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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dwiggerl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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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奈】我死后成了政敌的背后灵(下)

那座偏僻的宅邸即使是在主人成为维齐尔之后也没有多加修缮,家臣照样少得可怜,全宅上下唯一的优点就是一扇推开来就能落得满屋月色的窗户。我只好庆幸暂时没人想暗杀他,觉得这房间又空落,又沉静,又美。而他脱下外袍之后简直形销骨立,快要能被月光晒透了。我没有触感,凭直觉认为那样的肩膀摸上去肯定硌手。

他准备挑灯夜读一会儿,读的还是当初送他那本。我站在桌前,拿出活着的时候没能实现的政敌威严打算警告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但是他突然抬头凝望着我,那眼神把我望穿。

“你要是幻觉的话,现在消失就好了。”他说,有些苦笑,“那样我会感到幸福的。”

他的脸盛在月色里,而我只想去他妈的政敌威严。

鬼魂不用休息。所以在他睡觉的时候,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来看着他,用来思考,用来懊悔。

我和他待了一整天、我和他说了很多话、说了很多彼此不知道的,然后他请我就此消失。

我焦躁到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却什么也摸不着,就连风也感受不到,只觉得自己在他身边都要成一缕孤野游魂了。这种无力感我本人也没法向您写明白。我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或者颧骨,想握紧搁在枕头边的那只手。但我是魂魄,月和风待他都比我更真实。

我花了整夜时间才能把这些情绪咽到并不存在的胃里,用笑容来向他道早上好,向他展示自己既没有消失,也不打算消失。

他穿戴,然后前去宫殿组织朝政。没有苏丹,谁还能帮他呢?可惜他的性格也太僻静了,连住近一点都不肯。

我在宫殿里飘来飘去,监督这些大臣们不要私下交接,不准说我政敌的坏话,时不时去坐空荡荡的王座。

他还是亲手捧了冠冕放上来。我的冠冕躺在他的胳膊上,要我说这才叫作幸福,而不是什么狗屁的幻觉。我甚至满意到想要他也这么抱着我就好了。然后我想起来,如果他当时来给我收尸的话确实可以这么抱着我,可惜缺了颗头,可惜他就像我不肯讲自己的决战现场一样也不肯讲他的决战现场。

下朝,他来取那顶我再也戴不上去的王冠,看见我四仰八叉的坐姿,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句:“幸好他们看不见。”

我向他耍无赖:“我都死了,还不能享受享受自由吗。”

这是他的弱点,早就被我摸清了。从前在密会上我一说不过他就开始耍无赖,虽然这听上去有些可耻,但是他总会长叹一口气之后恨铁不成钢地转过头去,不再追究。就像现在这样。

可能我又提起死,让他生气了。我赶紧补救地追问:“你为谁而留下的王座和王冠?”

他转头看我,偶尔也看看王冠,有些羞于启齿一样很久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国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了。”他亲自为我举着冠冕放在头上,脸颊的凹陷被笑意填补了一小块。

殿上没有其他人,只有风吹动他的衣袍把我拢住,带着薄荷和唐松草的香气,好像有什么东西能够蔓延跨越生死,好像这无形无体的灵魂也能感受到拥抱。一个幸福叠加一个更大的幸福,我幸福得甚至希望自己在他嘴角上融化。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很久。

我的政敌真的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从前我就烦他得不得了。

暴君治下,尽管我们已经结盟,还得装作是相看两厌的仇敌,于是他变得比从前还要刻薄百倍,话语长出了尖牙追着我咬,密会的时候又睁大眼睛道歉,叫我生了气只能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有一次我们的计划差点暴露,他前一天听说了消息装得风轻云淡,第二天却故意挑起暴君的怒火,一个人背下监牢的刑罚,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身上的血迹。总之,您是没法从脸上看清他在想什么的,尤其是当他在筹划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的时候,我行我素得令人牙根痒痒。

他带我去神殿,走到半路我看见沿途的建筑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他发现穷人比起那化作神之肉体的面包更需要真正的面包,之后就很少和祭司们产生什么瓜葛。他只能是为了我而去神殿的。

醒来这么多天,我还没和除他之外的人产生过什么联系,焦虑到想立刻逃走。我对他来说是个活过来的思念,才会受到这样的优待——可是对于其他人呢?

您可能没听过我们的传说:曾经有一户人家为鬼魂所侵扰,男主人接了满缸的水,用一块大石头将鬼魂淹在水里,就这样将鬼魂囚禁了许多年,直到现在我领地上还有一片峡谷能够听见这厉鬼的惨叫。

即便如此,我不能从他身边离开。

我们进了神殿,在明亮华贵的祭祀厅里,辅祭们都在弯腰行礼,只有那位银白头发的主祭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了我。主祭很惊讶:“您带了个什么东西?”还有第二个人能看见我,这个事实或许给了他一些安全感,苍白面孔上的神情放松了一瞬,然后又恢复那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他们去后室里密谈。当然,我也在旁边,所以很难说这究竟还能不能算作密谈。但他的嘴巴里可能吐不出关于我的任何好话,像在形容一个阴魂不散的怨灵。我要是长了牙肯定就上去咬他了。

主祭听完沉思了很久,并且打量我,银白色的眼神仿佛在注视一个物品、一头凶兽。我在对比之下才意识到那双黑眼睛从没这样看过我,这可真够糟糕的。

主祭描述了我身上的红光,说显然我是个恶鬼,身上携带着灾运,必须要审慎、迅速地处理掉。

所以我居然还是恶鬼,这个倒够奇怪的。我连那个割了我脑袋喂狮子的暴君都不甚在意,还能去报复谁?我看见他肩膀绷紧了,藏在桌下的双手也捏紧了,揪心到想把主祭那张胡言乱语的嘴撕烂。

而他居然客客气气地问:“怎么处理?”

“神的祝福可以驱逐一切邪祟。”

“被驱逐之后呢?”

“仁慈的火焰将净化那灵魂。”

“仁慈”和“火焰”。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战火烧毁平民的住宅、将城市变作一连片人间地狱的话,我几乎就要相信这种说辞了。

幸好他也不想把我放进火里,简单寒暄几句就打算离开。临走时那银发主祭还在搜肠刮肚地掏出些词语来恐吓我们。

我以为可以到此为止,还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赞扬他的智慧,一眼就看出了祭司的不怀好意。他却一路上黑着脸没说话,又去找了邪术师。我感觉自己在他心里的信任岌岌可危。

我生前还挺喜欢这个邪术师的。她性格太古怪了,反而能和我一拍即合。我的政敌那时一直在劝我离妖邪之术远点,现在居然也去主动登门拜访。

可惜她看不见我,听完他讲的那些故事之后还一个劲儿地转头寻找呢。

她首先澄清了由那对紧皱着的、烦躁的眉毛所表达的质疑:她没有下咒让我变成恶鬼不得超生。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收到了来自眉毛下面那双黑眼睛的短暂责怪。

接着她又分析:“灵魂留在人世,大多数情况下是被什么东西给困住了,所以无法跨过那道往生的大门。”

这位政敌终于和我一样对邪术师报以肯定了:“最可能是什么东西?”

“任何与之相关的,不同寻常或者过火了的东西。例如我们在举行仪式的时候要点特定数目的蜡烛,如果多点了一根,召唤出来的亡灵就会脱离控制。想要打破这个诅咒的话,你得去把那样不该存在的东西给毁掉……”她盯着我的政敌看了一会儿,补充,“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怎么把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对吧?”

“否则会怎样?”

“要么你会疯掉,要么他会消失,要么你会在他消失的时候疯掉。”她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回答的语气显得迫不及待,“要么他不会消失,怨气却随着停留的日子而加重,等他想毁灭这个属于活人的世界时,就算是没疯掉的你也无法阻止。”

“她在污蔑我!”我简直忍不住尖叫。

她笑了起来:“你也可以把这个可怜的灵魂给我,母神会喜欢的……噢,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生者的乐土对于死者来说不是永恒的异乡吗?”

现在我改变自己的说辞,我不再喜欢这个邪术师了,尽管我不能反驳她。

离开之后我简直不敢去看那位政敌的脸,只能跟着他沉默的脚步声往前走。阳光照亮了栎树蜡质的叶子,在每一根叶脉上闪闪发光,仿佛有生命、有形体。在树下,人们看不见我这个可怖的鬼魂,仍然在追逐、谈笑、争吵、嬉戏、亲吻,额头上笼罩着孩子般的天真快乐。我不知道该觉得他们孤独,还是觉得自己孤独。

我渴望这孤独能被驱散,于是转头去寻找他。他的神情和我第一次醒来时看见的抱着冠冕的那个神情一模一样:眉心硬得像石塑的,眼神冷冷地在燃烧,嘴角停靠在一个冷漠的沉思的位置。

他太理智了。您知道吗?我怕的就是这个,我怕他从这份小小的幻觉的幸福里面醒过来,这是我唯一用来锁住他、用来赖在他身边的东西。可他一睁眼,这个肥皂泡就破碎了。

看着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他。

何况我以后可能真的会失去控制变成怨灵。我是个已死之人的鬼魂啊,对于活人来说,我天生就是危险的。我的身上可能还携带着地狱的寒气,所以他靠近我时会不自觉地发抖。我有很多自私的愿望,他当然也有。

但我太了解他了,甚至不会去追问。他显然也相当了解我,所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我们的沉默都晾干在阳光里,凝结成栎树叶上的蜡膜。在这个闷热的午后,没有风来摇动那些叶子,栎树叶也在替我们沉默。

在沉默里我们又走回了宫殿。

他没有看我,抱着那顶不久之前还戴在我头上的冠冕又是端详又是抚摸,最终叹了口气:“我想这就是邪术师说的那个东西。其实人们不需要国王。”

一路上我还怀抱着他回心转意的希望,现在也不可能了,于是叮嘱他要好好吃饭睡觉,最好还能练一练剑术强身健体,这个没有苏丹的国家一定非常需要维齐尔。他的神情显然是听进去了。

这王冠捧着的时候总怕摔坏,真到要毁掉的时候又觉得太结实。他抱着它,颇失形象地砸了好多次。碎金和宝石在地板上绽放,飞溅起来像一场烟火,把阳光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小太阳,晃得我们都睁不开眼。

这些太阳纷纷扬扬又降落了,变得昏暗、稀疏,而我还站在原地,完好无损,除了仍旧是个鬼魂以外。

这场面多少有些震惊和尴尬,我们一时间疑惑得说不出话。原来自己不是王位的囚徒,我长松一口气,良心终于好受点了。——可究竟是什么东西死牵着这灵魂不得安宁呢?

我看向我的政敌,他也很惊讶。

“怎么会不是这王冠和空王座?”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喃喃,“我偏袒自己的私念,让群臣向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行礼,这还不够出格吗?”

我于是得意地告诉他:“看来想要纪念我的人很多。”

可惜这顶漂亮的冠冕毕竟是砸碎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戴上。我曾经率领着的那支火苗般的队伍却被一只细瘦的手很小心很小心地拢住、从骤风暴雨中保存下来而没有熄灭。我满足到想立刻消失,又想永远地看着这一切不闭上眼。

而后我们又回他的宅邸去,那看着空荡荡的家里居然也这么拥挤。他把各种东西都找了出来,成为盟友之前我为羞辱他而送的一根木手杖、写着密会地址的纸条、几年间我们私下传递的所有书信(他烧掉它们的时候简直是咬牙切齿)、我撒了谎的花环、一截断绳、空掉的牌盒子、刻了我名字的黑箭……甚至还倒光了三桶酒。我们一边找一边回忆,一边回忆一边烧毁,直到漫长的十二年变为火尖上短暂飘飞的星火,碰到空气的下一秒就熄灭化成余烬。

看着那团越烧越旺的跳动的火,我才发现原来我们认识这么久、经历过这么多事,他独自在这个世界里沉默地纪念着,所以遗忘才会离我遥远。

值得烧掉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我们都意识到——只有那本书了。

他僵立在原地,面色仍旧如此冰冷,没法从火和回忆里暖起来一点。他还是从书架上取来了,五指犹豫地摸索着封面,仿佛想在上面抓住什么。

我听他说过,胜利日那天,他捧着书在靠宫殿前的石柱上看了很久很久,为了等我回来、等我突然出现、等我去坐他为我而留的王座,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祈祷,唯一一次寄于虔诚的期望。我没能回应,我迟到了。

我恐怕真的是恶鬼,来尘世走一遭就是为了带走他所有的回忆然后毁掉。哪怕他把灵魂都掏出来给我,我还要把他给蛀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那么愤怒那么急躁,吼着命令他现在就把书烧掉。那堆火在我的愤怒里蹿了老高。

他把书抱在怀里,然后……我真不想告诉您,真的,怕丢他的脸。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转身背对着我和火焰,脸埋下去,肩膀也躬下去,十指扒着眉骨盖在前面。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听不见他的声音,但知道他蜷成一团在流泪。

我从来没有那么期望过自己能感受痛苦,他一流泪,我也想跟着流。但那魂魄的眼眶和胸腔里面都空荡荡的,没有肉体的重量。我着急到想去抱住他,胳膊也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了。我真的试过了所有方法,最后还是只能在原地看着,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就连他的泪水都穿过了我。

最终是生死的距离战胜了我,而不是我跨越了它们,所有我期望给他带去安慰和补偿的地方,都留下空荡荡的伤口。我连一个歉意的拥抱都给不了他,我只是魂魄,我真恨自己只是魂魄。

我开始憎恨起死亡,我都要怀疑自己最终是不是怕死了。

他从凳子里滑落,胸口叠到膝盖上去。我想他一定很痛很痛,一定连我那份都一并痛了去,才会这么难受,这么辛苦。

我又突然不怕死了,并且想死,看到他这样子想再死一回。

他哭完了,泪很快就干掉,站起来捧着那本书直直往火堆走。

我赶紧阻止他,因为我已经不想离开了。我告诉他我可以在这里一直陪到你老去,一直等到我们可以手牵手肩并肩往地下深不可测的入口里走那天,万一他们说的后果都是耸人听闻呢,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话要去相信别处的幸福。

他的脸色比我还像游魂,他说我疯了。

他一路走我就在一路大声地求他,威胁地命令他,甚至骂了两句。最后在烈火面前我的恳求才终于见效,我还可以多留下来三天。

前两天我们什么都没干,他处理完政务就一直呆坐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的四只眼睛在彼此身上凿啊凿,好像我要挖出他的灵魂,他要挖出我的生命似的——在没有水脉的沙丘上撅井,直到精疲力竭而渴死。

第三天他带我去了苗圃,孩子们长大了许多,能跑跳也能书写阅读。有几张脸已经发育得和记忆里相差甚远,也有许多新孩子加入,好多个我都认不出来,而他能一一念出名字;那个说着要嫁给他的姑娘已经成了颇有领袖风范的师姐,日常替这位繁忙的维齐尔管理杂事。他说只有这里是他为我准备的未来。我又爱这些年幼的面孔,又心疼那张甚于疲惫的苍白的脸。他手上的书还完好着,而我真想把自己的魂魄给撕裂。

从苗圃回去他一言不发地捧着书就站到火堆边,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在想他血管里的液体是不是冷却结冰了,否则怎么能如此沉默,动作着的手又怎么能如此僵硬。他甚至不和我道别,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话能够允许道别。他叹气,然后变得绝望。

他只撕下一张扉页,我的魂体就突然不受控制地膨胀着,变得越来越轻,飞得越来越高。我庆幸他至少能留下其他部分的书作为纪念,最终我没有夺走回忆的全部。这扉页居然也被风吹上来,也能被我抓在手里。您收到的这封信就是用他给我的扉页写的。

我一直看着他在地面上越变越小,看他在广袤的大地中间越变越寂寞,看这位维齐尔、这位续火者变成了千百棵树木其中的一棵。他实在太残忍了,等到最后转过头来望向我,我还能看一眼那双涌动着过于复杂的情绪、反而显得平静的黑眼睛。现在我要带着关于这双黑眼睛的画面永远离开他了。

好了,停下笔我就得跨过那道再没有人回来过的门。您如果看到这张纸,这些故事,希望您能替我好好珍藏。

我不知道门那边有什么,会发生什么。给您写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已经记不得我和他的名字了,我真怕自己忘记他。他一个人已经那么痛了,如果我忘记了他,就没法帮他分担到哪怕一点。我真怕自己忘记他,他会一直这么痛下去,痛成双倍。我真怕自己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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