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ichi视角
一.
我用刀割开男人喉咙的时候,松野空松正靠在我身后的门上看着我。月光扭曲地穿过玻璃窗,栖息在门上。他就浸在那池月色里,湿漉漉的眼睛,燃烧的烟头抖落下来的火星子好像坠地的流火。但我对杀人已经驾轻就熟了,没能让他安然抽完一整根烟。我对他说,结束了,让他们来收拾残局吧。烟草味、血腥味和我的声音纠缠在一起。
他看向我,声音也湿答答的。辛苦你了,放任弟弟做这种肮脏的事,我真是个差劲的家伙。
事到如今还在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这才是最差劲的。
那你愿意和差劲的家伙一起去吃夜宵吗?
不去。向他展示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我很脏,身上都是死亡的味道。
第一次杀人也是在类似的狭小房间里。那时我十九岁,刀法幼稚,极端厌世。半死的男人拖着四肢在地板上无章法地蠕动,血被抹得形同艺术家酒醉后的野蛮作画。求生欲泛滥的人类还真是让人恶心啊,我说。他在我身后用试探一只凶兽的口吻轻轻道,一松……需要帮忙吗?惯用的右手未经允许就拂上我的手背,去窃那把匕首。不需要,我说,我自己就可以,你别给我添乱。他的体温冰凉,迟疑的手像一只盘绕皮肤、伺机而动的毒蛇。
我挣脱开他,我们都是冷血动物,不是吗?省去这些装腔作势的关心吧。
他的眼睛好像汛期里的城市,你真这么想?
我点点头。
但……你的手在发抖。
啊,是在发抖。我总是乐于挑衅他。是因为兴奋,我太兴奋了,杀人让我热血沸腾,你弟弟即将成为一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高兴吗?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松野空松。他就像个空空荡荡的玻璃瓶子那样被我看透、看穿。于是我知道他所有习惯、癖好、缺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知道他会因什么愤怒、因什么痛不欲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自贬、自残会把他逼到什么地步,我伤害起他来行云流水。我只要像现在这样践踏他的好意再践踏自己,他的眼睛就会成为两颗刚刚被打捞上来的、滴水的月亮,那样的惹人怜爱。而这使我痛苦,也使我快乐。
把刀给我。他命令道。
如果我说不呢。
把刀给我。
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他带着压倒性的气势把我逼退到墙上。脊背靠上墙壁,像靠上怪兽巨大的、食欲泛滥的牙齿。秋天室内的墙壁潮湿而寒冷,但他的手垫住我的腰,并不温暖的手心却像一朵不安分的火焰。而我愤怒于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照顾。抬起眼睛便和他四目相对,他的鼻尖抵上我的,彼此的瞳孔像是互相吸引、互相靠近的磁铁。这真是一个无尽暧昧的姿势啊。我的手像漏气的气球那样松开,刀便分毫不差地落进他捕兽夹般张开的手。他像得逞的小孩那样笑了笑,转身走向将死的男人。我极尽恶毒地想,时间为什么不能停下来?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对背朝我的松野空松说。我小时候恶作剧,总是你替我去挨骂,谁让我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别人都分不清楚我们两个,我就像是你的分身。可惜打动松野一松没有这么容易,你弟弟是个人渣呢,只有你傻乎乎地相信我真是个光明的好孩子。我看着匕首在他指尖打了一个流利而漂亮的旋,你今天能替我下最后一刀,但你能永远替我下最后一刀吗?你不能。
他就这样战栗着替我杀了第一个人,然后把不堪入目的匕首掷在地上,在重物落地声彻底回响完之前,他吻过来,暴躁地。在因久渴而粗糙的嘴唇之外,我察觉到他长胡子了。十九岁的男孩连胡渣都诱人。
在新鲜的尸体面前接受我的吻,可不像你这种家伙能做出来的事啊。
我瞬时恼怒起来,给我闭嘴吧混账。不用睁眼都能感受到他的笑意扑在我脸上。谁都不再说话了。沉默在夜色里打开,像一只黑色的蝴蝶。
二.
我总是看着他想,这算什么?
凌晨三点坐在路边抽烟,哈出的气体因寒冷而凝成白雾。他的手指一下一下揪弄我的头发,受不了,你这家伙怎么头发总是乱七八糟的?跟鸟窝没区别了。我看着他的吐息和烟纠缠起来,难舍难分,想,这算什么?
组织里的人和他咬耳朵,你弟弟松野一松是个阴森到底的家伙,哪天就和你反目成仇一刀捅死你也不是不可能,你小心点,在枕头底下放点防身工具吧。他哼了一声,我需要你提醒?熟睡后我伸手去探他枕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他柔软的呼吸和他脑袋的重量。我盯着他酣睡时毫无防备的脸,这算什么?
躲凶债而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和他在发霉的、窄小的地下室里窝着。他快要搭好积木城堡时,我从他背后悄无声息地绕过去,然后一脚踢翻他的作品。未完成的帝国就这样崩塌。你这家伙真是……!并不用力地揪着我的鼻子,……算了!拿你没办法。又灰溜溜地跑开去做别的事情。
这算什么?
我在因短路而闪烁不定的灯泡下一遍一遍地洗手,直到指腹泛白。洗得掉血迹和伤口也洗不掉罪恶,我真是个肮脏的人啊。
他从背后冒出来,脑袋搁在我的右肩上,盯着镜子里我昏暗的脸说,肮脏的花儿,也是花儿。
闭嘴,好恶心。
那什么……我说啊。意料之外地,他没有就着这个令人作呕的话题深入下去。垂下眼睛时,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们不干了吧?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最后一单。别再继续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念叨着,人……人的生命总要有其他的形式吧,总不能每天都打打杀杀的。你看,我们才二十岁,二十岁是什么,是逐渐升空的朝阳,是……
喂。我把手上的水滴通通甩到他脸上:说人话。
简而言之就是,他直起身子,难得严肃起来,一松,我不想继续了,也不想你继续了。人命不是你应该背负的东西。
……但死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假思索地追问,如果有一天将死的是你,你也会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心甘情愿吗?
我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你以为呢?
我知道你一直把自己当恶人。但我不这么认为,从来没有过。他的语气坚定,如果有一天你……你死了的话,我一定会把凶手碎尸万段,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就像我畏惧着你的死亡一样……世界上有许多人畏惧着别人的死亡,如果是你一手造成了这样的死亡的话……我不希望你置身于这样的危险里。
永无止尽的对话使我厌烦透顶:你这家伙的正义感可真是强大得离谱。
和正义感没关系,我也没有那种抽象的东西。他说,因为你是我弟弟,仅此而已。
……这算什么。
我们之间这算什么?
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开始犯罪,把松野空松拉下黑暗的深渊。打动驯服他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不过是在暴风雨夜里浑身浴血地倒在他脚下,他就会乖乖跟我下地狱。他抱着我跪在雨里,旺盛的水珠从滴水的发尾落下来,体面的头发被风雨打成奄奄一息的荒草。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拒绝。
而我带着满身伤痕接受他的怀抱。我抱住他像抱住我最肮脏的秘密,我回敬他最肮脏的自己。我没告诉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睡在拥挤的床铺上,睡在我旁边,呼吸像夜夜滚过枕畔的火车,我就想吻他,生涩、笨拙、不顾一切地吻他。那样的心思真丑陋啊,横在日常里,像一道裂纹,一个肿瘤……于是我仰起脖子。他的嘴唇混着水雾的味道,眼泪的味道,不知名香水的味道。他因沾水而沉重的睫毛扫过我眼尾,好像死神的裙摆。我轻轻说,这样我就死而无憾了。他在我耳边用令人心碎的哭腔喊着一松,你不要睡,你不要死。而我靠着他颤抖的身体。他太瘦了,骨架在皮肤下面,恍若欲浮出海面的鱼群。我心想,这家伙真是笨啊。我当然是骗他的,我好的很,死不了。我要真想死,你又哪里能阻止我。
他根本看不穿我这些小伎俩,就像我也不明白他真正的心思。是否是因为无法拒绝,那时候才没有推开我呢。这个困惑像缠人的飞蛾夜夜飞舞,永不停息:我们之间的感情,究竟算什么?
是兄弟吗?我看着他收拾行李的劳碌背影,不,这远远超出兄弟的范畴了。
那是……喜欢吗?
我尚未得出结论,他就快步走过我身边打断我:我们必须赶在黎明之前逃离这里,不要发呆。
逃去哪里呢?
他抱着衣物一时无言。去……去哪里都无所谓吧?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
是吗。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带着我这样一个死有余辜、心理阴暗的罪犯,也无所谓吗?
他忽然笑起来,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共犯啊。
我把头低下去,扯过发霉的枕头恶狠狠地砸向他,听他呜哇惊呼一声,抱头鼠窜,怎么突然打我啊?
真该死。他一笑我就心烦意乱。
关了灯就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们出发了。我的右腿在这一次暗杀任务里受了伤,行动不便,于是他把我背起来。我的手勾住他的脖子,稍一发狠用力就能把他勒死。在别人眼里,我杀死他不会是一件令他们大惊失色的事。可他却把最脆弱的部分毫无防备地交给我。
你不怕我背叛你吗?
什么?他愣了一下。
不怕我背叛你吗。我重复了一遍,比如说在某天杀了你,什么的。
嗯?我弟弟才不会背叛我呢。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弦月。毕竟我这个哥哥这么迷人又帅气,而且……诶?你为什么不反驳我,好奇怪。
我烦躁道,我在好好听你说话,不要扯到不明所以的东西上啊混蛋。他手一抖,险些把我摔下去,对不起!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嘛,觉得一松心情很沉郁的样子。
……我不一直是这样吗?
说的也是。他微微侧头,睫毛在月色下根根分明,其实说实话,我对一松会不会背叛我根本没有把握。自信满满的样子都是我装出来骗你的。明明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也还是没有信心觉得自己能一直呆在你身边。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浑身是血地来找我帮忙,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高兴,觉得原来一松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啊。这种想法太强烈了,强烈到我不假思索就跟着你走。想到一松会不会杀了我,涌上来的情绪也不是恐惧,是……悲伤。想着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一定很落寞、很难过。我一开始也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像个笨蛋一样,后来想明白了。
他不自然地把我向上托了托,因为喜欢……真是的,如果不喜欢,我哪会稀里糊涂地跟着你做尽蠢事啊。
这种感情,是什么呢?这迟了多年也没能问出口的白痴问题,他是什么时候捕捉到的呢?他背着我,在月夜里回答,是喜欢。而我却像等候多年。在那一刻,我所有的不解、痛苦、欲说还休,就全部了然了。
喂,你别睡啊,你的心意,还没告诉我呢?
……该死,这还用说吗?我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却仍清楚地听见他的笑声。出发吧,他说,黎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