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沈】解连环
-终于给男同性恨交党费的一集。
-全文1.3w,基于原作叙事的一些补充修正/拟原作向,为了创作逻辑改了一些剧情。
-有不少的时间线捏造和对沈义伦性格的脑补,部分参考史料。
-食用愉快。
Summary:
剩余的话,沈义伦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十二载恩怨,血海深仇,孤苦憎恨酿出的恶果毒花,常平仓下盘根错节之地,不见天日的幽暗囚牢……由人所造的地狱阿鼻,是他的,也是阿郑的。
但纵使是这样的无解之局,我们也要一起走一走。
=========
01.
郑阮学会自己扎风筝的那年春天,郑鄂第一次跟着家里送货的叔父进了开封城,买回几大包果干、糕饼和汤剂袋子,冲泡之后兑上冰块就能做饮子,午时三刻他卷着东西去敲沈义伦家的窗框,木框卡在泥墙里,嵌得并不严实,被小少爷手上的白玉扳指一扣就簌簌往下掉灰,郑鄂敲完窗户等了好一会,那头才慢慢有起身的声音,沈义伦揉着眼睛把窗户推开,在掺灰尘的阳光里发了好一会呆,才缓慢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窗户开得更大一些:……阿郑。沈义伦像是嘀咕一样轻声喊了他一句,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
那是因为我刚回来就来找你,好友大笑出声,清声穿林,几只飞鸟受了惊,沈义伦家的小院不大,屋后穿到堂前,也就几步路远,郑鄂绕到正门进去时,沈义伦已经把包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在土炕上摆好,甚至颇有条理地分了两边,郑鄂自己喜欢的东西跟他带给沈义伦的礼物都放在一处,最后只剩下个红木盒子没去处,这木盒里的东西是叔父送郑鄂的,郑鄂摆弄两天,给了郑阮,小姑娘初见很喜欢,折腾一阵之后也没了乐趣,某天他们下了学气鼓鼓跑来,往哥哥身上一丢——“什么劳什子,本姑娘不要啦!”郑鄂学着小丫头的语气,逗得沈义伦轻笑一声,将盒子里叮当作响的物事举起来:玉制的九连环,玉不是什么好玉,照郑鄂的说法,玉是他三叔从外邦商人那买来的,剖开之后的玉髓已经送去郑家铺子琢了东西,剩下一大块里又剖出一小块,拿来打了这套玩具,做这东西的人恐怕一开始就想好了“玉碎”的解法,不过要从一整块玉石里雕琢出这样的装置也不容易。
沈义伦把它拿在手里左右顺了一遍,第一次没找到什么机巧,第二次,第三次,到第三遍捋完他才重新抬头看郑鄂,问他,你想我解,还是只把这玉环分开?
我得想想。郑鄂如实相告。他从不敢轻易求沈义伦帮忙或者让他做什么事,照老人们的话说,沈义伦这个人很“宝气”,不是珠光宝气的那个宝气,就是人轴,很固执,他认定了什么事就一定要做好,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一日不行一季,一季不行就一年,什么东西落到他手里,那必是有始有终,而且认定了什么人什么事就绝不回头。
沈义伦家穷,看不起书,冬天也没炭火,他哥哥觉得混在窄户农家里蹉跎一生没什么前途,把他留在家里自己出去从军闯荡,偶尔寄回军饷,但外头世道乱,大多数时候这钱都不着家,郑鄂给他送吃食衣服,借他郑家的藏书,偶尔也接他回来小住,沈义伦一开始很不好意思,总是推辞,郑鄂伸手捏他的嘴,说我们这是管鲍之交,八拜兄弟,当年管侯成名后为他挚友养了一池子盾鱼,我只给你点衣食吃穿,这算什么?
他让沈义伦住在他院子西屋的客房里,阿阮对这个新来的的哥哥很感兴趣,时不时就在沈义伦读书时往他屋里去——孩子年纪没什么男女大防,何况沈义伦是郑鄂的朋友,家里父母也是知道的,小妹怎么招惹郑鄂就怎么招惹沈义伦,爬上他膝头缩起来睡觉,像只不安分的小猫;一次她午后睡醒了,睁着眼睛发呆,沈义伦一边给她把脱下来的小袄穿上,一边很温和地问她在想什么,郑阮翻个身,啃着手指盖冥思苦想,说梦见大鱼,红色的大鲤鱼,在后山塘子里,郑鄂这时从屋外进来,关了门,扔了身上的披肩坐在他俩旁边,看见郑阮就笑:寒冬腊月,哪来的什么大鲤鱼?……谁想就是这一笑却笑出了事来,郑阮跟他闹,非说那池子里就是有鱼——我看见了,我真看见了!
他俩从午后开始吵,吵到三人一起用了午膳,吵到沈义伦说回去取东西,郑鄂喊了家里的伙计陪他离开,半个多时辰后伙计回来了,郑鄂下意识喊沈义伦的名字,喊一声没人应,两声时他探头一看,只看见伙计,没看见沈义伦,当即变了脸色问,人呢?伙计抓抓后脑,沈少爷说待会自己回来,他要找东西。
你怎么不跟他回来?
啊,沈少爷说……
他话没说完,郑鄂已经抓了手边最厚的衣服跑出去,一只脚刚过门框,就听见西面郑阮响亮的嚎哭声,吼得像是他这个亲哥路遇土匪,不幸罹难,到地方一看,郑阮抓着沈义伦的手,边哭边摇头,周边一圈郑家下人,有拽她的,有端着热水、推着炭盆子的,沈义伦被围在中间,身上穿着郑鄂的旧衣服,脑袋上顶了块厚实布料,上面还有水渍,嘴唇冻得发青,他哄郑阮说自己没下水,没下水——阿阮你看,是小鱼,我替你看过了,你别哭啦……夜里郑鄂气不过,翻他的手起来看,全是池底青石划出来的小血口子,小孩的话,你当真干什么?你要是故意吓她,我还高看你一番。
郑阮这个年纪的小孩坏事忘得很快,哄了几天就把自己那阵鬼哭狼嚎抛到脑后,成天逢人就炫耀沈哥哥下水里给她弄上来的“大鱼”——一块红色的石头,说不出来什么质地,被流水冲刷光滑,朱红色,样子很像卧在水底的鲤鱼,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总带郑阮去那附近玩,郑阮隔着冰看见石头影子,就非梦见池水里有鱼,后来还吵着闹着要把鱼捞起来——过这事之后郑鄂再不敢随便跟沈义伦交代什么,他真怕哪天沈义伦脑子一抽,把命也交代给自己。
02.
固执的人走到哪里都固执,这点是很难改变的。沈家二郎沈义伦,十几岁时能为了郑家小小姐的一句梦呓固执,数九寒冬下后山寒潭,差点落下寒症的病根;常平仓正使沈义伦,二十多岁时就敢梗着脖子揣着这一身宝气从下争到上,为了兵囤的事跟当地的地主豪强争,争得他们不得不放出侵占的荒地,争到了土地再去找县官要权,争过了同僚去与京兆尹辩驳,最后竟然敢上达天听,同僚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骂他,沈义伦胆大包天,沈义伦见权眼开!
官场嘛,谁不想往上爬,谁不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此人也太极端,区区文官,甚至不是个言官,管农桑事务像是要和权臣搏命,谁要拿出这样的狠劲儿去跟他分个高低出来。所以沈义伦在官场上其实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个人实在有些太能干,认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得出来,不太符合官大人们对仕途通达的想象,另一方面则是常平使勤政爱民,好处仅限于温和有礼,但人却有些不好相与,和他共事过的工部官员在这方面有个很好的评价,说这个人有能力,不算傲,但有些冷,就是不搭理人,不应废话,你和他一处办公,清晨坐到晌午,沈义伦可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你问他,他开口,你要走了,他跟你辞行——反正就是,嘶。诶。沈大人人挺好的,文雅中正,他家当官之前是干什么的来着?像是中正家族的公子,害底蕴跟我们泥腿子不一样嘛……就是、就是不好深交。
我走时跟他说,下次常平仓若有什么工事需要修缮,下次还可以来寻我,要不就去仪鸾司挂牌子,我到准来。他听到这的时候才笑一下,后来还托人给我内人送了东西,内人孩子都喜欢,其实我当时就是跟他客气一下,但人家这么周全,咱也不好只是客套客套而已,同朝为官啊。
常平使的师爷林三也有话说。沈义伦不光只折腾同僚和官家,还要折腾他们底下这些干活的,北营的好友来看他时他摊开一张舆图,从他们到远郊时开始抱怨,他跟着沈义伦从吴越国回来,四月道中,春汛,沈义伦去察看堤坝,发现所谓堤坝不过是一道七零八落的土墙,北边来的难民吃住都挨着它,汛期已至,河道很快就要涨上来,他问当地的县官,县官一问三不知——也是朝廷刚来的呗,给户部递信,八百里加急也起码要走三天。
随队的算官说雨在两日后,地方上推脱,装聋作哑,沈义伦自己换了衣服去田地里呼喊百姓,带着村庄民壮去扛沙袋;县太爷不愿意这时候修整,原因也很简单,一是花钱,朝廷不给钱、二是这种烂事谁碰谁倒霉,出事背锅,没事也没啥功绩,不若干脆趁着现在战乱,一股脑丢给老天爷,沈大人自己亲自上,差点没把那狗官吓死。
县令怕朝廷的常平使死在自家地头,赶紧召唤府兵,折腾了一通,六月我们上路,沿线饥馑,大荒无钱,沈大人开始给开封上折子,开头先跟官家问好,然后说正事,要钱,要人,要粮食,官家正忙南征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大半折子送到开封府,下头人原本想拦,奈何他写的太多,没有拦住,后来压下去的折子一股脑全上了开封府尹案头,那位大人的脸色当时就黑了,但这事最后到底要怎么处置,咱们这也没消息。林师爷的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一圈,绕到最开始的地方点了点:更离谱是他那会带回来个男的,我劝他好多次,现在外边正乱,不安全不安全,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死活不听我。
你是说沈大人是个断袖?朋友来了兴趣,支起上半身,这话说不得——这种故事里一般不都是个漂亮娘子吗,何况他要真是断袖,这事你也管不了啊。
去去去去去…狗屁断袖。我是说可疑,歹人,懂不?!师爷虚着眼把桌上的舆图收起来放好,还在絮絮叨叨:三更半夜躺在路中间,跟鬼似的,还一身素,要我说只有常平使这种善心泛滥的人才管这样的闲事。
不过脸长得倒是挺不错。林三皱起眉回忆了一下,脸长得好像是不错…奇了怪了,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他长什么样。
那天夜里沈义伦带府兵走在官道上,这人就跟平白冒出来一样,身上伤的不重,只是看着吓人,沈义伦下了马,也没第一时间就直接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过了一阵才吩咐师爷,说你去跟卫长说,让他找轿子来。
送到下个驿站去找郎中来接?
不是。我要带他回去,找个郎中来跟我们一起,他有寒症,必须有人配药,照我说的去寻就好。
不是没人劝过他,林三和当时随队的军官都觉得事情可疑,他们相遇的地方不说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那也是草野远郊,鱼龙混杂,荒山野岭的地方,沈义伦带回去的那人身上的锦缎贵重,举手投足也不像寻常人家,何况身上的伤势并不严重、非要卡在深夜挡在他们前进的路上,这跟“书生路遇狐妖”的套路有什么区别?偏偏沈义伦他还就是上当了,谁劝都不听,一路拉拉扯扯到常平仓,把人家放在自己的院子里,沈大人原本公务缠身,日程无非就是办事、种地、看人种地和回家研究他那些经史子集,现在又多一样,每天大老远跑去开封城一趟带些东西回来,果子糕饼,时兴图样的扇子和南烛公子的诗文,每日至少一趟往院子里送,隔着院墙都能听到他说:吃不吃这个?要不要那个?身体还疼吗?时间长了林三意识到,这不是对待路上难民的态度,倒像是对故人,他跟沈义伦打听,沈义伦当时正跪在地理教村民如何将新引的稻种疏密布好,听师爷问他,头都不抬:不认识。
你不认识他还对他那么好?
嗯,不认识。林三不知道自己这话到底哪里戳了沈义伦笑点,他突然笑出声来,回头看着他说了段莫名其妙的话:不认识,也不知道,只是看着有故人之姿,心中欢喜。
沈义伦的事林三不再深究。他后日就不再继续在常平使的官衙里做事了,今天回来只是要跟沈义伦辞行,顺便再提醒他小心,朋友说来拜访,其实也是送别,看着他背起收好的东西,一路憋着股气出了侧书房的门,军官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转而换回一种冷酷到可以说是冷冽的神情。林三的辞职相当顺利,毕竟是沈义伦要他走的,前日夜里沈义伦给他那份辞呈的时候语气不容置疑,劝他成家,找个可靠些的姑娘,林三拱一拱手,知道朝堂上有事发生,他们这些人有时候自己都不相信,但会信沈大人。
送走从吴越事前就陪着他的幕僚,沈义伦起身关了正门,转身回屋,这几天他身边的随从女使都被他找理由遣走,尤其是那些跟了多年、对他忠心,又格外信赖的,沈义伦都给了重金,安排好后路,说什么都要送出门去,现在偌大的居所只剩下他自己——也不对。还有第二人。
卧室里一身素色的年轻男子正靠着软榻闭目养神。曲起的手指抵着额头,垂下的黑色发丝里混着几缕不自然的白发,沈义伦坐到他身边,先是盯着那几丝白发看了一会,而后相当娴熟地为对方按摩起小腿,那人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苟延残喘的秋蝉落在窗下,有一声没一声地吱呀叫唤,打破沉默的还是沈义伦:他是最后一个了。
过了一会又说,头发不是洛神弄的吧。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等你死了之后吧。对方轻嗤一声。或者该死的人都死光。沈义伦,当初你大哥灭郑氏满门,一把野火烧了半个达安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假好心?
03.
郑鄂其实很后悔当初把那件九连环给了沈义伦。他送沈义伦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时想法其实很简单,一是他现在已经年纪不小,可以跟着叔叔伯伯们出门闯荡,他想让沈义伦知道自己去了哪,类似于,“你看,我出远门还想着你这个最好的朋友呢”。
二也算是想吸引他和自己一起走,郑鄂邀请过很多次沈义伦跟自己一块去,沈义伦每次要么是推说家里事忙,要么就是干脆笑着拒绝,说自己更喜欢在家里读书,又问他,我跟着你去算郑家伙计还是别的什么?叔伯们怎么安排?你带朋友去玩,是不是还得顾及我们?郑鄂回答不上来,缠他几次不成,就推着郑阮上去当说客,沈义伦很疼郑阮,街坊大娘都笑着说他把阿阮当自己的亲妹子,后来郑鄂某次偶然听到沈家邻居提起他父母的旧事,说沈家那对孩子过得很苦,爹娘走得早,大哥又离家,老沈家是从北边逃战乱跑过来的,除了沈大沈二,肚子里原本应该还有一个…可惜没了。
郑鄂那时候年纪还小,一开始没明白过来,后来爹院子里的姨娘生产,稳婆进进出出,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往外端,父母严令他不许靠近生产时姨娘的院子,但他还是去了,偷偷扒在门边看那些血红的铜盆,有的里面还漂浮着暗紫搀白的碎肉,姨娘的命是保下来了,可惜伤了身子,母亲去佛堂给她诵了几天经,又给了很多东西安抚,郑鄂在母亲屋里读书,听窗下的丫头们说闲话,女子惊惧,或者胎里颠簸,就很容易出这样的事——许多年前跟着丈夫儿子逃来的沈家娘子也是如此,郑鄂不清楚沈义伦那时候多大,他也没问过沈义伦是不是看着亲娘死的,八月早产,母子俱损,已成型的女婴,这事出了后不久兄弟俩的爹进城做工,道上遇见送军报的信使,八百里加急的战马刹不住蹄——他就死了?郑鄂反复长嘴,最后好不容易蹦出来这么几个字,捣衣的阿婆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可能觉得小孩子还是不该听这些,没再讲下去,后来这些婆子媳妇们聊天的时候他假装路过,锲而不舍地听,依稀听见几个字,拼凑起来就是,只找回来了上半截,看见面容,这才知道死的是谁,腰腹部被踩得稀烂,下半身或许被狼咬去了吧,沈家老大把他爹埋在自家院子里,跪了三天,收拾几件衣服当兵去了,家里的余钱干粮都留给弟弟,沈义伦从记事开始家里基本上就只有自己。
能活下来是本事,活不下来是命数——沈义仁回来过几次,见他弟弟长得很好,个子高了,拍拍他的肩,只留下这么句话。沈家兄弟俩的关系很微妙,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是很差,或许他们只是不熟,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们不熟,是远行者和守在家里的陌生人,沈义仁刚出去那几年偶尔还会回来,每次都丢下钱,吃一顿饭,睡半晚后鸡鸣前就起身出门,阿阮很怕沈义伦他哥哥,所以沈义仁回来,郑家兄妹就不上门,好在沈义仁这几年回来得也少了——而且是越来越少。对于这件事,郑鄂心里其实有些隐秘的期待和欣喜,好像沈义伦慢慢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一样,实际郑鄂第一次留意他也不是因为学堂上那篇傻文章——沈义伦不傻,可他总一个人,独自上学下学,自己住在山上的屋子里,郑鄂第一次寻到他时他正在煮饭,很简单的野菜加上一碗糙米,沈义伦没什么能拿来招待他的,直言希望他快走,郑鄂笑了,说我还以为你——会是什么更滥好人的类型呢,比如把饭让给我吃之类的?
沈义伦摇摇头,说如果你是路边的乞丐,我说不定会这么干,可你是郑鄂,达安郑氏嫡长子,就算吃不上我这口饭,回去自有精细饮食等着你,夜里山上有狼,我出去送你吧。
沈义伦不傻,但有些笨嘴拙舌,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饶是如此,郑鄂也并不讨厌他:虽然饿得形容枯槁,但沈义伦长得其实很不错,像死去的沈家娘子,样子干净俊秀,配上一双格外干净的眼睛,让人生不出半点恶感来;他看着郑鄂说话的时候让郑鄂想起爹爹小时候送自己的那只小狗,他儿时只养过那么一个小动物,毛团子一样,四肢软软的,每次见他就抬着脑袋摇尾巴,但故事的结局不那么好,这小狗是他爹在山上拾的,后来越长越大,肌肉张开之后,家人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小狗儿,是只狼崽,它自己好像也知道自己是狼,郑鄂放它回去那天,狼没有回过头来咬他,只是闪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慵懒地晃着尾巴走回树林深处去了。
小狗没了,郑鄂郁闷了好一段时间,半个月后他去学校,正巧碰见沈义伦背着山货送给先生当束脩,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郑鄂一眼,眼睛缓慢地眨了眨,身上的衣服陈旧,打着补丁的,但很干净,郑鄂当时愣了一下,原本想去问他的名字,后来一琢磨,反正左右是要当同窗的,这么冲上去有点唐突,而且我怎么跟他说?说“你好,你看起来像我走丢的小狗,我很想和你做朋友,咱俩认识一下?”
沈义伦会不会恼火他就不猜了,这事要是传到他爹娘耳朵里,说他管好人家的孩子叫小狗,他爹得先在列祖列宗面前抽死他。
这事他后来也跟沈义伦讲过。在郑家的玉器铺子里,沈义伦陪他等着取之前定的东西,听到了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好像自己早就知道——郑鄂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沈义伦摇摇头,还是在摆弄手里的东西,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重要。阿郑想怎么看我、怎么想我都行,你自己说了,我们是管鲍之交,俞伯牙和钟子期,你又不会害我,再说你不是很喜欢小白吗?
那是很喜欢。郑鄂嘀咕一句,下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被他咽下去了。沈义伦,姓沈的,你别摆弄那套玉了,你搭理搭理我!
沈义伦还是不理他。他已经跟这套玉环较劲四五天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东西上,这已经完全背离了郑鄂的打算,他正憋着坏想着要不要把东西抢来摔了,郑家伙计拿着一对小木盒出来,笑吟吟递到他面前,郑鄂扬扬下巴,后来干脆起身抓起其中一个硬怼到沈义伦脸上,好友慢悠悠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茫:什么?
玉啊。郑鄂撇撇嘴,你不是喜欢玉吗。
我不是喜欢,阿郑,这是你说……
你现在喜欢了,郑鄂叹口气,那块鱼形玉佩紧紧贴在他脸侧面,样子有点滑稽。拿着吧木头,咱们三个都有,我问过爹娘了。你别不要,阿阮要是知道你没有,肯定又要闹,这小丫头太有劲了,上次把我肩膀都砸青了,你就当帮帮我吧。
这东西能解开吗..连个缝都没有。沈义伦收了玉,郑鄂低头去看他手里那套九连环。我总觉得说能解开都是骗小孩的,再说那些讲主角智勇双全的画本子里不都写了吗,主角基本都把这种东西摔了,这才叫简单干脆的解法呢。
可以的。沈义伦等他说完,慢条斯理地把玉环放在手心叠好。再说,我不觉得直接把它摔碎了是个好方法。
面对谜题,找不到谜底,就直接解决谜语本身,这固然是一种破局之法,但在我看来,这样的解法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沈义伦看着他的眼睛,眸底亮着某种光。世间大道,总有过法,总有尽处,只看破题者有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恒心。阿郑,要成事就成大圆满,要破题就破一切疑,无论何时你落到这种境地、需要我来做这事,我都会尽力帮你的。
04
少年会长大,青年会经事,略过一些痕迹又记住一些事后就会知道,沈义伦有些话说的很对,解除朝廷仓廪的守备跟破解孩子手中的九连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寻找缝隙,插入破绽,从一名卫士,一位仓吏开始逐渐替换,向上到调来的守军,军中官员,师爷林三的位置,最后是常平使自己,纵然有洛神相助,漕帮的暗桩又几乎各个习得乔装改换的办法,这么大的动作也不可能毫无破绽,南巡路途上队伍中多出的人,常平仓守备逐渐变化的气氛,一双又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视线逐渐压来,沈义伦俨然不动,仿佛什么都从未发生,他甚至主动调离自己熟悉的部下,让他们免于危险,每日如常处理公事,从开封的铺子买一些时新的东西回来送去郑鄂面前,跟他谈论所见所闻,朝堂局势,直到某日他提着樊楼限量的桃花酥赶回去却在自己的宅邸跟前被人拦住,沈义伦同那卫士阴沉的眼神对视,两人僵持三息,水榭帘后传来一声轻咳,声响的主人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被一连串沉闷的气音压回喉咙里,沈义伦撞开守卫跑进去,双手扶着郑鄂给他顺气,我去给你拿药,他声音有些急了,阿郑,你且等一会。
沈义伦原本想装作并不认识他。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试探的手段他自己手下的斥候也并非没有使用过,莫说分别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郑鄂若真遭了意外,挫骨扬灰,捧到他面前,他照样痛哭一场,可既然郑鄂易容出现在他面前,那他就不说,也不问,只当做两人不认识。那天把他安置在轿子里,沈义伦一直叫他“公子”,甚至起初还耐心问过他姓甚名谁,家在哪里,手指贴着郑鄂冰凉的脸颊,眼神里满是痛惜愧恨,郑鄂看他这样,索性也不装了,冷笑着起身推开他的手,沈义伦本来以为他要问“你记得我”或者责备当年的事情,低着头留给郑鄂一个漆黑的发顶,谁知郑鄂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你的玉呢?
沈义伦错愕抬头,眨了眨眼睛,玉……我的玉掉了。
他说的是实话。那次秋汛他为了逼当地官员出手,冒雨陪着乡民挖沙,加固堤坝,他们干到一半的时候洪水就提前来了,好在沈义伦等人有准备,身上都提前绑了东西,他连同几个随从,二三十个乡里汉子,就这么人挤人抵着河堤缺口,从雨落坚持到天边透出红霞,水流减缓,挤挨在一起的几个人也累得瘫软在地,只有沈义伦喘着气立在原地发呆,郑鄂送的玉佩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上,用红绳穿着挂在胸口,下水前他检查过,还贴在心口旁边,刚刚伸手一探——没了。连同那根红绳一起,鱼入了水不知去了哪里,这里不是当年阿阮哭闹的寒潭,只要狠下心去下水就能把东西找回来,沈义伦抹了把脸,手掌的泥水粘在眼下,林三赶紧拿着东西来要给他擦。……不在了便不在了吧。
啥?——沈大人,您东西丢了?我让人——
没有,没有。去看看其他人,我没事,检查一下农田被冲垮了多少,看看能不能在我们离开之前修整好。
郑鄂也没生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这就算是两人相认。郑鄂没问沈义伦为什么出现在这,是怎么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冯如之手下的漕帮可至四海,他自己在江湖上也有些人脉,自然可以去查;沈义伦当年以为他死了离开达安镇,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重新相认,没有常人该有的欣喜若狂或是巨大惊惧,他只是有些发懵,好像事情不该这样发生,又也许是知道郑鄂活着,太高兴了,呆若木鸡就是他为官多年能做出最失态的事情。沈义伦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冬天需要借住在朋友家才能不受寒凉的男孩了,常平使身份之外,官居三品,朝堂重臣,前途无量,官宦交际,金玉滋养下,出身草野的穷苦少年竟也有了几分大家子弟的样子,又或者他从前和郑鄂在一起多了,自然知道些世家大族的底蕴习气,如今的他,竟和曾经立下豪言,要入庙堂的郑小少爷有几分长成后的相似。
郑鄂不懂沈义伦的反应,只当他是功成名就做官久了,性子跟着也变得越发冷漠,这样的结局倒也很适合他这样的苟活之人;郑鄂不知道的是,常人会有大喜大悲,他自己经历过生死分断,阖家灭族之痛,因而心如铁石,策划朝生暮落之害席卷开封,可站在他面前的沈义伦也经历过挚友至亲相继消陨的剜心之痛,当年沈义仁带人杀向郑家,他不是没试图阻拦,可常年读书习字少年又如何面对当了多年校官的大哥,沈义仁纵兵杀戮,是想拉人陪葬,带着富豪大户跟着他们这群败兵一起去死,绑沈义伦的绳子并不紧,沈义仁是他哥哥,把他捆了仍在雪地上,毕竟还是怕他被直接冻死,打了个活结,只要找处粗糙的地面使些力气就能挣开,他气喘吁吁跑到镇上,烈火烧灼,妇儿哀哭,废墟里的滚滚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郑家大宅前他匆匆赶到时,正见红袖仙朱鱼斩杀贼首,将沈义仁一剑封喉。沈义伦脑中一片空白,出于本能,还是慢慢走向他身边,跪下来听他大哥说话。郑鄂抱着他妹妹的尸体,跪在不远处,朱鱼看见他们,但没说什么,只是安排着身边的随行者去搜寻幸存,准备救治伤者。
活。沈义仁说,活,我不甘心,要活。
大哥可以活,我也可以活,沈义伦握他的手,手掌盖在他眼睛上。可是我们要活,别人也要活,大哥,我来送你。我一定活下去。
手心下的那张脸再无声息。沈义仁不是什么好大哥。他去当兵,与其说是为了养育弟弟,不如说是他自己有往上爬的野心,发现微末草民如同刍狗,被天地人心随意支配,高居庙堂的大人们动一动手指就能碾死一片,所以他要参军,杀人起事,功成名就,踩着别人的命往上爬,他没怎么管过沈义伦,甚至不在乎他死没死了,但沈义伦确定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沈义伦会给他收尸,而看见他一直顽强地活着,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起码也会不情愿地说一句,能活下去还挺好的,然后留下一包钱。
沈义伦只是不懂,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沈义仁才是真正生活在爹娘身边,像个普通人一样活过的家伙,为什么最后会变得如此草菅人命,残暴不仁,难道真的只是打一场仗,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他很快就有答案了。四年后,朝生暮落之灾爆发,他从旁人那里听到郑鄂的死讯,心口一空,好像什么东西被拿去一样,当天夜里他就发了高烧,被人带回去照顾,足足三四天后才醒来,睁着眼睛望着窗口清白淡漠的月亮时,在一年后亲手下令杀了第一个因政见不合而试图刺杀他的刺客时,他终于明白沈义仁当年的感觉。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阿郑。
沈义伦摇摇头。这话的意思是他不打算反抗了。照这样的局面,反抗也没有意义,束手就擒,暂时顺着郑鄂的意思,反而对双方都是损失最小的结局。
玉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我答应过你,若有一日你我身陷谋算,我定以连环纵横之术…推你扶摇直上,为你摒除万难。
05.
嗵嗵,嗵嗵。
两声奇异的响动将他从梦中唤醒,郑鄂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在屋里环视一圈,屋里热气将消不散,榻前至门边,暖黄色的灯火由深至浅,最后在门窗附近与月色接壤,余下一点白边。
今天为他守夜的丫鬟,应该是母亲身边的银环姐姐,郑鄂歇下之前扯了个理由,说自己习惯了单独睡着,屋里有人总觉得心慌,这理由他之前用了好多次,屡试不爽,每每都能哄得她眉开眼笑独自去休息,环儿姐姐走了,现在屋里除了他就没别人,床角立着的灯盏灯火摇曳,但是明亮旺盛,无论环儿姐姐跟不跟他睡在一起,半夜都进来添一次灯油,郑鄂在心里掐算一下时间,应该差不多过了子时。
郑鄂素来睡得踏实,少有梦魇或是半夜惊醒的时候,他只是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又很寒冷的梦,梦里他的视线变得很高,独自一人走在一条飘满大雪的路上——笔直,很长的路,一直延伸到远方,尽头高至云上,郑鄂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算他要去什么地方,把阿阮留在家里,那沈义伦呢?沈义伦不和他一起去吗?他收了我的玉佩,约好了同日生死,做人是要讲究信誉的。
可能是因为太不高兴,他奋力一挣,身上缠着的什么东西咔哒一声断了,重物坠地——嗵嗵。……嗵嗵。郑鄂突然想起些什么。他随便抓了件衣服披上,又抱着被子往外跑,边跑边大声喊耳房里的大丫鬟,环儿姐姐,环儿姐姐——银环,去把炭火端来!
沈义伦正拢着衣服站在窗下等他。正当夜雪,外面其实并不冷,只是郑鄂在屋里手忙脚乱一通加上刚刚反应那一会,时间也不算短,少年肩膀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垂着头站在那不知道想些什么,沈义伦木讷,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是很多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总自己找个角落垂着头发呆,在学堂也很少和人说话,时间长了就渐渐有这样那样的传言,说沈义伦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现在是个傻子。
可郑鄂知道他不是。沈义伦不说话,低着头发呆,他只是在想事情,沈义伦的习惯是把所有事考虑周全,有了完全的把握才会说话做事,在学堂时,夫子每次考校文章,别的孩子高高兴兴交了策论回家,只有他和沈义伦留到最后,郑鄂留堂是因为写得慢,要写的东西多,别的小孩只编个三五段时,郑家少爷的风度见识已经能让他写得有头有尾,有理有据,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他探头看沈义伦面前那张试卷,空的,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很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声音压得低低的:阿郑,你回去吧。
没事,郑鄂跟窗外等他的郑家伙计挥挥手,示意他把自己的书箱文具拿走。我和你一起等啊,我又不着急,阿沈,你的书能不能借我看看?
他们不急,夫子当然也不急,午后阳光温暖,晒得人生倦,郑鄂趴在桌上,用书本挡着半边视线,看夫子撑着下颌打盹,一片苍翠颜色的学堂里,沈义伦一身粗布素衣,不紧不慢地照着起好的大纲把文章誊在纸上,前半段他引经据典时,郑鄂尚且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到后面他起论,写到民意起落、社稷农桑,郑鄂看着看着就慢慢直起身来,沈义伦的文章写到最后,他读起来居然有些费解了,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们后面,那天阿沈的文章给夫子看过之后,学堂的老先生叹了口气,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惜不为王谢也”——当今这个世道,寒门贵子只能成为逝水遗憾,文人没有显赫的出身,很难在这乱世之中经营富饶乡所。
第二句是你这样的孩子,我恐怕很快就教不了你了,沈义伦笑笑,站起身来给先生行礼,郑鄂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
郑家那个送书箱的伙计去而复返,带了饭食回来,他拉着沈义伦坐下来陪他吃,边吃边说,阿沈,等天下太平了,你跟着我家的车队,去都城考科举——要是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和阿阮哦。
可是我不想做大官。沈义伦吃东西的时候也慢吞吞的,他做什么事都像云彩,挂在白晃晃的天幕上,有风就动一动,平时便慢悠悠自走自的路,偶尔有勤快的飞燕破云,穿进穿出,云自身也是不为所动的。
唐朝王摩诘有一句诗,写人隐居,行到水穷,坐看云止,郑鄂儿时总觉得寻常人过不了这么寂寥的日子——太过单调,幽静到有些苦闷,达安郑氏世代行商,要么就是经营庄园土地,和钱财粮食,民生市井挂钩的家业,走到哪里都是花团锦簇,郑鄂连同他小妹,郑家老爷夫人的一双掌上明珠,金童玉女,别说远走他乡,出门买个果子都要有家里的伙计先走上前去探探,郑老爷是儒生出身,书读得并不算特别好,但品性无可挑剔,在外,是远近闻名散财善人,对内,也从来不难为家里的佃户和工人,郑家老爷常教育儿子,说创业容易,守业却艰难,郑家延绵许久,家产福泽不只是在经营者身上,你看那院里匆忙打扫的侍人,你母亲身边的女使,府外看守的家丁和投奔而来、在铺子里当伙计的那些郑氏远亲,偌大家业,唯有一个人字可贵,诚信明德,宽以待人,这是我们郑家总之,吾儿记好了没有?郑鄂点点头。
像他这样的富贵公子,从小长在世族大家,走在由人铺垫出的金玉堂皇路上,读着圣贤著述,能够思量到的天下常平之路自然也是身居高位,驾驭人心,沈义伦咬下嘴里糕点的一角,轻声说,对也不对。阿郑,我不想做大官。民生譬若野草,春至便生,若无野火,放任自流反而勃发;民生如事农桑,良田良在土壤、谷种,耕作的手段只是辅助;官员便是耕作者。勤作使良田益良,善作使石原生花,但无论如何,耕作者绝不是决定者。我只想要天下太平,若能够施展才华就施展,若不能,但愿天下无战火,百姓无灾祸,人人平静,家家夜不闭户就好。
那我去做大官,为你辟一处田野,你来我府上当我的师爷,郑鄂笑了,他没再说什么,知晓沈义伦话里的意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做个大官和做个每天喝茶逗鸟的师爷也没什么区别。民生自洽,官宦为轻,沈义伦也笑了,他点点头,好。君卧高台,我栖春山,阿郑这话很好,以后你做大官,我就来你府上做个师爷。
那你得跟我一起考才行——你要是得了功名,就不能当我同僚?
有功名也做师爷。我要是当你的同僚,就拿上聘礼,上你家门去娶阿阮。
——就你这个德行,别说当大官,娶阿阮了——先把自己冻死算啦。郑鄂把拖出来的被子一囫囵包在他身上,从睡眼惺忪的丫鬟手里把热乎的手笼扯出来一并塞进去,半是责怪地推着他往屋里去,说你敲什么?……吓死人了。外面下那么大雪,你怎么不直接翻进来?我窗户从来不锁的。
我怕你受凉。沈义伦说,我怕把雪花带进来,阿郑,你头发散了。
谁家好人睡觉的时候还要束发?郑鄂瞪他一眼,沈义伦没再说什么,自顾自进了屋拖出张圆凳放在铜镜旁边,对郑鄂拢了拢手,郑鄂抱臂站在原地,说不管你来干嘛的,我还得睡觉呢。你也跟我一起睡。
别睡了,沈义伦语气还是温吞,让人生气。反正你也睡不着,过来梳头,我给你看好东西。
平心而论,沈义伦手艺并不好,他又在屋外站了一会,手指有点僵,好几次碰上打结的头发,弄得郑鄂很不舒服,但好在沈义伦很有耐心,体温稍微回来一些,速度慢到极致,梳齿从发根开始一点点移动到发尾,从悬空的中段轻轻落在摊开的手掌上,像是梳开一束田野里的青苗或是梳理一只狸奴身上的毛发——郑鄂见过他在学堂门口摸那些猫。这个年纪的少年通常都憋着一股子坏,看见猫晒肚狗趴窝就要上去骚扰一番,连文物双全的郑大少爷也不能免俗,唯独沈义伦不知道是不爱动还是过于早熟,反正学堂里的那些狸奴只和他一起玩儿,每次下学之后往台阶上一坐,吹声口哨或者弄出点动静,学堂的台阶下面、屋里灶边、后门的竹林深处,大大小小七八只猫一波接着一波往他身边凑,沈义伦从自己上学堂的小包袱里掏出个更小的纸包,里边是干鱼,他自己下水捉来晒好的,掰碎了碾成肉松一点点分出去,有猫过来蹭他的裤腿,翻着肚皮卖乖,沈义伦就这样用手指慢慢梳着猫的肚子,把摸到的脏东西挑出去——郑鄂马上坐着睡着的时候,沈义伦终于停了,他从鼓鼓囊囊的襟口掏出串东西,叮当作响——刚刚拉他进屋的时候太急,郑鄂都没留意到他怀里居然抱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串玉,再一看,是沈义伦当时从他那拿走的那套九连环。
沈义伦把东西掏出来,捧在手心里举起来给他看。
你瞧,玉环。我给你解开了。
你解……郑鄂张了张嘴。不是,这都几天了……你大半个月就——
就干这个。沈义伦打断他。这是我们商量好、也决意要做的事情,阿郑,但凡是同你说好了的,和我自己决定了的事,我是一定要做完的。
何况我也能做到。十六岁的沈义伦笑了,把那串玉环送到他面前,语气温和。
二十八岁的沈义伦手心托着那枚被丝绦重新连缀在一起的玉佩,同样是放在他面前,语气柔和,双眼明亮,是与十二年前一般无二的神情。
这个,常平使沈义伦说,你拿着这个…去调兵吧。常平仓见此物如见我,拿着这个,能开常平仓门,也能唤得动守军。
你有条件,郑鄂冷冷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沈大人这么多年,可不是只靠良善和能干做到这个位置上的。
沈义伦有后手,这他很清楚。他的暗桩会散出消息,防止事态难以控制,离开的林三会禀报朝廷,如今掌权的那兄弟俩跟沈义伦和他哥哥一样讨厌,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是他不在乎。以身入局尚能胜天半子,郑鄂从来没打算让自己的计划失败,棋局这种东西,只有两边都有手握砝码才有博弈的必要,只是死对沈义伦来说太过轻易了,挣扎过后饱受折磨,亲眼看着自己建立的盛世虚像崩塌,这才是适合他的结果。
别杀他们,阿郑。他说。让他们走吧,沈义伦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我知你找到洛神,要换我的脸,我们字迹相仿,你靠印绶就能更改人事,你可以把林三调走,用我的名义入官邸隐居,寒症,便说是儿时留下的病根,这些年冬天我偶尔也会内寒骨痛,开封城已经入秋,你收敛些,没人会怀疑你。
我只求你不伤无辜,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要做什么事,定有你的道理。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沈义伦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笔,此时案上最后一封公文刚好落定。
我们也走吧,阿郑。
剩余的话,沈义伦没有说出来。他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十二载恩怨,血海深仇,孤苦憎恨酿出的恶果毒花,常平仓下盘根错节之地,不见天日的幽暗囚牢……由人所造的地狱阿鼻,是他的,也是阿郑的。
但纵使是这样的无解之局,我们也要一起走一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