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文/谢忘言
01
我还在奇怪,初中班主任章榆怎么突然在黑板上画起了立体几何,她那时明明是个语文老师啊!就听见她叫我上去板书,江苏高考数学卷的第二题,生死就在一道辅助线。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怪响,不是雷,雷声不会咆哮,那又会是什么呢?昏昏沉沉抬起头,我下意识地把手往桌肚子里一送,送完之后发现手上并没有东西,只触摸到一个本子,我又是一阵肾上激素飙升,手指在本子上划了两下,原来是本数学练习册,我松了口气,真是白紧张一场。但是一看黑板,心里又一沉,要命,怎么偏就是我。高中换过三个数学老师,文理科分班后换了一个,高三又换了一个,他们都知道我数学莫名其妙越学越差,但他们都很和善,不会故意为难我要我当众讲题或板书。
——除了讲台上那个人,初中时候她就是那样,当她开始处处为难你的时候,你就要万分小心了,这时你在她眼里就已经是一只老鼠,要么就是你做了什么让她觉得很不满意,或者她发现了你小心隐藏的秘密,但她不会立即出手,一定要让你惴惴不安一番,待你放松警惕之时,就会一脚踏入她早已布下的捕鼠机中,她早在等待将你人赃俱获。我又瞄她一眼,一头蓬乱玉米卷般下藏着双微眯的眼,正从镜片后飞出两连发子弹,射得我生疼。
她不会是真发现了我的秘密吧?
课堂上乱糟糟一片,有人似乎在讨论数学题目,又好像背文言文。这是自习课吗?我模模糊糊想,不那么敢肯定。章榆说话的声音像是包了好几层海绵,瓮声瓮气,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冒了,或者我听力出了问题,我是挺讨厌听她说话的,就像讨厌听指甲刮黑板一样,寒毛都能一根根立起来。怎么回事,现在我就好像刚睡醒一样,脑子不怎么清楚,眼前似乎遮着一层纱,又好像喝了一斤假酒,看什么都灰蒙蒙的,左摇右晃。我偷瞄斜后方,明明是一群少年脸,却透着铁青色,无神的眼球死鱼一样鼓起,更露出几分斑驳锈蚀,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陈列的青铜兽,“我们确定是同学?”我想,他们看了我一眼,露出一排牙齿,笑容冷冷的,越发像兽了。难道他们也知道我的秘密了?我更害怕了。
我瞄了一眼手底下的数学试卷,越紧张反而越难以理解那些字,它们是什么神秘学符号吗?那些飞速翻涌过我脑子的Sin、Cos、Tan,到底是什么秘文,又隐含着什么玄深奥妙?一把刀却在此时插进了我的脑子,打断了我飞扬乱窜的思绪。我隐约想起来,这不是立体几何的知识点,而是三角函数……哎,真想倒地长叹一声:“老师,我突然得了急病,叫做数字失忆症,现在连题目都看不懂了……”事实上,我就算是真得了什么“数字失忆症”,也不会敢和章榆说,她评判一件事情的标准并不是事实,而是她个人随心所欲的喜恶,她会说,那把你家长叫来,让他们带你到医院看看这个“数字失忆症”。她最喜欢叫家长了。
前排女生回过头,小声提醒我:“老师叫你呢!”
“莎莎?”我端详面前这张多年未见的脸。莎莎一点儿没变,眼睛还是那么大,从瞳仁底闪出碎光,星河一样。
总算看到个熟脸,我松了口气,心神稍微安定了些。
02
莎莎上学那会就坐我前桌,那时候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很火,一到暑假四川卫视就滚动播放。这一版本里面,苏有朋版张无忌中规中矩,倒是四个妹子如红白玫瑰般,连我都难以取舍,更何况张无忌?
开学的时候我一看见“莎莎”,就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也看了我一眼,后来排位置,她坐我前桌。我还是忍不住要看她,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再后来我意识到,一直这么看着她太过变态,索性直接问她,你知不知道你长得很像陈莎莎啊?她说,陈莎莎是谁啊?我说,是苏有朋版倚天屠龙记里演蛛儿的那个啊。莎莎低头,有些害羞地说,是吗?我看过倚天屠龙记呀。我说,是呀,你怎么没发现呢?其实莎莎真名不叫“莎莎”,但我后来一直喊她“莎莎”,她没拒绝。喊多了其他同学也会跟着一起喊“莎莎”,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她“莎莎”。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莎莎,你站起来。”章榆镜片后眼睛又飞出子弹。
莎莎低着头站了起来。我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我们会不会已经暴露了?怎么章榆就可劲儿盯着我和莎莎呢?
“听说你最近在写小说啊。”章榆说。
完了,真的被发现了。
但是,章榆是不是搞错了?我记得莎莎分明是不写小说的,她写诗。她给我看她的诗集,包在掌心攥着递给我。那是一个小本子,印着淡绿色草木花纹。莎莎每个字笔画都很细,本子上飘满了蛛丝一样的诗歌,我于是也把诗集捏在掌心,生怕被风吹坏了。
莎莎说,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过,你可不要和别人说啊,我怕被老师骂,说我不务正业。我说,那必须啊。说完我把本子放在A4纸大小的历史书旁边,书一打开,诗集刚刚好被埋在了下面,一点痕迹都没有,我笑着说,看,这下肯定不会被发现了吧!莎莎也笑,声音也小小的,仿佛在风中悬浮,尾音和她的字迹一样纤弱。莎莎把她的诗给我看完后,作为回报,我给她看了我的小说。那时我们没有文学社,开学的时候有过,大家第一次见面脸还没有认熟,我说,时间紧迫,这次我们只当是熟悉一下,下次我们再来拟文学社的活动内容吧!没等到第二次活动,文学社就被解散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大概文学社从来是学校里最没有轻重的东西。后来班里有几个人偷着开始写小说,我和他们一起,把小说写在土黄色封面的练习本上,那种练习本一般学生用来打草稿,一点都不起眼,也便于我们把本子夹在作业本里互相交流,仿佛在做情报工作,只为了那些通往幻想世界的门不被发现。
我听见章榆说,我听说最近班上,不止一个人在写小说啊,你们好闲啊都。有空写小说,就没空背几篇优秀作文吗?就没有空多刷几张卷子吗?都有哪些人在写?先自己站起来。
又要开始了吗?章榆总爱用一堂课的时间,叫一群孩子互相检举揭发。比如某天体育老师有事了,或者美术老师生病了,她就会走进教室,双手撑在讲台上,像一个捉鸡人,拿着灰色巨网,俯视一群不知所措的鸡崽子,鸡崽子们闷着头,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灾难降临,只希望自己不要被拎起来。因为一旦被她拎起来,就会从鸡崽子“倏”的一声变成木桩子,如果她心情不好,木桩还要把家长叫过来,一大一小两木桩,接着去办公室杵着。——悲哀的是,大多数时候她心情都不那么好。
“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写小说啊。先自己站起来,不要等到待会儿被检举出来,或者被我查到,你再站起来,那就不好看了啊。”章榆继续慢条斯理地说。
班上没有人说话,班主任对莎莎说:“那你来说说,还有谁?”
莎莎垂着头,纤白的手指抠着桌板侧面,指甲逢里已经粘上了木刺,可她还是一下一下抠着。但她并不说话。
我坐在凳子上,屁股被一万只蚂蚁咬着,我想站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莎莎还在帮我保守秘密,我怎么能忍心让她一个人站着呢?可是我又特别怕被找家长,找家长真的很丢脸。
“好,那么大家现在开始翻书包,把所有不是作业本的本子,都拿到桌面上。不许藏,谁藏,谁就站起来,大家互相盯着,我也会盯着。”章榆继续下达命令。
我看见莎莎哆嗦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本子,封面印着淡淡的草木色花纹,她把它放在桌上,手指却没有离开封面,就那么捏着。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同桌小鱼之前看到我在练习本上写东西,问我那是什么,我和她说,那是我的语文笔记本,她没吭声。
03
我望向我的同桌,发现他正淡定地望着我,手指在桌子下面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宋宋?”我瞪圆了眼睛,宋宋穿着件白衬衫,戴着胶质的黑框眼镜,顶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可是,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同桌?他的的确确曾是我的高中同学,可是高中那会他明明坐在我后面。
果然是在梦里,真真假假,初中班主任来高中教数学,初中同学莎莎竟然成了高中同学,连我高中后桌宋宋都成了同桌呢!只是,为什么明明在我的梦里,我还是做不了主呢?
窗外的怪吼声还在继续,到底是什么怪兽啊!我一边疑惑,一边试图揣摩宋宋这个“Ok”的深刻内涵。不会出卖我的意思吗?还是说要和我互相包庇?我瞥见章榆正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目不转睛,生怕漏掉我一举一动,我嘴里顿时又干又苦,宋宋还真是不知道,我可是章榆的重点关注对象啊!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没经历过章榆的“高压教育”。
宋宋将书包里所有本子一股脑儿倒在桌上,数学讲义,物理讲义,化学讲义,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就是没有我的小说本子。我松了一口气,又看了宋宋一眼,试图用眼神问他小说本子的下落,他却转开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我们的莎莎是诗人啊,‘月光浇在小石子路上?’这是谁教你的?简直胡言乱语,你要是这么写,等着作文得零分去吧!”章榆没有抓到我的尾巴,索性把气全部撒到莎莎身上,她用一种挖苦的语气说完,把草绿色本子扔到了墙角。本子飞了起来,撞到墙后,弹了一下,纸张空中翻飞,哗哗乱响,又砸到地上,滑到了垃圾桶旁。
莎莎垂着头,肩膀微微抽动,课桌上啪啪洇开两朵水迹。
我那时就知道,莎莎以后不会再写诗了,也不会看我写的小说了。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了——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需要秘密的维系,这种关系等同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默契。
“你有病啊!”我终于说出了当年我不敢说出的话,在我自己的梦里,可是嗓子里像闷着一个鸡崽子,声音喊不出来。后来我发现,在梦里通常是说不出话来的,如果真的说出来,就成了梦话,别人会听到的,大半夜,怪吵人的。
但是那时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想管,心里火急火燎,就想着一定要喊出来!
“你说什么?”章榆震惊地瞪着我,好像确实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要扔人家本子,你有病啊!”
“你有病啊!”四个字,我喊得格外响亮,格外惬意,就像捉住一只苍蝇,然后用力把苍蝇扔到了章榆脸上。而她脸上的表情,则是把那只苍蝇吃了下去。
“你干嘛呢……”宋宋在我耳边轻声咕哝了句,好像被我惊到了。
04
高中那会,我没有朋友,连和同桌都很少交流。我沉默着,买一本又一本的练习题,它们越来越高,我在里面,看着小小的一方灰色天空,好像把自己埋葬一样,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
但我的数学并没有因此好起来,每次考完数学我都想直接昏死过去,偏偏听见宋宋在后面和他的同桌讨论数学题,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好吵啊。为什么要这么吵呢?他丧丧地说,完了,都怪这次题太简单了,粗心大意了,竟然错了两道填空题。我昏在那里,恨不能遮上耳朵,呵,别人不知道宋宋的套路,我可是都知道,到时候分数出来,他铁定就只错那两道填空题!宋宋来推我,你最后一条大题做出来几问啊?等等不会做的我给你讲。我闭着眼从鼻子里出声,我睡着了。他又推我,别睡了,起来复习物理题!我挥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吵死了!走开!
05
我喊出来之后,意识到自己那声确实是响了点,于是索性冲出了教室。宋宋追了出来。
耳边又转来咆哮般的吼声,一串一串,滚雷一样。在这滚雷声中,我和宋宋吵了起来。
宋宋说:“你干嘛呢,怎么能和老师顶嘴啊。”
“就顶嘴了,怎么了?”
“小说都帮你处理了,就是想帮你息事宁人啊,你怎么还要站出来挑事啊!”
“你帮我处理了小说?对哦,小说现在在哪啊?”
“嗯……这不是重点,我以后会给你的,现在重点是你不该顶撞老师。”
“……帮我处理小说,我谢谢你,但那难道是我的本意吗?要不是她搞那么恐怖,还互相检举揭发,我用得着把小说处理掉吗?这件事情明明是章榆做错了啊,她侮辱学生,扔学生本子!”
“姑且不论章榆,章榆毕竟是老师,可是你是学生啊,学生就不该上学的时候写小说啊。你说你,有空写小说,还不如去多刷几条数学题呢!你要多刷几条题,也不至于刚刚被叫起来的时候,手忙脚乱惊慌失措。”
“那她就可以当众扔人家的本子吗?你不知道章榆对学生用的那些手段,她根本没把学生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看待!你别试图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数学问题,我们讨论的是文学问题!”
“反正我不是很懂你们文学青年的脑回路。但是就说刚刚,不管章榆有没有做错,她毕竟是老师啊,你这样子,她以后给你穿小鞋子怎么办?”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怂啊,又怂又讨厌!这可不像你啊,虽然逻辑性很缜密这点,倒是很像。”
“不是怂,这是社会规则,你说怂的本身,还是避开了穿小鞋的问题。”
“穿小鞋本身还是老师的问题吧?就算学生做错了,比起当众羞辱,难道没有更好的教育方式吗?”
“可是你就遇到了这样的老师啊,你得忍啊。”
“我忍不了,你不也忍不了吃鱼吗?”
“能不能不要提鱼?我一提到鱼就想要吐。”
“不能!我来问你,你不要吃鱼,那我把鱼榨成汁,混在饭里,给你吃,我给你吃鱼香肉丝,给你吃章鱼小丸子,你吃吗?”
“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怎么能做这么令人讨厌的事情?那我一定会把饭都倒了。”
“你才不可理喻,怎么能把饭倒了呢?你怎么可以浪费粮食呢?”
“你明知道我不爱吃鱼,还要往饭里加鱼,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到底是谁在浪费粮食啊?”
“噢,那你明明知道我讨厌班主任的处理方式,我一想到她扔人本子,我也想吐,你还要我忍受,你这就不是在逼我吃藏着鱼的饭了?你就不是强人所难了?”
“行了行了,你有道理,说不过你,不想和你吵了。再说鱼我真要吐了。”
“是谁先想讲道理的?还讲的全是歪道理。”
我看着脸都气白了的宋宋,有种理直气壮的快感。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一嗓子打通了任督二脉,我只觉神清气爽,酣畅淋漓,从头到脚都是锐气,能怼天怼地怼宋宋,宋宋可不是那么好怼的,他很会讲道理,每次和他吵架我都要绞尽十二分的脑汁。
06
其实我就是一个很怂、很怂的人,也不敢讲道理,除了在梦里。事实上,早在那堂“检举课”前,就有一起写小说的同学和我说,章榆要开始严查写小说的事情,所以我一早把藏本子撕了,但那天我还是被揭发了,揭发我的人是同桌小鱼。
我震惊地望着她,是她吗?是她向章榆告密吗?她知道我和莎莎互换小说和诗集的事情,但她不知道莎莎写的不是小说,而是诗……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风呜呜鬼叫着从四面冰缝里乱窜。
章榆说,那小说都写了什么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往上扯起来,眼神却冷冷的,流露出嘲讽和不屑一顾。
小鱼开始讲述着我的小说,她讲的时候,脸色泛着冷冷的青,硕大眼珠突出,显得狰狞,像刚出土的青铜兽,陌生极了。她说,我在小说里乱写学校和老师,学校怎么可能藏在森林里呢?还有,学校里怎么可能有怪物呢?总之那个小说写得非常烂,简直一无是处。
我的小说写得不好,我知道,但也绝对不是她讲的那样。学校之所以藏在森林里,是因为学校里有一个怪物,每晚都会从学校深处传来可怕的吼声,但没有人去管这个声音,学生们没有一个人敢去问,因为从校长到教导主任,再到班主任都一再明申,学校里没有怪物,也没有吼声。在他们的一致要求下,学生们只能埋头做题,继续做题……后面我因为编不下去,所以烂尾了。
章榆冷笑道,果然是一篇烂到极致的臭文章,你怎么有脸写得出来?多亏了小鱼同学,帮助我及时刹住了这股歪风!以后大家也要向小鱼同学学习,互相监督,班级应该是透明的,不要总搞那些与学习无关的小动作!你们那些小秘密,别以为我不知道!
说完她让我站起来,站了一节课,下课后去办公室继续站着。后来我爸也来了,我站在办公室,眼睛哭肿了,哭不出来,我爸站我后面,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写小说了,说完他也默不作声。我看见一块一块砖压了下来,形成一个四方形的壁垒,我躺在里面,逐渐变成小小的一块,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不会再写小说了,如同莎莎不会再写诗。
我妈后来说,被老师整这么惨,估计是因为我们没有送礼的原因。
我爸说,那你为什么不送礼啊,你送礼,我就不用像个木桩子一样,在这站半天了。
“谁知道会碰到这种老师啊,上小学那么多年,给哪个老师送过礼啊?”
“那你都知道现在送礼是种风气,还不去安排下吗?”
“你说得倒轻巧,跟马后炮一样,安排安排,你怎么不去安排啊?”
“家里不都你说了算吗?”
……
07
巨兽又开始吼了,逐渐盖过了我爸我妈争吵的声音,吼声越来越大,仿佛一声来自远古的炸雷。我耳膜都要撕破了。
“救命啊,大怪物,大怪物来了!”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学生和老师们一边喊,一边乱跑。我仍然在四方的壁垒里躺着,不愿意动,模模糊糊想着,我是不是也该和他们一起逃命,但是章榆还在批评我呢,我要是这时候跑了,她又要说我认错态度不好,再给我来一轮洗礼怎么办?我偷瞄眼看了看她,却发现面前没人,她的座位是空的,她桌上,放着我那本被撕碎的小说。
我就知道,这座校园里藏着大怪物,可是从来没有人去想,大怪物在哪里,又为什么会有大怪物。
我跟着混乱的人群往教学楼外跑,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人猛踩我的脚后跟,我说你不要再踩了,前面人不走,你再怎么踩我也走不了啊,我一边说一边回头,却看见对面的教学楼上,一只墨绿色的巨大脑袋正缓缓升起,两只眼睛爆突而出,如血红色灯笼,它的头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震耳欲聋的怪吼从里面迭迭涌出——我终于明白,校园里的怪吼,原来是它发出来的!几条墨绿色的大触手悬挂在教学楼外面,扭曲而虬结,盆大的吸盘剧烈开阖,喷发出脓水,发出瘆人的响声。石油一样粘稠的脓水,倒灌入教学楼,教学楼开始颤抖摇晃,墙壁崩开,裂隙蔓延,无数水泥块仿佛重型霰弹,往四面八方乱射。
灰尘在我鼻子里喷射了一枪,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裹着灰尘,在脸上滚,像发泥石流。我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留下,在我犹豫的时候,校园飞灰般坍塌。
08
宋宋把我晃醒,说,怎么回事,睡个觉浑身都是汗,梦里难不成还和人吵架?我睁眼看着宋宋,同时也是我的现任男朋友,正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高中毕业后,宋宋和我表白了。
我心想搞错了吧,问,怎么是我?
宋宋被我问住了,大概很少有人会在被表白的时候反问:怎么是我?但宋宋毕竟是宋宋,他反应了一下,说,除了你,我还给谁讲过数学题?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说,哦。我以为以他那么好的口才,会像数学老师一样逢人就讲题。
我们一时没话说了,宋宋说,哎呀差点忘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是《爱伦坡小说集》。
我说,怎么是《爱伦坡小说集》?我以为表白的时候,应该送本言情小说或者爱情诗之类的,可他居然送我一本悬疑惊悚小说,真是别出心裁。
他又一次被我问住,你不喜欢吗?
我说,嗯,还蛮喜欢的。
他顿了一下说,嗯,是因为有一次看到你在草稿纸上写的小说,直觉觉得你会喜欢爱伦坡。
我瞪圆了眼睛望着他,他居然偷看了我写在草稿纸上的小说,我当时只是无聊,突然想起初中时候没编完的《校园里的秘密》的故事,随手往下写了一段,突然又想起章榆来,便突然觉得思绪堵塞,慌忙把那页纸夹在了一堆草稿纸中。
宋宋见我瞪着他,也有些慌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那时候的确会比较多关注我,无意间看到我写小说,但是见我慌慌张张遮掩,觉得我不想被人看到,所以也没和我说他偷看了我的小说。
我迟疑了一下,问他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师我偷偷写小说?
他皱眉,为什么要告诉老师?
是啊,为什么要告诉老师?不是每个人都是小鱼,我怎么能因为一条小鱼就认为所有人都是告密者?
但我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我会慌慌张张遮掩,关于章榆的那件事情,我想把它埋在时间里,和我埋掉我所有写小说的欲望一样。我想,那将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如同没有人知道我会写小说一样——除了宋宋。
对,除了宋宋。
“其实你应该把那个小说写下去。”宋宋把《爱伦坡小说集》塞到我手里的时候说。难为他还惦记着那篇没头没尾的小说。
我依然沉默着,那时我依然没有动笔的打算。
“所以你梦里到底干嘛了?和人吵架了?我听见你骂人了。”宋宋把我从回忆里拖出来。
“我梦见我初中班主任了。”沉默片刻后,我说。
我开始讲起那个梦,其中夹杂着断续的回忆,我尽量说得很慢,但我知道,我的叙述很凌乱,但宋宋还是听懂了。
“所以你在梦里骂的那个人,是你初中班主任?她不让你写小说,辱骂你,还叫家长?”
“嗯。”
他吸了一口气,说:“那确实该骂。”
“是吗?”我说,在梦境里我和宋宋为此还发生过争吵,虽然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梦里他并不支持我顶撞章榆。
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在我头上拍了拍:“可怜的娃,那件事给你留下的阴影真大啊。”
“我想,那个关于校园的小说,我终于知道该如何结尾了。”我说。
09
在宋宋的再三鼓励下,我开始尝试着写下那个梦境,尝试将梦中模糊的情景拼凑完全,并且在梦境中,我再次回忆起很多年来不愿回忆的下午,最后我写道:
“在梦境的尾端,我站在那座废弃的校园里,无尽苍灰色咆哮着翻涌,破开繁密森绿的原始树木,刺眼的天光巨剑一样扎下来,它是那么亮,那么热烈,但我也许触摸不到,又也许我已经在光之中,我只知道,我在随着那股洪流向下沉,又或是飞絮一样飘起,眼前逐渐变成苍黑。
“在一面断壁残垣里,残留着大概是我最后一瞥,那里有一片很小的苔藓,我看见它大半已经枯萎,只余一丝淡淡草色,透出墙外。”
@LOFTER图书管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