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吴宣仪是经朋友介绍到这里来的,她手里握着朋友的一张明信片,背面是一只萌萌的小猪。她很费解,为什么要用这张?朋友只是笑笑,那人很喜欢小猪。
这里的山路有些不太好走,不过无所谓了,她只是来这里写生的。自她不久前去了一趟西安,她便总是闷闷不乐,朋友便建议她来这里转转。
山间的小路还有些潮湿,车子在老远便开不动了,吴宣仪自己背着画笔画板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朋友是对的,这个小地方风景很好,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处房子,她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和正在菜园子里的人打招呼:“您好,麻烦问一下,您认识傅菁吗?”
“噢你是说傅主任吗?我刚才看她往新修的路那边去了。”
“您方便帮我指个路吗?”
“那我带你过去吧!”
这个小村庄的村民还挺热心的。吴宣仪这样想道,只是不知道这个傅菁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不会同意让自己在她这里借宿。
吴宣仪顺着村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匹马被拴在旁边的树上,正在低头吃草,路旁停了一个平板车。有一个戴着红色棒球帽梳着高马尾的女生正在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比划一下崎岖狭窄的路面。直觉告诉她,那人便是傅菁。
谢过引路的村民,吴宣仪攥了攥手中那张明信片,朝着认定的方向走过去。
“您好,请问,您是傅菁吗?”
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女孩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不等她作出下一个动作,旁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我是。”
吴宣仪有些尴尬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穿着黑色短袖外套白色衬衫的人在一旁的大树下站起,脚下的那双手工布鞋有点违和,但看到她边起的裤脚之后又显得那么和谐。
她的头发并没有扎起来,松松散散地随意披着,有点像一只小狮子。那人吐了口中衔着的草茎,又弯腰重新拔了一根含在嘴里,朝着吴宣仪走过来。有点像街边的小混混,我是不是被骗了?这是吴宣仪的第一反应。
“你好,我叫傅菁,有什么事吗?”吴宣仪看着傅菁伸过来的白白净净的右手有点惶神,但还是赶紧反应过来,回握了一下。
“我是徐梦洁的朋友,她介绍我来这里写生,”吴宣仪给傅菁指了指自己背后的画夹,又匆忙把手中的明信片递了过去,“这是她给你的明信片。”
“嗷,你就是吴宣仪啊。彩虹前几天给我说过了,你等我一会儿。这边事情处理完我再带你去住的地方,行不行?”傅菁接过明信片没有看,踹在了衣服口袋里。
吴宣仪看着傅菁提过她手中的画架和背包,又帮她取下背上的画夹一并放在平板车上。任由傅菁拉着她的手腕,被带到大树下。就这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傅菁的手很凉,比平常人的温度要低一些,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十分有力。
吴宣仪就呆呆地看着傅菁站在路边,听着之前二人的讨论,时不时出言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吴宣仪觉得有点好笑,学着傅菁的样子从旁边揪起来一根草,结果却连着底下的土块的根一起拽出来了。
“哈哈哈,你是要把我们村的路扩宽到二十米吗?”傅菁笑着朝吴宣仪走过去,还一脸嘚瑟的抖着自己含着的草,“走吧,请你坐车。”
大家都在后面跟着,傅菁在前面牵着马,车上只有一些工具和吴宣仪以及吴宣仪的绘画工具。这倒是让吴宣仪有些不好意思了,正欲开口,便听见傅菁说:“你就安心坐着吧,刚从山下上来肯定累坏了,我们这些人还不差走这几步路。”
吴宣仪有些不好意思,她确实走得有些累了,但傅菁又是怎么看穿自己的。来不及说什么便又听见了傅菁的声音:“诶,你跟彩虹怎么认识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她有个长得这么好看的朋友?”
“嗯......我们是在学校社团认识的。”忽然被夸好看,吴宣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是研究生?”
“你怎么知道?”
“因为彩虹的大学是跟我一起......”傅菁语气中有些嫌弃吴宣仪傻乎乎的样子,“美术生,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一直想当一名画家,但目前看来,这个梦想离我有些遥远。”
“一定会实现的。”傅菁这句话声音很小,导致吴宣仪听得不大真切,不确定傅菁到底说的是什么,再问时傅菁却又不肯说了。
一行人在村口停下,抄了工具各自回家。刚才那个戴着红帽子的女孩把帽子扣到傅菁头上,牵着马走了。她刚才好像听到傅菁叫那个女孩叫豆子?
“走吧,没车坐了,你得跟我走回家。”傅菁直接背上了吴宣仪的画夹,单手提过吴宣仪那堆东西,腾了一只手来拉着吴宣仪的手腕,“爬山,不太好走,我帮你拿着东西。”
还是不大好意思,吴宣仪执意从傅菁手里背过了自己的背包。待她站在一处小木屋前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
门甚至没有锁,院内有一片菜园,不是很大,但菜苗的长势还不错。推开栅栏时,一只田园犬便直直地扑了过来。
“狗子乖啊,不要吓着这位小姐姐啦。”完全是哄小孩的语调,“你怕狗么?”
回头看吴宣仪摇了摇头,傅菁倒是松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狗子的头:“那你今晚继续跟我睡嗷。”
小木屋不是很大,但却十分干净整洁。有一个干净的客厅,摆着一张不是很大的饭桌。客厅里还有一张不是很宽的床,看样子像是临时支起来的。
正当吴宣仪准备坐在床上歇歇的时候,傅菁却拽着她进了里屋,她看到了一个不是很宽但是比外面那张床精致得多的炕。
“我也不能把你随便往谁家一放是不是?你就在我这里凑活呆着吧。我等下就去把火架上,刚开春,还挺冷的。”傅菁自顾自说着,把吴宣仪的东西放下之后便出去了。
吴宣仪透过窗户看见傅菁抱着一捆柴火走到窗下,她俊秀的脸上映着火光。
在吴宣仪收拾东西的时候,傅菁敲了敲门,端着一碗粥和两个馍进来了。
“你就别去外面吃了,外面比较冷。我等下把咸菜给你端过来嗷。”
吴宣仪接过傅菁手中的咸菜时,二人的手指相碰,倒是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吴宣仪看了看表,三点了,可她还是毫无睡意。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些奇怪,从见到傅菁的第一眼开始。
那一刻,傅菁像是一个痞痞的小混混,但她细致入微的照顾又像是一个大暖男。她冰凉的手拽着自己手腕的时候,自己其实心跳得很快,她无比庆幸傅菁一直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她,倒是没有让傅菁看见自己羞红脸的模样。刚才又碰到了傅菁端着碟子的手指,吴宣仪确定肯定,她看见傅菁的脸红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原本颓靡的心情开始好转,似乎阴沉的天空也开始放晴了。
傅菁也还没有睡着。她其实做这些都只是习惯性而已,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已经这样了。徐梦洁总说她撩人还不自知,她一直都没有明白徐梦洁的意思,毕竟自己真的没有觉得有什么。
但今天下午上山的时候,她拉着吴宣仪的手腕时,分明看见了吴宣仪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刚才无意间手指的触碰,她看见了吴宣仪羞红的模样,匆忙逃离现场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也有些烧烧的。
“狗子啊,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傅菁,你要不然还是进屋里睡吧,外面真的很冷。”吴宣仪忽然出现在傅菁面前,着实吓了傅菁一跳。
这倒也怪不得吴宣仪,她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傅菁这里,她看到傅菁即使身上压着两床被子还是把自己缩成一团。吴宣仪下意识紧了紧衣服,这才感觉到外面的温度真的很低。出于关心还是别的什么,她这样说了。
傅菁在抱着被子把狗子关在门外进屋之后就后悔了。这炕本来就不大,现在却要她们两个人睡......
吴宣仪先钻到了里面,然后一脸玩味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傅菁。她看见傅菁好像忽然坚定了,抱着被子便爬了上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傅菁感觉自己被什么压着了。只见吴宣仪一只手搂着自己的脖子,一条腿架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没来由的傅菁的脸红了,尤其是当她想要拨开吴宣仪的手时,那人搂得更紧了。脸顺势埋在了傅菁的锁骨旁,甜甜的呼吸喷在傅菁的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傅菁……你去过西安吗?”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扒在自己的身上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没睡醒的声音除了慵懒,好像还有一点,悲伤?
傅菁认了,抬手揉了揉吴宣仪的头,侧身把她抱在了怀里:“你怎么了?”
“你去过没有嘛?”
“没有,怎么了?”
“我去过……”
“那很好啊!”
“一点也不好……那里……一点也不好……”
不知怎的,吴宣仪竟开始哭起来,抽抽搭搭的,活像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傅菁完全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只能抱着她更紧一些,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轻声在耳边安慰着。
待吴宣仪缓过神来,她终于愿意说点什么以解释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了。
一个多月前,吴宣仪带着自己的小画夹去了西安,那个她梦中的地方。
从小就被美术老师和历史老师不吝赞美的古都,吴宣仪的画夹里有许多自己画的西安,都是听别人说的或是自己在书上在梦里看到的西安。
她还曾听过一首歌,那首歌的歌名为《不见长安》。听完之后,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徐梦洁安慰了她很久,最终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去了西安。
当她迷茫地站在这繁华的都市中时,她最后一点点支撑自己的信念有点崩了。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徐梦洁会劝说自己不要来这里,她应该听她的,让这份美丽一直都在自己的心里。
她几乎是即可便逃离了这个地方,就像歌里的人,她也是这样。坐在回去的火车上,吴宣仪单曲循环着那首歌,她不再随着歌曲而有心情的起伏,她只是一直都很伤心。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 露水未凝干
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 撑过小河湾
我枕着手臂躺在屋顶 想了一整晚
瓦下厅堂中谁又说起 纸上的长安
在这样的情感铺垫里,吴宣仪听到了自己。那个从小憧憬着美好的自己。在梦里,她见过西安,或许,其实她爱的一直是长安?亭台楼阁,不可方物。
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 故事里的长安
吴宣仪也是的,当她背上背包出发的时候,她心里念的都是那个她自己勾勒出的长安模样,是那样一座砖瓦层叠,碧波清澈的城。
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 听风吹得暖软
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 在长安
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 都不是我想象
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 画着它模样
长安城忽然开始下雨 湿了繁华沧桑
慌张人潮里我遗忘了 来时的方向
吴宣仪有些抱怨世道的不公,她没有赶上一场雨,一场清洗大地的大雨,仿佛雨过后这座城便会同她梦中一样了。
取代了青砖黛瓦的是冷冰冰的都市大厦,与自己梦中的地方隔着上千年的时间。或许那个长安从不存在,不过是自己多年的臆想罢了。她甚至不敢在背离的列车上回头,再看一眼这座城。
又或者那个长安一直存在,不仅有着钩心斗角丹楹刻桷的秦时亭台,还有“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的盛唐牡丹。
这个长安只是存在于史书和流传的故事间,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梦里罢了。
“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吴宣仪忽然听着傅菁来了这么一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句,她想都没想便接道“日近。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傅菁忽然笑得很宠溺,低头轻轻刮了一下吴宣仪的鼻子:“日远啦。长安,在这里。”
吴宣仪看着傅菁指着自己心口的手指,不由得鼻头又酸了。
“好啦~你不要再哭啦,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诶。”傅菁手足无措地帮吴宣仪擦着豆大的眼泪,她不知道这个人一晚上没喝水,大早上起来怎么还有这么多水可以变成眼泪流得这么……酣畅淋漓???
傅菁看到吴宣仪抱着厚厚的一沓画纸朝自己走过来,本以为是吴宣仪要给自己欣赏的,正准备接过来。却见吴宣仪径直略过了她,把那堆画纸扔在了刚刚起锅的炉灶上。
“啊啊啊你干嘛啊!!!”
傅菁急忙跑去挽救这些被主人抛弃的画稿,只是这些画作既不能用水又不舍得用脚踩。傅菁只来得及抱起上面薄薄的一沓,剩下已经被火烧起的画稿,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化作灰烬。
“吴宣仪……你好浪费……”
傅菁正惋惜地看着那些正在燃烧的画稿,有些唏嘘时便忽然看到吴宣仪凑近的脸庞,俏皮地点了点她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这里的是长安,那你这里的是什么啊?”
“你……说呢?”
傅菁脱口而出的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便急忙掩饰了过去。
吴宣仪的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离开了,只留下傅菁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傅菁留了吴宣仪在家,给她指了几条安全的路线,又告诉她哪里的风景还不错。但吴宣仪只自己呆了几天之后就坐不住了,她开始跟着傅菁到处跑,背着画架寸步不离。
有的时候傅菁在带他们修路,吴宣仪便在旁边大树下画风景。傅菁跑去开会,吴宣仪便在小房子外面画村里的小建筑。傅菁跟村民打招呼的样子都被吴宣仪迅速地捕捉,落在了画纸上。
原本说好了,吴宣仪会在这里住一个月,在仲春将过时便会离开。随着时间飞快地过去,吴宣仪的画稿又攒了厚厚的一沓。不再只是单纯的风景或是梦中的长安了,还有正在变宽的乡间小路,冒着炊烟的小小木屋,以及笑容如风的少年傅菁。
傅菁很舍不得吴宣仪离开,但无可奈何。吴宣仪给她留下了不少的画作,她还自己私藏了当初抢救的那一沓纸上长安。
吴宣仪的长安城里没有人烟,只有富丽堂皇的宫廷或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为此她有做过解释:这座城在等一个配得上它的人。
村里的路通了,之前一直开发不动的旅游业终于有了基础。从城里来乡下体验生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想要体味返璞归真的乐趣。
傅菁倒是没有忙起来,日常开开会,各家走动走动,然后便是打理自己的小园子。各式的蔬菜几乎都有,倒是再没见过胡萝卜。
傅菁建了一个小房子,在原先的小木屋旁边,算是杂物间和仓库,她把收了的小米都存在那里。
卧室的墙上贴满了画作,都是吴宣仪的,全都按照画画的内容和色彩分板块。
有吴宣仪梦里的长安,有这个小山村的风景,有这里热情辛勤的村民,还有少年气的自己。
在正中的地方,傅菁留了一块空白,她想在哪里装饰些什么,却还是放弃了。因为她本来是想贴一张自己和吴宣仪的合照的,可她却在去镇上照相馆的路上才反应过来:她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于是这个位置便顺理成章地空下来了。
吴宣仪离开的第三年初春,她们已经失去联系半年了。吴宣仪寄来的一封信中说到,她毕业了,找了一份新工作,居无定所,信件可能寄不了了。
傅菁只能等着吴宣仪给她寄信,可是半年前,吴宣仪的信件也断了,自此二人再无联系。
傅菁27了,家里人倒是一直想给她找个对象,村里也有青年倾慕于她,但她却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份感觉了。是因为那些人都不再是你了吗?
傅菁从村里的小学出来回家,走过那条她和吴宣仪初见时的路,路过了那棵大树。三年前的此时,她就是在这棵大树下看到了那个背着大大画板的瘦弱女生,她一度担心她会不会被自己背的那些东西给压垮。傅菁习惯性地别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往家走去。
狗子一如既往地扑了过来,但这次身上仿佛多了些淡淡的花香,许是跑出来玩了吧。在学校里累了一天,傅菁直直地倒在了炕上。望着墙发呆,忽然一下惊坐起来。
自己预留的那块空白贴了一幅画,画上是三年前那个站在树下的自己和背着画夹的她。傅菁像疯了一样地跑出房子,却看的吴宣仪站在栅栏外,怀里抱着安静的狗子。
傅菁有些慌神,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似是为了证明她的怀疑,吴宣仪走到了她的面前。吴宣仪温热的手牵起傅菁微凉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现在的长安城里,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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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啊,奶奶不是故意给你改品种的(〇_o)
小脑洞写起来好舒服,一篇就可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