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价交换 | 冴凛
糸师凛的出生是一个意外。意外的意思是在糸师夫妇最初(乃至现如今)的人生规划中,从未设想留下第二个孩子。糸师冴便很好,他打小不吵不闹,不替忙碌的父母添麻烦,抱着半个小人高的足球足足能玩上一整天。
足球是一项多人竞技运动,对尚且不满两周岁的豆丁冴,“多人竞技运动”这一词未免抽象,不过它显然大于等于“他自己”。因此冴认真向纠结的母亲道:“我想要弟弟陪我踢球。”
糸师太太眼含浅浅的笑,像手心掬着一捧水,故意问:“小冴怎么知道一定是弟弟?”
冴诚实回答:“因为妹妹不能陪我一起踢球。”
“可肚子里的这个小宝宝是妈妈和爸爸的计划外,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照料他,并且来不及单独为他准备房间。”母亲的笑意从手心溢出来,“小冴说想要弟弟,那你愿意帮我们来照顾他吗?”
冴想了想:“没有问题。”
“不许后悔哦。”
糸师太太伸出因怀妊而略显浮肿的小指与他拉钩。“后悔”这个词其实照样离豆丁冴过于遥远,然而说出口的话不容收回——他严肃地板正小脸,一并勾过小指,同母亲达成了浅青色的碎花被单前,渺小而庄重的约定。
或许正因那一个小小的心愿被有惊无险诞下,成为糸师家的第四人,凛生来便尤为喜爱年长自身两岁的哥哥。
一周岁生日,糸师夫妇于厅前摆满毛绒公仔、玩具针筒、蜡笔、钱币、儿童启蒙绘本等一众小玩意,以此测卜小儿子的志趣及前途。两年前,冴坐在相同的位置选中了偶然弹飞至后院的一只足球;而此刻,小小的凛颤颤巍巍站起,与过去的豆丁冴一般对眼前的一切诱惑无动于衷,他咿咿呀呀张开嘴,径直攥住了邻座兄长的衣角。
阳光太亮,射进屋内的一束束光带里全是脏脏的灰尘,冴的足球不巧滚落桌下,他拍开弟弟棉花般的小手,爬下儿童椅去捡他脏脏的足球。
凛呆愣愣立在原地,由于年纪小,眼睛显得更大,两团透明的泪珠泡泡欲落不落,从冴的视角看过去,泡泡们映出瞳仁的松石绿,好像鱼缸内壁发青的苔藓,几乎要耗尽水中的氧气,致使鱼儿们缺氧而死。冴大叹一口气,一手稳稳夹住足球,一手去揉弟弟圆滚滚的小脑袋,他十二万分的不理解:“我哪有足球好啊。”
这话引得长辈们纷纷发笑,笑声如同橘子味的汽水,气泡沾着阳光软绒绒的橙色,喷在他们的身上肩上。冴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凛对自己的过度偏爱一度令冴倍感困扰,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冴用一只陪睡的猫头鹰公仔哄好了哭闹不休的弟弟。这只猫头鹰拥有一对翠色的玻璃眼珠,凛总爱枕着它的肚子,而后眼巴巴盯着那对玻璃珠,就像艺术爱好者细细端详博物馆墙上一张名贵的油画。冴于是想,凛一定非常喜欢猫头鹰这种动物,身为一名称职的兄长,慷慨决定将毛绒公仔转赠弟弟。结果一周后,糸师先生带回一只更蓬松且目光更为深邃迷人的猫头鹰,凛却并无兴致,又扭头改抢陪伴冴睡过这整周的小海鸥。
如此反复,总归不论哪只公仔,它对凛的吸引力都仅能维持短短一星期,他固执地坚持抢夺兄长新用来陪睡的那一只。糸师太太代替朝三暮四的小儿子向冴道歉:“没想到弟弟性格这样霸道。”
再大一些,凛逐渐学会睡整觉,夜间不必每三小时给他喂一次奶,糸师夫妇收起婴儿床,着手安排他与早熟的冴共眠。
小小的凛在冴眼中一贯是个谜团,他搞不明白前者不时哭闹的原因,不确定今夜使其安心坠入黑甜一梦的,当属哪只背运的陪睡公仔。为保万无一失,冴只得动用家中所有的公仔于凛周身围成一个同心圆。凛端坐正中央,咬着手指无辜抬眼看他,如同餐桌上一道精致的抹茶馅粗点心。
他认命按住弟弟的手,柔声训斥道:“凛,不准吃手指。”
凌晨两点半,多灾多难的糸师冴小朋友为手臂处传来的阵阵不适感惊醒。夜是靛青色的,他在这片浓稠的夜色中挣扎着撕开眼皮,同床的凛踹翻了全部的毛绒公仔(不拘它们是猫头鹰、海鸥、老虎、大象、狐狸或海豚),攀出那两条圈定的分界线,只紧紧贴着冴的手臂,恨不能把小小软软的整个人都埋进兄长的身体。
冴一时微怔,无措地望向身侧熟睡的弟弟。凛的头发乱糟糟,睡衣也乱糟糟,脏兮兮淌下一大滩口水,像条寒碜的流浪小狗。
一个微小的念头如流星划过他的心,年仅四岁的糸师冴想到:这世上本没有凛,是我将他从缥缈的虚空中拉出,成为糸师家的一员,所以他才喜欢我,眷恋我的气息,不顾一切朝我所处的方向挨近。那么作为一种公平的交换,我大概也可以同样……喜欢一下他。
时光如水潺潺流过,冴与凛一同踢球,互相约定走向世界,拿下W杯冠军。凛始终不改爱淌口水的坏毛病,爱吃冰棍,爱枕着他的手臂睡觉(这叫冴感觉自己才是弟弟的陪睡公仔)。房间的墙纸慢慢褪色,后院共同栽下的小秃苗生出青翠的嫩芽,桌椅变矮,镜子中的那个人睡眼惺忪爬下床,慢吞吞挤出一截牙膏,又为赖床的弟弟挤出一截,闭上眼,朝面上泼一层凉水醒神,再睁开眼,他已然身处八千六百公里外的西班牙。
老实说,他过得非常不习惯。因为不再当免费的陪睡公仔而失眠,因为买不着盐昆布,又或者单纯的水土不服,来到RE·AL的第一周便丢人地吃坏了肚子。好消息是凛的第一封信件顺利送达营地公寓——临行前二人曾立下约定,定期寄信联络,频率为每月两次。
凛十一岁,人倒业已抽条,不似幼年那般眼睛圆圆脸颊圆圆四肢也圆圆,字迹却一如既往的圆幼。他在冴出国的次日迫不及待提笔写下这封信,说哥哥离开后,房间空空荡荡,简直像藏了头怪兽。此外更有一项惊奇无比的发现,清早起床,枕套莫名湿掉一大片。
信中,弟弟言之凿凿:“我也不至于梦里悄悄哭吧,我明明很久没哭过了……”
冴不难想象凛埋头写信时极具困惑的模样,就像为了听清和听懂主人的命令,小狗的脑袋总要歪向另一边。他暗自咋舌:那是你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年,我偷偷替你洗了多少被口水沾湿的枕头。
当然这件事他没有记入回信。同样不必知会弟弟的,比如他在人地生疏的西班牙,愈来愈多面临的失眠以及愈来愈多的拉肚。与足球朝夕共处的前十二年人生,冴从不知何为失败,直至碰触世界,方才知晓井中之蛙的愚蠢,原来水平同自己相等甚或远胜自己的天才比比皆是。他不停地训练,不停地失败,不停地训练训练训练,不停地失败、失败和失败。
十三岁的糸师冴从公寓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月亮也暗沉沉的,像被烟蒂烫坏了似的远远的晦晦的一团。一股沉郁的失意于他体内沉淀,泛涌着显现出靛青色,夜一般得稠密混浊,他整个浸透在这样的夜里,感到房间冷得像被水洗过,仿佛下一秒就要溺毙而亡。
这一年,他在寄还给凛的每一封信后写道:“别担心,我过得很好。你也要为实现我们的梦想继续加油,不许偷懒,不准懈怠。”统共写了二十四遍。
第二年,每日照旧是规律的作息,勤勉的训练,白煮蛋加西兰花加鸡胸肉,失眠,拉肚。生活千篇一律,仿若生了锈。
相熟的队友(较之其他人,并且他住冴隔壁)说:“你知道吗,如果强迫犯人反反复复地多次重复无谓的苦工,好比说把水从甲桶倒入乙桶里,再从乙桶把水倒回甲桶内,这样的话,那个囚犯一定会自杀。”
冴只淡淡瞥了此人一眼,心道说出这种屁话,这家伙绝对不是真心热爱足球。
该名队友出身西方一座不见经传的古老小镇,不过多年未归,训练间隙,凭借一股百折不挠的强韧意志,拖住冴大肆宣扬其故乡的风俗人情。他说,在自己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四通八达的小巷永远阴风惨惨,伴随不绝于耳的隆隆钟鸣,同时镇中居民世世代代供奉着一柱未被记载于《所罗门之钥》的魔神,倘若你拥有不惜任何代价也想实现的愿望,可以用同等价值的事物去与这位恶魔作交换。
“如果你许愿成为世界首富,那么恶魔会收取你的爱情。如果你许愿获得某个人的爱情,那么恶魔会收取你三十年的寿命。如果你许愿拯救濒死的恋人、亲人或朋友,那么同样地,恶魔会收取你的生命。”他面向沉默的东方小天才,“糸师有不惜付出些什么,也一定要实现的愿望吗?”
冴以矿石般的耐心礼貌回答:“哦,你说完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这一年,平平无奇的小天才糸师冴依旧只是世间万千热爱足球的前锋中……最普通的那一个。他谈不上最差,自然也算不得最好。他依旧失眠,依旧拉肚,他几乎以为自己要习惯失败,就像习惯挤进鞋里的一粒小石子——它在许多个靛青色的夜里折磨他的肉体,折磨他的精神,他开始感到与凛约定的梦想愈隔愈远。
这一年,冴依旧在给凛的每一封回信后写:“凛,要为了我们的梦想一起加油。哥哥等你。”一模一样,二十四遍。
第三年,最最糟糕的一年,冴直白被教练告知,RE·AL或许并非真正属于他的舞台。
人生的前十三载,只要他糸师冴所期盼的,从来没有得不到:他热爱足球,渴望成为世界第一的前锋,于是他被奉为天才足球少年,是日本独一无二的至宝;他说要一个陪伴自己踢球的弟弟,于是凛出生,凛爱他,也爱足球,完美如同上帝的恩赐。他顺风顺水成长至十三岁,被球探发掘来到西班牙,然后巨大的挫败静静囤积两年,残忍将他自往昔盛大的赞美声中推下,因为站得高,高如万丈危楼,挫败也比它本身重出许多倍。十五岁的糸师冴终于摔得粉身碎骨。
同一天,他收到凛的来信。凛写道,没有哥哥的足球,比他想的还要死板和拘束,的确这世间不存在任何人能够替代世界第一的糸师冴大人。他苦思冥想,得出了一个好主意,那不如……由自己来成为哥哥的替代品。
冴背靠休憩室的更衣柜,那封信被他捏在手心,紧紧地捏着,捏到柔软的信纸撕破一个小口,凛小小圆圆的一声“加油”被捏得粉碎变形,捏到信纸完全碎裂,拇指指甲嵌进食指关节的皮肉。冴一直死死、死死地捏着。
他无法突破自身的极限,就像盆栽里的一株植物,穷尽所能汲取的也仅有那一方土地下贫瘠的养分。可拥有更高天赋的凛,却愚蠢地选择将自己变成一只蛹,缩回名为“糸师冴的替代品”的茧内。
他不能再止步不前了。
他不甘心止步于此。
他和凛,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要摘得那枚梦想的果实。不计一切代价。
那日训练结束,冴向球队请了一周的假。冥冥之中,恰若一种八咫乌鸦的指引,他坐五小时飞机,赶三部火车,转七部公交,又徒步数十公里,最终抵达神神叨叨的前队友(此人半月前离队)阔别多年的故乡。
诚如对方所言,小镇四通八达的古巷中阴风惨惨,破败的泥墙缝隙间爬满繁茂的青藤,丧钟鸣起,吹动树叶簌簌地奏响一曲悠长而凄凉的宏大史诗。不消多费神,冴轻松便寻到了那柱魔神的祭坛。雕像是冬青色的,于日光下笼出一片黑影,像一团冷的火,缓慢熬煮着他的心。十五岁的糸师冴抬眼,看见夕阳远远坠入夜的坟墓,他的下嘴唇满是深浅不一的牙痕。然后他合上眼,在死寂的暮色中一字一停许下心愿:
“我,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前锋。”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黑白分明的布景下,恶魔彬彬有礼,邀请入梦的人类上座。空间内唯一的光源来自桌前十二支跃动的蜡烛,火光烁烁,喷出惨白色的烟,浓得像涂了一层霜。
恶魔说:“许愿成为世界第一的前锋,那么人类,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冴回答:“我什么都愿意。”
恶魔说:“问题在你的资质……这样吧,六十年的寿命如何。”
冴回答:“人类的平均寿命不足八十岁,你的意思是我的梦想活该止步U-20?你在逗我?”
恶魔说:“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改为世界第一的中场。反正一样是你心心念念的第一。”
冴陷入短暂的沉默。万籁无声,静到仿佛一个人要随时停止呼吸。
他回答:“……恶魔,成为世界第一的中场,我需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坏心眼的恶魔并未立即给出答案。
它忽然道:“你觉得自己会后悔吗?”
冴垂下眼:“这世上许多事的存在意义便是让人后悔。我爱上足球可能是一个陷阱,我的弟弟拥有更高的天赋却白白将之浪费,可能是一个陷阱,如今我站在这里同你进行交易,也是一个陷阱。这些陷阱避无可避,正因如此,唯一能做的抵抗就是——”他直直看向怪笑的恶魔,“别去后悔。”
恶魔眼底笑意更盛。
几束零星的、掺杂着浅青色碎花的记忆翻涌出脑海,恍惚间,冴看见一个年幼的自己,一本正经板着小脸,与同样年轻的母亲勾手立下约定,她似乎是在说……
恶魔无情打断了他的思绪。
它说:“很简单,人类,你只需要付出……”
一周后,糸师冴重归青训营。包括教练在内的所有成员都发觉这名来自东方的小天才变了,比如他不再执着踢前锋,比如他的目光更冰更凉,再比如,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仿若脱胎换骨,一夜间晋升为球队当之无愧的王牌。
糸师凛的信件如期送至。天很冷,冴呼出一团热气,白蒙蒙的。二人的梦想,相互的约定,一封封信件中不断被重申的“要一起成为世界第一”,由无数的陪睡公仔、融化的冰棍、一次次的进球所联结的记忆——所有的这一切,如同被装进透明的玻璃瓶,他一会儿像站在外部世界观测瓶中世界,一会儿又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从瓶中世界遥望外部世界。
所有的一切一去不返。
除去足球外所有的一切,都叫冴感到乏味、厌烦。
队友的招唤声自门外响起,俱乐部今夜要举办宴会,冴应下“给我两分钟”,又是一团稀薄的白气被呼出。他想到凛,凛也是这样的一团白气,散在空气里是温热的,不过很快就要变冷,而后消散。
他提笔,在愚蠢的弟弟“哥哥,我们一起加油”的无用口号后,一如往昔那样写下:
“凛,你应该将精力集中在训练上。未来我会很忙,相信你也是。不要给我写信了。”
雾一般迟慢溃散的梦境中,恶魔优雅地切下一块牛排,三分熟的肉块,鲜红鲜红,搭配粘稠的墨色酱汁,像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腐烂的海龟。冴竭力遏止住呕吐的欲望。
“很简单,你只需要付出——”
它含着笑,笑容不对祈愿的人类,只对那块半冷的牛排。
“对弟弟的爱就够了。”
糸师冴十五岁,从公寓四四方方的窗口望出去,不见那团青色的暗沉沉的月。再一定神,原来是云把月亮熄灭了。
他放下笔,从此再没有给糸师凛回过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