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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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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

乘风破浪

 

【龙竜】三千世界

(一)

 


“要做吗?”那么赖在他身上的阿龙,白皙的瓜子脸,长长的四肢,缠住他,乌黑的坚硬的头发垂下来,和她尚未发育成熟的胸脯一起压在他的身上。


 


龙马拿着一册书,他在很专心地读。那种神定气闲的模样,让阿龙彻底丧失了勇气,只好从他的身上滚下来,头挨在人的臂弯里,伸出来的舌头很细长,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龙马的下巴。


 


 


 


 


阿龙是他捡回来的妻子,捡这个词用得有趣又微妙,据她所说,她曾是世上的国津大蛇,也就是所谓的神明大人,由于做错了事才被镇压在雾岛山下。


但如果只是做错了事,不会被镇压在山上后,还插上了一柄弑神矛吧?


 


释放了她的龙马真是个天真的男人啊。阿龙也赞同。


可是就是这样天真,又爱乱把信赖给予他人的龙马,她遇上他,就像火遇上水,刚遇上柔,锤子遇上棉花。偏偏就没招了。


 


阿龙不否认自己的恶。她是这样认为的:如果自己不犯错,那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镇压?如果自己没作恶,却又被镇压了千年,如此冤案,她还怎么能不作恶?因此,颠来倒去,结论都是一样的。她想复仇,要涂炭人间,如果给她机会,她一定!但为什么,此刻,她偏偏赖在了龙马身边呢?如果单纯的要将其概括为一见钟情,那么就连石川啄木都要发笑吧!


 


不,不。这当然不是爱。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呢?


 


 


龙马在第一次见到阿龙的时候,惊喜而笑了,“阿龙阿龙,你也是龙!”


 


他这句话本来就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碰巧又说中了。只有阿龙才知道,阿龙的龙,和龙马的龙是不一样的。


 


她是蛟,龙是神物,蛟是动物,是地隐。而龙马——他还真是龙。他是一条真龙转世而成的人类。


 


那身璀璨的金光,只有同样不俗的阿龙才能辨认出来,替阿龙拔掉封印后,那出世的黑蛇在空中腾飞了一圈后,落地便成了个水灵灵的女子。说要以身相许,一路相随至今。


 


正因此,她才会时时刻刻缠着龙马,不放过吸取他精元的机会吧。


阿龙跟在龙马身边,自称为他的妻子。


 


当她向龙马那些海军操行所里的好朋友,介绍自己是龙马的妻子时,几乎所有人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即便如此,龙马也不曾解释过。


 


“做吧!”


回来的当天晚上,阿龙坐在龙马的房间里,她脱去衣服,肉体像是最完美的瓷器。蛇性本淫,她的手指绕在龙马的脖子上,就连温度和触感,也冰得像瓷,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龙马心无旁骛的捧着一卷书,他的嘴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像是孩子一样天真,没有邪念的笑容。


 


“你为什么不回头来看看我,摸摸我?……龙马,我听说人类夫妻,都是要睡一觉才算数的。你没拒绝我,那不就是喜欢我吗?”


她那幼稚的言论没让龙马发笑。龙马终于放下书,眼睛转向她。


他的眼睛里,她非常美,不过也正因如此,阿龙才疑惑。


 


“如果你需要依靠。那么就呆在这里吧。”

 


龙马很认真地回复了她,他不是在说笑。他替她把衣服穿好。


也许就是那时候起,阿龙就拿他没办法了。


 


 


她想。


 “真是条奇怪的龙,真是个奇怪的人类。”


 


 


(二)


 


龙马是志士。


还是维新志士。龙马说:我的志士之道,总归和他人有点不一样。所以不但会被敌人厌恶,有时,就连朋友也讨厌我。


 


维新,字意是提倡新的事物。新时代的到来,总会引发旧时代的恐慌。


世界上有很多旧东西,旧东西一旦和新事物引起摩擦,那必将不是一点火花,而是燎原之势的大火。


那时候阿龙和龙马才相识刚过半年,阿龙没改变,她还是像当初一样,对感情懵懵懂懂。


那么龙马呢?龙马这边相比起来就忙多了,有更多人想来杀他了。


“这种改变可不算好啊。”龙马苦笑着。


 


 


在入春时,龙马带着阿龙入驻了伏见的寺田屋,寺田屋的老板娘登势很喜欢龙马和阿龙。


“真配!”她说。阿龙接受了这个新住处。


 


有了一个精干成熟女人的指导,阿龙也学着像普通的良家女子那样去买菜。


不久,京都女人就都认识了这个,尖尖瓜子脸的女子阿龙。


 


 


阿龙其实根本不会买菜,不会挑菜,经常是看到什么就捡进篮子里。她以前也从未吃过,龙马吃什么,她也跟着吃。有时候还随便抠点墙皮,摘几把叶子,就能当作一顿饭。


“拜托你千万不要拿这个给我吃啊!”龙马知道了阿龙要去买菜,变了脸色。


 


眼子菜,这是一种水生草本,湖边一捞一大把,绿油油的,有点像马蹄,又像是眼睛。不然,怎么会叫做眼子菜?放在现在,是水污染,端在过去,那也是京都女人不吃的野菜。


买菜的频频点头,“识货!识货!”阿龙也这么捞了一把,篮子里的东西已经满了出来,她想:足够交差了吧?她不是想吃,她觉得眼子菜长得很有趣,一回寺田屋。登势看了她买的菜,直瞪眼!


 


 


总而言之,两个人在寺田屋也过了段还算悠闲的时光。


龙马早上在外面到处跑,到处演说,要做一番事业,首先是要募集同志。有时候龙马也会遇到激进的志士,不免有一番冲突。夜晚回来,还要面对一个精力四射的女妖怪——这一段时间,他能撑下来,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龙马给阿龙摊开一张地图。他问,阿龙知道日本的什么历史呢?如果什么都知道的话,那么就从造成日本国如今的纷乱,近三百年开始讲起了。


阿龙想了一下,答:被迩迩艺命镇压后,我就睡着了。


龙马的眼前开始发晕……


“我服了,你可真行!那么,就从神武天皇开始吧。”龙马苦笑着。


 


 


龙马把阿龙要吃了他的劲给转化成了让阿龙来学习的劲。他讲历史,但不枯燥,有时还多点野史,有时添点传说进来。龙马在讲故事这块,还是应该自傲的,这大概也是血脉里那商人七寸不烂之舌的天赋吧。


他不单单是讲故事,还唱歌谣,唱小曲儿,龙马喜欢听小曲,收集小曲儿,他还会弹点三弦琴——久而久之,阿龙也学会了弄弦。


那时候已经有奉行所的捕快盯上寺田屋了。


 


多是夜半,寺田屋经常会传来歌声:


 


“在京都三条桥上,


遥拜皇宫,


泪珠儿滚滚,


化作加茂之水”


 


……


 


总之,讲啊讲啊,废尽口水,在三四个月过去后,龙马才从神武皇帝讲到绥靖天皇,又从八代们讲到崇神,垂仁。还没讲到丹波的四女王时。


打破阿龙平衡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庆应二年一月二十三日,月亮很明朗。那是凌晨二时左右。


龙马刚与长洲侍卫三吉喝完小酒。而门外伏见奉行所的捕快们正虎视眈眈。他不知情,她也不知情。


阿龙正坐在大堂的大浴桶里洗澡,她很喜欢洗澡,热腾腾的水能让她的身体暂时的变暖,她觉得,变暖了后,龙马或许就会愿意同她睡觉了。


她安静地享受着这一段时光,在身体上打上香皂。龙马说,香皂比米糠包好用,香皂可以弄出泡泡来,米糠包可以吗?


阿龙用手掌心捧起一串泡泡,凑到嘴边,她想喝一口。


就在这时,屋外的捕快们轰开格子门。一瞬间,呼吸都顿住了。


妖——一个美艳的惊人的女子出现在屏风后面,阿龙坐在浴桶里,寸缕不着,冷冷地看着他们。如果说美是黑洞,那么这间屋子的生命力都已经被女人那秀丽的黑发,新雪般的肌肤,还有那双玫红色的双目摄走了。


“坂本龙马在哪里?”一个武士勉强鼓起勇气,他不再年轻了,但此时脸颊红得就像血气方刚的青壮年。


寺田屋是栋有表里楼梯的双层建筑。

 


“他从外边跑下去了。”


她不假思索地答,武士们匆匆地穿过她奔去表楼梯,她连眼睫都没颤抖一下。


 


接着,她从浴盆里站起身来,白玉般的肉体挂满了湿漉漉的水珠,还有星星点灯的泡沫。黑发黏在双肩上,她赤裸地跨出浴盆,沿着反方向上了楼,推开了梅之间。


坐在里面的龙马朝她看去,正笑着打算说什么。忽然眼睛便瞪圆了。


“奉行所,他们来抓你了,”阿龙说。她倒不怎么担心龙马。那么多人来抓龙马,她觉得非常新鲜,她想看看龙马会怎么应对。她瞧着他,“你要逃吗?”“是啊。”她觉得奇怪。如果龙马害怕,她就把它们都杀了好了。她这样告诉龙马。


“女孩子说打啊杀啊的可不好。”


龙马勉勉强强才套好衣服。他拿起枪,掂量了一下后又卸了几颗子弹,接着打开窗户,黑漆漆的夜,四下望了望,转眼间整个人已挂在外面。却在要逃之际又探回头来,对她嘱咐,温和地笑。


 


“啊,还有,请你千万别出手啊!”


 事情又如何走向了呢?


次日,阿龙惯例去买菜。她买了鸡。


 


(三)

买菜时,阿龙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她在想事。

老板娘登势指挥她:人病了,不喝点鸡汤补补,哪里好得了。


她出来买菜,老板娘在寺田屋里照顾龙马,她有些不满,但又说不出来为何不满。

瓜子脸的阿龙难得在菜摊上开始请教起人来。她很美,只不过一直不爱说话,但美人总是讨人喜欢的。忽闪的睫毛遮住美丽的眼睛,叫人生怜。

“唷!买那么多菜。”

“家里有人病了。”

“病了——?那不能吃这个。”

就连菜贩子都有些同情阿龙。免费送了她几把苋菜,叶子又圆又肥,水灵灵的。阿龙也不道谢,就这么捡进篮子里。

街坊里,有些对阿龙好奇的妇人此刻都聚集在阿龙身边,七嘴八舌的问,捡一些来听,大多都是,

“买给谁呀?”

“丈夫。”

“结婚了啊!你几岁了?”

阿龙答不出来。几千岁?她怕对方的塌鼻子会笑得掉下来。

“丈夫呢?”

“……挺小的。”

对于活的够久的阿龙来说,龙马的确年轻得够呛。

“小过你?啊呀,是凡事都赖着你么,京都男人都这样,窝囊得够呛。”

“不对,”阿龙说,她想起了昨天那回事,如果龙马那时接受了她的帮助,她大概会很高兴。龙马也不会受伤。龙马不愿依赖她,是因为龙马不是个京都男人么?

现在想想,也是龙马单方面说接纳她,说会照顾她。但事实上,她要求报答龙马,龙马从没接受过,她说要做他的妻子,他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她都趴在他身上,费劲地扭来碾去,龙马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龙马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搞不懂。


他看我的眼神,又不像对待一件物品。如果是这样的话,阿龙早就把他撕烂了。


是的,他在教她人情世故。他在教她当今的社会,她在想,龙马是不是不愿意她的丈夫,而是想当她的老师呢?


可她又不需要老师,她的岁数是龙马的几百倍大了——!龙马对她来说,不过是成龙的捷径而已,她赖着他,绝不是因为她对他起了什么特别的感情。

那么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龙马,将他吃个干净呢?这样岂不是更方便,更直接?


她心里从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这大抵是因为在那一天,龙马在给她拉好衣服时,眼神太过清澈的缘故。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她沉醉于其间。并想再次沉醉于其间。



来讲讲昨夜的事吧,阿龙在龙马逃了后,她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大厅的澡盆里。重新坐下。热水已经变冷,阿龙怡然地将一勺水泼在自己身上,冲掉泡沫——至少他人看来,她的动作是闲适自得而优雅的。

但阿龙的内心,好像因为这盆热水变冷,而焦躁起来。

她慢吞吞地给自己打上香皂,在心里回味龙马的话。

“请你别动手!”龙马是这么叮嘱她的。但是没有说过,“请你不要跟上来”,“请你不要动脚”,之类的话吧。

哦。

阿龙从浴桶里一下子站起。


她的四肢开始散去形状,而重新凝结成的,则是充满了无限的活力。她深吸气——身体腾空。接着,手脚,躯干,都变成了风一样的物质,之所以说是风,是因为窗帘簌簌抖动。阿龙刚刚从窗口跳出去了。

漆黑的夜,因为月光的明亮所以把四下底物衬托得黑漆漆的,景物看起来是粘稠的胶水。


 


龙马在哪儿呢?阿龙在空中急速地飞着,甚至上升到了月亮的高度。从这样奇特的角度去审视这座几百年的大城,恐怕是谁都没有过的经历吧。


可是她的目光对于古老而宁静的京城不存在任何的欣赏。城市美或丑对于她来说没意义。但是,她的脑海中很自然地开始响起龙马的声音,龙马描述这些城市的历史,那些早已褪色的皇帝,褪色的城墙……

(讲到兴奋之处时,龙马是会扯过几张纸给她画小人的。

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墨人,龙马指着,“这是崇仁天皇的后妃以及小皇子”……那几排简陋的墨人就是崇仁天皇美丽的后宫们吗?阿龙心想。不过天底下的人类,寺田屋的老板娘登势,在阿龙眼里看来,都和这几个小墨人没什么区别。)


龙马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对于被镇压在山下太久,变得迟钝而冷感的阿龙来说,龙马和那些纸上的面目不清的画,是完全不同的。他是活生生的,清晰的,龙马对于她来说,就像一幅画像,就像面擦得光亮的镜子。

阿龙的脑海中充斥着她以前完全不会去想的陌生概念。她对此有些惊讶,但是并不讨厌。说起来,在她和龙马相遇的这些日子里,她很少像是寺田屋这段时间和龙马分离……她忽然意识到,她讨厌这种分离。


刚刚龙马跳窗的时候,她应该陪着一块儿去,就算是不出手,看看热闹也好,龙马的心很宽,所以一定不会拒绝的。


 


 


远处忽然响起来一声枪响。


阿龙打住思绪。她飞速地朝那儿奔去,风将云轻而易举地撕裂。阿龙坠到地面,碎石被砸的溅起,地上因为她的急刹出现一道裂缝。她跳到屋顶上,张望。

空气中有一丝腥味。她嗅到了,这是龙马的血的味道。


 


阿龙跑啊跑,她跑得好似不要了命。一排住户屋顶上的瓦片噼里啪啦掀得乱七八糟。夜很黑。月亮很大。


龙马!你一定要等我!她内心深处呼唤着。


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从卑贱的动物变作了人。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不用谁说,只要一眼就能明白,那是只为龙马而存的人性。造物主怎么会造出这样一个怪胎?


 


阿龙在一炷香的工夫后找到了龙马,龙马藏在木材场的屋顶,他躺在屋顶的茅草之间,血将半个袖子浸透了。他的目光迷离而朦胧,双手全是黏糊糊的血,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变青了,鼻腔里进出的气,细细的,像是一柱烟。

阿龙跪在他身边,她无言地握住他的手,十指扣紧,她的泪掉了下来,她浑然不觉。


 


夜空万里乌云,这是个极其明亮的夜晚。


龙马在半梦半醒间看见那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他终于辨认出了她。

她把头埋进他的伤痕间,舔舐和抽泣声响起,又被蝉的鸣声盖过了。“你会好、你会好……”而他眼前,白光越来越亮,视野被温柔的白光给笼罩了……龙马睡过去。他做了个梦,梦里,那些泪珠都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星星闪烁在龙马的天空里。


(四)


阿龙坐在院子里,龙马的房间门口前。


她没有事情可干,她看着花花绿绿的院子,发着呆。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儿的花,就算有空也只是呆呆的望。有一朵花,长在院子的角落里,粉红的花瓣,十一朵叠在一起,花蕊是明黄色的。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她摘下来,却叫不出名字。

等龙马醒来后就问他吧。她想。于是就抱着膝盖睡着了。

买回来的鸡在冰石小径到处乱跑,啄着阿龙的脚踝,那花儿插在她的耳旁。阿龙是花花绿绿中的一幅画,这幅画心在沉眠。


 


龙马睡了很久了,他在逃避追捕时不愿意开枪,用手枪抵挡的时候,被刀给割伤了。这一伤就伤到了大动脉,伤得很深……他被救回来的时候,连气都快没了。要来救命的药给他灌,他的牙齿合得紧紧的,药水从腮帮子两边流出来,脏了枕头。


那碗看起来就苦的药在枕巾上晕开,就像阿龙的泪水在龙马的衣襟上晕开一样……

闭上眼安安稳稳睡在那儿的龙马,不叫阿龙喜欢,阿龙不认识他。阿龙真想念那个兴致来的时候弹弹琴,唱唱歌,爱说话爱笑的龙马。

她真想念龙马,想念到心也是苦的,苦得快让人落泪了。


 


龙马在做一个梦,梦里有条金色的大龙,金光麟麟的大龙在天空腾飞着,降下福瑞吉祥。龙马追着它跑。他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大龙,他在洁白的吗哪中奔跑着,腿脚并不累,喉咙也不干渴,他奔跑着,仿佛在追寻着什么。

龙马心中隐隐约约的猜测,那条大龙或许就是我,我就是它。这里是我的内心。

“我已经、快实现愿望了!……我促成了萨摩和长州的同盟,这是实现团结梦的第一步,第一步是艰难的,但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剩下来的路走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日本的黎明已经要到来了啊!”


分不清是大龙还是龙马说的话,大龙有一双青空般清澈的双眸。

“还不够哪!我不是为了这种无聊事而来的。”

龙马深受打击。

“诶?”

“世间为什么总是有那么乱呢?为什么人们对于苦难总是逆来顺受,完全不曾在意?难道,老人失去子嗣的泪,孩子失去亲人的泪水,不是最最沉重的东西吗?”


一介凡人的龙马,看着大龙眼中扑簌簌掉下来的泪珠,感觉很可怜。他心里在答:我也不知道啊!


“龙马,我从诞生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其他的神龙各司一方土地,使百姓安康,香火兴茂就已经满足。可是我却做不到,我每天都在想,每夜都在想,凡人在人间哀嚎,天人又岂能无动于衷地安居于天上?这样的世道还要持续多久?一千年?一万年?知道海枯了,石烂了,泪流光了,才有人会去重视这一切吗?……我想不出来啊!我终究是一条龙,我的眼界无法触及万物……”

“于是,你就成了我。”龙马注视着它。


“是的。如果神都做不到的事情,成为人应该能做得到吧!我那时候那么想着。


“来到人间后,我终于明白了。我的理论是不完整的。人只是为了生存而活,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有些人是以享乐为生,有些人是以吸血为生,法则的不同造就了世间的混乱,每个人的法则都想凌驾于他人的法则。但是,因为所有人都是人类,所以所有人的法则都是同等的。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没有人肯让步。”


 “所以,我要将所有错误纠正。我要将统治百年,错误的德川家的法则给揭下,从此以后,任何人的法则都能明摆在舞台上,但绝不是无序的,我会创造一套系统。只要大家能把这套系统铭记于心中,使用于言行,那么这个旧的世界将会死去,在新世界里,每个人都能在阳光下自在的行走……”


龙马举一反三得很快。


“就像鸡蛋,如果每个鸡蛋想立在另一个鸡蛋上,就绝对要把那个鸡蛋给打破才能保持平衡……我所希望的是能找出那种,每个鸡蛋都能整整齐齐地列在一起,彼此不用把头打破,都能立起来的方法。”


大龙笑着从鼻孔里喷出了祥云和雨。“龙马,龙马,你的使命还没结束呀。”大龙亲切地告诉他。


“人们有时候是愚钝的,你将雷引在树上,树上有火了,那没用。经过多年奴役的人已经不晓得火的妙用了,他们不会认为火是温暖,是好东西,只会觉得烫手。”


龙马想到了童年的朋友们,他们大多都成为了火把而死去。龙马的眼眶湿了。


“你必须手把手做到最后一件事,你必须把火的用途告诉他们,替人们点亮柴鑫。


“龙马呀,你将会掀开黎明前的最后一线黑暗。”

这句话仿佛预言,仿佛诅咒,在催促着龙马从这种安逸的状态醒来。长江每日都在滚滚得奔流,他已经没有时间休息了,有很多人在等着他。阿龙也在等着他。


(五)


老板娘登势带着家人去避难了,她把寺田屋暂时地交给了阿龙。

十多天过去了,龙马从安静的房间里退出来,手里的药动了一半。阿龙盯着,黑酸酸的药水里映出她的脸。她的嘴唇凑到碗沿,苦,苦得让人眉头都皱了起来。龙马每天,被她灌得就是这么个东西吗?这东西真能治好人的病吗?不,或许本来就不是能治病的。昏迷的病人会为了抗议这药太苦了,而爬起来吧!


阿龙随手将药倒在走廊下,黑色的药水渗入土地里,花草不懂主人的心意,万物生机勃勃,天空迷迷蒙蒙正下着雨。


 


阿龙在宰那只鸡,她握着刀,一手按着鸡,鸡在挣扎,在蹬腿。鸡想活!

阿龙的刀无力地垂下来……


虚浮的脚步声在格子门外停下。阿龙没听见,现在的她只是一条蛮横而不讲理的蛟。黑漆漆的鳞片覆盖着硕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房间给挤满了,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全都被扫成了一地随碎片。一片狼藉。


一只鸡被它叼在嘴里,直接就被咬死了。蛟嗦着鸡的骨头,血的滋味让它像是想起了几千年的野蛮屠杀一样,只不过那时候杀的就不是鸡了,而是人。内里的那一个野兽般的它,很欢喜。不放盐,不用烤,它撕咬着生肉和骨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所谓的国津大蛇就是这么个怪物!


 


“咻”地一声。没打招呼,没做心理准备,门被拉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头发披散着,眼眶周围黑了一圈,嘴唇却惨白得吓人。


正是龙马,龙马怎么瘦的这样吓人呢?


龙马看着它。

它看着龙马。


该怕的不怕,不该怕的那个倒怕了!

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那种尖叫和它的蛇身极其不相衬,因而显得又滑稽又可怖。刚刚那股野蛮劲头就像云雾一样消散了。

蛇在缩水。雪白纤细的手脚从鳞片里露出来,接着是五官。精致的人偶一样的五官,眼中带着泪水。

阿龙的心在复苏。

人样的阿龙嘴里还叼着那只鸡,缩在角落里。血从她的嘴角淌到脖颈,她浑身赤裸,血顺着白细细的脖颈淌下来,从乳房淌到腹部……


龙马醒了,她觉得像梦像幻影,她没能第一时间奔到他的房间,却在这里自暴自弃地吃着独食。她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好意思了,她没穿衣服,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龙马面前,叼着一只鸡。像个怪物一样!啊,不对,她本来就是怪物呢。


但这一次又和往常不一样,她无法再自得地得意于自己的妖怪身份了。在这个关头,她莫名的想起了龙马讲的故事:


天字家总有许多风流韵事。嘛,倒不如说世事便是如此!而在京城处处流香的鸟羽时期,曾有一名天皇被魍魉魅惑,不知从哪儿降下一个高人来点破迷津。在大喜之夜,妖怪被咒术逼得发狂,暴露出肮脏本性,生食人肉,喝人血,天皇胆战心惊。下令让高人将妖怪逐出人间,发配到无间地狱……


地狱!


她没受过么?她被镇压在雾岛山下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地狱!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想着恨,恨,恨,那是真的地狱。她已经习惯地狱了。


但是,龙马如果对她露出像故事里的皇帝那样胆颤的眼神。……她害怕了。难以想象。她居然会那么害怕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不要,不行。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意!


她暗暗想着,如果龙马此刻真的要像故事里的天皇一样赶她走,她就现在就吃掉他。她孤注一掷地想。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可怕的大妖怪,我现在就是那个样吧?阿龙心想。阿龙打算破解开这个迷局。


首先,她得先把死相悲惨的鸡藏起来。但是,藏在哪儿呢?藏在身后么?龙马一直站在她眼前,看着她,却又不说话,不做评价,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温和的,这让她至少感到一丝安慰。


曾经,她在那同样一个人的目光下,渴望着醉,醉了她就能不胡思乱想了。可是,龙马这次的目光只让她感觉自己的四肢,自己的身躯,极度的不协调。这样精致漂亮的肉体,在龙马眼中怕不是臃肿吓人的蛇身吧?


她想他想了那么久,可现在却怯了——近乡情怯那种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那些泪水不知从哪来打哪去的,她呆呆的看着龙马,连擦也忘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同时,那些挣扎也落到了龙马的眼里。一瞬间。


忽然的,他开窍了那般。在阿龙内心卷起风暴之际,龙马的心窗则扑簌簌飞来一大群蝴蝶,啊—如此炫目的美。


他这才开始细想:她爱我吗?又忽的想起那一串泪珠,那个月亮很明朗的夜晚。从阿龙脸上淌下来的水,不是做梦,是真的。


恋爱中的少女的模样是那么清晰,可爱,羞涩。龙马恍然了,内心保存着一部分震惊。


她爱我啊。他咀嚼着。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淡淡的思绪。


心里的蝴蝶没有停息,心里的风暴没有停息,那么就站到天荒地老吧!可这时,仿佛有人偏偏不要,偏偏作罢。龙马忽然动了,他像是才想起来现在该做什么似的,张开双臂,她轻轻一颤。


 


“阿龙,阿龙。”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他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怀抱却和往常一样。

 


龙马的目光像是忽然变成了那种,能让阿龙沉醉的目光。阿龙的脊梁震颤了一下。服服帖帖地软了下去。


窗外的春光流淌进了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里。龙马睡了那么那么多天,把最阴暗的雨季睡过去了。他们此刻才意识到现在的季节。好灿烂的阳光!


这样的好时节,一起出门去看看吧,去踏青,去看花。温柔的男人抱紧了已经成熟的女人,带着歉意,带着笑,他还尚不明白该怎么对她。


“哎,我回来了,……”半晌,他说,这句话好像充满了仪式感。


被呼唤到的阿龙感觉脖子上的血好似蹭到了龙马的脸上。那一刹,怯意全都散了。阿龙感觉很温暖,她忽然想起了那朵花。她想,不知名的花啊。


(六)


这一段时间,龙马都只能卧床不起,他发着高烧,流着鼻涕,眼眶湿润。


他给阿龙讲故事,讲历史,像往常一样,有时候讲着就睡过去……


 


龙马想吃甜的,想吃点心,阿龙就去点心屋去买。


点心屋的外面,阿龙被叫住了,叫住她的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阿龙出众的外貌虽然对龙马没多大用处,对于多数人来说,却是相当难忘的。


阿龙想起自己曾经买菜的时候请教过她。她好歹站住了。


“又是来给丈夫买的?”


“是。”


“家里人怎么样呢?”对方热情的问。


“还没病好。”


“哎呀,你看起来比那时幸福多了。真好啊。”


幸福?阿龙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她询问着。


妇人笑了笑,“你肯定相当爱他。”


爱?阿龙越来越迷惑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心里说着,却没说出来。


她匆匆地往寺田屋走去,她一路都在想着,爱,幸福是什么。裙子上溅了很多泥点。她却一点都不在意。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所以她决定回去就问龙马。


 


菖蒲团子,你见过么?是那种竹子头劈成四个茬,在每个茬上都插上一个团子的零食。龙马想吃,阿龙就去买来,这比让阿龙做菜让两个人容易接受多了。她托着腮看着龙马在床上吃东西的模样,青饼沾在龙马的指肚上,和他的手指不分离。


鬼迷心窍的,阿龙凑上去,握住龙马的手指,伸了舌头,又舔又咬着。


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她在嫉妒,青饼黏在龙马的手指上,她嫉妒极了。虽然自己也不太晓得这感情源起何方,不过,“妒”大概是女人的本能吧。


龙马听了她在点心屋的事情。


“爱是什么呢?”阿龙问他。


龙马思索着,他自己也对此懵懵懂懂啊,那时候,他是看见阿龙的眼神,就像两个晶晶亮亮的小水洼……他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啊,我没爱过人呢。”他随口说着。心里却不是那么想。


 


病了的人是脆弱的,不仅仅是身体,也是精神.人对自己的把控能力减弱,坚硬的石头裂开了缝,便会有风沙灌进来,更何况龙马是个柔软的人!他本就不是石头,于是这股心灵的海啸山洪一下子卷席而来,他完全不知所措。


 


阿龙对他的好,他看在眼里。


他并不是没被女人爱过,正相反,他是个很受女人欢迎的人。家乡的少女和道场的千金,都曾对他投来爱慕的眼神。


可是,他都抽身而去。以往发生这种事时,他采取的头种方法都是回避,他不愿让她们伤心!一个浪子能让全天下幸福,却无法让喜欢他的女人幸福。


那么,他是个软弱的人么,不敢被人爱的人么?他苦笑了——他不知道。


 


她爱我呵。近来,他的内心因为这事而感慨万千,就像儿时读过的童话在眼前化作了现实,阿龙是鹤?还是竹姬?另一位主人公,似乎也隐隐约约开始反应过来了,要逃就得现在!不然就来不及了。可龙马不想。


说实在话,龙马从没把阿龙当作怪物来看,或许是因为天上腾飞的龙让他宽慰,抑或是变作的那个少女太过娇俏美丽。在他看来,阿龙不就是个有点怪的女孩么?他心说,她也是有心,血是红色的,会流泪的啊,和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近来,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病了就感性了。他想红色的鲤鱼旗,蓝色的染布,庭院的花花草草,至今没收拾好的厨房,日本这艘巨轮未来的动向,……还有阿龙。阿龙叫他没有办法。阿龙现在还是会在他躺着的时候,脱光衣服凑过来,抱住他。但是四肢却没有那么凉了,她在热水里泡了很久,才抱他的。


“你想要么?”幼稚的问话。


想。他差点要开口了。


他想紧紧地回抱住她。抱紧她。但又拼命克制住自己。阿龙挂在他的身上安然入梦了,而他呢,他哭笑不得……


 


 


龙马大难不死,后福还在路上。京都却暂时待不下去了。奉行所的人势必要见到龙马的人头落地。


萨摩藩的西乡先生说:“干脆去放个假吧!我知道有个很好的盐浸温泉。对了,记得带上阿龙小姐。”


龙马没拒绝。他也同意养精蓄锐,厚积薄发。他的病还没好完全,现在他的生命是和日本,和世界联系在一起,他不能死。


阿龙知道了,在院子里拨弄草茎。


“还回来么?”她问龙马。眼睛却盯着草丛里,不大礼貌。


“当然要回,京都以后会是活动的中心。你喜欢这儿么?”


阿龙默默,眼睛却定在了那里。“哈!”的一声。


转眼间,她又捉到一只蛐蛐,合拢在掌中,白玉似的手掌之间停着一点碧绿。她仰起脸,喊他的名字。“龙马!”


龙马静静地看着她那倾泻下来的乌黑长发,还有那素色的和服,她跪在草丛中间。


阿龙令我心动。他看着她在院子里起伏的肩膀想。


 


 


而阿龙则自己想通了那个道理。


爱就是倾诉欲啊。她想。


(七)


西乡介绍的地方景色果然不俗,如果能登顶,往下一览时,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辽阔田园,青色的山间潺潺流动着一条灰蓝色的带子,雾气在峡谷间升起。


龙马和阿龙住的旅馆就在山间,旅馆的主人幸藏是个瘦小干瘪的男子,待客却很热情。


 


那座是什么山呢?龙马遥遥指着,隐藏在云雾之间,高耸入云的山峰。


那是灵峰高千穂,有一千五百多米。幸藏说,旁边都是火山呢。


龙马张大嘴看着,他想了想。


我要征服它,他愉快地说,阿龙,你也一起吧?


幸藏说,那不行!那里禁止女人上山。


阿龙嗖地站起来,没搭理幸藏,进屋了。


次日,龙马的身边站着男子打扮的阿龙。


幸藏哀嚎起来,龙马却发自内心的觉得好笑,觉得阿龙可爱。他把手递给阿龙,阿龙回握住。也才两三年不到,两人已经培养出了如此的默契。


山顶的风光现在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什么滋味,阿龙的脚步稳健,倒是长居此地的幸藏跟得气喘吁吁。


“我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女人!”幸藏悄悄对龙马说,“坂本先生,您娶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啊。”


 


 


夜半,两个人听说山在凌晨四五时分时,会在山的东边和西边出现两轮明月,就像镜像般相互对映着。大概是这片蒙蒙雾气造成的光线折射吧!


幸藏为他们提来了酒菜放在回廊下,还有一把三昧弦。


阿龙穿着朴素的和服,两人吃着酒和小菜,随便地谈天说地……龙马的历史课上完了,阿龙也逐渐明白了龙马到处奔走的意义。


知道这些对阿龙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途,这只不过论证了一点,龙马果然是个奇怪的家伙。


为了他人幸福而奋勇直前的傻瓜啊!她心说,这样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也就龙马一个吧。不过意外的,她并没有嘲笑的成分,这条以恶出名的蛟细细地在想些什么。


那么,奉陪到底又如何?在成为真正的神龙之前,一直陪伴在龙马身边。


她要陪在坂本龙马的身边,她决定了。她不愿同他分开,也没有必要分开。


是人类的时候,我就帮助他,保护他。是神龙的话,我就陪伴他。就这么决定了。绝无更改的意思!


阿龙心满意足地想着,接下来只有一个问题,龙马乐意让她陪在身边吗?阿龙只怕这件事。不过,龙马见了她作为国津大蛇的真身都不怕,这样的事肯定也不会多怕吧!况且,就算龙马不同意,她也可以偷偷地作为“灵”附在龙马身上。


不论如何,她都铁下这一条心了。


 


 


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奔到了天穹的正中央,小菜很美味,暖呼呼的酒劲也上来了。


龙马已经睡下了,他仰面躺在回廊里,手臂搁在脸上,通过指尖打量着房檐外亘古的月光。


“弹点什么吧,我想听高杉先生的词。”高杉先生是龙马的朋友,是个非常有见地的人物。前些日子,因为肺病而死去了。


阿龙顺从地抱过琴来。


如银屏乍破,如玉石相击,阿龙挑了一首很烈的曲子。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


 


手指急促地拨弦,一旁的龙马眯起眼盯着月光,但眼角已经荡然出笑意。


很美的月亮,松树被风吹得索索作响。


乐声不知道多久才停息了。耳边传来什么东西砸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又有什么膝行过来——一张绝美的脸挡住了月光。阿龙撑在龙马的身上。风儿温柔地缠绕在他们俩身旁。


她极其认真的,


“我喜欢你。”


她真的那么说了。她的脸上没有笑意,和往常一样,但却有什么地方不同了,那副由于不谙世故显得过于认真死板的,人偶似的精致面容上,朦朦胧胧地正罩着一层光晕。


 


“我想陪在你的身边,一直守护你。”


“我大概是爱上你了。龙马。”


 


那鲜红的眼睛闪着光,像是风中的烛火一样摇曳着。


龙马合上眼睛,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那几滴泪珠,她开合的红唇,乌黑的发丝。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是她的发丝,发丝中传来了花儿的气味。


接着是嘴唇,冰凉的嘴唇触碰到他的额头,脸颊,他恍惚中感觉她的脸上好像有水。


他睁开眼,忽然抓住她的脸。她的瞳孔放大。


她没哭,他为什么觉得她哭了呢?他不由得为那瞎操心而喷笑出来。


他好好打量着阿龙的面容,他是第几回那么认真地打量她了呢?阿龙也安静地回望着他。


“阿龙。”


“哎。”


“我们结为夫妻吧。”


“好。”她毫不犹豫。


“要不要切个手指?”


“好。”


“你也说点什么吧,这是大喜的日子。说什么都会实现的。”


阿龙想了好半天。


“龙马要早点病好!”


“嗯,借你吉言。”


“还有,以后不许离开阿龙的身边,我会保护好你的。”


“是是。”


“不要死。”


“我答应你。”


无理取闹嘛!


两人的手掌合拢在一起,阿龙的青丝再度拂到龙马的面颊上。


轻轻的吻落下来,她笨拙地在学,他也不是个好的老师。不过,往后也有细细长长的,流水一般的时间去琢磨呢。


雪白的樱,旖旎的雾,斑斓的色彩里,第二个明月是在地面浮现的,正逐渐地旋转,上升,照耀着地上的世人。……


 


龙马的手指落在她的后颈,并非想象的光滑细腻,他摸到什么凸起的东西。


阿龙在慵懒的余韵中惊醒,她看到对方是龙马后又安静下来,大大的,亮晶晶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龙马。


“啊,是。”


“是龙的逆鳞。


“真厉害啊。”


“只给龙马一个人摸哦。”


阿龙快要化为真龙了,一化为真龙就要升天。阿龙的愿望正在实现。


 


(八)


 


阿龙又和龙马睡了很多很多觉,龙马抱住她,她也抱住龙马,她缠得紧紧的,柔软的胸脯挨着龙马颤动。


她的心在砰砰地跳着,她是活着的,龙马带着她去谛听她的心跳,她有些惊异于自己的胸口也能发出这样,有力的声音。


 


 


两人告别了幸藏后重返萨摩藩。


“接下来是咱海援队大展身手的时候!”龙马自豪地笑着。


两人刚进入萨摩藩的时候,在一家茶馆歇脚。龙马正小口喝着滚烫的茶。对面坐着一模一样的一对夫妻,妻子正耐心地为丈夫整理衣裳。


龙马说:唔?阿龙?


阿龙也有样学样地将他的亲衣扯出来,翻弄着,他笑着倒吸了一口热茶。


啊!好烫好烫!他喷出来。


 


 


龙马促成了萨长同盟后,似乎成为了一块炙手可热的山芋,外国的商人想来拉拢他,曾经的家乡的土佐也再也无法忽视他。


梦中的神龙是不是也在帮助龙马呢?


 


回到海援队后的日子匆匆,她被安置在一个别院里。就在醋屋的后面。龙马和海援队的队员们经常在醋屋的二楼商议事情,阿龙有时候也会飞到屋顶上去听。不过,她倒不是因为在意内容,她只是想听龙马的声音而已。


有时候她听着龙马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大笑声,她一只手捂住胸口,手背贴着,她闭上眼感觉着。


咚咚咚。


她微笑了。人类的阿龙在屋檐上俯瞰着老旧的城市。


她觉得生命是这么不可思议,这么有魅力,让她领略这种魅力的,就是龙马。而龙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那儿爽朗地大笑着。


她的青丝被吹得打在脸颊上,楼下站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孩,正呆呆地望着她。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很吓人的鬼脸。


小孩哭着跑开了。


她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和龙马一样。


二楼的窗打开了。龙马探出头来,“阿龙。”他微笑着,“正好!你也来见证吧。”


 


 


虽然是大白天,屋子里的窗都拉上了,格子门也拉上了。显得很阴暗,很神秘。


海援队的队员们看见阿龙是从窗口爬进来的,都纷纷张大了嘴巴。当事人却都毫不在意。


龙马解释说,“我们在举行一个仪式。”


他举起手枪,平视前方。


“诸君。只要我们舍生忘死,日本一定会迎来希望。”


枪响了,龙马的手臂一震。


“这是决一死战的讯号炮!”


大政奉还的讯号炮。


阿龙从旁边默默注视着龙马那炯炯有神的双目,里面只有自信。


她只读出了一个意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那是庆应三年发生的故事。


 


 


(九)


阿龙对将军将权利归还于朝廷已经没多大印象了,她对于游行也没多大印象。醋屋的老板倒是哭了。那张老脸纵横着泪水。


龙马的脸上也是泪水。


他们的脸上都是欣喜、喜悦的泪!


寺田屋的登势大妈,大概也因为同样的情感而流泪吧。


那一天,难得的,两个人可以在大街上紧紧地拥抱着。身边流动的人群,有的是在欢笑,有的是在哀愁。


——那又与我何干?可她也不由得情绪激昂起来,因为龙马的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


 


阿龙问他。“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太幸福,太幸福了,就忍不住了。”


“人类,真是奇怪。……我也要吗?”她思考着,“我也要学吗?”


这回倒是龙马被她逗笑了,泪水在睫毛上闪烁着,“不不,你只要永远笑着就好!”


 


 


返回京都的龙马连日以来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有一个上身穿黑色和服外褂的武士登门拜访。


那位武士正是伊东甲子太郎,原是新选组的参谋,为人聪敏善变。因察觉出时事的变化,于庆应三年三月退出了新选组。


“我来是为了给阁下一个忠告。新选组正竭尽全力寻找机会对您下手,阁下最好还是立刻搬到土佐藩府为好!”


龙马用坦率的笑容回应了。“生死都是天命。”


他的天命,已经完成了,他的火把已经点燃在日本的柴鑫上。就算让他即刻死去,他也毫无遗憾。


 


 


这实在是个晴朗的夜,适合喝酒,适合吃点小菜,商谈些家国大事。


龙马将阿龙打发去买鸡肉。两人想起先前那一回,都扑哧扑哧笑出来。


中冈君马上就到,阿龙便先走了。她一贯是慢悠悠的模样。一路来到四条小桥的“鸟新”,踢着草边的小石,与路边的青蛙瞪眼,等了两刻钟。


 

“在京都三条桥上,


遥拜皇宫,


泪珠儿滚滚,


化作加茂之水……”


她提着一只鸡回到了近江屋附近,她哼着歌。


她听到了声音,她的歌声停住了。


她变了脸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理解……”那是龙马的声音,那种凄切恳求的声音,阿龙是第一回听见。


她宁愿从未听见……


 


她喊叫起来,飞起来撞入小楼之中,刺客不见了踪影,地上的中冈已经咽了气。


龙马倒在门口,他的身后拖着一条蜿蜒的血河。


她顾不上别人,她飞奔到龙马身边,她的手挨到龙马的肩膀上,她好怕把他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龙马发出了呻吟声。一个死人是不会有呻吟声的。


阿龙又惊又怕地把他抱起来,动作轻柔,他还活着,那就一定有救。直到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一条血河。她的动作僵住了。


“阿龙……”龙马轻轻地呼唤她。“中冈……”


“死透了。你的伤,”


“……啊,拜托你告诉我,他死的痛苦吗?”


阿龙垂下了眼睛。


“不痛的,我想是这样。”


“太好了。”


他朝她笑了,那笑依旧是像晴空一样爽朗而清澈的,却让她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我去杀了他们。”


阿龙再度抬起了眼,她的脸上这时候已经变了一个表情,变得很冷酷,就像一张面具一样。


“伤害你的人,我去杀了他们。我会撕碎他们,就像撕碎一张纸一样。”


夜风静悄悄的,龙马已经在她怀里断气了。


人死寂寞如灯灭。


 


 


阿龙一人漫步在河源钉的大街上,一条灰色的,沉睡的街道。她身穿着褐色的和服,龙马的血干涸了,像是花瓣的花纹一样点缀在她的衣服上。她在街上走着,手里提着一柄长刀。


 


她走进一家旅馆里。


“只有你一个人么?”店老板是个朴实的老人,他担忧地望着这个不知名的,漂亮的不可思议的女子。


“我要一间最好的房间,还有酒菜。”


她垂着头说着,老人看不清那柄在啪嗒掉血的刀,也看不见阿龙刘海下,那令人心惊的目光。


那是一种带有觉悟的目光。


“在二楼。我带您上去。”


 

寂静,眩晕,黑暗。 


她沉默地躺在榻上。阿龙在回想往事,她裸露着双足,身穿着素色的浴衣,姿势如同纤细的人偶。胸口敞着,雪一样的双峰立在那里。在温柔的暖色的灯下,她的脸和每一寸肌肤都映出莹白温润的光,美的似仙似圣。


她的脸上却静静地淌着两道细流。


 


接着,她翻了个身,她把那柄刀拾起来,上面的血并非阿龙的血,是龙马的。


她的手指轻弹,精钢锻就的刀刃碎了几段。她一手擒着酒杯,一手捻着薄薄的铁片,就这么“嘎吱嘎吱”地吃了下去。


阿龙的舌头和牙齿都不是铁做的。她被划得满嘴是血,她感觉不到。


窗外飘起了绵绵的雨丝,天地一片昏暗。黑夜是那么漫长……黎明呢?黎明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黎明或许永远都不回来了。阿龙想。酒一点也不好喝。


不,记忆中也有一次,酒是相当好喝的,那是龙马在教她欢爱之事时,他用嘴噙了一口酒。……


她把剑咬得“咯吱咯吱”响。


 


 


阿龙没有钱,她在四时的时候从阳台翻出。她逃掉了。


她又能逃去哪里?


不知不觉,阿龙已经来到了伊根。伊根离京都已经很遥远了。


在夜色里,伊根的海面看起来非常的无情,静默,像一块精纯的钢。


哪怕是阿龙,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吧!


 


岸边的礁石很多,阿龙脚底的血滑溜溜的。


她慢慢地走着。直到来到一块最大的礁石边上,她停下来,背部靠着礁石。她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从京都一路走过来的力气,全都从那具娇柔的身躯里抽空了。


她慢慢地滑下来,坐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的双手。


夜空很宁静。海浪声不时地响起。


她忽然很想家。有牵挂的地方,就是家的所在,可是她的家,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忍不住大哭起来。海潮声,让她想起龙马的微笑,龙马的声音。


“来得太迟了!!”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那么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撕心裂肺地蹲在海边,呕吐着,喊叫着。她撕扯着手臂上细细密密的鳞片,血从她的胳膊流出来,浸透了衣裳,衣裳的颜色变成了像朝霞般可爱的粉红。她在哭泣着,像个孩子一样,怨恨着自己的无用,绝望,绝望得要命。可是天却在从沉沉的暮色转向黎明,朝阳在天的东方升起。人人说日本是日出国,因为太阳的初始就在这个小岛上。


天从钴蓝变成了鱼肚白,太阳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蛋黄一样,在天的远处闪耀着。


太阳为什么还能升起呢?


阿龙的太阳已经毁灭了。


 


她站起身来,那温柔和煦的光照着她,她再也感受不到温暖了。


没有意义。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那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人类和阿龙也是错误的。


世上根本不存在阿龙这个概念,只有无恶不作的国津大蛇。


阿龙这个概念,只是寄存在龙马身上苟活的附身灵而已。而上古时期的国津大蛇,已经在千百年前被迩迩艺命镇压消亡。



 


那么,我又是谁呢?


那么,现在就可以复仇了吧?

她感觉心脏里跳动的心脏已经停止了,但她依旧活着。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龙马。”


 


她的泪再一次涌了出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要毁灭这个世界。她想。


龙马死去的时候多么疼啊。 


 


 


“国津大蛇——天逆鉾所忌惮,”


胆寒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迸出,她的眼瞳充满了血,刘海如同旌旗一般被风卷起,她的四肢在变冷,变硬,她变成了“它”。


“翱翔天地,如龙一般!”


它呼啸着冲向天际,那薄红色的天幕,海波映照着天空。海面上飞驰过一束光,一束黑色的极光。


就差一步的真龙,在空中翔飞着奔向太阳。


眼前是逐渐溶解的琥珀色,它从未那么近距离看过太阳。它觉得渺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够了。似乎有谁在怒斥着。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一道雷光。整个大地为之一震。


 


它坠落下去。摔进海中。


海水是咸的,阿龙却毫无知觉,她沉没了下去,她也死去了。


 


(十)


 


她睁开眼,黑酸酸的海水,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手指已经发冷,变硬,她仿佛一块巨形的冰块在海底慢慢地漂浮着。


要维持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更久、阿龙不在乎。


 


她闭上眼,让我睡吧,她心想。冰凉而白皙的肌肤,海底摇曳的光打在她的身上,有种奇妙的美感。


她化作泡沫,下沉着。









 


 


(完)


 


 


 


 


大概是上万年过去了吧,阿龙在海中漂浮着,有声音,有光。她不情愿地睁开眼。


她掉入了一个有绮丽色彩的地方。


 


 


雪白的世界里,有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一棵樱花树下。


这是哪儿呢?阿龙甚至没有去思考,她注视着他。


她的眼睛瞪大了。


 


男人回过身来,看到她,微微笑了出来。这是清澈如水,明媚如青空的微笑。


 


 


“哎呀!好一个漂亮的好女子。”他像是古事记那样,用滑稽的腔调对她笑着说。他的眼里有光,却是泪光。


她奔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end


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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