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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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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维/知妙】衔尾之蛇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年轻的书记官对自己的记忆力拥有绝对的信心,如果是会被遗忘的事,那一定无关紧要。

教令院的日常乏善可陈,无需从事生产劳动的学者们把他们旺盛的精力放在一场场辩论、会议与课题上,表面一片繁荣争鸣的学术盛景,细看却多闭门造车或天马行空之极端。有人嘲讽这一现象:“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若真到了需要拿主意的时候,连个敢抬头的都没有。”

但艾尔海森对须弥凤少雀多的学术环境感到满意。在他看来,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命运与人的一生并没有太大差别。由盛及衰,这是历史的必然。比如透支身体或许可以带来强大的力量,却也必须要以未来的生命作为补偿。若一个国家在短期之内便发展出了百年未有之成果,那必然也会在短期文明之中受到百年难遇的危机与灾难。若承受不了这个冲击,那这个文明会换血、会消亡、会万劫不复,直到下一个黎明到来。万千渺小的生命体构成了历史的车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阻挡它的车轮滚滚向前。所以平庸未尝不是一种选择,只不过大部分人被迫与庸碌为伍,艾尔海森自愿与平凡同行。

书记官的工作虽然繁琐,但也易于应付。艾尔海森完成了今日的工作,蓝天与晚霞还在争夺最后的制空权。他用钥匙开门进屋,随手把从教令院餐厅带回的食物放在桌子上。独居的生活有条不紊,艾尔海森喜爱这样平静自在的生活。他用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吃掉了全麦面包与牛奶,又把多余的速食食品放入制冷装置内,作为明日的早餐。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制冷器的角落里塞了几盒冰激凌,看起来无人问津已久,上面结着厚厚一层冰霜。艾尔海森对此全无印象,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并不是会逞口舌之欲的人,更不会主动去买这些不健康的零食。他费了些功夫把冰激凌从制冷器内铲下来,是很寻常的包装,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小孩子在吃,应该并不是礼品。从生产日期来看,已经过期很久了,也不会是商家的馈赠,那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艾尔海森并未品尝过手中的甜品,可他的记忆中似乎保留着它们的味道。他看着手中一个红色的包装,口腔中好像漫开了一种厚重的、甜腻的、奇妙的感受。有什么东西裹住了他的舌头,顺着喉咙,粘着嗓子,冰冰凉凉从胸腔内划下,化成一股暖流淌入心底。

艾尔海森合上了制冷器的门,把手中的过期食品丢进了厨房内的垃圾桶中。除了偶尔清洗刀叉餐具,他鲜少驻足厨房,甚至他觉得厨房可以被完全取缔掉,换成其他更有用的空间。艾尔海森环视一圈,有些不解为何自己不早些意识到这一点,突然目光被壁橱中一个餐盘吸引。

那是一个华丽堪称繁复的餐盘,比起盛放食物,看起来更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浓烈的色彩与复古的几何图形在盘底碰撞,构成一幅热烈的民族色彩美学。然而书记官本人显然不是什么精致的生活家,他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难以解释的事很多,他必须找一个空闲时间来好好清理一下思路。艾尔海森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会买那么多一辈子都不会用上的东西。

 

净善宫前的广场上,一群刹诃伐罗学院的新生驻足于此,赞叹着眼前这座宏伟震撼的巨作——一座巨大的雕像,神圣、厚重、浪漫、美轮美奂,所有瑰奇壮丽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出初次到访着内心的震颤。雕塑以浮空石为底,白铁石为骨,筑成一个年轻学者的形象。学者身着教令院的制服,一手捧书,一手执剑,神情平静,目光坚毅的看向远方,随着视线下移,雕塑的衣摆逐渐破碎,散开成一片精妙绝伦的帕蒂沙兰。它似乎是凝聚的帕蒂沙兰所化之形,又仿佛会随风而去,星星点点的散在这片智慧浪漫的土地上。

雕塑的下方用镀金字母镌刻着一句话:“教令院的智慧为须弥人民所用,须弥人民的智慧铸就教令院的荣光——卡维。”

刹诃伐罗的新生啧啧称奇:“卡维先生是如何想到以浮空石为核心,把雕塑送到天上去啊!”

另一人道:“或许这就是天才吧。”

“通常情况下,铸造雕塑需要把铁水注入模型中冷却成型,可如果要让它达到浮空的效果,那不仅要以浮空石为核心,还需要让帕蒂沙兰的铁模型足够薄才行。既要形状好看,又要隐藏浮空核心,还要保持一定的坚硬度和轻薄度,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要知道的话就是新的妙论派之光了…帕蒂沙兰的样子是绝对的不规则形状,也不能像其他模具一般弄成对等的两部分就取出配件。”

“……”

年轻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种种可能性,艾尔海森旁听已久,突然开口道:“只要将事先做好的石膏翻模成蜡像,再给蜡像内外做个清砂材质的硬化型壳,这样就能得到一个腔体。随着高温铁水的注入,蜡像融化,白铁占据其位置,凝固冷却后就可以得到高精度的雕塑成品。”

新生中爆发了一连串的惊叹之声:“原来是这样解决的吗,不愧是卡维前辈!”

有人叹气:“即便知道了原理,但一想到其中的种种变量与活动参数的计算,还是觉得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啊。”

有人遗憾:“我真后悔没能早入学几年,这样就能听一节卡维前辈的选修课。”

“只可惜……”

“可惜……唉。”

有新生崇敬地看向艾尔海森:“感谢您的解惑,不知您是哪位教授吗?”

“不。”艾尔海森否定到:“只是似乎听人谈起过而已。”

新生有些遗憾,但依旧礼貌道:“那他一定也是位伟大的学者。”

晨课的钟声响起,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艾尔海森却陷入了沉思当中。

是谁与他谈起过这座雕塑的构造?他为什么会对工艺细节如数家珍?或许曾经读过相关的文献,或者在某个会议做过记录?

他想不起来。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脑海中好像有一片迷雾,又好像是一块挥之不去的空白。这陌生的一隅并不影响他精密大脑的运行,却让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撕开了一道口子,往里呼呼灌着冷风。

艾尔海森抬头望天,朝阳的光辉降临,为雕像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微风轻起,光与影在他的眼眸里错落,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前所未有的哀伤。

 

卡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熟悉的原因很简单,不说是在教令院内,便是在整个须弥,这个名字都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说到陌生,那就是艾尔海森从未与其打过交道,甚至未曾谋面过。

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在教令院求学数年,供职数年,参加过无数学院论坛,记录过无数次学术会议,旁听过无数场公开讲座,却在每一次这位学长兼同僚出现的时候,因为各种合理或离奇的原因错开。直到这位天才建筑师病逝,艾尔海森才有些遗憾没有与这位传奇人物见上一面。

艾尔海森曾听人提起过,那是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美丽,骄傲,浪漫,才华横溢,天赋异禀,有着不属于这个国家的天真与热血。他是芸芸众生中的异类,是一个仿佛活在童话中的人物——铸剑师以身饲剑铸成无上利刃,天才建筑师为了心中圣殿给别人修房子修得倾家荡产。

甚至他的死,艾尔海森也能从中嗅到阴谋的味道。

人们总是津津乐道,彼时前途无量的卡维坚持对雨林子民与沙漠子民应一视同仁,从而受到阿扎尔领导下的教令院冷落,只能接过那人人避而远之的工程:沙漠遗迹,雨林死域。但是仍乐此不疲,最后为了自己的作品呕心沥血而死。

艾尔海森了解,遗迹中的辐射与死域中混乱的地脉流动必然深深地损伤了卡维的身体健康。而与大贤者公开唱反调的他,在须弥城内几乎不会找到一个像样的落脚地方,想来最后是贫病交加而亡的吧。后来阿扎尔造神计划破灭,小吉祥草王重新执政,随即下令把卡维的遗作变现成那宏伟的建筑,以让须弥的每一个人都记住他的无私与奉献。

毕竟那是一个自己在四处流浪之际,还会把微薄的津贴全部给予平民的人。

艾尔海森从头到尾,完完全全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会在自己垂垂老矣后躺在温暖的床上结束的一生,而不是像卡维一样恣意,热烈,让本来还漫长的人生像烟花一样绽放后就化为灰烬。理想主义者是如何在这残酷的商业社会中生存下去呢?难道他不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难道他不知道什么是顺应社会、顺应潮流?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往往生长于优渥的环境之中,那就像鱼跟水的关系一般。若没有物质的支撑,理想不过是一盘散沙。那卡维又是如何在自己已经潦倒之际,把自己手中的摩拉散作帕蒂沙兰,自己仰头去拥抱月光?

如果他们可以早些相遇,或许艾尔海森会去听一节他的建筑选修课,或许还会请他去酒馆里坐坐,甚至去家里喝杯咖啡。没有艺术家会拒绝咖啡因与酒精,艾尔海森有足够的时间与兴趣,听听这位理想主义者自己会怎么说。

 

智慧主垂首站在一旁,神色温柔,似乎注视了艾尔海森很长时间,见他回神,莞尔一笑:“早上好,书记官先生。”

艾尔海森郑重地点点头:“早,草神大人。”

纳西妲道:“希望我的出现没有影响你的思考,我只是好奇,什么事情让你想得如此出神?”

艾尔海森道:“一个有趣的建筑,我在想他的创作者会是怎样一个人。”

纳西妲笑道:“卡维确实是个有趣的人,与常年苦耕苦修的学者们不同,他的作品与其说依靠扎实的学术功底,不如说更多来源于‘灵光一现’。”

又是一个艾尔海森难以理解的东西。

纳西妲道:“很抱歉没办法给你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据我所知,卡维似乎在须弥普通人中更受欢迎。”她想了想,又说道:“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困惑,可以随时来找我。”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艾尔海森走进了大巴扎。

这里是须弥最繁华,最热闹的集市。无数商人在此占位设摊,大声兜售着自己的商品。瓜果,甜品,禽肉,手工装饰,日用百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自艺术禁令废除之后,不少吟游诗人与流浪舞者也驻足于此,为行人献上自己的表演。人声、乐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编织成独属于此的交响乐。

但艾尔海森并不喜欢这里,他只觉得吵闹。

比如此刻,就有没眼力的商人拽住独行的艾尔海森,圆滚滚的身材严严实实挡住了面前的路。胖商人热情地夸耀着他的商品,两撇弯曲的小胡子随着滔滔不绝的话语一颤一颤。

艾尔海森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胖商人的表情逐渐变着尴尬,讪讪地笑着:“也对,卡维先生才喜欢这些。”

艾尔海森猛然回神:“你认识卡维?”

胖商人的表情有些微妙:“如果您说的是那位大建筑师的话…那自然是知道的,大巴扎里谁会不知道呢?”

艾尔海森道:“你对他有多了解?亲眼见过他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胖商人磕磕绊绊:“呃…您可真幽默啊,卡维先生当然是个大好人啦!对了,这油画颜料您还需不需要啊?用的是璃月进口的松节油调色而成,固色更好,颜色更亮!”

艾尔海森这才注意到商人一直推销的产品,几十管包装精良的颜料管安静地躺在丝绒桌布上。他蹙眉问道:“还需要?我什么时候需要过画具?”

胖商人瞪大了他圆圆的眼睛,想说什么又欲言而止,脸颊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艾尔海森不愿再与他交流,快步准备离开,却见商人收起那生意场上左右逢源的气质,用一种郑重忧伤的语气开口道:“…虽然卡维先生离开了我们,但他的精神永远与须弥人同在,我们永远感激他的所作所为,沙漠子民不会忘记,须弥人民更不会忘记。”

艾尔海森停下了脚步。

四周有人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纷纷围上来说些什么。在不完整的信息来源中,艾尔海森拼出了这样的碎片——

卡维曾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刹诃伐罗学院年年学术科研垫底的惨状,被誉为妙论派之光。

卡维在求学期间便已作出卡萨扎莱宫的雏形,毕业后更是将其从图纸上搬入现实,成为享誉提瓦特的须弥代表建筑。

卡维曾拒绝过教令院加固扩建防沙壁的委托,尽管曾经的大贤者曾许以高官厚禄。他曾在身无分文的时候在大巴扎画零活打工,又把自己挣来的钱给了无家可归的孤童。

卡维认为人与人之间一切平等,无论是学者还是工人,商贾还是渔民,沙漠还是雨林。他说:“须弥不是教令院的须弥,而是须弥所有人民的须弥。”

卡维有着金子般的头发,红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眸。他的智慧,他的才情,他的美貌,都是须弥无上之财富。

卡维……

……

随着人群的壮大,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恐惧慢慢攀上了艾尔海森的脊背,又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被剥离了灵魂,万事万物与他擦肩而过,又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肉体上。在某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底深渊,或者漫无边际的海平面上。他努力地想从脑子里剜出些什么,他竭尽全力地想感知些什么,徒劳,徒劳,没有任何回应。

艾尔海森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唯一一个没有卡维记忆的人。

 

虚空关闭之后,须弥人再次拥有了梦。

艾尔海森并不常做梦,在他看来,梦不过是睡眠时大脑皮层的局部活动而已。若拥有平和的心态与健康的睡眠环境,便不会有做梦的困扰。

但从大巴扎回来的那一天开始,艾尔海森开始做梦,一个规律的、有序的、平淡的梦。

梦的主体大多都在他的房子里,但不同的是,梦中的房子看起来更宜居,更有生活的气息——甚至生活用品都翻了倍,浴室里多了一份牙刷与牙杯,多了好几条颜色花哨的毛巾,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沐浴用品。客厅里铺着柔软的地毯,可以光着脚在上面踩来踩去,餐桌上乱七八糟的堆了很多东西:冒着气泡的冰镇饮料,撕开包装的零食,吃了一半又丢回盘子里的水果,涂鸦本,颜料,蜡笔,讲述虚构故事的幻想书籍。

梦中的艾尔海森习以为常的坐在沙发上看书,从天花板上照下来的灯光明亮而温暖。他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向厨房,阳光霎那间从四面八方射入,昏暗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无比明亮。制冷器的门几乎无法闭合,被塞满了奶酪,黄油,果酱,肉,与各式各样的甜品。而罪魁祸首就在不远的光芒交汇之处。艾尔海森听到了流水哗哗声,听到了炉火轰得燃起声,听到了餐具与厨具碰撞地叮叮当当声,他听到有人轻轻哼着歌谣声。

艾尔海森听到自己说:“从营养学的角度出发,我不建议你放那么多糖和香料。”

回应他的是一句毫不客气的呐喊:“我爱吃,你管得着吗!”

光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艾尔海森却笃定的认为那人此刻一定被汗水濡湿了鬓角,甚至会用手频频向后撩自己的头发。或许该送他几个发卡?下次可以从宝商街买一些回来,红色的发卡很适合金发。

为什么是金发,他不知道。

艾尔海森想看清那个人的脸,他跨步向前走去。从门口到灶台明明咫尺之遥,此刻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无论他向前走一步、十步、百步,他们的距离都是那么长,没有丝毫的变化。

艾尔海森从梦中醒来过来。

天色将明未明,须弥城还在沉睡之中。艾尔海森冷汗津津,坐在床上大口喘气。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仿佛都曾经确确实实存在过一般。这里是自己的家吗?艾尔海森来回踱步。为什么它如此的空旷且冰冷?为什么它如此的整洁且有序?不,这是自然的。他对自己如此的严谨,怎么会像梦中一样把东西乱摆乱放?这是他的卧室,为什么床如此的狭窄坚硬?为什么客厅的地板如此冰冷?为什么灯光如此刺眼?厨房,他的厨房有什么?冷锅冷碗,冷杯冷盘,他从不在家下厨做饭,他为什么要布置厨房?

或许梦中那个地方才是“家”,这里不过是个“房子”而已。

那个人又是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金发的陌生人,难道是……卡维?

智慧宫内,艾尔海森用所有方式检索卡维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卡塔扬略带歉意道:“书记官大人,实在是不凑巧,卡维先生所有的著作都已外借了。”

“论文,报告,社评,图纸,手稿,都没有?”

“书记官大人,真的没有了。”

“他在教令院的学籍资料呢,这个也有人借吗?”

“这…这不是我职权内可以做到的事情……”

艾尔海森双手抱臂,不带感情的开口问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找谁就行。”

卡塔扬犹犹豫豫道:“像卡维先生这个级别的学者,可能需要草神大人亲自的批复才行。”

艾尔海森没有多做停留,随即赶到了净善宫。

智慧之神似乎对艾尔海森的造访并不意外,微笑着开口道:“是书记官大人啊,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早就意识到自己好像遗忘了些什么,而您知道那是什么,对吗?”

纳西妲没有回答。

“我把卡维忘记了,是吗?”

“遗忘是一种保护,就像人在生病时会服药镇痛。”纳西妲如此回答。

“所以我的猜想被证实了?修改记忆是您的权能,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

“我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时间在此仿佛化成了凝胶,迟滞地不肯向前走动。良久,纳西妲平静地开口,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轻灵地传入艾尔海森的耳中:“这是你第168次向我问起卡维,但每一次你回忆起他,我都会抹除你的记忆。”

艾尔海森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的神明。

纳西妲道:“我受卡维所托,抹除了你脑海中有关他所有记忆,并在空白处补上了合适的故事。但是,卡维是真实存在过的,我不能把他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除,那样对他是莫大的不公,而这也造成了你认知的偏差与混乱。其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大家并不会拼命去想已经遗忘的东西,就像不会把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插回茎上。当然,我对空白记忆的编写不完善处也在逐渐修改。艾尔海森,有时候太过执着与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呢。”

艾尔海森愈加震惊与困惑:“他为什么留下如此荒谬愚蠢的选择?”

纳西妲道:“为了你的智慧与理智。”

艾尔海森不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纳西妲道:“在这件事上卡维是冷静的,你应该相信他的决定。”

艾尔海森坚定道:“对于学者来说,没有什么比答案唾手可得却不能获知更痛苦。请您,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纳西妲长长地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掌心碧光流转,凝成一枚罐装记忆:“如你所愿。”

 

艾尔海森与卡维初识于一次学院间的辩论赛上。

辩题乏善可陈:“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艾尔海森的辩方为恶,卡维的辩方为善。

这实在是一个无聊的话题,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无论哪一方都能口若悬河地说上很久。艾尔海森觉得无趣透了,但他的对手显然兴致高昂,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教育着他:“人有两种属性,其一是自然属性,为天性;其二是社会属性,为人性。天性与人性的共同点是对美好的事物的不懈追求。如果人性本恶,那世上哪里还会有善行?我们做了好事会内心愉悦,有了恶行会心怀羞愧。若人性本恶,那作恶应该有快感才是,但事实却恰恰相反。”

艾尔海森反击道:“按照你的思路,若人性本善,那世上又怎么会有恶行?反而是教育从来教人向上向善。如果恶不是人之本性,那世上又何必需要法度?正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贪欲,才有暴力杀戮;生来就好利,才有财货争夺;生来有奢望,才有连绵的战争。难道不是吗?”

卡维据理力争:“当然不是!人在社会中的不当行为,并不能代表他的恶与生俱来的!恶行的滋生多来自于外界环境的干扰,呈现是结果而非过程。若人性本恶,那社会所秉持的一切道德标准不就成了公然利己的手段?若连道德都是手段,那法度又怎么会有序运行?”

艾尔海森道:“那是因为除了基础的善恶外,人类还拥有智能与理性,知道如何趋利避害,知道如何让制度的机器有序运转。善良可以维持秩序,所以会作为一种教育手段。这是一种统治思想,与本性无关。”

……

艾尔海森与卡维的辩论针锋相对,谁也没有讨得便宜,直到贤者宣布时间结束,这场精彩的比赛才在掌声中落下帷幕。

艾尔海森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卡维急匆匆地把他拦了下来,神情认真道:“这位学弟,你的想法很不合理。”

艾尔海森挑了挑眉。

卡维道:“你对人性的看法太消极了,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发生,那都与人性的闪光点密不可分。”

艾尔海森一时语噎。

卡维继续说道:“就像种下一朵帕蒂沙兰,或许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会生病,会枯萎衰败,但不代表它本身不是一朵美丽的花啊。”

艾尔海森有些头疼地扶额道:“如果你是为了劝我改变观点,那没有必要。我抛出的观点只是为了取胜的话术,与真实想法无关。”

“……啊?”

“辩论技巧而已,你难道只准备了一方辩题就上了赛场?”

“没错,如果抽到你的题目我会现场弃赛。怎么能大言不惭的说违心话呢?”

艾尔海森再次沉默了。

就这样,他们熟悉了起来。

卡维热情、执着,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天真。他总会为艾尔海森描绘自己的蓝图构想——建立在瀑布旁的宫殿、灌溉沙漠村庄的机关、飘在空中的雕像、覆盖死域的花廊。天晓得这种天马行空的东西该如何从他脑中搬入现实,即便可以,那又会经历怎样的艰辛,有多少痛苦的经验,蒙受怎样的辛酸。但卡维并不在乎这些,于他最好的报酬便是创作带给他的乐趣,以及卸下脑中蓬勃的灵感重担。其他的都无关紧要,无论是赞誉或者责难,失败或者成功。

尽管他们时常爆发争吵,但艾尔海森并不讨厌与卡维的独处时光。甚至流连他的嫣然一笑,欣赏他的灵犀一点,满足于某时某刻,他们心意相通。

艾尔海森收到了跨越半个城的捞人消息,他推开酒馆的大门,立刻被充斥在空气中的烟草味熏得皱起眉头。

艾尔海森在闲暇时也喜欢小酌两杯,但这家店着实有些不入流了。光顾这里的客人大多都是些水手或者渔民,只要一上岸,他们就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粗俗的话语与放肆的笑声几乎可以把房顶都掀翻。

艾尔海森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卡维,他已经脱掉了自己的披风,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绢衬衣,看起来也醉得不轻,正絮絮叨叨地跟身边的水手说些什么。

“我想把星空搬到自己的作品上,就把夜泊石磨成粉加在了卡萨扎莱宫顶的涂料中,在月光之下,它就会像银河一般闪闪发亮,这是我最伟大的作品!不…不对……我最伟大的作品永远是下一个才对……”

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

卡维置若罔闻,朦胧着眼睛,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涂涂画画:“我还要建一个伟大的雕像,能飞到天上,就在教令院的广场上!”

有人讥笑道:“什么玩意,穿花裙子的男人?”

卡维体内的血液即刻被酒精点燃,揪着对方的领子就是一拳。

瓶子、盘子、椅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混杂着玻璃破碎声和尖叫声。艾尔海森废了些精力把卡维从人群中捞了出来,卡维不满的嘟囔道:“连你也来嘲笑我吗?”

艾尔海森道:“我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回不去……房子卖了。”

“教令院的公寓呢?钥匙没丢吧。”

“大贤者不让我出入教令院,早搬出来了。”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

“须弥城西南边的长椅上。”

艾尔海森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词穷过,卡维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你知道吗,卡萨扎莱宫的全名是艾尔—卡萨扎莱宫。”

艾尔海森不解:“什么?”

卡维突然揽住了艾尔海森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他们两人就像磁极一样相撞,卡维的嘴唇停在了他的额头上。毫无理由,突如其来,艾尔海森头脑少见的有一瞬空白。但始作俑者慢慢从他耳侧滑下,无声的逃避着责任,头枕着他的肩膀已沉入梦乡。

艾尔海森只能把醉鬼带回了家。

一个月后,他把一把金色的钥匙交在了卡维手上。就这样,他们同居了。

在艾尔海森的人生规划中,从来没有给旁人留过位置。但如果那个人是卡维的话,似乎也不错。

卡维并不常住在家里,短则几日,长达数周。他并不笼子里的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住他,他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芒。与大贤者公开争执后,卡维常常往返沙漠,艾尔海森并不了解沙漠,所以很喜欢听他绘声绘色的讲述——

“我打算在阿如村附近建一个可以容纳很多人的避难所,要建得和公园一样好看。表面要刷高光金漆,这样可以抵御沙尘暴和极端高温。还要设计一个流通管道,让风可以变缓得吹进来。对了,还要有绿洲,不仅美观,还能涵养水源。”

艾尔海森问道:“谁会为你的想法买单?”

卡维辩解:“靠我自己也能实现。”

艾尔海森觉得好笑:“世界上哪有负债累累的慈善家。”

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卡维是一个很会享受的生活家。他会四处搜刮漂亮的植物装饰他们的卧室;他会亲自烧制日常的餐具并勾勒出美丽的图案;他喜欢精美的食物并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搬上餐桌;他喜欢在客厅里画油画,有时会把颜色撒得满地毯都是……如果艾尔海森是一副精细的素描,卡维就是打翻的颜料盒,明媚,灿烂,率性而为,带着天赐的美好。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有趣的时光,直到最后的日子到来。

卡维是突然病倒的,或许早有征兆,但他隐藏得很好。

起初先是持续不断的低烧,而后是连绵数月的咳嗽,最后整个人瘦削得仿佛会随风而去。艾尔海森质疑过,阻挠过,呵斥过他停止对地脉异常的遗迹调查,但卡维却从未停止过自己的研究步伐。

属于人的一生太短暂了,他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卡维丈量过沙漠遗迹空旷幽深的走廊,绘制过古老石碑上复杂精妙的图纹,目睹过赤王陵波谲云诡的异象……多么惊奇,多么玄妙,生命的意义不在长度而在厚度,现在知识殿堂的圣音叩击着他的心扉,他不能驻足,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

他恣意纵情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即便不能深入遗迹,也在病榻上整理着多年的研究资料。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卡维出乎意料地恢复了精神,他对艾尔海森说:“我想吃冰激淋,就是街上最常见的那种。”

艾尔海森道:“我不认为你的身体状况允许。”

卡维央求道:“拜托了,你天天让我吃药,嘴里都尝不出味儿了。”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

卡维伸出三指起誓:“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艾尔海森起身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卡维。他半靠在枕头上,抿起一个清浅的笑,金发黯淡了不少,几乎与光融在了一起。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可能要失去他了。

但凡是美好的事物,大都难以被留住。彩霞,流星,萤火,盛开的花朵,红嘴蓝羽的瞑彩鸟,哪一个可以被留下?谁能畜养凤凰?谁能禁锢海水?谁能束缚月光?一颗流星有自己来去的方向,他的爱人也会随星光登上无忧无痛的天堂。

艾尔海森回到家时,卡维已经永远地沉睡了。如果仔细端详他的脸,会发现他并没有遭受什么痛苦。他神色平静,表情恬淡,像是对自己非凡的一生感到满意。

 

艾尔海森回忆起了一切,窒息的潮水将他淹没。

卡维刚刚离开的时候,艾尔海森并没有太过悲伤。他还是如平日一般工作、学习、生活。房子恢复了久违的安静,那是他曾经最喜欢的氛围。桌子上还有半本没看完的小说,工作台上铺满了不同规格的图纸。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收好,封存,连同那份爱一起束之高阁。阳台上的观赏植物随风微微摇曳,床铺温暖柔软,散发着木质清香,一切的一切都在宣告着他来过,一切的一起宣告他离开。

直到某天傍晚,艾尔海森从智慧宫走出,看见身旁的树荫下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在玩闹,女孩羞涩地笑着,任由爱人为自己的金发带上玫瑰色的发卡。

突然,巨大的痛苦袭击了艾尔海森的心脏,让他疼得直不起身。他从不流泪,却觉得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把狭窄的心房撑得满满当当。艾尔海森想深呼吸,满腔热泪却挣裂了胸口,化成淋漓的血肉,和着凛冽的寒风,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不管谁离开了,这个世界都会正常轮转往复,只是有人向前走去,有人被永远的留在了昨天。

迟来的痛苦将他击垮,剧烈的愧疚让他痛不欲生。

“卡维曾经请求我,说如果他离开之后,你的悲伤无法化解,就让我帮忙抹除掉这份记忆。”纳西妲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起初我并没有答应卡维,但偶然进入你的思维后,那份哀恸即便是旁观者都会觉得痛彻心扉……”

“他向来喜欢自作主张。”

“我没有彻底抹除有关卡维的记忆,只是把它录入罐装设备中封存了起来。让我非常意外的是,无论多少次归零,你总是会注意到他,寻找他,一遍一遍地被他吸引着。”

“因为卡维就是这么的好,我知道的。”

 

从净善宫走出时,艾尔海森如释重负。年终的会议总结并不好写,若是草神大人没有异议,那应付贤者们也绰绰有余。

广场上的雕塑静静地伫立着,守护着这片他爱的土地。

艾尔海森注视了一会儿雕塑,恍然间竟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晃了晃头,清理了思绪就离开了。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年轻的书记官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绝对的自信,如果是会被遗忘的事,那一定无关紧要。

 

 

 


                                     

玄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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