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
*全文+番外
——我一直在黑暗中惶恐地徘徊,祈盼着终有一日能有一抹暗光将我救赎。
一·
霜降刚过。
灰蒙的天空中飘着绒毛般的细雪,带着丝丝寒意,肆意地落在黑衣道人撑起的纸伞上。山林中的风卷起飞雪,呼啸而过,却丝毫没有阻碍到道人飞快且沉稳的步伐。
顺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行至尽头,豁然得见一略显粗陋的道观。牌匾上原有的字已看不清晰,那扇木门也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
黑衣道人收了伞,推开那虚掩着的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惊起了院内停歇的麻雀儿。
道观内却不似外表那样破败。
方方正正的庭院内种了颗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那抹青翠之下,放着张竹木做的靠椅,椅上一人,白衣如雪出尘不染,任由青丝被风雪搅乱也未动半分。
待黑衣道人走近,晓星尘才睁开双眼,转头道:“子琛。”
“这月你来了三回,可是山下有什么要紧事?”晓星尘将宋岚领进屋中,换下沾了雪的道袍,边沏茶边问道。
宋岚的目光紧随这晓星尘的一举一动,良久,才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道:“无事,不过是来见你。”
晓星尘倒茶的动作一滞。“……子琛,我既已决意隐居于山林之中,你心怀天下,便不必在意我了。”
“星尘,我路过姑苏,到云深不知处拜访时,听闻魏无羡说,薛洋确实已死,尸骨不知埋在何处罢了。”宋岚停顿了一下,又道,“薛洋生前罪孽深重,来世定是入不了人道的。你何必在这深山老林荒度这一生?”
温热的茶溅出几滴,染湿了木桌。
晓星尘放下茶壶,将颤抖的手隐入袖中。
“子琛,你不懂。”晓星尘有些茫然地摇着头,似乎不肯接受宋岚的话,“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怎会,怎会就这样轻易放过我……”
“怎会就这样轻易地离去……”
晓星尘渐渐没了声音,半响,竟是泫然泪下。
二·
入冬后便少有不下雪的日子。
宋岚怕晓星尘一个人寂寞,之后带来了个十四左右的少年给晓星尘做伴。少年无姓氏,名叫阿烈,不知性子是否是随了宋岚,不爱说话,倒是常常打瞌睡。
晓星尘本不愿接受这个少年,奈何宋岚态度坚决。
自此之后,晓星尘的目光总是时不时落在阿烈稚嫩的脸庞上,眼底的哀愁与落寞是那么明显。他放弃了曾经济世的心愿,执意留在这小小的道观,像一个固执的孩子守着自己心中的一方净土不肯让任何人踏足。
只因,他再也不想与过去有任何瓜葛。
这日,雪霁。
难得见到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耀着万物。
晓星尘裹着被衾在屋内小憩,任由阳光暖洋洋地轻抚过,心情甚是舒畅。
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使劲蹬着台阶,最后来到晓星尘房前,“啪”的一声推开门。
“道长,您快看看!”阿烈的棉袄被他脱下,裹着什么抱在怀中,头顶发梢都沾了雪,冻的嘴唇都青了。
晓星尘起身一看,连忙取过榻上的毯子围在阿烈身上,略带责怪地问道:“怎弄的如此狼狈,可有冻着了?”
“道长,你看。”阿烈像是献宝似的伸出手,露出棉袄中的东西,双眼亮晶晶的,“我在雪地里发现一只小猫,它好似受了伤,您能为它疗伤吗?”
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儿蜷缩在棉袄中,浑身湿漉漉的,应是沾上的雪化了。
晓星尘的手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可还未接近黑猫一根毛发,便被猫儿的爪子狠狠抓了一下。
锋利的猫爪在晓星尘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痕,血珠从伤口处渗出,晓星尘却是愣住了。
“这猫真凶!”阿烈嘟囔一声,“明明看着快没什么气了,还这么敏觉。”
晓星尘回过神,双眸对上黑猫透亮的琥珀色猫眼。一人一猫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对方,似乎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花儿来。
“道长,您在做甚?”
“……无事。”晓星尘收回了炽热的目光,“将它放下吧,我会为它疗伤。”
三·
“……薛洋,你可知罪?”
“敢问我何错之有?”
“你杀业如此深重,罪恶满盈,现只有两条路可选。其一,入十八层地狱待满整整三千年;其二,下辈子投入畜牲道,永世不得再为人身。”
“哈哈哈,那若我不选,你当拿我如何呢?”
“呵,顽固不化……”
薛洋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却不见什么火海刀山的景象,入眼的只是一间简陋不能再简陋的屋室。薛洋本想直起身,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下一刻,晓星尘放大了无数倍的脸出现在薛洋的眼前,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一张嘴,发出来的不是正常的人声,而是一声软绵绵的猫叫:
“喵~”
薛洋顿时感觉他的世界翻天覆地地变化,他举起自己的手伸到眼前,看见的只是一只小巧的猫爪子。
薛洋险些崩溃了。
晓星尘仔细端详着这只黑猫,越看越觉得像是一个缩小版的薛洋。连受伤昏迷时还能本能地攻击外人,以及此刻盯着他的眼神是那么惊恐和抵抗。
温水洗浴过后吹干,它的猫毛变得柔顺且有光泽。晓星尘忍不住又伸出右手,想揉一揉猫儿毛茸茸的背。
薛洋眼见着晓星尘蠢蠢欲动的手正慢慢靠近,呲牙咧嘴地亮出他锋利的猫爪。霎时,薛洋的余光瞥见了晓星尘手背上已结痂了的伤口,瞄了眼自己的爪子,忽的心中一疼。
这回,晓星尘成功地触碰到那片柔软,修长白净的五指一路顺到尾,指尖传来的温暖和猫儿慵懒的呼噜声让晓星尘心中坚冰都化为了一汪春水。
薛洋悄悄收起了爪子,享受着晓星尘的免费按摩,舒服得眯起了眼。他心想着,这样也不错嘛。
“猫儿啊猫儿,给你取个名可好?”晓星尘轻轻摸了摸黑猫的猫耳朵,却被猫儿一扭头避开了。
“取个什么名好呢……”晓星尘的目光越发柔和地注视着猫儿,“思来想去,就唤你阿洋,可好?”
“喵——”薛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不禁腹诽道:敢情在你晓星尘心里,我的地位和一只臭猫是等同的啊?
“回答了,我便认为你是同意了。”晓星尘喃喃自语着,唇角向上扬起,绽放出一抹极是灿烂的笑容。
四·
自从道观里多了只猫,阿烈近来便觉得有些纳闷。
明明那黑猫是他从雪地里捡来的,却跟晓星尘亲,而他连猫儿的一根毛都碰不到;明明猫儿的名是阿洋,晓星尘可以随便喊,而他一喊就惹得黑猫一个白眼。
仿佛是在鄙夷道:阿洋也是你能叫的?
可晓星尘就是护着它。不论阿烈如何在他身边细数着黑猫的不是,晓星尘总是微笑着点头,说出的话却句句向着黑猫。而他怀中抱着的猫儿倒是像通了灵性,听得懂阿烈的话,偷偷对着阿烈竖了竖小爪子,像是在警告他别乱说话。
阿烈生着闷气,晓星尘却总以为他本就不太爱与人相处。一连几日下来,阿烈只得作罢。
这日,阿烈又犯困,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下打起了瞌睡。没料到醒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阿烈揉着眼睛从树下站起,摸黑往房屋的方向走去。好在这偌大的院子常有晓星尘清扫,阿烈毫无障碍地寻到了房屋前。
此时大约已是三更,天空中只稀稀落落挂着几颗星星。
阿烈被一束微光吸引,仔细一看,原来是晓星尘的住所还亮着烛光。
阿烈本想着要悄悄帮晓星尘吹灭蜡烛,便走近他的屋室。隔着纸窗,在烛火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晓星尘俯在案前的身影。
夜静的有一丝吓人。偶有凉风袭过,使得阿烈打了个寒颤。
阿烈从不信鬼神之说,认为那都是唬弄小孩的,可当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时看到的这一幕,着实让他惊呆了双眼。
原本应该老实趴在桌上的黑猫,此刻纵身轻盈地跃到地上,迈着猫步向前两步后,淡淡的白色光辉缓缓笼罩在了猫儿身上。
在那片柔和的光晕中,一只黑猫,就这么变成了一个身着黑衣、披散着一头黑发少年。少年回过头来,白净俊俏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消瘦的身形支撑着那宽大的衣袍,却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阿烈的心情已不是复杂抑或是惊骇能形容的了了,他像是被黑衣少年那锐利且带着杀气的眼神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右手握拳食指伸出竖在嘴唇前,示意阿烈噤声。
晓星尘依旧埋首于臂弯之中。初春夜里的寒意还未完全消散,他身上却只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里衣。
少年拿起晓星尘挂在衣架上的白色外袍,小心翼翼地展开,披在晓星尘的身上。少年对晓星尘的一举一动,所展现出的温和与柔情、眷念与缱绻,都像极了一对相爱相伴已久的爱侣。
“阿洋……”晓星尘虽仍沉浸于梦境中,却仿佛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温暖,伸出手握住了薛洋正欲向后收回的手,呓语道,“别走。”
那一声呓语,蕴含着多少心酸苦楚,像一把利刃插入薛洋的胸膛,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地搅成碎片。
薛洋纵使有千言万语积在心头,最终也只能化为脸上一抹自嘲的笑。
仅仅是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他就已想好了与他的道长十指相扣,一同度过那岁月悠悠,时光漫漫啊。
可眼前之人,被他欺骗过,伤害过。他们之间隔着的那条巨大的鸿沟,注定要让这份爱恋无疾而终。
你心念的,终究是义城的无名少年郎,从不是那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薛洋。
五·
阿烈跟着薛洋来到院内,吹着冷风,二人都稍稍冷静了下来。
薛洋坐在晓星尘常坐的那张竹木椅上,漫不经心地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好似将刚刚发生的事抛在了脑后。
阿烈坐在古树粗大的一只根系上,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薛洋。
“喂,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薛洋似笑非笑地转头,话中的嘲弄如此明显,“我叫薛洋,你呢?”
阿烈不习惯与生人交谈,没有回答。
“你哑巴啦?”薛洋不耐烦道,此时对阿烈的态度真的与那个在晓星尘面前表现的情深不寿的少年是天差地别。
“没!我叫……阿烈。”阿烈拼命摇头道。
“嘁,小结巴,你是怕我会吃了你吗?”薛洋把脸向阿烈凑近了些,耳语道“不过,你若是惹我不高兴,我也不会吃了你。顶多剜了你的眼,割了你的舌,抑或是把你丢到狼窝里供狼啃噬。”
“所以,离晓星尘远点,嗯?”
薛洋冰冷冷的话语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了阿烈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
“哈,瞧把你吓的。”薛洋像个诡计得逞的孩童哈哈大笑道,“我逗你玩的,小结巴。”
那种压迫感随即消失,却让阿烈心有余悸。于是他暗暗决定,一定要与晓星尘道长保持一定的距离。
六·
义城天仿佛从未放晴过,即便是万物逢春的春日,也感受不到一点生气。阴冷的风扫起枯叶,在破落的义庄中打着转儿。
风扬起白色道袍的衣摆,拂过薛洋苍白的面容,他跪在一口漆黑的棺材前,解下眼上的白绫,凝视着棺内毫无声息的白衣道人。
“道长,最后一次了。”薛洋呢喃道,“只要我这次能让魏无羡留下,替你聚魂,你便能复生了。”
“到那时,我再也不杀人了,也不制走尸了,我们一起离开,找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好吗?”
“……道长,八年了,你还是不肯回来,还是不愿原谅我……”
“道长,你说句话啊。”
回答薛洋的,只有呼啸的冷风。
“别去,别去……”晓星尘能感受到,他的魂魄在哀鸣。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洋无声地笑着,负霜华而去。
明知可能会失败,薛洋仍然义无反顾地去了。他如此精于算计,怎会不知失败的后果是何等的悲戚。但是,哪怕只有一丝曙光,他也会为之拼命一搏。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直至最后,避尘断他左臂,贯穿他胸膛,他手中仍紧紧攥着那颗黑了的糖。
直至最后,薛洋都无法释然,无法放下。
七·
暮春的风夹着轻微的凉意。见得山中绿树抽了新芽长成了绿叶,以及那野花肆意占满了整个山头。
晓星尘病了,近来又常被噩梦困扰,夜夜睡得不安稳。
阿烈替晓星尘心急,却也没什么办法。这深山老林中寻不来郎中,而他又识不得草药。
晓星尘病得只能躺在床榻上,慢慢调养着身体,作为修道之人,他还不至于因小小风寒而丧命,只不过是遭些罪罢了。
黑猫在晓星尘枕旁蜷缩成一小团,静静地陪伴着他。晓星尘时而清醒,看见猫儿,摇摆不定的心便像有了着落。
只有晓星尘自己清楚,他一直惶惶不安的原因。
身死魂散的那八年,晓星尘仅剩的几缕残魂被薛洋用锁灵囊收集起来,只为有朝一日能求得聚魂之术,寻回晓星尘残缺的魂魄。可薛洋至死也不明白,为何他努力了八年都唤不回晓星尘的魂魄。这个结局,早在晓星尘自愿散魂的那一刻就已经敲定了。
但那八年,改变的不仅是薛洋,还有晓星尘自己。
那缕残魂,见证了薛洋失去晓星尘后,这八年以来求而不得的痛悔与疯狂。这个少年在他死后,握着他给的最后一粒糖,生生将自己活成了晓星尘的模样,用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后那八年,诠释了他对晓星尘可笑又可叹的执念。
所谓执念,便是薛洋对晓星尘偏激而狭隘的爱。这种感情,常人无法理解,更不必说是晓星尘了。
复生之后,那缕残魂便带着薛洋八年的执念,归入了晓星尘体内,每日每夜地侵扰着他的神志,折磨着他的身心,同时也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
在每一个寝食难安的日子里,晓星尘不停地询问自己,他与薛洋之间的这种情感到底算什么,男性之间真的会产生所谓的爱吗。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是晓星尘过去有意逃避。但少年给晓星尘带来的一次次悸动,却是他无法否认的。
晓星尘未定居山中时,曾孤身一人前去姑苏云深不知处拜访魏无羡。那日魏无羡刚与蓝忘机远游归来,见是晓星尘来,吃了一惊。
屋室内,魏无羡为晓星尘倒了杯清茶,在浓郁的茶香中,询问晓星尘前来的目的。
“魏公子与含光君感情甚好,令人羡慕呢。”晓星尘并未直接回答。虽说已下定决心求教与魏无羡,心中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魏无羡是个明白人,一听便听出晓星尘是遇上情感上的问题了。出身道门的晓星尘,一生少有接触过情爱之事,即便是有了心悦之人,怕是也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小师叔羡慕我什么呢,我与蓝湛能走到今日,也不都吃了不少苦呢。”魏无羡挑眉一笑。
“其实吧,我对感情上的事就是个呆子,所以差点错过了所爱之人。若是小师叔也有十分在乎的人,请尽力握住他的手吧。”
“倘若那个人与我曾势不两立,我还能握住他的手么?”
“如果代价是永远的失去,还有什么可怕的呢?”魏无羡的目光落在淡青色的茶水上,“小师叔,不要等到最后一刻才醒悟。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晓星尘的眼睫微颤,下一刻便缓缓睁开了双眼,余光扫到在他耳旁蜷缩成团的黑猫。晓星尘闭上眼,脸颊轻轻蹭了蹭猫儿的背。
黑猫几乎是在同一刻醒了,转过头用琥珀色的猫眼直勾勾地盯着晓星尘。
“喵呜。”猫儿趁晓星尘望着它走神时,忽然伸出小舌头飞快地朝着他脸上舔了一下,正正好舔到了晓星尘的鼻尖。得逞之后,也不给晓星尘反应的时间,一跃越过他的身躯,往屋室外去了。
终究,是迟了啊。
八·
立夏刚过,夏日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取代了春日。晓星尘风寒渐愈,已经能下床走动。
这日在院内树下乘凉,晓星尘坐在竹木椅上,猫儿便趴在他的腿上休憩。偶有微风拂过,吹去几许燥热,令人好不惬意。
阿烈从道观外走进院内,门“嘎吱”一响,身后跟着进来的是位手持拂尘、背负拂雪剑的黑衣道人。
“星尘。”宋岚在晓星尘身边站定,看着他祥和的面色,到嘴边的话语竟说不出口了,“……你身体可还有碍?”
“并无大碍,子琛你不远万里送来的药,我服下后便觉得好多了。”晓星尘温言回道。
“近来有件事,是关于薛洋的。”宋岚犹豫再三,还是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晓星尘。
晓星尘在听见“薛洋”二字时,神情便微微一变。向来待人处事平静如水的他,只要听到与薛洋相关的事,都会乱了心神,更别说此刻宋岚所言,就像晴天霹雳,将晓星尘的神志生生震碎了。
黑猫呲着尖锐的牙,发出“嘶嘶”的叫声,竖起浑身的毛恶狠狠瞪着宋岚。
“星尘——”
晓星尘寻着宋岚的声音愣愣地转过头,目光涣散。恍然间,他的手心已经被自己抠出了血,在雪白的道袍上留下点点红梅。
“子琛,你说的,都是真的么?”晓星尘的语气像是在恳求宋岚否定的回答。
宋岚望着晓星尘的脸庞,忧愁而无可奈何。
“薛洋,薛洋不是已经……”晓星尘哽咽了。他过去固执地不愿承认薛洋的离去,现在,他却宁愿薛洋已死,“不是他,他不会毫无缘由地杀人的……”
“星尘,我和魏公子他们亲眼所见,不会认错的。”宋岚叹道,“他在夔州杀了近三十余人,这不可否认。本是该拿他到仙门百家前问罪,却因一时疏忽让他逃脱。”
“别说了。”晓星尘抬首时,眼眶微红,“子琛……让我一人静一静吧。”
猫儿拱了拱晓星尘的手,晓星尘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揉揉它的头。
“阿洋……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晓星尘仰起头,努力地使眼眶中的泪珠不轻易滑落。他始终无法放下自年少便一直坚守的道义,却又做不到与薛洋兵刃相向。
“喵呜——”猫儿的叫声仿佛也带着几分心酸与苦楚。
九·
黑猫没有随晓星尘回屋,而是趴在树下的竹木椅上,眯着眼,好似在这晴朗的午后吹着凉风睡着了。
阿烈悄悄靠近黑猫,故意放轻了脚步,却还是踩到了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惊动了猫儿。
黑猫用那双琥珀色的猫眼扫了他一眼,带着警示的意味,头往旁边一扭,不去看阿烈。
“猫儿啊,你何时才能再次显出原形呢?第一次见到晓道长这般为难。”阿烈自顾自地念叨着,在树下坐下了。
薛洋也很无奈。
他之前之所以能恢复人形,是因这座山灵气的滋补。他吸纳了山中的灵气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需要的是日积月累。若想要长久地维持人形,现在,还不是时候。
况且,薛洋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面对晓星尘。
漫天晚霞,流云千里。
鸟儿倦飞而还,在寂寥的山林中留下一串清灵的鸣叫。山中活跃的生灵也渐停歇了欢快的脚步,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阿烈在树下坐得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黑猫“喵喵”的轻叫声。待他揉着眼去寻黑猫时,环顾四周却不见了黑猫的身影。
“猫儿,猫儿?”阿烈起身拍了拍灰,一边呼唤着黑猫,一边往屋室的方向寻去。
鬼使神差的,阿烈绕了一圈竟回到了晓星尘的房前。此刻晓星尘房室内亮着烛灯,映射出两个人影相对而坐,谈话声透过纸糊的窗传入阿烈耳中。
“星尘,你当真要去么?”
“子琛,你不必劝说我了,我意已决。此次下山,便让我和薛洋做个了断罢。”晓星尘的声音波澜无惊。
“你没有必要为薛洋做到这个地步!”宋岚依旧不肯松口,“星尘,三思而后行啊。”
“子琛,明早我便启程。此行到夔州一来一回再多不过五日左右,拜托你留在山中替我照看阿烈和一只猫儿。倘若七日之内不见我归来,就……带他们一同离开罢。”
“星尘,若那人确实是薛洋,你又当如何呢?”
屋内久久不闻晓星尘回音。
待那最后一丝暗光消失在天际,黑夜笼罩山林,一草一木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阿烈躲在门外,站得腿脚都麻木的没了知觉。
“我会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喵呜——”
猫儿的叫声突兀地在草丛中响起,惊得阿烈一时站不稳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头看去,一个模糊的黑影从草丛中掠过,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晓星尘推开门,看见坐在地上的阿烈,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一片草丛。
“猫儿……”
“阿烈,你在这做甚?”
阿烈看向晓星尘,目光中带了几分乞求:“晓道长,您要走了?”
“阿烈,”晓星尘隐去他脸上的的哀愁,笑容柔和地将阿烈扶起,“我不过是下山去办点事,不出几日便回了。”
阿烈憋红了脸,眼中泛着点点泪光,他怎会不知道晓星尘要去做什么呢?这一去怕是再回不来了啊。
“晓道长,你不要走好吗?那,那人根本不是薛洋!”阿烈情急之下,不由得将薛洋的话忘在了脑后,“那只黑猫才是薛洋啊!”
晓星尘面色一僵,半响后,脸上勉强挤出了几分笑,轻声道:“阿烈,快回去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阿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在看见晓星尘面上那已是难以掩盖的悲楚后,定定地立在原地,直至那扇门在他眼前轻轻地闭上了。
次日清早,晓星尘与阿烈、宋岚道了别后,便御剑而去了 。
阿烈站在宋岚身旁,忍了许久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打湿了衣襟。
宋岚静静地陪在阿烈身旁。
这个孩子是宋岚在死人堆中捡回来的,双亲皆被歹人所害。刚带回来时,一句话都不肯说,本来还以为是个小哑巴。和宋岚相处几日后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两人却都是性格内敛的,正巧晓星尘执意要归隐山林,便送到了道观中。
跟着晓星尘大半年,难免会生出感情。
“为何要哭。”宋岚略显不自然地拍了拍阿烈的背。
“……猫、猫儿丢了……”
十·
转眼之间,便到了暮夏。夜里刚下过雨,山林中湿润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
薛洋抖了抖被雨淋湿透了的毛发,在浓密茂盛的草丛中穿行,往山下走去。
算来,薛洋化为猫身待在晓星尘身旁已有大半个年头了。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安定祥和,薛洋突然觉得这样一直下去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晓星尘终是不信他的。他要亲手结束他的性命。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薛洋痛苦了。
薛洋本以为,晓星尘还愿意唤他一声“阿洋”,他就还有可能、还有勇气留在晓星尘身边。他就能像做贼一样偷偷藏匿着他对晓星尘难以言喻的爱。
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猫儿小小的身影在幽暗的树林中穿梭,追逐着空中的一轮弯月,乳白色的月光为猫儿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寂静的山林中,忽而传来不同往常的声音。
“喂,薛洋,你想下山?”
薛洋没有理它,继续往下走去。
白色的魂灵慢慢汇聚成一团,缠绕在薛洋身上。令人惊奇的是,它并没有嘴巴。
“薛洋,照你这速度怕是一百年都追不上晓星尘喽。”魂灵跳动在薛洋身畔,奚落的语气让薛洋再也没法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死树精,这是老子的事,你管得着吗?”薛洋恶声道。那颗长在院子里的古树自晓星尘住进道观前便已吸收了上百年的灵气,有了自我意识,现如今缠着薛洋不放的,正是那古树的魂灵。
也只有它,才能与化作黑猫的薛洋交流。
“死树精?!”那魂灵明显愣了一下,“薛洋,老身比你长了几百岁,你怎、怎能这么说老身?”
薛洋冷哼一声。
“若老身说,老身能让你追上晓星尘呢?”
薛洋脚下一顿,停在了一块石头上。回过头,用一双琥珀色的猫眼盯着魂灵,不知蕴含了怎样的情感。
“真的?”
“真的。”魂灵信誓旦旦地回答,转而狡黠一笑,“只不过,事成之后,你可得好好报答老身。”
十一·
或许对于晓星尘来说,铲奸除恶兼济天下已不再是他毕生所求。
但是在晓星尘心中,铲强扶弱仍是他的本分,是他至始至终都无法舍弃的。
所以当晓星尘将霜华指向记忆中的那个黑衣少年时,尽管他已经极力克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微微颤抖的剑锋却出卖了他此刻惊涛骇浪的内心。
面前,是晓星尘心悦之人。饶是岁月无情,却独独对他宽容大度。他的面容依旧如往昔一般,有着少年别有的清俊潇洒,左手握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任由那风将他右边空了的袖管吹得猎猎作响。
毕竟是相处了三年之久,仅是远远的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可身后,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哭喊着向晓星尘寻求庇护,以及脚下的血流成河和路旁那平民百姓的尸首,都让晓星尘无法做到坐视不管。
甚至,他不得不为身后那些无端遭灾的老弱妇孺伸张正义。
“为什么……要杀人……”
晓星尘的声音低沉,不细听,听不出那丝掩藏在平静表面下的颤栗。
“薛洋”将他那染血的剑尖用衣摆随意擦拭了几下,听了晓星尘的话后,骤然长笑。
“臭道士你是谁啊?老子要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你敢挡在我面前,坏了我的兴致,找死呢?”他看向晓星尘的眼神随着笑意的加深竟愈发凶狠,让晓星尘忽然觉得,眼前站着的,已经不是他曾认识的薛洋了。
一时间,晓星尘说不出一个字。
“臭道士,这么一细看,倒觉得你有几分眼熟啊。” “薛洋”上下打量了晓星尘一番,像在观赏一样物件一般仔细端详着,却看得晓星尘浑身发冷。
“哦——记得了。”半响之后,“薛洋”得意地扬起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
“晓——星——尘,是吧?”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带着特有的甜腻嗓音,和晓星尘记忆中的那个爱笑的少年渐渐重合。
那一瞬间,晓星尘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与薛洋相处的日子里,而这一瞬思绪的飘飞,又被“薛洋”的放声大笑扯了回来。
“晓星尘啊晓星尘,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有资格命令我吗?你上辈子害得我还不够惨吗?你可知道一剑断臂穿胸有多疼,这都是拜你所赐!”
“薛洋”脸色一变,阴云满面地说着一连串不留情面的话,像箭矢往晓星尘的心窝狠狠戳了数下。
上辈子的剪不断、理不清的纠葛不仅是在薛洋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也何尝不是晓星尘心中难以逾越的一道坎。除去那三年短暂的温情相处,对感情迟钝无比的他们都在伤害着对方,直至两人都伤痕累累。
“晓星尘,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多管我的闲事。立即从我眼前消失!否则别怪我不顾往日的情分了!”
“薛洋”直接明了地表达了他对晓星尘避之不及的厌恶,锐利的剑锋闪着无情的冷光,同样指向了晓星尘。
晓星尘心寒彻底。看得出,面前的少年当真是对他再无一分留恋,只留下纯粹的恨意与恶意。
是因苦守义城八年的苦楚与绝望将薛洋对他的爱恋一点点消磨殆尽,还是他那时决绝的散魂让薛洋彻底心死呢?
比起晓星尘的迷乱与惘然,这长久的对峙让“薛洋”渐渐失了耐心。
毕竟他可不是晓星尘心心念念的那个薛洋,而是偶然间夺得薛洋躯体的一缕邪恶的游魂,虽有薛洋残存的部分记忆,记得晓星尘,但是却并不拥有薛洋对晓星尘的感情。他一边暗自嘲笑着薛洋的傻,一边利用这副来之不易的躯体做着猪狗不如的杀人勾当。
他得意洋洋,没有人认得出他是谁,他顶着薛洋的脸为所欲为。
连晓星尘,都被他蒙骗了。
“懒得再等你想七想八了!”
“薛洋”左手持剑,凌厉而刁钻地向着晓星尘的眉心刺去。晓星尘虽沉浸于繁乱的思绪之中,却本能地感知到危险来临。
剑锋擦着晓星尘的面颊而过,在他白净无瑕的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而狂跳了数下,晓星尘能感受的到,“薛洋”这一剑实是想要他的命啊。
而在杀了他之后,这样一个心怀恶意的“薛洋”又会害多少人,犯多少事呢。
“晓星尘,你躲什么呀?呦,你那是什么眼神,生气啦?”
晓星尘将跪倒在他身后的三个孩童与一位婆婆一一扶起,示意他们快快从后方离开。之后,晓星尘才慢慢转过身,一双星目掩下了心中万千杂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波澜无惊。
晓星尘再次举起霜华,像是坚定了自己内心的选择,且不会再动摇半分。
既然要兵刃相向,那他,便只能奉陪到底。
十二·
“来都来了,苦也都受了,你真的不打算出去吗?”魂灵环绕在薛洋身边,絮絮叨叨地发问道,“或许,这是你最后一次见晓星尘的机会了呢?”
薛洋藏身于灌木丛中,紧盯着晓星尘与那假冒他之人,双眼像是粘在了双方时而交错的剑锋上。
“是又如何,且不论那人乃何许人也,晓星尘要杀要抓的,不都是薛洋么!”薛洋冷冷地回道,“即便是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要追着我打杀的。我又为何要在意他的生死?”
魂灵一时找不出什么来反驳薛洋,沉默了会儿,干巴巴地问道:
“你当真不在意他的生死了?”
薛洋闷声道:“他都要杀我了,我还要眼巴巴地上去找死吗?”
话虽如此,薛洋的眼睛是一秒都没有离开过晓星尘。
他虽怨晓星尘,怨晓星尘那八年里将他的真心碾为尘土肆意践踏;怨他那八年来的守候在晓星尘心中还抵不上宋子琛一句“错不在你”;怨……
怨晓星尘心中那些放不下的仁义道德,从未站在他这边一次。
争,他也赌上了生命,明明白白地拼命争过了。但这世上本就有些事,本就是无论如何都强求不得的。
在看似永无尽头的等待中过了一日又一日,被困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苦苦思索,薛洋仍旧不明白何谓爱,如何去爱。
但薛洋想明白了,这场无休止的追逐不仅是没有结果,更是伤害了晓星尘,伤害了那个他想去爱的人。
所以这次,他选择放手。
两剑相交,晓星尘握住霜华剑的手连同臂膀被两股强劲的内力相撞而产生的力量震得微微发麻。晓星尘后退三步,缓了口气,心底暗暗惊诧“薛洋”所展现出的实力。
“薛洋”看出晓星尘的吃力,自是得意无比。自从得了这副身体后,他的修为便提升得飞快,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正是因此,在晓星尘之前,挡他路的,不死即伤。
“晓星尘,你看,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薛洋”阴恻恻地笑道,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晓星尘与他的旗鼓相当,反倒是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他想要他输得彻彻底底,好填满他心中那块阴暗且令人作呕的角落。
晓星尘好似并未将“薛洋”的话语听入耳中,他清楚自己如今的修为已不是“薛洋”的对手。不过那又如何呢,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打斗结果是谁胜谁败。
从决意下山之时,晓星尘就未想过要与薛洋为敌啊。
晓星尘闭上双眼,一股寒气自下而上起,缓缓萦绕在他的周遭。霜华的剑身荡起一层银色的光波,仿佛吸纳了天地间的寒意汇聚而成。
多少年前,他还曾是刚入人世的少年,心怀壮志凌云,愿以一份微薄之力周济天下苍生,手执霜华,一招剑落霜天惊艳世人。
今时今日,物是人非。
“晓星尘,你这是做甚?要动真格的了?”
“薛洋”的脸上不见畏惧,双眼闪烁着莫名的兴奋与疯狂。
晓星尘睁开双眸,目光温柔而缱绻。
“阿洋,你我二人,一同离开罢。”
薛洋远远望去,看不清晓星尘脸上的表情,那句轻飘飘的话却乘着风落入薛洋的耳中,让他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忽的明白了晓星尘话中的意思,再顾不得其他什么,从灌木丛中猛地跳起,拨开眼前错杂的枝桠,目光紧紧锁定着那白衣飒飒持剑之人。
“晓星尘!不要——”
十三·
两道灼目的剑光撕裂空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汇聚着足以撼动四方生灵的能量,激起一地尘埃。在触及肉体的那一瞬便爆发出惊人的威力。
晓星尘被那股强劲的冲击之力硬生生逼退到了三里之外,被震得头晕眼花,几乎要晕厥过去。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薛洋大声的呐喊,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却被一向他扑来的黑影再次压倒。
待尘埃落定,晓星尘勉强睁开双眼,这才看清了那黑影的真正面容。
仅此一眼,晓星尘的世界仿佛从此陷入了无尽黑暗,就好似回到了从前眼盲的时候,却再无复明的可能。
怀中的黑衣少年喘息急促,面色惨白如纸,伴随着胸膛剧烈的一起一伏,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唇角涌出。
晓星尘越是急迫地想要看清薛洋的脸,却越是力不从心。眼眶中积满的泪珠模糊了晓星尘的眼,他顾不上擦拭,双手抖得厉害,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晓星尘如何想得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薛洋已经感受不到五脏六腑传来的钻心痛楚了,他能感觉得到,他吸收的灵气正在慢慢流失。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晓星尘的呜咽声就在他耳边,叫他无法就这样离他而去。
薛洋地抬起手,缓慢地向着晓星尘的方向探去,明明是咫尺之间的距离,却显得如此漫长而艰辛。
冰凉的指腹覆上晓星尘被泪打湿的脸颊,极其轻缓而温柔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痕。
饱含着薛洋对晓星尘最后的柔情。
我的小星星,不要哭……
晓星尘却根本来不及握住这份稍纵即逝的温暖。
薛洋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了。
他的身体在一片淡白色的光晕中消失。
卧在晓星尘怀中的,只是一只没了气息的黑猫。
他心爱的少年,魂魄消散在了茫茫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回了。
十四·
漫长而寒冷的冬日如约而至。一场大雪来得突然,将山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染上了银白。
道观原先破败的大门已经过修缮,此时正紧紧闭着,阻挡门外的寒气刺骨。门内,一孩童从柴房内走出,怀中抱着柴火,踏着石子路上的一层薄雪,向里屋快步走去。
待他添好了柴火,暖了暖双手,才起身走向晓星尘的屋室。
屋室内的情景却与屋外全然不同。却暖和得让人感受不到冬日的气息。
阿烈刚从屋外进来,便转身将门死死合上。他抬眼一望,隔着床榻前的那一层帘子之后,竟显现出一人的身影。
阿烈先是微微一愣,下一刻便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晓星尘道长,终于醒了。
阿烈仍然记得那日。本已到了七日之约的最后期限,眼看着黄昏将至,阿烈却只能在观内来回踱步地干着急。
宋岚黑着脸,在观内坐了一刻钟。后来终是坐不住了,起身御剑下山去寻晓星尘。却不想,在山脚下一片低矮的乔木丛中见到了卧在地上的晓星尘。
晓星尘的额头发热得厉害,气息微弱,背上负着霜华,怀中却紧紧抱着什么不放。许是在路途中重染了风寒,却不知他为何徒步而行。
宋岚当即将晓星尘背起,回到了道观。
为晓星尘更衣时,不得不将他的手臂展开,这才看清了,原来是一只身体都僵硬了的黑猫。
阿烈忽然就明白了。他沉默地将黑猫的尸首埋在了院中那颗参天古树之下,本想着为薛洋刻上几个字悼念一下,却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要如何书写。
晓星尘一病不起。即便是宋岚从山下带来草药,一日一次煎了喂给晓星尘,也不见他有清醒的征兆。
宋岚心知,他的这位曾经的挚友,心中实是迷障难除,才不愿从梦中苏醒。他为晓星尘感到不值,却无法干涉他的决定,在观中短暂地停留片刻后,便下山而去了。
阿烈照顾着晓星尘,从暮夏至深冬。
说来倒也奇怪,晓星尘醒来的那一日,院子里的那颗常青的参天古树竟悄无声息地枯萎了。
“阿烈,我……做了一个梦。”
晓星尘的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的一片白茫,叫阿烈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梦中,少年身披着宽大的黑衣,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夺目。他立在晓星尘面前,灵动的双眸凝视着晓星尘。
晓星尘想伸手握住眼前之人垂在一侧的手,他却像一个虚影,任晓星尘百般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晓星尘着急了。他心想阿洋可是生着他的气,所以迟迟不愿回来。
所以连离别,都如此的仓促。仓促到,一声简简单单的“我爱你”,都来不及说出口。
“阿洋……”晓星尘轻声唤道,“你去了何处,为何、为何要走得这么远……”
“道长。”薛洋的声音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好似就在晓星尘的耳旁低语。而与此同时,薛洋的身体的虚影也在晓星尘面前渐渐消散。
最后,只留下他的一声呢喃:
“道长,可愿等我?”
晓星尘望着窗外白雾弥漫,唇角绽放出一丝笑意。
“我愿意。”
纵使等了十年、百年、千年,只要你还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我便会一直等下去。
十五·
“阎王大人,小的斗胆问一句,为何您肯放那薛洋转世去了?”
“先前,他执念太深,无法进入轮回,本王将他的魂魄投入人间,如今回来,魔障已除,自然可入轮回。”
十六·
春日的暖阳与和煦的微风,又是一年春来。
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争相过桥乘舟。
人群之中,忽然听闻一声高呼,惹得众人纷纷驻足观望。
一黑衣少年在桥中央逮着一男子不放,一手持剑,一手在那人胸前的衣兜内掏出了一个白色钱袋。得手之后,少年扬唇一笑,将手中逮着的男子一脚踹下桥去,激起河中一大片的水花和惊呼声。
少年拿着钱袋,穿过人潮汹涌,向着前方一前行的白衣道长靠去。
“这位道长,等等、等等。”少年笑着追上去,把手中的钱袋亮出,“这位道长,可是缺了什么忘记带走啦?”
白衣道长停下脚步,侧首一眼。
仅此一眼,少年便觉得心跳加速,再移不开眼了。
“这位道长要去何处,可愿带上薛某同行?”
晓星尘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依旧是那般清风朗月之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