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信‖史向】何不秉烛游(1~4)(全篇完结+补档)
(看过前三篇的朋友,可以直接跳到第【肆】章,谢谢~)
BGM:两忘烟水里-关菊英/关正杰
磊落志,天地心,倾出挚诚不会悔
献尽爱,竟是哀,风中化成唏嘘句
笑莫笑(凝悲),悲莫悲(忍叹)
此刻我乘风远去(无可奈)
往日意(从今),今日痴(痴泪)
他朝两忘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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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故事从汉十一年乙巳岁开始。
却说淮阴侯韩信被吕后用计斩杀于长乐宫钟室,三魂飘飘,七魄荡荡,终日盘桓在长安城上空不肯离去。一日,天风刮来,将他那轻盈得已没有丁点儿重量的魂魄刮到了三十三重天外。
待风过后,韩信睁眼看时,却见楼阙高耸,上书“离恨天”三个大字。正疑惑间,耳边忽听有人唤道:“淮阴侯,为何才来?贫道等你许久了!”
只见祥云缭绕处站着一位老者,端的是鹤发童颜、衣袂飘举、仙风道骨,正款步向自己走来。
韩信连忙起身,略整了整衣冠,作揖道:“不知上仙纡尊在此,韩信失礼了。”
“无妨,无妨。”说话间,老者已到跟前,他打了个问询算是还礼,“我知你满腹冤苦,无处倾诉,故而日日在长乐宫上游荡,指望再见汉帝一面。但你尘缘已尽,怎可再留恋人间?”
没想到对方竟一语说破自己心事,韩信暗自纳罕,便颔首问道:“不知上仙为何方尊驾?”
“吾乃上清元君,奉浮黎元始天尊之命,在这三十三重天外南天门恭候兵仙已有月余。”
“原来是上清仙官!”韩信忙拱手再次作揖,礼毕起身,不禁纳罕:“这兵仙——”
上清元君笑道:“正是阁下。”
我?——韩信更奇了。觑看处,但见老者颔首微笑,似是故人重逢一般。
“天大将军,一别三十五载,这一向可好啊?”说罢,也不由韩信分辩,携了他便向南天门走去,只听元君道:“如今娄宿三星尽皆归位,贫道送将军过府,就直向西王母瑶台处道贺去。”
眼看就要到天门下,“且慢!”韩信驻足拱手道:“信区区凡胎,何敢有劳上仙?只是......只是上仙既已知我执念,又何必相强?”
上清元君回过头来,直直望着韩信端详了好一阵。
韩信也不回避,目不斜视地对着他的眼眸,正色说:“信虽不才,也知人死如灯灭,万事本皆空。然尘虑萦心,未能免俗者,总是前缘未断,终究不能释怀。自身受斧钺以来,虽得脱肉身,然心之所系,却是一丝精魄受煎如焚,一刻也不能忘怀。我朝饮苦海之水,暮嚼黄连之根,自苦如斯不肯离去,只为等陛下回銮之日,到他御前问上一问。难道,上天连这一点痴念都不愿满足韩信?”
良久,上清元君喟叹倒:“果然是痴情之人!也不枉当日涂山之会,水官大帝赐你相思之泉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问:“将军既知是痴念,何不斩断情丝,了却这段孽缘呢?”
韩信坦然地笑了:“韩信生就的俗物,只知七情六欲皆发自肺腑,乃是天赐万物灵长之精华所在,岂能以寻常物件度之?!‘丝’若能斫,也就不谓有‘情’了。”
上清元君捋胡叹道:“难为你有这份儿心思,只是......”
“什么?”
“也罢,告诉你谅也无妨。”上清元君下定决心,“你可知是谁不愿你再见汉帝?”
“谁?”
“正是汉帝本人!”
韩信大惊。
上清元君似是不忍地闭上眼睛,回忆道:“昨日入夜,赤帝子哭向天庭,但求列位仙班一事:与你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
六个字宛如晴天霹雳,将韩信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自从进了离恨天内,入主了将军阁,韩信终日闭门谢客,或在敞轩饮酒,或在水榭高卧,一字不提红尘之事。
一日,西王母遣使来问:“将军寂寞否?将军凡界家人俱已到了忘川河畔,还未过奈何桥,可择一二者陪侍左右,其余众等喝了孟婆汤便要转世为人了。”
韩信知道如若应允,被选中者既已被地府除名,又不得位列仙班,更兼永世不得为人,只能傍于己身做一缕孤魂。思量良久,回道:“有劳仙使问询。无论如何,前世他们因我之累以身受戮;信虽德薄,亦不愿以一己私欲而陷至亲至爱之人于维谷,还请放他们去吧!只愿来世他们能寻个好人家,即使不能得大富贵,也可安度一生而无虞。”
韩信送仙使直到阁外,目送车舆远去,正准备转身继续回阁内饮酒,却听到远处飘来一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歌声: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
菉蘋齐叶兮,白芷生......
韩信猛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家乡——楚地的音乐吗?他不觉被吸引,向着歌声的源头走去......
......
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
听到这一句,韩信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
云梦泽——哪怕已经过了五年,哪怕已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三个字仍然是他想忘也忘不了、想逃也逃不掉的永恒噩梦。
帷幔是那么厚,车里是那么黑,枷锁是那么重,副车与主车那么近,而自己离他却又那么远。
一路的颠簸,仿佛比前半生走过的征途还要漫长......
洛阳城外,皇帝终于出现了:“将军还有什么话想对寡人说吗?”
这一次,韩信既不起身行礼,也未看刘邦一眼,只是倚着车轸仰面冷笑。他知道,涟涟的泪水早已被一路的风霜吹干了,声声的“陛下”也早已被嘚嘚的马蹄踏得粉碎。
“该说的,臣在云梦泽便悉数告与陛下。陛下若有心,自是懂得;若无心,又何必再问?”
良久,汉帝叹了口气,“公何故如此?非是寡人有意疏远将军,实乃他人以谋逆告公,寡人既为天子,便不可不查呀!”
还是这一套说辞——
那日帐前,一声冷酷的喝令,几名武士上前将伏在地上的自己绑了个结实。挣扎着,被按下去,扯碎了衣襟,磨破了脸颊,他知道同时碎的破的,还有那早已落满灰尘的尊严和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
韩信不甘,被拉下去前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着站定,一双眼死死钉在汉帝身上:“果如人所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他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冷笑起来:“是我不该,是我不该呀!”
“人告公反,我当奈何。”声音冷漠得没有温度。
同样的话,多日不见,却被同一个人说出了几分情义与无奈。韩信只是冷笑:“今陛下为刀俎,我乃为鱼肉。该怎样,陛下自是明白,又何必多说!”
沉默中,韩信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
“来人——将楚王刑具去了。”刘邦上前一步,朗声道:“楚王乃大汉元勋,山河带砺,绝不相负。寡人必不使帝京黎庶见将军刑具加身!”
......
不知不觉间,韩信已走到一片大泽畔。目之所及,白露横江,凤凰翱翔,百草争奇,千卉竞放。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那哀感顽艳的声调,正从江心婉转而来。远处的小岛仙云缭绕,若隐若现。韩信正欲寻舟楫以渡,忽听身后一阵笑声:
“天大将军也有如此雅兴?真是巧了!”
转头看去,乃一惊鸿仙子,携一俊秀童子,还有一胡人相貌、偏袒右肩、身着黄衣之人,立在不远处。
韩信上前行礼,一一问过之后方知,这仙子乃赤霞宫警幻仙姑,也住在三十三重离恨天外,去此不远;她身旁的童子,乃为当年娲皇补天所炼之石,幻化成人形,名唤神瑛侍者。至于胡人,为身毒一得道者,自称摩诃迦叶。
警幻仙姑指着胡人笑道:“来日因缘际会,迦叶尊者当在神州塑金身、享祭祀矣!”
韩信知天机不可泄露,便也不问,立在一旁听三人言笑。忽而耳边又传来歌声,依然是哀怨缠绵的,不过这次更加凄厉动人:
世溷浊而不清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仙姑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将军可知,歌者为谁?”
韩信作揖道:“正要请教。”
“将军怕是早已心知肚明了——”警幻仙姑莞尔,“文辞驯雅,曲章典丽,舍三闾大夫其谁?”
韩信大惊:“果是屈子?”说着,又走近几步极目望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仙姑点点头,叹道:“自屈子沉江汨罗,魂魄归天后,他便日日在灌愁海九畹洲上行吟泽畔,采芰荷为衣,集芙蓉为裳,戴云冠而杂芳草,佩秋兰而弥芳。朝饮木兰坠露,夕餐秋菊落英。终年饥馑,禹禹独行,唯是对怀王的情义不改初衷。”
韩信叹道:“真是世间第一痴人!”
“哦?”迦叶上前笑道,“那——将军呢?”
韩信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胡人,回以浅笑:“我,自是不如。”
“怕是未必。”
“尊者如此说来却是何意?”韩信不禁有些恼了,背过身去,“汉帝立誓与我死生不复相见。他既无情,我又何必有义!”
话音未落,就听见警幻仙姑忍不住浅笑:“尊者你看,我就说你来也无用。这两个人的冤孽,我想怕是谁也解不开了。”
摩诃迦叶却不回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韩信道:“将军真这么看?”
韩信慢慢转过身来,正对着迦叶,“您指什么?”
“你自是懂得。”迦叶见韩信没有回应,似是在思考,就走向水边望着茫茫无际的泽国,好一阵才回过头来说:“未必真无情,情到浓时却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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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话说韩信与警幻仙姑、神瑛侍者、摩诃迦叶在灌愁海畔,正对着屈原的楚辞好不嗟叹,却见远处一乘雍华的鸾车翩然而至,上有一婀娜仙子,着素衣朱襮,揽辔翠帷。
及至,仙子也不下车,只笑道:“有劳上仙久候,恕纤阿失礼之罪。还请莫嫌鄙陋,快快上车来吧!”
韩信神思恍惚,朦胧中随众人登舆,向西行去。不多时,来到一处玉宇璇阶前,但看琼楼上书:“广寒清虚之府”六个大字。素衣仙子引众人下车,穿过阙门,一潭澄净无波的幽泉便在眼前铺陈开来。
“兵仙可知此地为何处?”仙子笑问。
前者韩信听她自称“纤阿”便已知是月御,又看楼上大字更不疑有他,便敛衽拜道:“有劳望舒上仙。不知将信带到月宫却是何意?”
望舒颔首而笑,“此为天上镜湖,尘世之人每于星夜仰望之,但见月明如洗,呼之‘宝鉴’倒也贴切。向闻兵仙谙晓地理,可知此‘宝鉴’与下界对应之水为何?”
韩信向下而望,只一眼便笑道:“若所料不错,当为会稽镜湖。”
“是了——”警幻仙姑从旁插进,“昔日人君帝鸿氏法满月之数,在该地锻铜铸镜,故曰镜湖。会稽镜湖汲太阴之灵气,与此天庭镜湖乃为一对照世的宝鉴。”
摩诃迦叶接道:“惟以世人贪嗔痴欲,跳不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苦海,故而望月之时满腹幽思,夜夜如是。这一汪清泉汇聚世间万千情欲,天长日久便也通了人意。每逢心有所系者登临揽照,由此‘镜’观彼‘镜’,心之所念所想便会浮现于会稽仙郡之镜湖中。”他转身向韩信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将军可有兴趣一观?”
韩信见他盛情难却,便上前向潭影里望去,只见下界云海茫茫,会稽镜湖便枕于百仞青翠间。
山光水影里,世事倏忽而过......
但见枯杨衰草间高坟累累,杂或桑柏之属——此乃考妣先祖之陵墓;
但见城垣耸峙处坟茔如旧,漱石如璧枕流洨水——此乃楚汉最终之战场;
但见广厦高檐上瞻乌所止,雕梁画栋院宇生烟——此乃旧日王侯之府邸;
但见兰台金马、递宿迭居,斩龙首而形胜——此乃汉家未央之宫阙。
“快看——他们在干什么?”多时不言的神瑛侍者指着镜中之画奇道。
但见旌旗蔽日,雅乐声闻于天;谒者如朝,罗立丹墀及庭中。
“仙子莫慌,”韩信笑道,“此乃诸侯王公、百官群臣奉贺之礼。”
“正是。”望舒月御接道,“今日正值十月朔,汉帝自要在未央宫受四方朝觐。”
听到“汉帝”二字,韩信心有所动,却颜色如常,见众人兴趣盎然,只得同大家勉强观之。
看了半日,迦叶尊者叹道:“今日方见汉家气度,真个雍雍穆穆,中土果不愧为文明礼仪之邦!”
韩信冷笑:“却是比之前更见规模宏大,典章备至。”忽见一队卤簿仪仗中,刘邦肃然登阶而上,顿时住了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比一年前似乎苍老了许多:凭风而行,已现龙钟之态;双目浑浊,更无当日神采。
韩信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死死盯着那张脸,动也不动。
他,长得可真像他那一生只知农作的父亲。
韩信平生本未曾见过刘太公,直到那日......
汉九年癸卯岁,汉皇置酒未央宫。
韩信随朝听侍时,常称病不出,奈何此次乃庆贺未央宫成大典,只得入朝奉驾。
席间,刘邦起身将太上皇奉为上宾,捧玉卮为其祝寿,自谓志得意满,笑道:“初始,大人常以无赖、不能治产业见责于臣日久,且谓不如仲兄多矣。现而今天下承平,四海一家,某之产业与仲兄孰多欤?”
韩信在殿下望见刘太公战战巍巍地起身,捧卮双手不知因为衰老还是紧张,抖得厉害,他便心有不忍;再观皇帝,言笑自若习以为常,仍在等着父亲作答。这幅尊容,韩信已见过太多次了——三夺帅印之际、固辞帝位之时,甚至于徙为楚王、殿上封侯......他总能以这样漫不经心却又意味深长的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狡诈伪饰之徒——韩信不禁鄙夷蔑视。
“自然......是......是陛下......”太上皇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羞赧与畏缩。
待亲生老父尚且刻薄如此,何况是我——韩信心下又一片恓惶。
正胡思乱想,却被周遭众臣山呼“万岁”惊醒了来。抬眼处,正见汉帝那一双狡黠慧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便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
咫尺之遥,如隔万水千山;浮游一瞬,已过百世千年。
他望着他,见那人眼底的笑意渐渐凝结如冰,见那人眸中的星光慢慢碾落成尘......终于在它们都化为一支锐利的箭簇前,垂下了眼帘。
低首而拜,众人再次山呼“万岁”。只听那人大笑为乐,声绕梁栋不绝于耳者久矣。
宴后,已是日近黄昏。皇帝独留淮阴侯,召其于清凉殿见驾。
韩信到时,汉帝正在殿外倚栏而望。他稍事等待,见其未有回身之意,便趋步上前,肃然行礼,道:“臣——淮阴侯韩信,恭请陛下圣安。”
“嗯——”韩信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只听窸窣声愈来愈近,不多时便瞥见一双赤舄出现在身前。
汉帝俯身扶起韩信,“此地非是前殿,君侯不必行此大礼。”
淮阴侯被搀起身来,依旧敛衽低眉,道:“君君臣臣,礼之大节。陛下万乘之尊,自可随心所欲;然臣未尝一日敢不惓惓于此者,盖礼义之所在,不可不慎。”
抬眼处,正遇上汉帝那双似笑非笑的长目。
刘邦扶在韩信臂上的手慢慢垂下,嘴角处却牵动一丝浅笑,似是无奈似是揶揄:“多日不见,公与我生分了不少。”
韩信敛衽低眉,并不作答。
“来——君侯还是第一次进宫吧?看看寡人的未央宫,尚可一观否?”良久,刘邦转过身去,依旧回到槛前,负手而立。
韩信上前,于夕阳下望渐台高地,笑道:“有萧相国主持营建,自是气度不凡、美轮美奂。”
汉帝叹息:“相国年岁渐长,身体已大不如前,每每于国事操劳,寡人于心不忍。”韩信见他伫立于晚风中,孤寂落寞,恍然间若闻鸣蜩之叹——可也只是一瞬的失神,就听其换了一副口吻:“惟以将军正值壮年,却也常年染恙,抱病不朝,寡人甚是挂怀。向者征战日久,未曾闻公有何不适;今天下已定,正该安享太平,怎反倒缠绵于病榻?”
“天下已无韩将军——”淮阴侯定定地看着汉帝,毫不回避他惊疑的目光,半晌才俯首而笑:“陛下三年前已将韩信迁为淮阴侯,臣既承君恩,便一日不敢有忘。至于贱体,不过沉疴而已。臣已无功于社稷,何敢劳陛下牵挂!”
韩信觉得已经过了很久。终于,刘邦背过身去,沿雕栏而行,韩信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侯府一切可还好?缺什么尽管跟寡人说。”
“一应俱全,谢陛下。”
“前日秋狝,寡人召你一同前去,就是想让你散散心,奈何你又来个告病固辞。哎,别老待在府里了,寡人的栎阳宫、长乐宫、未央宫如此之大,也受不了每日憋闷在禁苑。”
“臣谢陛下挂念。只是抱恙日久,恐无福消受君上天恩。”
“诶——公正当春秋鼎盛,如何这般丧气?这样,来日春搜,公与我一同前去。如身体不适,则不必亲自狩猎,权当春游,如何?”汉帝停下来,叹道:“公也该看看这关中盛景。如今我汉嗣坐拥山川之利、关隘之险,更兼未央宫疏龙首而建阊阖,殊为形胜!公等随朕创下的这份基业,有此庇佑,想必定能山河永固,万年无期——你说呢,淮阴侯?”刘邦扭头盯着身侧的臣子,一双眼似笑非笑。
一时间,三夺帅印、徙为楚王、伪游云梦、释罪封侯......甚至不久前的殿上祝寿,那一张张同样的脸、带着同样的眼神与笑意,向韩信扑来。
他讨厌这样的笑,讨厌汉帝此时意味不明的眸子。
韩信平视着这双眼,用平静得没有温度与起伏的语调回道:“昔日魏武侯与吴子泛舟于西河上,武侯赞山河之固为邦国之宝,惟以吴子对曰:‘在德不在险’。”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夕阳西下,天色晦暗,两人不过一臂之距,却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沉默良久,汉帝先笑着走开,“公既如此说,寡人倒想问问,”他在稍远处站定,回过身来,“寡人若不修德,谁又当为舟中之人乎?”
韩信心中悚然惊惧,稽首再拜,道:“陛下宽仁,天下与闻。四海之内谁不感念皇帝恩德?海内一统,谁又敢生二心呢?”
“哦?但愿吧。”依旧是汉帝不冷不热、无悲无喜的声音,“君侯起来吧,寡人随口一问,不必行此大礼。”
迢递宫灯,由远及近,依次亮起。
寒风吹过,凉彻心脾,韩信不禁打了个寒噤。
“将军冷了吗?”汉帝没有回头。
又是将军......这次韩信却没有反驳,只道:“不,微臣不冷。”
“走吧,寡人要给将军看一样东西。”汉帝来到韩信身旁,执其手便往清凉殿内走去。
韩信犹疑间,只得亦步亦趋随他而去。
“适才君侯谈到吴子,正好日前整理档案时,翻出秦宫盟府所藏《吴子兵法》数卷。”汉帝走得很慢很慢,韩信看着他的脸庞在宫灯与金柱的交替间忽明忽暗,“此物放在我处,不过充石渠、天禄秘藏之数,不见天日者久。公既在修兵书,或可一观,也好物尽其用。”
韩信既惊且喜,正要谢恩,却听汉帝又说:“此书甚为精美,公可知为何简所制?”
两人正穿过一片阴影,韩信看不清对面那张脸上的表情。“臣不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乃天下之劲——云梦之竹。”两人已身处一铜铸人形宫灯下。
韩信感到自己被握住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随即被汉帝攥得更紧。
终于,来到大殿中央,一车书简正安放于此。
“公试阅之。”刘邦松了手,做出请的姿态。
初始,韩信展开一卷书简,心之所属仍系于汉帝动向;继而则为书中文字所吸引,不复顾及其他。清凉殿内悄无人音,只偶尔听闻竹简翻动、衣裙窸窣之声。
“寡人有一疑问,欲见教于君侯”不知何时,汉帝踱到另一侧,随意翻动着书简,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韩信听得君上如此说,便放下卷轴,拱手为礼:“臣何敢有劳陛下下问?但有,臣定知无不言。”
刘邦笑着摆摆手,“吴子兵法里论及料敌,有不战而避之者六,其五即为‘师徒之众,兵甲之精’。向者你我曾论及诸将长短,及至各人将兵之数,虽各有所差,如今看来倒也算准确。今日,寡人就想知道,如我之才,能将几何?”
韩信略一思忖,笑道:“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之众耳。”
“那——君侯呢?”
“臣则多多益善。”
“哦——”汉帝慢慢踱步过来,“公自矜‘多多益善’,却何为为我所擒?”
韩信看见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表情。
望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脸,“陛下乃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为也。”韩信听到自己的声音如古井一般苍冷无波。
汉帝已到眼前,“哦——是吗?”慵懒的语调,却饱含着不言而喻的威胁之意。
他望着他,他也望着他。一个冷若冰霜,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另一个锐利似剑,恨不能穿透天下至坚之物。
最终,仍是韩信——垂下眼帘道:“陛下虽不善将兵,但善于将将。况吴子有云:‘谋者,违害就利’而已,陛下趋利而避害,料人于先,此所以信为陛下所擒也。”
几声冷笑,如爆裂烛花的哔剥声,在死寂的大殿内跳跃摇摆。
“今日已太晚了,公既身体有恙,孤不留你。这一车兵书寡人一并送入尊府上,公有的是时间细细研读。”
韩信谢恩后,便要退出大殿,忽听得耳边一声:“将军——”
他回过头来,见汉帝高坐于殿上,“风高露重,天意难测,赐汝狐裘之属,此去珍重,切切!”
......
而后,在那个苍黄钟室的深夜,在跨越生死间的一刻,在永远阖上双目前的一瞬,韩信又想到了汉九年癸卯岁的那个清凉殿的夜晚,想到了刘邦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话,以及彼时他那无以名状的眼神。
“天色已晚,孤不留你。”
似曾相识的话语......韩信猛然惊醒,但见镜湖中只余汉帝、舞阳侯两人。
“臣——樊哙告退。陛下早自安歇,两日后便要出征了,还望善保圣躬,此臣等及社稷之福也。”
“走吧,走吧......都走吧,你们都要离我而去了......”
待舞阳侯离去,汉帝仰头望月,喃喃而语。一双长目正与镜湖边韩信对上。
却见兵仙轻哼一声,闭目侧身而立,不复言他。
只有立在一旁的神瑛侍者注意到,四目相对之时,韩信那袖中之手微微的颤动。
壶里乾坤大,仙家日月长。
自那日月府一游,韩信回到将军阁中,继续着敞轩饮酒,水榭高卧的神仙日子。
偶尔,他也会受娄宿另外两星——孙武和吴起的邀请,乘槎浮游于河汉之上,顺流而下至于归墟。登方丈仙山,于轩辕树下、盘古石上或演兵法、或观竹简、或对弈一局聊以度日。
听九天仙女奏乐,星云流转;看干将莫邪舞剑,气贯长虹。
一日,韩信正与孙子手谈,忽听得正于星汉垂钓的吴子惊呼:“赤帝子中箭了!”
“啪——”韩信拈在手中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
★☆★☆★☆★☆
【叁】
一日,警幻仙姑在太虚幻境设宴,席间为宾客试演新曲。
及至歌毕,主人再三劝酒,道:“此乃汉帝新作《鸿鹄歌》,我观其词情真意切,便让仙姬谱了曲来。舞乐粗陋,众仙友莫要见笑。”
适才韩信听闻“羽翮已就,横绝四海”“虽有矰缴,尚安所施”,便已不悦;又见仙姑如此说来,更是愁闷不堪。怎奈自己做客至此,不好扫兴失礼,只得低头饮酒。
忽见姮娥奉酒来祝:“蒙兵仙日前下顾,寒舍蓬荜生辉。”
韩信起身还礼毕,广寒宫主因问道:“只是将军许久不来,不知我等待客有何不周之处?”
韩信忙道:“上仙说哪里话?信诚惶诚恐。小子叨扰再三,蒙诸位不弃,盛情款待,已是感激涕零。只是......只是我在凡尘确无甚留恋,实不敢再叨扰宝地了。”
“哦——无甚留恋?”仙子不禁莞尔。
“正是。”韩信正色道,“信昔日亲友,填沟壑、零落者各半。既已天人永隔,念有何益?况......其中至亲,大都已转世为人,早已抛却前世恩怨了。”
“那——他呢?”
“谁?”
“将军明知故问,自是新作《鸿鹄歌》者。”
“你是说他!”韩信强压怒火,冷笑道:“上仙何故有此一问?信不解其意。我与此人早已恩断义绝,他既非吾之君,我亦再非他之臣,夫复何言?!”
姮娥见对方已然着恼,便是不好再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孙武见状,举觞起身笑道:“仙子莫要理他,那日听闻汉帝为流矢所伤,兵仙可是惊得连棋子都掉了呢!”
韩信自知失礼,强笑道:“兵圣莫要拿韩信消遣了——望仙子恕仆失礼之罪。阁下有所不知,当日逐鹿问鼎之际,汉帝为霸王弓弩所伤,军旅劳顿,危在旦夕,尚能化险为夷;而今他既至尊加身,承天景命,受万姓供养,自有人来操持料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做无用之功呢?”
“多此一举?无用之功?——君当真这么看?”
韩信颔首而笑:“上仙那日也看到了,汉帝还乡,置酒十数日,与故人耆旧欢饮达旦;又作大风之歌,临风起舞,精神矍铄,纵有些微小恙又何足挂怀?”他稍顿片刻,又道:“况今日又听其作《鸿鹄歌》,词意练达,虽壮志难酬却也雄心未改,想必箭伤早已无虞了。”
姮娥望着韩信,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还是因为那日......哎,罢了!”
宴会已毕,笙歌散去。
韩信因在席上多饮了几杯,便有些不胜酒力。独自摇晃到一处僻静清爽的凉荫下,醉卧于一块平整光滑的青石上,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似有人语越来越近——
“说来可笑可叹,赤帝子于梦中寻不见意中人,竟怪起我来!”
“终究是他造下的一段冤孽,怨得了谁?若不是当日急切间立下毒誓:‘死生不复相见’,何至于现在这般纠结?”
“诶——还‘当日’呢,这才没几日,又添了新愁!兵仙好容易心生恻隐,去月府观照一番风月宝鉴,又听到他说的那般疯话,饶是情圣也得思量再三了。”
“且慢,石上卧着何人?”
“原来是他——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也罢,既然虚担了个司梦之神的名号,我便也助他二人一助罢!”
“公如何能助得?终究还需这对冤家自行超脱才了。”
......
笑声渐杳,倏忽醒来。却早已仙姿无定,渺无踪影。
目之所及,只见旁有一石,上镌“钓梦池三生石畔”七个大字,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时维四月,嘉令已尽。长安月下,春城飞花。
紫宸禁苑,华烛耿耿。九重三殿,寂然无声。
旧日章台红颜老,今夕椒房白发新。
近来宫中流传着一则前朝故事:十五年前东巡的御驾回銮,也是在这样一个墨色浓稠得化不开的暗夜。京城内有耆老语:“丙午岁,时见荧惑星君自西而来,当为大凶。”
汉十二年春,便是在这般惶惶人言中,和着更漏滴到了尽头。
千帐幢幢,灯火忽明忽暗;人影绰绰,众侍嘿然无声。
昔日的桂殿兰宫,此刻宛如阎罗十殿,令人心生畏怖。
熏风吹过连闼高堂,送来汉帝苍老迟缓的声音:“来人——起驾长乐宫。”
本是皓月当空,中尉禁夜的清寂良辰;既而阊阖洞开,仪仗巍峨,雷声隐隐自通衢向东迤逦而行。
至武库,忽听得黄门郎传令:“御驾暂驻——”由前及后,迢递声闻。
天子下辇,立于中宵。但见星汉流天,青烟罩地,腓魄朦胧,摇影山河。
广寒清虚,镜湖无波。
水榭中姮娥仙子正在把玩一件蚩尤玉瑗,韩信立于一旁,缓缓道出原委:方才于梦中醒来,前尘杳不可追,只余此物套于臂上。
“我观其上一环有‘乂二’二字,不知是否与宝地有关,故不请自来,还望上仙恕罪。”
“将军客气。当日黄帝在会稽镜湖锻铜铸镜,曾遗下蚩尤环一双,正是此物。只因那会稽仙郡又名‘风月宝鉴’,故取其‘风月无边’之意。会稽镜湖既汲月阴之华,与我广寒镜湖为一对雌雄的照世宝鉴,说是寒舍之物,倒也不差。”说话间,仙子将玉瑗交还韩信,“将军请看此处——”
只见这首尾衔连之物,另一环面上阴文刻着十六个小字:
『雾隐红尘,华胥问津;往复难寻,莫被情牵』
“将军既有缘入华胥之境,得见司梦之周公,也是因缘际会。只需于入眠之时将此物套于臂上,便可与尘世之人相会于梦中了。”
韩信拱手道:“仙子有所不知,我此来正为物归原主。韩信既已登仙,前尘便皆为云烟,亦不知有何人可见。此宝物留在我处未免可惜,还望仙子代我还予周公,谢其美意。”
“哦——果真如此吗?”
恰清风徐来,棹歌声起,韩信极目而望,那日情形又浮于镜湖中。
......
汉帝置宴沛宫,酒酣耳热之际,忽闻捷报来传:黥布、陈豨皆已伏诛。
刘邦倚剑而立,笑道:“会当日垓下破楚之际,寡人于日间小憩偶得一梦:见群枭南来,其势汹汹。便弯弓搭箭,射杀了为首的三只。醒来后若有所悟,便知韩信、彭越、英布之辈必反。无奈彼时形势所迫,只得隐忍迁就至今。后贼子果倍义忘恩,负我而去,旋踵又自取灭亡。当知天意不谬,命数早定。”
......
“果真如此。”韩信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冷地回荡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
“将军......”姮娥欲言又止,“奴有一言请陈,公试听之。”
韩信忙欠身道:“还望仙子不吝赐教。”
姮娥踱了几步,立于水边,“汉帝当日立誓与将军‘死生不复相见’,确是无情,此乃君介怀者一;后复言倍义负恩等语,亦为无理,此乃君介怀者二。然诸事牵绊,情不由衷者,盖所难免。将军又焉知旧日君臣恩义为假,此时人前言语为真呢?”
韩信笑道:“仙子谬矣。恩恩怨怨,不过前尘往事,过眼云烟。汉帝所言,真也好,假也罢,都与信无关了。何况,他欺我负我无礼于我之处又何止于此?赤族之祸,血渍犹在;只言片语,何足挂怀?向者初临仙界,韩信或还余情未了。然如今是真已全然放下了。”
姮娥取过蚩尤瑗,望着韩信:“当真不悔?”
“不悔。”
“既如此——”仙子扬手处,玉环应声落水,“此物也无甚用了,不若就还予镜湖,一了百了罢!”
韩信大惊,望着宝器砸碎的湖面,如烟往事潮水般涌来。
......
十面埋伏里,四方楚歌声。
洨水畔三军待命,肃杀之气盈空;青山外夕阳西下,良辰美景无限。
汉王负手立于帐前,望着天际落日,良久无话。韩信正要觐见,见此景便立于一旁等候。
“齐王,来——”刘邦回头对走近的韩信笑了笑,又望向夕阳,“陪本王来看一看项藉的最后一个落日。”
“主公,臣正要禀报。一切已按部就班、安排妥当。明日此时,定要斩得霸王头献予大王阶下。”
“哦,这个不急,稍后再说。”汉王转过身来,直面韩信道:“爱卿,本王近日食不甘味、夜不安席,方才帐中观舆形图时忽觉疲乏,即小寐片刻。梦中见一五色赤鸟歌鸣而来,栖于梧桐之上,其声清越,若闻于九天之上。公以为何?”
“主公恕罪,臣不知。”
“将军既为楚人,焉能不知啊?”刘邦抚须笑道:“有凤来仪,自是吉兆!此乃吾平生未见之神迹,公灭楚兴汉,佐成王业,当为邦身侧之凤。”
“大王......”韩信抬头,正对上刘邦的双眸,所见一片澄明。
刘邦近前一步,执手成说:“望不负今日之约,成其嘉话,公与我共勉之!”
韩信纳头便拜:“信飘零半生,得遇明主。今正当报君大恩,死生当不足惜!惟愿以臣微渺之身,为大王贺万年之寿!”
刘邦扶起韩信,紧紧握住他那一双手。
韩信听到眼前人的声音:“愿共东海之波,南山之木,西池之岫,北宸之光!”
......
远处,灵妃唤月,笙歌又起:
......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惟有老易悲。
远在尘世的人,自然望不见月中那阵阵涟漪,听不见云间那哀哀仙乐。
汉帝仰头望着残月,半天悠悠问道:“今日是乙巳还是丙午?”
太仆立于一旁,屏气回道:“陛下,现还未交子时,尚为癸卯日。”
“还是癸卯日啊......人一旦衰老,这光阴竟比精力还不济,过得如此之慢。朕何时才能再见月圆呢?”
“陛下善珍万金之躯,自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刘邦微笑着闭上双目,轻轻摇头:“爱卿不必瞒我,寡人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滕公......”汉帝忽然回眸直看着太仆唤道。夏侯婴抬头望着君王,不知其所以然,又低垂下眼帘,只听得耳边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苍老如寒山上的万古冰雪,遥遥从远处飘来:“......将军、君侯、爱卿——你喜欢哪个称呼?我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在沛县一处玩闹时的那个‘夏侯兄弟’。”
“陛下......”
“让朕说完——朕......是啊,朕......现如今‘朕’是越说越顺口了,连‘寡人’都提得少了,都快忘了‘我’是怎么说的了。”夏侯婴低着头,只闻汉帝那悲凉的笑声幽幽荡荡萦绕在耳畔,“刚刚,就在车上,我又做梦了,这次是在汉中,兄弟还是滕公,还给我驾着车马......还有好多好多人呐......”
夏侯婴见他说得凄凉,躬身劝道:“陛下,夜黑风高,更深露重,此去长乐宫还有一段路程......”
汉帝置若罔闻,只是喃喃道:“好多好多人呐......活着的、死了的,还在的、去了的......子房、萧相国、诸爱卿,还有郦先生、纪将军,甚至连项王,怀王、彭越、英布.......该来的,不该来的,想见的,不想见的,都到朕的跟前来了......可没有他,哪里都没有......”
“......陛下身系天下万民、动止关乎海内安危,当慎思保重,早自安歇......”
“......朕只是想再看一看朕的凤凰,哪怕只一眼......”汉帝仍旧沉浸于愁绪中,似是自言自语,似是对人倾诉。
“陛下!”夏侯婴提高嗓音,正容恭谨更甚道:“臣请陛下登舆回宫。”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良久,汉帝笑道:“请公为朕驱驰。”夏侯婴听来,那声音比今日的月色还要黯淡凄凉。
扶万乘之尊登辇,锦衣下的躯壳似空空荡荡又似泰山将倾。
天子在舆前对近臣叹道:“今日烦公再为朕驾一次车,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我只想......再听一听那长乐宫的钟声。”夏侯婴抬头,见眼前风烛残年之人遥望着远方,兀自感喟:“那定是长安城一天里最华美的钟声。”
车辚辚,马萧萧。大驾卤簿衮衮向东而行。
远处,更起声落。细听来,却是:“咚!——咚,咚!”一声重似一声,撞人心房。
是夜,汉帝驾崩于长乐宫永寿殿。
是岁,汉十二年丙午四月甲辰日。
他,终究没有等到日出扶桑时那不远处的袅袅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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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维天有汉,不知今夕何夕;醉宿星河,却看尘世娑婆。
却说赤帝子驭龙宾天后,昼则令羲和行鞭,逐日于汤谷、崦嵫之间;夜则携美酒一壶,泛舟于银浦、流云之上。
当此良宵,且饮且歌。朦胧中俯瞰皇州,但见万物有灵,映于天汉;鞠一捧水在手,莹莹有光,不正是长乐、未央宫阙?
人世间的恢宏殿宇,不过寥落数点星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地点缀着广袤苍穹。
刘邦甚觉无趣,索性仰卧于兰舟上,枕着双臂望向上方虚空。
“今日正值七月半,赤帝子何不下界游历一回,以享祭祀香火?”鼓枻童儿问道。
刘邦也不作答,只是不知何故,忽忆起那日情形来......
去年此时,未待人间帝王秋尝毕,高帝精魄已不耐繁琐典仪,早早登上羲车驾日而归。却不道望舒御月迎面而来,华轩珠帘之内,那人正端坐其间。
那人——如今是离恨天外的上座兵仙,众神敬仰的天大将军,与我赤帝子何干?
日月穿梭交替,任由白驹驰过沧海,苍狗幻作彩云。
一次次的别后重逢,抵不过一遍遍的形同陌路。这一回,也不过如此罢了。
正胡思乱想,却见那人回首冲自己澹然一笑——是他!还是那汉中对策时神采飞扬的眉眼,东出陈仓时勇毅坚定的双眸,收兵会荥时戏谑上扬的嘴角......
清尘远去,斯人已逝,赤帝子痴在当场。
之后,刘邦隐约听得韩信私下叹道:“既是‘且喜且怜’,又何苦来‘死生不复相见’?”
而后,他又依稀听说那次人间游历,兵仙邂逅一奇人,在彼处观奇书数卷,以致走失了坐骑。
再后,便是那年五畤冬烝,当今汉帝得一五趾神兽,作白麟之歌,改元元狩以兹纪念......
人间的祥瑞,仙界的谈资,赤帝子不去管,他只想知道:何谓“且喜且怜”?
弹指间,不知天上宫阙几多年。赤帝子与兵仙,仓促间了了数面不及礼见,一如那个七月半前。
直到一天——
北辰曜动,光照四方;日月失色,天地低昂。
有圣人,诗心胆剑著青史;了夙愿,捐此残身托山阿。
“太史公精灵追日去,锦绣文再塑华夏魂。”赤帝子不知何处听得这般感怀。从此,不止人间遗爱,天上也都争相传看太史公篇。
赤帝子手不释卷,寻觅良久,终于在竹与字间邂逅了它们——且喜且怜。
那是关于他的列传。可看到这里,他自己的故事已经讲完: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
史家的如椽巨笔,竟也会在意这不值一哂的幽微人心吗?刘邦不禁愕然。
“到底还是让他知道了!也罢也罢,这局算他赢!”赤帝子几乎同时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不过这话,无人知晓。
赤帝子生前便喜聚不喜散,登仙后依然如是。自从得了史迁之书,更是每日在众仙前褒贬春秋,激昂文字,一句一句,都陆续传到韩信耳中。他听得刘邦时歌时哭,仰天长叹。倾吐间上该陶唐下至而今,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及至同代之人,更是忽悲忽喜,直抒胸臆:爱而喟然长吟,怒则作色有声,逐一品评,不厌其烦。
不过,这些故事里,韩信从来不曾出现。仿佛太史公书中没有淮阴侯列传这一篇。
每当此际,韩信只是默默地听,浅浅地笑,冷冷地看。好似别人口中的那些旧事真与自己无关。
同居离恨天的神瑛侍者却替兵仙打抱不平。
有一回,他迎面撞上赤帝子,便拦住劈头问道:“公熟读太史公书,以为如何?”
“自是尽善尽美。”对方笑道。
“依我看来,司马子长怕是漏写了一篇列传。”
“哦?”刘邦甚觉有趣,“童儿好大的胆子啊,敢挑史圣的不是——”说着,轻轻弹了他脑门一下,“你说说,少了哪一篇啊?”
“辩士列传。”
刘邦听后,不禁笑道:“此言差矣。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辩士谋臣,诸纵横家凡三者居其一,太史公皆已为其单独列传,如晏子、鲁连、苏张、郦生等;至于余者,并未见于德、功、言上有甚值得大书之建树,其事迹已散于诸篇之内,何须再搦管操觚单列一篇,徒废简册墨砚而已?”
“那——蒯通呢?”神瑛侍者挑衅地轻挑了挑眉毛。
“你是说蒯彻吧。此人倒是有几分辩才和急智,但也不过庸碌之辈耳。”
“既是庸碌之辈,公何以赦之?”
“我赦的人可多了,难道各个都是贤德之人?”
小侍者面带得色:“既如此,公便是承认了——当日果真是因为韩大将军才放了蒯彻。”
刘邦冷哼一声:“怎么——是他让你问我的?真若有一丝为了他,我就合该烹了那狂生。”
“非也非也,你别自作多情!”神瑛急了,忙辩白道,“兵仙可从未提过你,是我自己要问的。不过......”他略带疑惑地抬头望了眼刘邦,“真奇了,他那日也是这么说的,还道‘陛下终究是陛下’,以及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话。末了又提到自己一片心什么的,打哑谜一般,让人听不懂。”
“哦?”刘邦被勾起了兴趣,“他还说了些什么?”
神瑛侍者却并不作答,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蒯彻与你,当真只说了书上那些话?”
“差不多吧。”
“他不曾提过与韩将军的往事?”
“提来做甚?又救不得他命。”
“那你......那你读淮阴侯列传时,读到将军曾三拒彻言,作何感想?”
“早已知道之事,作何感想?”
“可见蒯生还是说了的?”
“我记不得了。”
“那就是兵仙生前曾与你言说过?”
刘邦不禁哑然失笑:“他从未在我跟前提起过蒯彻。”
“那——”神瑛侍者又疑惑了。
刘邦轻敲他的小脑瓜,笑道:“你呀,慢慢想吧!日后若有机缘,会明白的。”
冬去春来,莺飞草长。桃穠李艳,曲水流觞。
又是一年三月三,众仙客咸聚瑶池,西王母设宴庆寿。
酒席毕,笙歌散。赤帝子漫步于云阶月地,正遇上警幻仙姑,不由想到前些时候神瑛侍者那番话,便上前请教于她。
却说仙姑默默听完,笑道:“赤帝子莫要见怪。我这童儿顽劣愚笨,也曾拿这话儿问过兵仙,不想又来叨扰尊驾了。”
刘邦听她提到韩信,正中心怀:“无妨,总是童言无忌。只不知兵仙作何答复?”
“他说,”警幻仙姑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设若当日令系蒯生时,公或尚有三分为着他,待到其后赦罪释人,却是完全出于宸衷了。”
“他果真如此说?”
“是。他还说以蒯生的辩才,若陛下执意杀之,那便是私怨未了,也是从来未曾明白他韩信的一片心了。”
“他......他真是这么说的?”刘邦喃喃道。
仙姑点头,“兵仙还有一句话,赤帝子想听否?”
“什么?”
“陛下若果真杀之,即有三分为我,却只当一片痴心错付。惟其释之,虽则不虑我分毫,但知他是真正明白了,我也无憾矣。”
刘邦望了一眼警幻仙姑,不再言声。抬眼处,但见西风烈烈,残阳如血。
斗转星移,物换惊秋。醉饮流霞不知乾坤颠倒,醒后高歌方道沧海桑田。
这日,太虚幻境又新排歌舞,宴请宾客。
待到众仙齐毕,警幻仙姑道:“近日得了两支曲子,名为燕歌行。虽吟咏皆为旧时乐府思妇闺怨之题目,但论形式却是七言一句,连缀成篇,倒也新鲜。又兼作歌之人刚受禅称帝,可巧也算应景。故劳请诸位下临寒舍聆之,若得提点一二,小仙不胜感激。”
韩信闻言大惊,问道:“不知下界何人受禅?”
主人打趣:“兵仙真是好逍遥啊!日前魏王受汉帝之禅,南面称孤,天上地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席间又有人道:“欸,尚有巴蜀季汉,得延刘氏宗庙呢!”
“别忘了江东孙吴!”
又一处起哄,一声声宛如平地惊雷。
韩信脸上辨不出悲喜,只呆坐在堂上,一动也不动。待到听得仙姑唤他,却发现新曲早已演毕。
他苦笑一声,叹道:“仙子见笑。周天子以德配天,不过享国祚八百年耳;秦皇武功盖世,却也落得个二世而亡,社稷丘墟。信虽愚顽,焉能不知世道更替、改朝换代在所难免?”
“既如此,‘何能坐愁怫郁’?‘为乐当及时’啊!”
“只恐‘今日不作乐’,‘当复待来兹’吧!”
警幻仙姑笑了:“兵仙可知,汉帝协退位那日,赤帝子将自己关到宫中,击缶而歌者,便是这支《西门行》了。”
说罢,便示意仙姬再起舞乐。管弦声起,却不再是汉乐府,只听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一曲未终,满座怆然。
当夜,月明如洗,镜湖无波。
韩信避开喧嚣,独来此清净无尘之地消遣。
泽畔,他看见了他。
他正站在对岸,一双细长凤目似笑非笑看将过来,一如从前。
“将军,一别经年,这一向可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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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看到此处的大大们比个心ღ( ´・ᴗ・` ),感谢对我矫情的文章能忍到现在。
关于前三篇的创作说明,篇幅有限,我在此不多累赘,请点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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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重点说一下第四篇:
这篇文字不成体统,因为我已经忘了当初的脑洞和感觉了,以及最近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写得很没有感情,文字也不讲究,大家就当我急着完结开新篇吧。
不过幸好两人生前之事,在上一节就完结了,这一章主要为了是点题:
虽然名为“何不秉烛游”,但我本意其实是取其诗句前两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意指刘邦与韩信的感情,也代指他们的人生。
刘邦唱的《西门行》,出自汉乐府,全诗如下:
出西门,步念之。
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
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
饮醇酒,炙肥牛,
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向来与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对照来看。文中的邦、信虽都羽化登仙,但他们的忧愁其实都是现世的,终究不能超脱于物外。当然这是我这个俗人的设定......
最初文章的设定其实只有两点:韩信身死之时,刘邦的“死生不复相见”;以及汉亡之后二人相遇于历史的云烟中。
至于选择的歌曲,是黄霑先生的《两忘烟水里》,取其哀而不伤,高迈悠远之意。至于“往日意,今日痴”,是否“他朝”就“两忘”了,大家见仁见智(^_-)
其实当初很多设想都没写到,一来隔太久灵感没了,二来被LOFTER折磨得耐心没了。我怕再不写就真永远也写不完了。希望后来新开的同人能弥补今日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