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岛
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边缘。
水岛被雾岚湮没,时间沉溺水底,废墟般的房子,同我的记忆一样,凋敝不堪。而我,就蛰居在这里。
白昼浮在雾中,日光似是蒙上了尘,终日一片溟濛。只有在夜半时分,迷雾才陡然散去,露出清澄的水面,和水光浸染的星空。晨星升起,水岛又霎时被浓雾湮没。
我时常在夜晚的时候,彳亍到水边。看流萤飞旋,看蜉蝣游弋在云河上,听听潮信,听听溽润的鲜凉。
我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又似乎该去寻些什么,都记不清了。然而谁又在乎呢?
夜晚给水面氤氲了一层水气,这时候,我正站在水边眺望。我突然看见,从水气里,透过来一点光。光随着涟漪浮漾到脚下,一轮轮的涟漪渐次逼近,愈来愈密,以至于听见了撩动的水声。
水声渐渐分明,是长篙在撑水。不多时,一个人影,驾着小舟,悠悠地荡了过来。船头挂着灯笼,一摇一摆,把水汽驱散了。
小舟靠了岸,人影跳下来,把舟横在水边。又在船头取下灯笼,转回身,从我身侧走了过去。他没和我说话,让我不知所措,只好跟着他。
他像是来过这里,径直走近了我的废墟。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伸手在房檐上抽下一根苇草。进屋后,走到桌案前,把苇草伸进灯笼里,引燃,抽出来,点亮了案上的油灯。
油灯很久都没亮过了,灯芯的油已经枯涩,灯火只有豆大。他用苇草把灯芯捻直,火苗才稍稍蹿起一些。火苗平稳后,轻轻甩灭了苇草上的火,又凑近灯笼,吹熄火烛。然后走到墙边,把灯笼挂在墙上,回到桌案旁坐下来,盯着油灯。
我也盯着油灯,因为我忘了有多久,没看见过灯火了。
讲吧。
讲什么?我一怔。他突然说话,让我措手不及。盯着油灯的眼睛移到了他脸上,惊奇的是,他的脸,好像和我一样。不过也未必,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模样。
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恐怕记不得了。他这样问,让我有些作难,我的记忆是一本被浓墨洇过的旧书,残存的只是一些片段,衔接不上了。
那就讲讲你是怎么来的吧。
怎么来的?我慌忙翻阅我的记忆,所幸找到了几个片段,便将它们穿接起来,讲给他听。
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从故乡寄来的。寄信人不详,撕开封口,里面空落落的,没有信纸。我凑近信封,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字,却嗅到一种味道。这味道原来一直在脑子里,突然被翻出来,是老房子里陈旧的木窗的味道。
我感到莫名其妙,故乡似乎没人会给我寄信,而且是这样奇怪的信。不过这味道却把我的回忆唤起来,我也确实很久都没有回去了。
这样的念头一起来,就再难消解下去。不论我做什么事情,脑子里总会跳出奇怪的信和遥远的故乡。以致于后来,我不得不放下所有事,搭上北上的列车。
列车在秋日的凌晨出发,整个车厢只有我一个。我靠在窗边,侧着头看窗外,当作消遣。这时候,天还是黑的,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如鸦的原野,倒是车窗上我的脸,让我产生了错觉,好像车窗把我分成了两个人,我在车里坐着,他在窗外,随着列车飞行。
就在这时,列车突然变缓了,停在了一个小站。在这上来一个人,他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上车后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另一边的窗户。
我几次试着打量他,却始终没能看见他的样子。在我瞧着他的时候,他突然把头摆过来,我被他看见了,便作势拧拧颈子,又转向外面。他从座位上站起,向我这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他把帽子摘下,我自然地看见了他的脸,没想到的是,竟和我一模一样。
我诧异地望着他,不知所措。他却主动搭话了。
讲吧。
讲什么?我一怔。他像认识我一样。
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我没有故事。我本想将此行的缘由讲给他,却又觉得没甚必要。
那我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他提到信,我有些好奇了。
是的,没有字的信。他说完从包里拿出了信,抽出信纸,给我看。
果然没有字,但却和我的不一样,我的连信纸都没有。我拿过信封闻了闻,也没什么味道,就不怎么好奇了。他把信收好,便开始讲一些事情。我听不太懂,只听到几个词,类似冶金高炉转炉之类的,我猜他或许是个炼金术士。
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似乎也没什么兴致,只是为了不尴尬吧,我猜。他说了一会儿,便不说了。我俩各自倚着靠背,看着窗外。
这时候天蒙蒙亮了,晨光染遍原野,候鸟成群地在云罅里穿行;牧人逐着野马,漫过山丘;猎人跟在鹿的后头,迷失在山林里。
时间过去了许久,呼啸而过的窗景,渐渐变得恍惚。我的眼沉了,做了一个梦。
……我在童年的老房子里醒来。窗外似乎刚下过雨,屋檐上黑色的茅草滴着水珠。我从屋里走出来,拾了柄宽斧去砍柴。走了不远,来到一片荒地,本来的白桦林不知怎么,变成了白茅草,密密匝匝,有一人多高。
我拨开草丛,钻了进去。白茅草落下的絮洒满了我皱襞的衣襟,阳光透在身上,闪出斑驳的光影。我走了一会后,看到前面越来越透亮,知是到了尽头,便快走几步。拨开最后一层草叶,果然是出路。可白桦林却仍不见一眼,面前的,是一条河。
我沿着河堤行走,堤风吹得我的头发瑟瑟地响。不久之后,我遇见了一个少女,在水边浣纱。她穿着宽大的长袍,白皙的胳膊从袖口穿出来,手指像葱白一样,抓着一条白色的纱巾。纱巾在水里游荡,白鱼一般。我看了一会,便入迷了。
忽然,斧子掉在了石岸上,裂帛般的声音把我从沉醉中唤醒。我低头一看,斧柄已经枯朽了,斧头锈迹斑斑地躺在地上。少女也听到了,她不再浣纱,转过头望着我。我却不觉这一回首,已是许多年了。
正在我不知所措间,水面上横来一阵风。她的袖袍和我的衣衫,都已朽成灰烬,被风一吹,便飞散了。灰烬愈来愈高,愈来愈盛,漫天皆是,最后竟变成了雪,又飘泻下来。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了……
列车经过轨道接口,车厢颠簸了一下,我恍然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深秋了。荒野上有人拢起篝火,火烟扶摇直上,斑鸠绕在灰滞的烟云上,盘桓良久。又能看见横亘很远的坟茔,歪斜的白幡,和墓穴里钻出来的野物。我们相隔遥远,耳畔却仿佛听见了窸窣声。
声音越来越真切,就在身边。原来是我对面的人,他持着一个鹰骨做的哨子,在轻轻地吹里面的灰。
像不像风声?
一刹那间,我竟忘记了风声。我能想起大风划破长空,可它的声音却记不起来了。我凝神细听,耳边只是火车的轰响,用力推开车窗,却仍不见风。对面的人拈起鹰骨,打了个唿哨,隐隐地,真如飒飒的风声一般,从杳远的天边荡过来,又折散到四处。
我的心皱成一团,眼睛也濡湿了。他吹了很久,直到日光渐渐消沉,才停下来,和我一起看着旷野。夜色越来越浓,时有看见坟茔的鬼火,衬映着星辰,除此之外,便只是阒寂的夜空了。
晚间无眠,耳朵似乎仍在谛听着风声。列车一路向北,不知走了几个天地。直到一天清早,天边亮起熹微的晨光,才知晓季节也开始嬗变了。
等到天空放明,窗外赫然一片莹白,天和地、云与河已经模糊了轮廓,撒眼望去,尽是白漫漫的雪。我也明白,列车已穿行至北国之境。
日中时候,车停靠在一个小站。对面的人站起来,下车了。临走前,他把鹰骨送给了我,我目送着他离开。他从列车上下去,踏着厚厚的雪,立在站台上向我招手,我拿着鹰骨对着他晃了晃。他的身影隐在雪后,看不清朗,像是一块黛色的斑痕。列车开动了,他也转过身去,钻进了风雪中。
越向北,雪越大,也越冷。窗子上结了窗花,似乎有苇草枯荣,日光透过来,就会熠熠发亮。我也愈来愈忧虑,不知是近乡情怯,抑或是心有戚戚,胸口里的总是悬着。归乡的路已被大雪湮没,恐怕不容易找到故乡的痕迹了。
列车呼啸着进站,我也到了旅行的终点。车停后,我走下列车,茫然四顾。周遭是空旷的雪原,一眼望不到边际,故乡已被埋在雪里了。我的记忆愈加迷滞,全然记不起路的远近。我身处故乡,却感受不到它的气息,我迷失在这里了。
我的身躯单薄,被冷风吹得瑟瑟地抖,只想着逃亡。我抱着自己,在雪地里逡巡。天色渐渐昏了,长庚星升起来,我的悔意也充盈起来。或许我真不该回来,要不也不会落到这个困境。我越来越失落,也越来越冷,快要承受不住了。就在黑夜最深的时候,情况有了好转,我似乎看到一点亮光在远处。我不由细想,便拔腿朝它走去。
亮光来自一个草房子,就在眼前,可是我却仿佛走了二十年。我身心疲惫,用尽气力,才走到跟前。我刚要扣门,门就开了,主人从里面走出来,像是在等着我一样。他将我扶进屋里,屋子中央座着火炉,两侧是两个睡椅,后面有个桌案,光亮就是上面的油灯。
他把我放在一个睡椅上,取来一张兽皮,帮我掖好。然后蹲到火炉旁,打开炉门,向里添柴。炉膛燃着的火焰,看起来像是鹰骨吹出的风声。火把他的脸映红,我趋着身子端详,那张脸,竟和我一样。
他添好了柴,在桌案上倒了一碗油茶,递给我。我喝过油茶,身子暖了些,手脚也活泛了。兽皮不知是什么皮,斑斓的花纹像眼睛盯着我,我偎在下面,很快就困倦了。他也倚在自己的睡椅上,一句话不说,好像睡了。月光顺着窗棂流进来,盖在他的身上。窗外风雪不停,火炉发出湛蓝的光芒。我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沉入了他的梦。
夜半后,他醒了。他的眼睛迷离着,有些颓然若失。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
……我在追一头大角鹿。我只有一把短刃,而它永远距我一箭之地。当时天已发暗,我追着它进了山林。夜晚林中常有鬼魅,本不该进去,但在梦里像失了心一样。
大角鹿钻进林子就不见了,但我能听到它的大角刮着灌木丛的声音。越追越远,感觉到它就在前面,可仍然追不及。
不知不觉已到了山林深处,却辨不清方向了。我的头开始发昏,视线变得扭曲,什么都看不清;腿也发软,站不稳,想要扶着什么,却摔倒在地上。
我躺了一会,看到穹顶上的星辰开始旋转,我要在梦中睡着了。突然我被什么东西舔了一口,一股青苔的味道浸入鼻腔,我睁开眼,一双眸子正对着我,我在里面看到的,恰如旋转的星辰。
我意识到,这就是大角鹿了。我慌忙站起来,抽出短刃,它一纵身,便从我的头顶跃过,又几步,闪身隐匿在芭蕉叶下,倏然不见了。我走过去,芭蕉叶下杂草蔓生,一点痕迹都没有。我用手扯开藤蔓,突然一团亮光冲了出来,我连忙捂住双眼,向后避开。等到稍稍平息后,才敢睁眼看。
光芒冲到林梢,便四散成无数亮点,又纷纷落下,在我身侧穿行。我细细地看,才知是流萤。萤火虫聚成一团,绕作一片,又陡然散开。它们变幻了一阵子,开始向一个方向移动,我把短刃插回腰间,随着它们走。
不多时,便从山林走出来了,眼前变得开阔,一条长河淌在空地上。萤火虫向河边飞去,停在岸上的一块青石上。它们聚在一起,愈来愈繁,愈来愈密,渐渐显出了形状。然后光芒暗淡,再一看,已是一个鲛人坐在上面。它垂着头,叹息着,朽浊的月光倾在它的脸上,似乎有几点光亮从眼角流了下来……
他说完,便沉默了,目光呆呆地凝望着火炉,他再一次沉浸在梦境里了。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从睡椅上下来,走到火炉边,添几块柴,然后又回到睡椅上。
不知这雪几时才停。
总会停的。
这晚没再说话,我们各自蜷在兽皮下,睡着了,而风雪还在敲着窗槅。
清晨的时候,我被冻醒。掀开厚重的兽皮,满屋巡视,他不见了。他的睡椅上只有一堆兽皮,我走过去,掀开一看,还有封信。我抽出信纸,上面写着字。
天上就落下一个梦
恍如凭空出现的一堆篝火
在枯白山林里
明明灭灭的人,围坐
说着,昏昏沉沉的话
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就把它放在一边。炉膛里的火熄了,只剩下灰烬。我向里添了几块柴,把信纸和信封塞到木头下面,在地上找到一根火柴,将信点燃。信燃光了,柴也没烧起来,也就罢了。
此后我就在这等。等风雪停了,等春光乍泄,好出去寻找故乡。再后来,春天来了,雪化了,露出下面的冰,冰也化了,才发觉木屋是建在一个水岛上,我困在这里了。渐渐地,时间被遗忘,像是被封进了水里,水岛变成了孤岛。
我讲完了。
他从我讲的开始就皱着眉头,这时候用手捻着苇草,忖度着什么。屋子里静悄悄的,油灯早就熄灭了。
半天过去,他还是没说话,或许是我讲的太离奇,不能使他信服。然而我也没打算他能相信,毕竟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可对他,却有些惶恐。
你信吗?
嗯?当然信。不过你已经不能分清回忆与幻想了。
他缓过神来,昏暗中模糊的脸,发出了声音。或许真如他所说,可我的梦境却如此真实。我试着打听一下他。
那你是怎么来的?
哦!你来了我就来了。
我无意再与他交谈了,他是个奇怪的人,总让人莫名其妙。我看看窗外,天色渐明了。
天亮后,雾就要来了,你趁着月色离开吧。
雾会被迷住吗?
他说完站起身,到墙边取下灯笼,放在桌案上。又从怀里摸出火柴,拢起手点着了,甩进灯笼里。昏黑的屋子骤然亮成一团。他把灯笼的提手递向我。
我不走了,我属于这。
我不明所以,睁大眼睛望着他。
灯笼能照亮水面,小舟会载着你离开。
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他凄然一笑。
总要有人留在这孤岛上。
……
我就这样被命运推着走了。我记不得在这里待了多少个年头,现在他要守在这,我要趁着月色离开。就像每日昏昏沉沉的大雾,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愿不愿意离开。
我提着灯笼走到门外,寂静的夜空突然传来风声。我从怀里掏出鹰骨,轻轻地吹了一下。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又坐回到那里,背对着我。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墙上,灯火微微颤动,影子便摇晃不止。
我离开了。我走到水边,撑起小舟。灯笼在水面上照出一轮光影,月光则铺在前方指引着我。我离孤岛愈来愈远了。
孤岛已被破晓前的黑夜掩埋,这世上除了我,恐怕再没人知道它了吧。
不久,天色有些透亮,我隐约地看见了水的尽头。小舟离它愈来愈近,片刻后,便已靠近了水边。等到船帮抵到岸上,我的记忆,彻底消失了。
而身后,又笼罩上了浓浓的白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