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黄】花吐症
【罗黄】花吐症
提起抱病,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近而突然多了一种怪病,着实让他烦恼。
起初他只是偶尔觉得喉间痒痒的,以为是过敏,或是上火,便没再为其的分神。后来就是咳。从医馆买的枇杷叶膏丝毫不起作用,叫人熬来梨汤也是枉然。夜晚咳得更强些,他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仿佛整个安静的天都只有刺耳的咳嗽声响,惊动所有入梦的人。然而有一夜,更怪的事情终于出现,他察觉自己仿佛吐出什么绵绵的东西,张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金黄的花瓣。样子纤长饱满,是葵花。花语为,沉默的爱。
怪事之所以是怪事,就连什么阵仗都见过的人也因其惊愕无言。
一片花落,换来一份空虚。冥冥中,他感觉何时花吐尽了,何时自己也要走了。他默默将每日咳出的花瓣藏匿在床下,不知不觉竟塞满了一只木匣。满卧房皆是清香。罗睺每每路过他的房门,都为那气味驻足片刻。是坦率的、朴实的香气的,有阳光温暖的味道,他猜想花的样貌,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太娇小就是过于艳丽,没有合适的那一款,为了找出理想的花型,他曾自私打开黄泉的卧房,却见干净简陋的房间无一草一叶,也只得失落而返。
某一夜,虫鸣格外地响,响得不眠人心中惶惶,咳至深夜,再也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就做些酣睡的人不可知晓的事。于是他扛一柄锄头潜入城后的树林,锄头上是拴着一个布袋,布袋里是满满的黄花。几枚形枯的黄花瓣随时缓时急的脚步飘飞出袋子,落在林中软泥里。突然地,他停下来,透过喳喳的虫鸣,捕捉到林子更深处的窸窸窣窣,又隐约听见女子的哭泣,便循着那声音更前几步,拨开拦路的枝叶,一片火光照耀着白衣白裙的君曼睩,她正坐在火旁凄凄哀哀地撒着纸钱。因为他的出现,少女略惊讶地起身,立刻用衣袖掩着泪湿的两腮。
“你在悼念故人?”他明知顾问,将那袋黄花藏在背后。君曼睩已而收敛神色,抹尽泪水,理平鬓眉,又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嗯。”她淡淡颔首,林间的风极冷,未扎紧的口袋飘出一朵金黄,更添肃杀,有把才收整好的悲苦一点点勾出来。她盯着那黄花呆望片刻,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眉梢一动。
“无意打扰你,抱歉。但你应该派人随你同路,免得出什么闪失。”
“曼睩无事。黄泉,你是……”
“没什么。”
“你要去葬花?”
那件便装洗的透亮干净,几乎与他的雪发荣成一色,在墨绿的阴丛中如夜间出没的精灵。拖着药锄和一袋枯死的黄花的精灵,听上去又灵动又可怜。“很惊讶吗?只许你们女人伤春感春,不许……咳咳……”他的话被一阵干咳打断,一片花瓣从他的指缝间逃出,落在晨曦间湿润的泥土里。
“啊!你!”亲眼看见这种恐怖的奇事,君曼睩惊得脸上失了颜色,“那整整一袋……你怎么受得这样的罪?”悲悯慈和的女子不禁泪湿了衣裳。他的心抽动一下,不知道身为君曼睩的亲人罗睺若是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否也会他的痛苦而流泪呢?
“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你应该告诉武君,他毕竟是活过千年的人,兴许知道解除的方法。”
“绝不能让他知道!”
“不要任性。”向来柔和的眉峰突然尖锐许多,“你的症状可能拖延致死。”
“你若是告密,我现在就……”杀人灭口!他做不出亦说不出,只是恨恨地将锄头柄捏得咔咔作响,他恨自己得了见不人的病。
“曼睩是为天都着想,而你是他最器重的将领。”
“多言无用,我……”
“你放心罢,曼睩不但不会告密,还会帮你找寻得医治的方法。”
一诺千金,是她自小接受的家训。为了替黄泉找出解脱魔咒的方法,君曼睩没日没夜将自己锁在藏书阁。每到困乏时,便唤陪在她身旁怎样也不肯走的虚蟜去打冷水来,自己仍守在灯下,手指指着书,一字一字的看,唯恐漏过半点信息。突然一段描写与黄泉的症状颇为相似,她未细看,奇怪为何半晌不见虚蟜回来,这才抬头,望见端着水盆的虚蟜就一声不响地站在自己面前,身旁还有武君。
“啊……”书卷从手中滚落,来不及捡拾,费力地起身行礼,“是曼睩怠慢,望武君恕罪。”
那本书罗睺帮她拾了,扫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看见“花吐症”三字,罗睺的脸色低沉了。
“是他吗?”
君曼睩不敢与他有眼神的接触,只是低沉着头,糯糯地唤声“武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不说我应该知道。我就察觉他最近很不对劲。”他的声音不急不缓,背了手,煞有心事地在房间里踱步。“唉,以后这种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能隐瞒。”
“曼睩知道了。”
“快去休息。”
她稍稍欠身,却没有立刻离开:“武君为何尚未就寝?”
“本要找几个补气血的药方给他,看来不用了。”
君曼睩行礼后,同虚蟜回去了。烛影昏昏的书房里,武君独坐在书案旁,翻看书的那一章节。书上说,解除的唯一方法,便是恋慕之人的亲吻。“唉。”他犯了愁。
为什么他要救的人,偏偏自尊心那么强。若是直接亲上去,岂不是要了黄泉的命。
世间最痛,莫过于再强大的人,也难以挽留爱人的性命。要么亲吻他,要么看着他生生咳死。可他怕自己吻过之后,黄泉的病还有没有好怎么办?
这样踌躇着,没有丝毫的睡意,他将那几页纸反反复复看来数遍。待确定无疑了,再抬头时,天空的墨蓝换作鱼肚白,他的颈椎和肩骨也随着动作咔咔地响。
总会有个阶段。来自月族的杀手,正在太阳下的石块上坐着发怔,直勾勾地盯着手里一把沾血的枯缩的花瓣,金黄的花,流失的年轻的生命之沙。面前明晃晃的,是金甲上流动的光晕。他懒得去瞧,甚至不忍看,他将那把花碾碎,抛掷在地上。那不是他咳出的,是沾染过敌人血迹的被他撕扯下来的花。杀几个无名之辈而已,让他觉得疲惫了。
眼前的一大片的葵花,是君曼睩带虚蟜一一栽种的。她才来到天都,痛失爹亲和无心,日日以泪洗面,只有虚蟜伴着她。憨憨的牛头怪人不懂安慰的言辞,便在她常常坐着发呆的秋千上放了把葵花籽。向日葵总是向着太阳的,人也当朝光明的那面看去。君曼睩那女孩子心细手巧又能干,种什么活什么,作物的长势也是极好的。她种罢葵花,待到秋天,就和虚蟜剥花盘上的瓜子,边剥边吃。湿漉漉的葵花籽与集市上的不同,没有炒过的油腻味道,而是清新的稚嫩的甜。
黄泉先走了。留下望着向日葵不语的武君,那是他苦苦寻找的理想的花型,那种香气,原来也发自与一株可查可考的植物。
他将把每日咳得次数记下,在无人的黄昏,悄悄用尖利的石子在背阴的岩壁上划下相应数量的横杠。起初还是疏疏几笔,而后的越发稠密。原始的计数方法,模糊的含义,教人即便发现了也猜不到背后的秘密。他觉得自己好聪明,总是教人揣度不到。又暗暗地,希望被某个人看见这块布满白色划痕的巨石,这是他所承受的痛苦,没有人能分担得了,只能一人扛。而扛过最后的几个月,或许只有几十天,他就不必再承受什么——不但但是让他痛恨的怪病,还有种朦胧而求不得的情感,也将一并解脱——那岂不是很快乐?他将收集的花瓣扬手抛散在石壁前,顷刻间被西风卷扫干净。他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缕幽魂被西风卷去,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什么也别留下,真好!文人们怎么说,“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全部带走罢。留在谁的记忆里的影子,时间会冲淡,那个人,也不必为自己挂念,真好!
他不知道,当石壁由棕黄转作幽蓝之后,总有人踏着月光,来触摸他新刻下的痕迹。武君的手指,空气里是葵的味道,他耳边闻到隐约的闷咳和叹息,他想回到天都去敲敲那扇门,又怕人已经睡下,被自己吵醒,反而耽误了休息。他思量着,晚间里凝露湿了鞋袜。
相见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不晓得到了什么时候,就成了最后一次会面。
那些白色的划痕就写在黄泉的脸上。短短半月,罗睺账下最狂妄最善战的将领竟能瞬间憔悴到时时需要银枪支撑身体才能站稳。有些胆大的部下进言劝他放下公事,向武君告假几日。若是平常,他定会凭着伶牙俐齿讥讽几句回去,可现在分不出精力来,只好摆手教来者退下了。
杀人人杀,天经地义。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本以为自己的结局是死于沙场刀剑之下,能与他匹敌者,必然是高手,能死于一名高手,也不损他的名誉。或是悲惨一点的,从决战中捡回一条命来,又被捡漏的无名小卒送去见阎王,即便如此,也认命罢。但是以这样荒诞的死法退场,他不甘。年轻的生命伴随花凋香逝而灰飞烟灭,也是很诗意的,多少烛化的人在万点飞红的横塘岸边幻想自己能如此离世。将领应如美人,见不得老去的年月,死得年轻漂亮,不好吗?
然而最痛苦的部分便是别离,又是一次离家。明明有过前一次经历,为何悲伤不减?他的额角抵着伴了他无数个春秋的银枪,望着西垂的太阳,最后的阳光把桑榆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阳光被地平线吞尽,他也将在那一刻死去。只是遗憾没有同那个人道别。不应该有遗憾吧,即便是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徒增伤感,唯是把悲伤留给自己才是最妥帖的做法,再待那个人来寻自己的尸首,是厚葬还是痛哭,亦或是无情地忽略都已经同自己无关。入了轮回的灵魂不理前世的事,等着被安排进下一场悲欢离合。火狐夜麟早就死了,如今世上也不再有黄泉。
“黄泉,过来。”
他应声转身,看见大步朝自己走来的罗睺,让他本能地退步。
“别跑。”
“……哼。”他想夺开罗睺,而伸来的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入一个没有护甲的,柔软的拥抱中。
退无可退,便闭上双眼接受。他才知道千年传奇的武君也有生涩之处,这一吻明明就是太粗鲁。甚至还在紧张,他揣度。于是双手攀上罗睺的肩,安抚似的揉着结实的肩胛,喉咙的痛苦逐渐消减,罗睺绷紧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来。吻毕,几乎是从鬼门关闯了一遭,黄泉甚至想靠在他的怀里休息一会,但是没有。
“还痛吗?”
他下意识地紧握住罗睺环在他喉间的手腕,感觉对方只是轻轻按摩才松了警惕,又立刻将那只手挥开。这动作过于暧昧。
“我是对的人选吗?”
黄泉的回应只是淡淡地一眼回望,随后钻入金黄的葵花地,返程天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