月又何妨。
细辛,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们可以相见于深宫之外的广阔天际下。
思及此,风清闭目深吸,忍下心中涩苦,开口道,“谢圣上恩典,然,草民无求。”
龙座上帝王略略挑眉,“哦?”
语气中似有未知的惋惜,又似乎毫无意外。
忽而,仿若意兴阑珊一般,帝王摆摆手,漫不经心道,“如此,朕也不好强求,风琴师自可就此离宫,着内务司按御前琴师之制发放官俸,权当琴师返程之用。”
都散了罢。
众人低声应喏,躬身退出大殿。
出得殿门,风清转身,看方才陪同帝王赏曲的官员、侍者三三两两散去,立在殿外的走廊边。
引凤台的地势偏高,廊外有近百级石阶从容铺展,暮色下厚重苍凉。没有被宫墙遮拦的目光却放空,有一瞬,风清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去岁,因那龙座上的人,丧师,锁拿,一路狼狈伤痛离乡;如今,又是那人一句话,得以全身折返。待青湾归后,不知是何等光景,会不会觉得,此间种种恍然一梦?
师傅没有被无妄牵连,自己也没有被千里锁拿,没有在殿前献奏,也没有此刻夕阳半落的宫城里,茫然无措的自己。
想来,天下易主,王朝更迭,又与安详宁静的素心谷有什么关系呢。
忽而眼前一身暗蓝宫衣闪过,风清回神,开口唤道,“秦公公留步。”
那人转身,拂尘仍搭在臂弯,微微欠身道,“风琴师。”
风清颔首回礼,低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换过常服的帝王,倚在宽大的软榻上闭目而憩。
安静的寝殿里,却忽然从暗中闪出一个黑影,轻巧地伏在软榻之前。
榻上的人,眉眼不动,仍闭着,只开口道,“如何?”
黑影压低声道,“并无异状。”
榻上的帝王似是疲累,单手按压着眉骨两侧,道,“如此,撤了罢。”
黑影俯首应过,仍是一闪身,消失在大殿暗处。
寝殿中静谧依旧,帝王却缓缓睁开双眼,低不可闻地自语道,“两情相悦么,也,不过如此。”
细辛借着窗外暗沉天光,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活,绣房外淫雨霏霏,水雾迷蒙。
蓦然听闻一声轻唤,“细辛?”
顾不得手上绣针尖利,扔下活计,细辛几步转出门外,廊下蒙蒙雨雾里,透出一个清秀身影,粉色宫装,宫髻斜挽。
细辛忙将人迎进来,皱眉道,“霁兰,怎么冒着雨就来了?”
粉装宫女笑道,“知你惦记得紧,我不觑着空赶紧来。”
细辛浅笑着摇摇头,“哪里是什么要紧事,一时想起来问问罢了。”
霁兰接过细辛递来的热茶,焐在手里,正色道,“那院落是我带着人打扫的,那小厨房我可是翻遍了,没见着你说的青布米囊,米面袋子倒是不少,你可是记错了?”
细辛眼中上过一丝黯然,抿抿唇,笑道,“不过一袋陈米,想是早叫人丢了罢,没什么,找不见就算了。”
霁兰细察细辛神色,开口道,“一袋陈米,你这么惦记?”
细辛解释道,“虽是陈米,确是我家乡味道,去岁院里服侍时偶然见的,想是不知哪位前人留的,就想留在身边做个念想。”
霁兰听了,便笑道,“也难怪。”
细辛这边虚应一声,思绪却茫茫有些走神。
霁兰瞧着,捧了热茶到口边,漫漫道,“想那琴师也着实是个奇人了,平白遭了牢狱之灾,却在生死一线得遇贵人;顶着风家的名姓在圣驾前一曲成名,免了死不说还宠眷日盛;原想赐官在即,竟又给放了回去;殿前问赏,只说愿依归故里,倒不知他一路风尘辗转回乡,图的什么?”
细辛下意识接道,“是啊,此去青湾,路途遥远,也不知能否平安。”
霁兰脱口,“青湾?那不是你……”
细辛惊觉,一时不知如何圆过去,“你……”
霁兰心思一转,心里略略明晓,轻笑一声,却又恳切道,“他能否平安我不知,只是你却还在深宫,方才那般小女儿态万不可再有。”
又顿了顿,霁兰低声道,“细辛,宫中人心难测,几年来也只得你一个能说话的,我实在不愿见你受困。”
细辛感激在心,却不觉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
两人沉默良久,霁兰见状,心里叹一声,起身告辞。
临到门前,霁兰欲言又止,“细辛,你……”
细辛知她何意,勉力笑道,“我自当小心,忘情为要。”
霁兰展开纸伞,刚走没几步,回身“噗嗤”一笑,展颜道,“我可不是劝你忘情,是要你莫要放弃希望,不过三年你便能放出去了,何愁此生无缘?”
细辛愕然抬头,心中惊讶、感动、欣喜不一而足,一时不能言,末了 ,粲然一笑道,“路上当心。”
霁兰摆摆手,转身往雨雾中走得远了。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随着众多宫女齐声谢恩,细辛有些怔愣地跟着人群起身,原以为漫长难捱,变数难言的三年,就这样平安度过了么。
自己终究可以离开这深不见底的重重宫闱了,期盼了许久的日子尽在眼前,细辛却微微地有些怯了,不知何去何从,不知,故人在否。
“……细辛”猛然回神,是同年的云燕轻声唤她。
细辛歉意一笑,问道,“云燕,什么事?”
云燕却欲言又止,眉间似有愁色,“细辛,你可有去处?”
细辛闻言了然,云燕当初进宫是迫于家中继母不容,如今年纪已大,放回家去恐怕生存不易。
“……你不是说,你家里也没什么人了么……你要去哪呢……”云燕有些急迫地问。
细辛敛眉,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明白,无论家里是否有人,自己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与风清一起度过的短暂时日,让自己开始奢求宫苑之外的一些东西,渴望的、歆羡的,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就像初春枝头的新叶,虽然柔嫩,却生机盈盈。
云燕却错会了细辛沉吟不语的意思,紧紧地抓住了细辛的手,拉着她往放弃出宫的宫女队伍前走,声音里有微微的颤。
“细辛……你陪我一起留下来好不好,我……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细辛猛然间反应过来,急忙挣脱,“云燕……云燕!你冷静一点!”
云燕怔怔地看着细辛甩开的手,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眼里空茫一片。
细辛将云燕拉过一边,轻轻地抚着云燕的背,用尽量和缓的语气道,“云燕,不要慌张,听我说。”
待云燕情绪稳定些,细辛才试探性地问道,“……云燕,你家里……真的没法回么?”
云燕凄然道,“怎么回……当初若是能容得下我,我何苦只身进宫……我阻了她女儿的好姻缘……她又怎么会看我平平顺顺地出嫁……如今……爹爹愈发地不理家务……我又这么大了,回去,回去怎么还有我的活路!”
细辛默默地用手臂拥住云燕,轻柔却坚定地说,“……既然回不去,就断了这个念头罢。留在这宫里,也未必就不得善终。”
云燕忍住泪,勉强道,“……细辛,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善终……谈何容易!”
细辛虽知此话不假,却也明白此时不宜起那些薄凉之念,仍是温声劝道,“云燕,事情哪里就到了绝境,何苦这样吓自己。”
“这宫中人多事杂,要出头争宠千难万难,要偏安一隅却未必……”
云燕慢慢地在细辛的抚慰下停了哽咽,气息也稳定下来,尽管知晓前路难测,却也感激细辛此时的真心劝慰,抬手紧紧地拥了细辛,旋即放开,眼神复杂,半晌方开口道,
“……还是说声谢谢,细辛。”
细辛浅笑着摇摇头,云燕接着道,“……你知道么,其实我很羡慕你……虽然知道出去了未必有安身之处,却还是不曾犹豫。”
细辛听了,不觉苦笑。从不知道,在自己看来晦暗难明的前途,竟是别人眼中的救赎。
“也或许……我羡慕的,是那个让你定要离开的理由吧。”
是么?那个理由。
尔之砒霜,我之蜜糖。换个角度去看,原来会这样不同。
云燕终究是孤身走向另一边,细辛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身后却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那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宫女,且站住。”
云燕和细辛一时僵住,不知何事,不觉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从人群中退出来,颇有些忐忑地低头立在当地。
却见方才叫住二人的那个内侍缓缓踱过来,站定在两人面前,端着声音,漫漫道,“抬起头来。”
云燕与细辛抬头,见那内侍眼生得很,并非经常在这边走动的人,心中更添疑惑,面上却仍是恭谨。
况且,瞧着这内侍之前叫住自己两人的称谓,似乎也并不识得自己与云燕,此番不知何意。
细辛这般想着,那内侍头却微微扬着,斜着眼上下打量二人,半晌,对着云燕抬抬下巴,道,“你,可以走了。”
云燕低声应了,欠身后退半步,转身离开,略带担忧地看一眼细辛。
细辛仍是低首敛气,眉眼不动,等着那内侍发话。
那内侍心中却另有计较,刚刚途径院外,错眼看见这宫婢,有些眼熟,不觉就进来瞧瞧,不曾想竟是她。
这宫婢当日畏惧天子之威,只顾低头闭目,不认得自己是自然;自己在一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胆子倒是不小,夜半闯宫禁会情郎,还被圣上逮个正着。要说,到这份上,这宫婢,连着院落里那人都该万死了,谁知,圣上只罚了夜里当值的侍卫,对这小宫婢竟是轻轻放过了,前两年又放了那风琴师归乡,果然圣心难测。
不过,那内侍心思一转,想来圣上平日里甚少来这边,却宽待这宫婢,一时起了心思也不是不可能,若是能将她送到圣上那边,说不准就能卖个好,便是圣上不记得了,一个宫婢也不值当个什么,随便打发了就是。
心念一定,又冷眼瞧着细辛,也不见有什么姝色娇颜,不觉冷哼一声,道,“你就不必走了。”
细辛一惊,顾不得其他,急急开口道,“公公,细辛不知此话何意。”
那内侍眼带深意地笑笑,“细辛是吧,既说了不必走了,自然是另有安排,今日这宫,不出也罢。”
细辛一瞬间有些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愿相信刚刚听到的这句话,一时只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内侍,喃喃道,“……不……”
那内侍见状,心下不耐,伸手便要来扯,细辛惊惶地后退,下意识地摇头。
却听院外一声高唤,“庄公公、庄公公可在?”
眼看就要拉住细辛的内侍不觉皱眉,刚欲呼喝回去,回头见了来人却忙不迭地躬身道,“秦公公,您怎么亲自来这里了,有事尽管让小侍们来叫一声就好。”
秦公公也不接话,淡淡道,“圣上在凌绝亭起了兴要喝西域进贡来的葡萄酒,问了一圈冰窖的门匙竟是在庄公公手中,少不得要亲自来一趟。”
庄公公一听,哪里还顾得上细辛,随秦公公匆匆地就离开了。
细辛趁着那庄公公分神之时,就闪身回了人群,惊魂甫定,心中盼着能躲过这一劫,早早地离了这是非之地。
又是一声高叫,“细—辛—”
慌乱地下意识回身欲隐入人群,却见身边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到你了,去领户籍文书呀。”
细辛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案桌前,脑中空空,只余“离宫”二字。
辗转近两个月,此刻终于站在破败的老屋前,细辛轻叹一声,早知道会是这幅光景。
父母故去已久,家中钱物早就让族里欺自己年幼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怎么还会有人打理空屋呢。
如今,自己是先打扫下勉强安身,还是……
正思索间,却见旁边的小路上忽然转出一个负着背篓的老人,一抬眼,见细辛在一幢荒废许久的空屋前凝伫不动,颇有些诧异。
“姑娘,寻人啊?”
“……是啊,我寻亲来的。”
“这家人老早就不在了,如今就只剩下这栋废屋了。”
细辛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老丈,您可知青湾有一个素心谷?”
那老丈点点头,又想起些什么,摇了摇头。
细辛知道那老丈必定是知道些什么,就耐心地候在一边听着。
“那素心谷,早先可是风家的私产,风家还盛时,出入的多是些青年俊彦,琴声啊,就没断过,常常引得过路人驻足打听呢。”
“谁知前两年,风家不知招了什么祸事,一群官兵凶神恶煞地闯过来,将谷里那些人杀的杀,抓的抓,那么一大家,说败就败了……那以后,素心谷里就再没有过琴声啦。”
细辛听了心下也一阵黯然,却隐隐觉得事有不对,又开口道,“……自那以后,再没有过琴声了么……近来呢?”
那老丈有些奇怪,但仍是说,“……一直都没有了。”
“……说起来,那素心谷离这也有段距离,若不是老丈我成日在林子里采药走得远,也未必知道地方……你要去,得从这边翻过两个山头……”
老丈还在说着什么,细辛却觉得心里一沉,神思恍惚起来,难道,风清竟没有回来么,是去别的地方栖身,还是……
不敢再想下去,细辛悚然一惊,顾不得道谢,就往老丈方才指的方向跑去。
身后老丈着急地喊着,“姑娘,今天天色晚了,到不了啊……姑娘!……”
只是细辛觉得自己快等不及,心里反反复复就是风清曾写给自己的字条,珍重,不弃……你说过的啊风清……不弃……不弃!
如今字条仍在,可是你在哪里?
大雨倾盆,暗沉夜幕中蓦然划过一道亮灼人眼的闪电,低沉雷声隆隆滚过。
风清自梦中惊醒,榻边灯台上,一灯如豆,朦胧地映出屋内桌椅架台一应物什。
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才确信了,自己已经身在青湾素心谷的旧屋。
风清从榻上起身,有些愣神地坐在桌边,右手翻开一个茶盏,反手勾过茶壶,刚欲提起,却听茶壶一声脆响,坠在地上。
似是被惊醒一般,风清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落的瓷片,左手无意识地蜷起。
良久,才苦笑出来,“风家琴绝天下”,竟是这个意思么。
不是冠绝,而是,灭绝。
三年之前,风清虽领命离宫返乡,却心知,无论是自己风家遗族的身份,还是与细辛的私情,要全身而退恐怕并非易事,于是一路易装潜行,尽量避开山野小道,穿行于热闹城镇。
风清全心只有一念,此身已非一人一心牵系,怎么能让细辛离宫后,无家可归。
本来已至青湾界内,取道附近村镇两日便可归谷,谷中秘而不宣的静室里有些必需之物,万事俱备,自可从小径离开再寻他处,守三年之期。
只是,千万小心还是露了行迹。
风清无奈之下,临时变道,闪身进了村外山林,一路斗折蛇行,到了山脊,从不远处一方山石之后的缓坡下去,倒是能直接穿到谷中,但愿能来得及。
身后时隐时现的黑影自进了林子,愈发肆无忌惮地跟上来。
风清见状,焦急之下,心生一计,虽凶险,若是能成,却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容不得再犹疑,风清迅速折了方向。
尾行一路的黑影不再隐藏,循着风清的痕迹,在密林中轻巧闪避,提气直追,手心一翻,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光。
却见前方的风清有些惶急地回头,脚下一空,惊呼着从陡峭的山脊边滑了下去,勉强一只手勾住了突出的山石,摇摇欲坠。
黑影暗道一声,天要亡你,勿怪!
手腕一抖,利器破空而至,精准地划向风清唯一支撑的手腕,崖边的身影连惊叫都未闻,立时便直落了下去。
黑影不敢慢待,几个腾跃到了崖边,见山石之下陡峭险峻,崖下怪石乱枝,除却一行隐约血迹和残破衣角,风清早已不见踪影,心下料定十死无生,方才收了武器,仍是隐入林中去了。
崖边恍然风过,只余草叶上一滴鲜艳血珠,将落未落。
一夜雷雨,翌日,天色晴好。
风清在桌边怔坐一夜,直到天光透窗而过,方才惊起。
缓缓地起身,伸手推开屋门,屋外蔓草铺地,露珠莹然,几声鸟鸣衬得谷中幽寂非常。
清瘦的身影踱出院落,沿着漫涨的淙淙小溪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多久,一抬头,竟到了谷口,风清顿住脚步,心下不由一动,细辛此时该是出了京城罢,只恨京畿重地耳目众多,自己“已死之身”不可露面,只能这两日启程去必经的清河候她,
不知她一个女子路上可还平安。
思索间,风清一错眼,见谷口不远处似乎躺了一个人。
细辛万万想不到,睁眼的一瞬间,心念之人竟已在眼前,眨眨眼,细辛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轻而又轻地碰了碰风清的眉眼,几近无声地唤了一声,
“风清……”
风清握住那只伸过来的小手,紧紧地拥住了终于醒转的细辛,竭力忍住眼中的酸涩,喃喃道,“……我在。”
忘记了当初在谷口救下细辛的那一刻,心中有几多震惊、心疼、懊悔,又有几多狂喜、快慰、庆幸。
——还好细辛身上只是些山石树枝造成的划伤,兼长途劳累,又淋了雨才发烧晕倒,好生将养便能恢复。
——还好终得离宫,一路安然返乡,在你从小长大的素心谷得见旧颜,风清,我回来了,而你还在。
跨越了四载光阴,终于能这样无所顾忌地与你相拥相看,无论此前几多波折,此刻,我由衷地感激上苍。
“你还好么?”
“感觉怎么样?”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然后一起在满室温暖天光中盈盈笑开。
絮絮地说着彼此分别后的日子,时而担忧追问,时而相视一笑。
一晃半日辰光将过,风清才恍然想起,细辛久病的身子还未曾好好进食,便要安顿细辛躺下,想起身给细辛熬些米粥。
细辛却借着躺了两天身子酸软为由,要一并起身,风清无法,只好扶着细辛出了屋子。
细辛看着屋外的草地矮丛,远处的山峦隐隐,回眸笑道,“这儿真好。”
两人双双来了厨下。
虽是拗不过细辛,风清却万不肯让大病未愈的细辛碰沾水近烟的活计,看着风清拿着新摘的青瓜小菜去了屋后引了溪水的小池子里洗,细辛只好在厨房里掂着刀,切下一块墙上挂着的肉干,又调了一碟酱汁,待风清回转,顺手便拍了青瓜凉拌;淘好的米下薄薄地铺上一层油,连着切好的腊肉丁、青菜一同上锅蒸。
刚欲盖上锅盖,一直含笑在旁边给细辛打下手的风清却开口道,“还少一样。”
细辛疑惑,风清却一笑,从旁边小橱里取出一物。
看着那熟悉的青布米囊,细辛有些哽咽,怎么当初自己就没想到,惦念着故乡故人的,又岂止是自己。
风清一边将米囊里最后几粒陈米抖在锅里,一边笑道,“当时离宫,总想留些什么在身边有个念想,无奈竟遍寻不到。“
复又盖上锅盖,风清接着道,“谁知在小厨房里见了这个,我可算知道,那时我病中你喂我的米粥为何带着家乡味道了,便带了出来。”
“回来后,蒸饭总是往锅里添一小把,吃着吃着,竟也没了”风清将手中的米囊折了几折,颇有些感慨地仍旧收在了橱中的小格子里。
细辛眨眨眼,从身后抱着风清不说话,风清也不问,两人静静地依在一起。
午后,细辛与风清在廊下席地而坐,迎着煦暖的日光,散漫地说话。
细辛忽地想起,直起身子转头问道,“……风清,你是几时回的素心谷?”
“两年有余了。”
细辛皱起细细的眉,“那你……一直没再弹过琴么?”
风清身子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你怎知……”
“过路的老丈说,素心谷自从……就再没有过琴声了,可是……”
风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将虚揽着细辛后腰的左手伸出来,撩起袖子。
细辛惊诧地看着风清手腕上有些狰狞的疤痕,手指沿着筋络细细地摸过去,心下一沉。
再抬眼时,风清却笑着摇摇头,“不碍的。”
“三年多以前回乡时……不慎从崖边跌落,被突出的山石划伤的,虽然尽力医治,但筋脉已伤,不得用力了。”
细辛心知,若是常人,左手废了或许只是生活上有些不便,可风清为此却始终没再碰琴,必不只是这小小的影响而已。
风清知道细辛心中还是存疑,安抚地拍拍细辛的手,起身回屋。
再出来时,手中捧了一把古琴。细辛起身帮着风清小心地将琴从琴囊中取出,细辛看着,并不是风清之前的那把琴。
风清低声道,“我的琴……在落崖时摔坏了。这把‘素心’,是师傅留下的。”
有些出神地看着取下琴囊时,阳光下飞舞的细小尘埃,风清心下一阵黯然,师傅的琴,终究在自己手里寂然蒙尘了。
细辛仍是如在当初宫中一样,将琴身仔细地抹去微尘,安置在风清手边。
风清左手虚搭在弦上,右手微动,拂弦而过,寥落琴音在指下应声而出。
细辛发现,风清左手却几乎始终未动,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风清停下,看着细辛,轻声道,“古琴弹奏虽是以右手指法为主,左手的按弦却是重要的辅助,不然,何以区区五弦能摹山拟水,诉心传情。”
“左手按弦看似轻巧,却往往暗藏力道,且变化万千,犹需琴师凝神揣摩……若是少了左手的辅助,右手只能以散音入曲,则琴中意味大受局限,故只有极少曲目是散音成曲,通常也是用于教习初学者……”
细辛听着风清淡淡地跟自己一席话解释下来,再看他眼中掩饰不住的深重哀伤,只觉得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脱口而出,
“我……我帮你按弦,好不好?”
风清讶然,看着细辛有些懊恼地咬唇,心中暗淡之感被冲淡不少,不觉笑了。
“你……你笑什么?我……我是不通乐理,学东西却是很快的,况且,你师傅也说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附着乐器已是落了下乘,更别提指法了,不是么?”
风清一愣,虽知细辛是门外之语,却也并非全无道理,或许是自己为所知所学圈囿了。
认真地看着细辛,慢慢点头道,“好,我教你。”
细辛被风清看得有些赧然,闻言忙道,
“那……要从简单的开始……”
“那么,就从那曲乡音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