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
“呦,郭少爷又来了啊,前些天来了个新的伶人,少爷要不听一听?”“好。”
这是郭麒麟第不知道多少次来次茶楼,不过他好歹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会行什么龌龊之事,他只是单纯爱好听曲儿。
郭麒麟点了酒,轻车熟路地进了一间包间,不一会,那新来的伶人便进来了,他叫陶阳,字云圣,自幼与父母离散,便跟着一个戏班子学戏,小孩倒也用功,没几年便成了戏班打尖儿的人物,那日戏班经过茶楼,老板听陶阳唱的着实棒,便花重金把他买了来。
陶阳在戏台上唱着,他眉眼如画,似云台上的仙人,身边两畔伴着青云风,琅琅云霄悠悠如白鹤;眉眼涟涟生些许柔情,回晖流转眼底有星光。
郭麒麟醉了,可醉人的不止是酒。
陶阳喝的是《霸王别姬》,到虞姬自刎那段时,郭麒麟猛的感到心绞痛,忽地站了起来。他知道,是陶阳的表演太过悲怆,带着他完全入了戏。
一曲终了,陶阳依规矩行札下台,抬头那一刹,对上了郭麒麟的眸子,他愣了一下。他自小在戏班长大,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见了不少,近些日子住在茶楼,台下的汉子不是流氓地痞就是社会败类,唯独郭麒麟,他虽已醉了酒,但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很于净,没有普通观众眼里的色相与肮脏,只有对艺术的执着与热爱。
但他不知道,郭麒腿麟分明已动了心,他也如此。
在陶阳下台时,郭麒麟拉住了他,趁着酒意张口便问:“公子…贵名为何?”陶阳也似被鬼迷了心窍:“小生姓陶名阳字云圣,不知公子…”“郭府长子,郭麒麟。”陶阳点点头,十分乖巧地说:“嗯,小生记住了。”
“阿陶..”茶楼老板在叫了,陶阳下意识地,想去,不料手腕却被郭麒麟紧紧拉住。“郭公子, 小生…”“我知道,敢问公子后日傍晚是否有空,若是得闲,在下想约公子在南山紫竹林相见,不知公子意下如何?”“啊?好啊…郭公子,有人在叫了,小生先走了..”“嗯,明日傍晚紫竹林,郭某如约等待公子。”
“阿陶……”待人走后郭麒麟站在原地,不住地小声呢喃着:“阿陶……”
再回过神,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一壶酒下肚,他才发现热好的酒现已变得冰凉。
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心,从未似现在这般热过。
后日榜晚,南山紫竹林。夕阳透过竹叶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残阳如血,竹叶在阴影中愈发透出深红,笼罩着世间的一切朦朦胧胧。郭麒麟身着一袭素衣,背手站在山坡上,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陶阳也来了,他身上着的,分明是鲜红的戏服,明显就是还未来得及换便着急忙慌地跑了来,此时已值初冬,天气着实不暖,可陶阳偏是跑得脸颊红晕,额头也浸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水光。
这些小细节,郭麒麟是看在眼里喜在里,至少这能让他感觉到,陶阳是在乎他的。
之后的气氛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两人一路无言。
冬天的夜来的很早。
夜里残月不明,却是星光璀璨。陶阳似是很喜欢星星,一直仰着头去看,不慎脚下一滑。万幸郭麒麟手快,一把扶往陶阳的腰,将他揽在了自己怀里。
“郭公子,您……” “天黑路滑,小心脚下。”郭麒麟觉出不合礼仪,忙收了手,又留恋于少年腰间柔软的触感,便眨眨眼对陶阳伸出手说:“要不我牵你走吧。”他眉眼映出万千星河。陶阳一愣,璇然笑着,把手轻轻搁在了他的掌心,他随即握住,握得很紧。走了两步,郭麒麟回头璨然一笑,对陶阳说:“往后你若是称乎我,不用称‘您’的。”
陶阴却固执地摇摇头道:“不,要称的。”郭麒麟不解: “为什么?我这里没什么贵贱之分。”语落,他便听到少年柔软而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因为……因为郭公子是小生的心上人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郭麒麟看着小孩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发笑,拍拍他的头说:“表白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我家小孩儿来做呢?“说罢,便双手捧起阿陶的手,极为严肃地说:“阿陶,我喜欢你。”
天上的星星听着,似是害了羞,都眨巴着眼,笑着闹着,不一会便跑得无影无踪,深夜,地上的一双人儿散了,要归家了。星星们反倒出来了,它们看着陶阳回到了茶楼,不为别的,它们要替郭麒麟好生照看阿陶呢。
这一年,陶阳十六,郭麒麟十七。
第二年冬日里的一天,郭麒麟把陶阳带到了一座后山。
郭麒麟捂着陶阳的眼睛,两个人就那样慢慢地走着,明明走得很慢,但谁也不慌。
他忽然把手从陶阳眼上拿开,迎接陶阳目光的,是冬日里少见的一片粉红。“哇!”陶阳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冬日大雪纷飞,冰冻三尺,这小山坡上却开着一片桃花灿烂而妖娆,在雪势的衬托下更显妩媚。对,桃花,几百棵桃树,枝头上攒动着近万朵桃花,都在这冬日的傲雪中璨然开放。
“这是……”陶阳不解。“这是冬桃,一种在冬日里会盛开的桃花,是极为难寻的品种。” “那你这又是……”陶阳听得云里雾里。
“我们初识时,就是在冬日。这是一片桃林,我专门寻了名贵树种为你种的。”郭麒麟笑着,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儿:“桃林桃林,你的‘陶’,我的‘林’。”
陶阳愣了,他对面站的,是郭麒麟,是郭府大公子,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是天上星、花间酒、人间月,他只遥遥望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他面朝向的,是一片桃林,一片冬桃林,他听也没听过的名贵树种,竟有人为了他,散尽千金,取了谐音,为他种下这一片桃林。
他愣着愣着,鼻子酸了,眼眶湿了,世界模糊了,郭麒麟连忙拍拍他的手问道:“阿陶,怎么了?”陶阳抽噎,糯糯道:“我,我只是一个戏子,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待我这般好,我常害怕……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害怕我不配……”
郭麒麟听着,不免心生酸楚,却还是笑着对陶阳说:“小孩,咱可不是戏子,咱是角儿!”说这话时,他的手紧紧牵着陶阳的的手,他知道,他的阿陶,太缺乏安全感了。
他看着雪中哭泣的阿陶,准备转移话题:“阿陶,你给我喝了一年多的曲儿了,今天,换我给你喝一曲儿吧。“他又挠挠头:“我会的曲儿不多能拿的出手的也就《梨花颂》,那我就给你唱《梨花颂》吧。”
“梨花开, 春带雨, 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陶阳不再抽泣,他静静他听眼前的少年唱着。唱腔并不十分专业,可他偏觉得,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曲儿。
“这是我们家后山,距郭府根近,平时也没什么人来,你若是愿意,随时可过来看花儿。“听郭麒麟这么说着,陶阳乖巧地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牵看手漫步在桃林,赏雪花与桃花共舞。
措不及防地,郭麒麟说:“阿陶,待明年冬桃再开,我娶你入郭府好不好?”陶阳听如此,不由停步,小小的停顿过后他低下头,小声道:“好。”
他低下头,是因为刚止住的泪珠差点又被郭麒麟引出来。
在陶阳十七年的生命里,真的从未有人待他如此好。真的。
惊蛰那天,郭麒麟又来到了茶楼,一脸的忧心忡忡,陶阳挽住他的胳膊,仰着脸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又说:“阿陶,我想听你唱一遍《梨花颂》。”陶阳这次却没有一如既往地听话,说:“不要,我想等你,不,等咱新婚那天,再唱给你听。”郭麒麟笑笑,便不再说话。
这一天,他没再听曲儿,也没有喝酒,只是扑在陶阳怀里,死死地抱着他,睡了一觉。
之后的这一年里,他便很少来找陶阳了。即使来赴了约也只是匆匆聊两句就走。
时光飞逝。冬至那天,郭麒麟突然对陶阳说:“阿陶,冬天到了,我可能要食言了。” “什..什么意思?”陶阳愕然,说实在的他慌了。“大林,冬桃会开的对吗?“他不放心,追问道。“嗯,会开的。”面前的人只是遮遮掩掩地搪塞。
“少爷,咱回吧,夫人找来了……“一旁的小厮说着。“好,这就走……“郭麒麟一边应和着, 一边转过头对陶阳说:“阿陶,有些事情……非我本心,倘若真到那一天,你可莫要怪我……”他说罢便离开了,只留陶阳一个人在茶楼怅然站着,未曾留给他一个宽心的笑。
之后的一个冬天,郭麒麟都没再来找过陶阳,也不曾派人来商量嫁娶之事。陶阳不由得宽慰自己,再等等吧,再等等,冬桃不是还没开嘛!待冬桃开放就到大雪时节了,这不还有十多天嘛,不急。
约莫半月有余,东楼老板突然对陶阳说:“今日郭府公子要娶亲,请了咱们戏班去唱贺,点明了就要你去。”
陶阳闻听此言,心中炸开一朵惊雷:郭府公子?哪个郭府公子?是郭麒麟吗?倘若真是郭麒麟,他娶的这又是哪门子的亲?他不忍再想,碍于饭碗,只得默默应承下来。
他被人领着,朝“郭府”走去,这,可不就是去郭麒麟家的路?
进了郭府,他强忍酸楚,一言不发。待到上台,他朝下一看,那穿着火红吉服坐在当中的新郎官,可不就是郭府长子郭麒麟?旁边拿半缕红纱遮面的新娘子,又是哪家的如玉美人?
他已经明白了,但他要保住饭碗呐,只得悠悠开口。刚喝了一个音,就被郭麒麟截住。只听台下人道:“唱《霸王别姬》吧,有劳您了。”
《霸王别姬》,是他们初见时唱的第一支曲儿。
那一个“您”字,怎么听都刺骨锥心。
可他只是点点头,含泪唱完了曲儿,与平时相比,竟无半点不及!只是虞姬自刎那一段,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悲怆。
一曲终了,他下了台。戏台后,郭麒麟却一把将他揽入怀中。他只是别过头,推开自己的意中人,平静地说:“郭公子今日将要娶妻,这么做不合适……” “不,阿陶,你听我说……这……母亲希望我明媒正娶一个贵家小姐,希望我可以正儿八经传宗接代……我……” “不用说了,小生祝郭公子与夫人白头偕老。”
他一转过身,泪珠儿就开始往下掉,他听的真真儿的:他不配明媒正娶,他不能传宗接代,他的感情只是儿戏……说到底,他还个戏子。
他只是个戏子。
他还似去年一般爱哭,只是那个会牵着他的手说“咱不是戏子,咱是角儿”的少年,现已成了别人的如意郎君。
“阿陶,我真的爱你,你……别怪我!”
陶阳当然不怪他,因为对陶阳来说,什么都没有郭麒麟重要。
都说戏子无情,可陶阳只是不想毁了他的前程。
郭麒麟看着陶阳离开的背影,终是忍不住落泪,他知道,是他对不住陶阳,也对不起现在的郭夫人。
郭夫人?
郭夫人该是陶阳啊!
入夜,大雪纷飞,郭府已操办起了酒席。郭府到底是大家,留了戏班下来吃席。
此刻新郎新娘已入洞房,陶阳默默离开了酒席,来到了洞房侧门外。他靠在墙上,任由身体往下坠,他一下没受住,跌在了厚实的雪被上。小孩含着泪,却强迫自己笑着。他告诉自己:今天是先生大喜的日子,你不能哭。便仰头望月,拎出不知从哪儿顺的一壶酒,学着郭麒麟的样子猛灌一口。
厢房内,他温柔乡里,顶着内心的煎熬,却逍遥自在;厢房外,他冰天雪地,揉开内心的苦楚,却强颜欢笑。
他依旧笑着,说:“先生,那日你想听《梨花颂》,我许你大喜之日唱给你听,那我便现在唱吧。先生食言,可阿陶不食言。”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唱完一曲,他闭目,将满眸的湿润锁在眼眶,喃喃道:“先生,我给您唱《梨花颂》了,您听到了吗?”他在寒冷的雪中缩成一团,朝后山望去,又说:“先生,我真的不怪你,谁让今年的冬桃,还未开呢?”
旧时有规矩,未出嫁的人称心上人为公子,称爱而不得之人,为先生。
他闭上了眼睛,再未睁开。
恰好此时,后山最高的那一棵冬桃,枝头绽开今年的第一朵粉红。
他与他,隔一墙,隔一世。
他终是没等到冬桃再开,也没等到的先生兑现诺言,来娶他入郭府。
尾声
身边围着的一群小孩听完故事,都叽叽喳喳地围着说书先生:“先生先生,再讲一个吧,再讲一个吧。”说书先生眯起他的小月牙眼道:“其他故事都不如这个好,再说,先生老了,讲不动了。”
一片沉默后,一个小孩开口:“他不是戏子,他在郭麒麟那里从来都不是戏子。他是陶阳,只是陶阳,只是郭麒麟的心上人。”其他小孩子也都“是啊” “对呀”地附和着。
说书先生笑了,一边笑嗔“你们懂什么”,一边念叨着“不早了不早了”把小孩儿们赶回家去了。
人去楼空,风把茶凉,说书先生拿出一张泛黄的画像,月牙眼里噙着晶莹,对画像说:“阿陶,你听到了吗,他们说你不是戏子,他们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呐……”
一声长叹。
“阿陶,终是我对不住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