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九】骨琵琶
初稿:2019.10
魔尊有一把琵琶,每日都抱在膝上把玩。有时魔宫中大开宴饮,他甚至面带哀色地执板拨那琵琶,披头散发,唱着哀悼的曲子。
有人以为他疯了,但是不敢明言,只有来往的歌姬,因熟悉他的性情,间或点到为止地试探几下。
今日的宴饮依旧是彻夜狂欢,魔尊在酣饮之后不出意料地从身后取出来他那把琵琶,抱在膝上,宝贝似的抚摸着丝弦。
他近来似乎对于自己后院的女人们并无兴趣,既不去光临她们的一亩三分地,也不与她们说话,女人方面,仅限于跟讨他喜欢的歌姬说上几句话。
所以那个扮作天魔的歌姬问他时,他便较平日的寡言要释然些。
“尊上。”俏丽的歌姬搴着翠色的裙边,脸上满是讨好之色,“您为何不与我们玩耍,反倒钟情与一把琵琶呢?”
魔尊侧目望她,复低头用指节叩了叩琵琶的面板,轻声道:“你们啊,有时确是比不上孤傲的他有趣。”
歌姬愣了一瞬,展眉笑道:“尊上嫌我们不够美貌?可柳夫人乃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尊上竟也
冷落了她。我却好奇,尊上心心念念的人该是何等的神仙风姿了……”
“不。”魔尊摇头道,“他一点也不美,而且十分的不听话,性子也恶劣。”
歌姬诧异。魔尊回首对她一笑:“我很厌恶他,真的。”
魔尊的笑对一个平凡的歌姬来说已是天大的赏赐,她激动过头,泫然欲泣。
像从前对待宠幸的夫人一样,魔尊体贴地递了帕子。歌姬摇头,赧然地不愿收下。
魔尊付之一哂:“你这身翠衣,好看得紧。自然,是你的体态出众,相貌倒占其次。”
歌姬也不明白这话是夸她还是损她了,赶紧接了魔尊的帕子,施礼后急趋往同伴那边,复拿起红牙板吟哦去了。
三日后歌姬的死讯传到魔尊跟前,下属略带悲哀地安抚道:“尊上节哀。纵然这位不在了,您富有四海,仍有许多美人,不必为了她伤心。”
魔尊感到好笑,对那人道:“你如何看出我伤心了?相反,我很高兴。”
下属疑惑,魔尊又道:“她既不美丽,也不是十足有眼色的人,不如早早超脱了去,倒让她逍遥自在。我真心替她开心。”
下属噤声。魔尊从座上起身,踹了他一脚:“她的歌声很动听,牙板拍得也不错。你去把她的指骨砍下来,用来穿牙板好了。你立刻便去。”
闻言悚然,下属领了命,连滚带爬地跑出去,甚至丢了一只鞋。魔尊恨铁不成钢地将那只破鞋丢了出去,喊道:“不长脑子的猪头!下回装哭别拿那蒜头了,你真当本座闻不出来?”
当牙板送到魔尊跟前时,魔尊的脸色并不好。他从战战兢兢的下属手里接过牙板,拎起拍击几下,眉头紧锁。
下属满头冷汗地询问:“尊上,您哪里不满意?小人马上去改……”
魔尊摇头:“非是你的错。你看——”他指着牙板环扣上的骨殖,“这骨头并不坚韧,简直不堪一击。”他随手一丢,啪嗒一声,那牙板当即碎作几片,零散地铺在地上,“跟他的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下属不知所措,恐惧到了极点,生怕魔尊下一刻便要生吞活剥了他。
不意,魔尊莞尔道:“罢了罢了。这副骨不适合做这些个玩意,算了罢。”又道,“本尊的那把琵琶,似是不大中用了,你唤名乐工来,替我修上一修。”下属连忙应是,灰溜溜地退了。
下属走后,魔尊又掏出他的琵琶来,抱在膝上,伤情地抚摸将近断裂的黑色丝弦,喟叹道:“即便绝傲如你,也有断却的时候,遑论一介歌姬。”
后日,乐工前来拜见魔尊,魔尊取来他的琵琶,小心地递给乐工,甚至让乐工就坐在自己的榻上修那把琵琶。
乐工身份卑贱,自然不敢应承,魔尊劝道:“这是本座的宝物,本座也是有私念的。你莫要推辞了,就坐在榻上好了。”
乐工推辞不过,敛裾坐在榻上。他听了魔尊的要求,起出丝弦来,仔细地装在一个小匣子里,递给魔尊,随后继续修补残缺的面板和品口。
乐工越是修补越觉不对,他没忍住,问了魔尊一句:“敢问尊上,这把琵琶的材质是什么?小人从未见过,觉得稀奇得很。”魔尊摇头不语。乐工尴尬一笑:“看来是件绝世珍宝,小人无能无德得以耳闻了。”魔尊这才道:“不是他物,也不是甚么稀罕的珍宝,乃是人的腿骨做就的。”
乐工吓得险些丢了琵琶。魔尊阴沉着脸,从他那里接过琵琶,沉声道:“先生何不修补琵琶呢,问这些有甚用处?”乐工拭去额角冷汗,连连弯腰跪伏:“尊上说得是,小人僭越了,僭越了。”
那把琵琶终究是没能修好,留着一处残缺的品口,再无相同的材质可以填补上了。原本乐工建议他用玳瑁填上,被他拒绝了。他宁愿怀抱一把残破简陋的人骨,也不愿拿着一把价值连城的珍宝。愈是残破,他便愈是爱惜,夜里怀着那物入睡,竟不自觉安稳了许多,试想有人在夜半时分刺杀他,他也无半分觉察。
年初过后,魔尊带着仪仗出巡,回銮之前,特意前往苍穹山一看。他撇下所有仪仗,孤身驾车在山道上奔驰,崇山绝巘,云气山色,俱与十年多年前大不相同。
在清静峰的山道上,他走进了绝路。这处蔓草丛生,已辨不清脚下的道路,车轮深深陷进进瘗藏的石坑里,难以移动。
他抚着马鞭嚎啕大哭,不为自己,不为末路。
忽然,一直藏在身后的琵琶跌落在地上,摔成数块,他趴在爬满蝼蚁的泥地里去捡,沾染了一身的泥土。
再多的灵气也无法使骨殖恢复原状,只会加快它的瓦解。当最后一块碎片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血迹从指缝间淌下,濡湿衣袍,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后悔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