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羡]丹青引
逢川:
正是春光暖软的时候,蓝忘机推门,被簌簌而下的杏花扑了一身,颜色同他身上白衣一样的清清浅浅,落到衣袂上,沾衣不湿。
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望了一阵转身回了屋,门外被午后倦怠的阳光烤得昏昏欲睡的书童让纸张翻动的声音惊醒了,探头看了一眼:含光君您要……作画?
蓝忘机嗯了一声,青玉镇纸推过生宣,将皱褶一一碾平了,竟真是要动笔的架势。
书童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时匆匆忙忙去寻清水,却被蓝忘机轻轻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自己磨了墨,洗了笔,点上清水,朱砂石青靛蓝鹅黄分毫不碰,清浅的墨色渐渐荡开,是要画水墨的样子。
他抬眼:我作画时,不用你忙的。
书童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有些局促,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出去。他不过十四五年纪,含光君丹青画卷成名天下则十年有余。只是跟随他身边这三四载以来,看见含光君动笔,却是头一次。
蓝忘机看见他这样坐立难安的样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要留就留吧。
书童立时笑逐颜开。
七八岁时,书童有缘见过含光君一副画。
虽是旧作,依约已有后来的大家风范,最难得的是内容,画上是一枝雪梅。
据说含光君除去早年间,是再没画过梅花的。
收画的老先生也算个风雅人物,心情极好,指着那枝雪梅对他讲:你看这梅中根骨,落笔清绝,一意专心,足可窥见画者澄明心思,求的便是避却凡尘。
丹青总是风雅事,谁也都画得,名家却难成。须知动笔如动心,落墨不可悔,笔随意转,意会心传。画者为人再如何乖僻,下笔时却是至诚的,真名家画卷捧在眼前,如见为人风骨。
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只见那一枝殷红含霜带雪,白宣上那红竟让他觉得冷冽。
于是出口便问:那含光君后来为什么又不画梅了?
收画者一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被他这一句噎着了,瞪了他好多眼:你刨根问底做什么,含光君的私事,旁人哪里知道?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的话,什么笔墨传神灵犀一点,高山流水遇知音。
到这里已经只是那老先生一个人讲,不是为说给他听了。
千般言语最后尽付一声叹息:含光君后来的画啊,画技是越来越炉火纯青,只是愈发孤寂,传世也愈发少了。
是真伯牙,但不知谁是子期。
*
蓝忘机从前是常画梅的。
蓝家书香门第,清贵世家,蓝忘机更是同辈中天资尤为骄人的那个,端方雅正,剔透心思,族中长辈也要称赞一句少年便有梅花风骨。
偏有一个人摇头叹气说梅花不好,苦寒,薄情。
他不高兴:你怎么总画梅花啊?
他道:蓝湛你听我一句,世上好颜色多了去了,干什么总要冷着一张脸孤傲高洁?
蓝忘机面不改色画完一副,落笔迟疑,再一副却改画了一株玉兰。
那人是个坐不住的,对画画是半点兴趣也没有,平生好酒好美人,偎红倚翠,浪荡人间。若是非要比个什么,那便是轻薄桃花逐水流的风流公子,眉眼多情却未肯为一人停留。
却也很快意。
年少不识愁滋味。
笔墨传神的话蓝忘机是听过的,也记得,但凡爱画之人,虽然口上不说,心里总还是想有人懂自己心思的,更何况如此君子之交意会言传,也极风雅,可称佳话。
彼时他尚未成名,画山水花鸟,水墨工笔,笔笔平心静气用意清淡,那个人偶然看一眼就笑:蓝二公子啊,多情却似总无情。
何以见得?
他道:你画流水人家的风景,偏偏不甘心要加个芝麻大的人影。好吧,芝麻大也不算什么,权当鲜活画面了,可你做什么要去画这人水里的倒影?
哪有给随手添补的人加影子的呢?
分明在意得很又要故作疏离,咦,看不出来啊蓝湛,你不会有心上人吧?
蓝忘机从他讲到那个人影开始,像是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通透,狼狈,错愕。
百转千回最后停在一个念头:怎么就偏偏是他。
*
蓝忘机提笔勾勒。
落墨纯用黑色,仔细描画,画的不是此前书童猜想的水墨,却是一副人像。
从前他一心一意求避却凡尘,到如今方知避不得,忘不得,等他终于重新提笔时笔下眉眼熟悉入骨,又像是怎么也画不像了。
哪一种颜色也画不得,要摘取三春的桃花细细碾了,取那样明若流丹灵动鲜活的颜色勾画眼眉,才勾得出那样顾盼神飞多情无情一双眼。
他亦知平生能有一知交的不易,多少人等了一辈子,却也碰不上一个。更何况那人是天命风流,留也留不住,不如放他天高海阔,自由飞去。
似乎不该有什么别的贪求。
动笔动心一点灵犀的种种,便也从未向那人提起一句。
——最不该却是忘了高山流水虽然风雅,远算不得圆满,故事结末子期早夭,剩一个未亡人。
实在不是吉兆。
他想得渐渐出神,却只闻旁边书童低低一声惊呼,笔上残墨不觉已经滴落纸上洇开一片,白白染透了未成的画稿。
一瞬间他心里居然平静得很,垂眼不言看了许久,却也并不觉得如何可惜。
画放到一旁,收拾笔墨,书童在旁边问:含光君,不画了吗?
过了片刻,他答: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