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阁楼
一袭簇新的旗袍,一围簇新的坎肩,一双簇新的高跟鞋——栀子花那般的白,后跟又高又细,包裹着艾丽小巧白皙的脚,很搭月牙色的旗袍还有浅碎花的坎肩。艾丽全身上下看着都是簇新的。连她的整个人,每天瞧着也都是簇新的。
很不可思议的是,艾丽住在一个有些老旧的阁楼。临街的这一整栋房子都是十几年前父母去世时艾丽继承到名下的,一楼、二楼租给了别人,三楼住着沈姨——一个照顾艾丽起居的中年妇人,她帮佣已经三十多年了。
连接三楼和小阁楼的是一道颜色暗黄的扶梯,很是老旧的一样物事,艾丽上楼下楼时高跟鞋踏上木质的扶梯,“嗒嗒”的响,每一声,都似惊雷炸开在心尖上。艾丽很少上楼下楼。
沈姨有时候理解有时候不理解艾丽的行为。理解的时候像是透过她那双已经衰老浑浊干涩的眼睛看到了去不复返的曾经过往。人或者事。艾丽总是让人看不透,看不透她在做什么,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走神。
每逢初一十五,艾丽是要去庙里烧香的,像一个真正虔诚的信女。三炷香,一对烛,一沓纸钱。庙里的僧人都认识这个从不求签一来就会跪上半天的香客,他们也觉得怪异,但不问俗事。
一个暑日里,临街的房子里三楼来了几位客人——西装革履的少年先生,严肃庄重的老先生,鼻翼有痣的妇人。沈姨去厨房洗了洗有些脏污的手,随后在身上围着的围裙上擦了擦。黑色的老布鞋步步迈过房间到达楼梯口,“小姐,来客了。”
艾丽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朵开得正欢的茉莉,仍在枝头,淡雅花香中有着鲜活生命的味道。她神游天外。沈姨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艾丽从神识中苏醒。阁楼的地板也是木质的。“嗒,嗒,嗒……”
别人眼中的艾丽依然是簇新的她,和旧阁楼很不相衬。沈姨贴到艾丽的耳边轻声说,“小姐,你二十五了,该嫁人了。”三位客人聊了很多很多,艾丽淡淡地回了几句。婚事就这样定下来。初秋完婚。
成婚的那日,艾丽和自己的丈夫说:“我在那阁楼住了二十五年,我离不开她。”丈夫温煦地回话,“那我们婚后还住那儿。”沈姨还住在三楼,新人住在阁楼。艾丽依旧是簇新的,和旧阁楼日发格格不入。丈夫每天下班回来,看见的都是一个簇新的妻子。
沈姨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开心,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光。要是再有个小小姐,那就更像了。
房子老旧,墙皮有些斑驳。丈夫提议艾丽把墙重新粉刷一遍。艾丽考虑犹豫了好几天,才斩钉截铁的应下——仅仅是粉刷三楼,小阁楼还是小阁楼,卖力的残喘最后的年华。刷墙的工人很快就联系好,墙壁被涂成了粉色,很温馨很温馨的颜色。艾丽时常看到沈姨笑得合不拢嘴合着做事时手脚都轻快了,她自己越来越新,比那些橱窗里展示的来自遥远大洋那头的连衣裙还要新。
艾丽一直那副打扮,旗袍坎肩高跟鞋。丈夫每天会在她梳髻时为她在耳边别上一朵清晨新采玫瑰,鲜艳的红,竟似天边日暮时分的霞,又有些朦胧,模糊的,越来越淡。
日子就那么继续,沈姨开始在艾丽身上频繁地看到艾丽母亲的身影。一次两次她认为是偶然,女儿像母亲很正常,次数多了她也就服老了。她向艾丽辞去帮佣的工作,离开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房子。艾丽种了十几年的那盆茉莉大抵也是老了,不在盛开,一夕之间枝叶尽朽,空气中再也闻不到那种掺了鲜活生命气息的淡淡香味。
艾丽在阁楼中找寻不出自己熟悉的影子,精神恍恍惚惚。整个人日渐新鲜,像丈夫送的从老字号皮鞋店里新定做的高跟鞋。
暗黄的扶梯也老了,高跟鞋踏上去偶尔有木板松动的声音。丈夫说:“住到三楼去吧,扶梯坏了,上上下下也不安全。”夫妇二人就搬离了垂垂老去行将就木的阁楼。
只是艾丽再也看不见自己,她的一半是她自己,簇新簇新;她的另一半是小阁楼,老旧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