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bido falling like silent snow
1
上边儿决定抽调一个经验丰富的狙击手到蛟龙一队顶替罗星位置的时候,顾顺是主动请缨的。
当初罗星刚进主狙击手训练队伍就被顾顺盯上了——他技术很好,好得扎了顾顺的眼睛。
新兵入伍时,老兵的狠狠教训也没能把顾顺的刺拔掉,成为狙击手后,他越发地桀骜不驯。那时他很骄傲,有时甚至是一种自负,如果有人能和他比肩,那他一定选择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人踢下去。罗星就是他想踢的第一个人。
然而知道罗星脊柱神经被打穿的那天晚上,顾顺的心情竟然很复杂。
执行了那么多次任务,在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面前,他忘掉那个事事要比个高下的自己了,甚至连生死都看得不太重要。怀疑、惋惜、迷茫……许多奇怪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墙角里那张挂满尘埃的蛛网,灰蒙蒙地罩在他心上。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
也许有一天,他也躺在了病床上,再也无法拿起那杆枪。又或许,他就变成了一捧骨灰,会有人为他掉些眼泪,后来他就被忘记。
于是他收拾行装,也不知是哪种莫名的情绪在驱使,罗星曾用生命誓死护卫的那一片海域,他想去看一看。
在直升飞机上晃荡了几个小时,他机械地咀嚼着黏在右边后槽牙上被嚼干了冰凉感的薄荷味口香糖。他并不贪恋那一丝丝冰凉,只是想把一颗晃荡的心稍微压下去些。
那种虚无缥缈随风摇摆的感觉,终于在他立足于临沂号的那一刻被海浪拍打船舷的声响所驱逐。
海风的腥咸在这一刻刺激着他的全部感官,风浪很大,直升飞机也还在叫嚷,偏偏顾顺觉得这里意外地安静。
他微笑着和蛟龙一队队长杨锐握手,下意识地,他认为自己跟这些人不会太亲近。队上的风言风语不是没有听过,只是"有实力,人难相处"这个评价,他碰巧喜欢。
看着将会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们,他仍然摆出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的表情,顺便又干嚼了几下那块生蜡一样的口香糖。
"你好,我是观察员李懂。欢迎你。"撞进视线的人拥有一张钝而深刻的脸,带着几乎每个军人都相差无几的健康肤色。
顾顺记得眼前这个矮他半个头的"小孩儿",临行前翻蛟龙一队的资料,对罗星从前的观察员多看了几眼。
李懂左边眉下有一颗痣,厚嘴唇削弱了他坚毅的气质,让他多了几分幼稚的可爱。
可爱。这么形容一个军人是不太对味儿,但顾顺觉得李懂和这个词两相适宜。他以前不太喜欢厚嘴唇的人,厚嘴唇让人显得刻板而呆滞,甚至有几分蠢。可是李懂跳脱了这常规的限制,反而带着意味不明的灵动。
他总觉得李懂像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青涩所以干净,是被哈了几口热气后擦的玻璃那种透亮。一点儿不像一个特殊作战部队的队员,像象牙塔里捧着书看的大学生,或者幽暗舞台上身段柔软的青年舞者。青年人的躯体承载着少年人的荷尔蒙,一种异样的柔和。
脑子里闪过千万想法,仍只是握手和干巴巴地问候。
能跟着罗星,总说明李懂有那么点儿本事,没准儿他俩能切磋切磋。他这么想着,于是就这么说了,可李懂的笑意一瞬间隐没,倒像有点儿生气。顾顺瞧见他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跳了几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揉进了晦暗的情绪。
顾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看着李懂的嘟嘟嘴,又很想笑,露出两颗乖巧虎牙的那种笑。
2
顾顺有些拿不惯欧盟的武器,但极高的军事素质让他和这把德r93磨合得很快。
没想到刚过来就有这么硬的一场仗要打,可他又一点儿不意外。蛟龙一队是一支强队,和海豹突击队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以后的任务强度可能更加压人。
没有多想,此刻他半跪在废弃大楼的天台上,只能因地制宜地把枪架在身前李懂的右肩上。李懂也是半跪的姿势维持着身体平衡,端着望远镜,不时给他反馈信息。
尽管李懂戴着耳机,顾顺还是有些担心把他的耳朵给轰疼了。他把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埋起来,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对部队的装备不大有信心。
敌方的一串扫射轰在李懂身前水泥围栏上,他竟然忍不住晃动了几下。
顾顺不禁咋舌,这小毛头还在怕子弹,一个打枪的蛟龙队队员怕什么子弹?真是要命。
他偏头瞄准,表情严肃,声音却还是吊儿郎当:"别动。"
李懂终于镇定下来,顾顺不看也知道他此刻定然把眼睛瞪得更大了,说不准还干咽了一口口水。
小瘪犊子。
完成任务以后,蛟龙队员们在某个桥洞下休整。大家都放松下来,佟莉和石头那边儿闹得很欢腾,李懂却仍然抱着枪站得笔直,一点儿没有放松。
顾顺斜靠在李懂身后的车斗上,不禁失笑,怎么会有这么乖的人啊。他忍不住开口搭话儿。
你知道我和罗星有一场比赛要打吗。
李懂回答得很快。想不到罗星连这都跟他说过,顾顺有点儿郁闷,于是开口呛他。
你以前也这样儿吗?
哪样儿?
李懂蹙着眉头,眼神里居然真的写满困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儿有失误的模样,顾顺觉得这孩子真是完蛋。
紧张啊。抗压能力太差。
他把"紧张"两个字拖得很长,顺带还教育李懂,战场上的子弹躲不掉的。他自己就是从来这么坚信这一点,所以从来不害怕。
这一课算哥送给你的,以后记得交学费。
临了不忘耍耍嘴皮子,并且颇有几分得意。余光里却看见李懂在噘嘴,本来就是嘟嘟嘴,不怕越噘越翘么。
看起来那么乖,其实脾气倔得要命,这就是李懂了。顾顺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一点儿小愉悦,他低头暗自憋不住地笑。
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儿喜欢这小子了。
3
子弹打偏了。
只打掉敌方狙击手的右耳。
这样未免有些残忍,可顾顺只可惜击中的不是他的心脏。敌方有一个颇具实力的狙击手是让人头疼的事。
攻入人质营的时候,顾顺充分证实了自己这个想法。棘手。
子弹从他的左边太阳穴偏上的位置擦过,血溅出来,看上去还挺吓人。
看来这个狙击手也想削他一只耳朵。
其实顾顺不怎么能感觉到疼痛,但脑子还是短暂的空白了,是镁条燃烧的光点那种灼热刺眼的白。
他和李懂的位置都被发现了,可是对方还隐在暗处,通讯器也失去了信号。
孤立无援。
他在掩护的土墙后躺着,等待时机,一道破风的枪声却适时灌进耳朵里——是李懂在提醒他位置。
他抓起枪迅速地爬起来,瞄准枪声的遁处——那处窗口的旁边有一个不明显的洞,那里,就是他的目标。
一枪扎进去,麻烦解决,顾顺却并没有放下悬着的心。
情况越来越焦灼了,没有信号,除了李懂,他不知道任何人的方位。像困在阵中的瞎子,他所经历的每一次任务都未曾如今天这般未知。
他握紧手中的枪把,深入敌营,或许,或许今天会有人折在这里。
不要去想。不能去想。
所幸和李懂会合不久,通讯器就恢复了连接,两个人去寻佟莉他们的位置。终究晚了一步,石头已经断了气息,纵然恐怖分子都被剿灭,这个世界运转的齿轮还是在石头身上卡住了。痛感和甜味,从此都无碍。
死去的人从此得到救赎。活着的人却明显感受到那种缺少润滑油的生涩卡顿,得到所有痛感的倾注。
最后直升飞机运走了两个人的尸体,石头和庄羽。很难想象信号恢复前庄羽经历了什么,就像陆琛被炸断的手臂,那是无法共情的经历。
然而顾不上让悲伤浸透所有情绪,他们还要去拦截那批将要用于制造脏弹的黄饼。
这是没有得到上方批准的行动。顾顺压着高低眉,无所谓地说:"要扛一起扛。"李懂仍然蹙眉抱着抢,额上挤出几道浅浅的抬头纹:"队长,我在等你下命令。"
趴在掩体背后,顾顺看着紧张到僵硬的李懂,眯缝起眼睛。
刚才提醒我的那几枪打得不错。
如果好的话,我应该一枪就可以做到的。
顾顺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固执的小观察员,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却还要如此苛求自己。
李懂的两枪打得很专业。如他所言,他第一枪确实打高了,却赶紧补了第二枪,之后还扫射了几发吸引敌方的注意力。他的专业水平远高于自身的认知,他本可以更加自信。
顾顺忍不住傻乐,这孩子可以加入主狙击手的训练,假以时日,或许比自己和罗星还要出色也未可知。
但他没说话,要是这个傻小孩儿能一直给自己当观察员,也挺好的。他的眉毛微不可见地向上扬起来。
没来得及调戏自己的小观察员,战争的紧张节奏又开始打响。一阵枪战到最后,顾顺被打伤了手臂。也是战场常事,但他现在根本无法端起狙击枪,那跟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佟莉被敌方劫持,这时候需要一个狙击手一枪命中敌方首领。顾顺看着李懂,李懂也看着他。
李懂知道顾顺在想什么。于是他握紧顾顺递给他的远程狙击枪,回复队长:"佟莉那边,交给我。"
顾顺长叹一口气。
不要害怕压力。压力会让你更专注。
他知道李懂可以做到。于是李懂做到了,那一枪正中眉心,打得很漂亮。远程狙杀,精准致命。那一刻,顾顺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短暂地静止。
他犹豫着,还是一脸轻佻地眯着眼睛:"不错啊,回去可以参加主狙击手的训练了。"
他看起来随意得很,其实非常真心。如果这么个好苗子砸自己手里当一辈子观察员,别说栽培李懂的罗星能跳起来掐死他,他自己也得啐自己一脸唾沫星子。
可是李懂听了这话出人意料地没什么反应,漫天黄沙里,他只是低头沉默着,假模假样地擦拭枪管。
4
这几天的临沂号安静过分,大家秩序井然的生活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却又好像是镜像的截然不同。
尤其蛟龙一队的人。很快有新的通讯兵和机枪手补进来,就像当初顾顺顶了罗星的位置一样。可是罗星只是生离,总还让人有几分念想。石头和庄羽呢,已经变成人心上的刺,拔不下来了。
顾顺的难过没有持续很久,比起难过,他的感情更像惋惜,对每一个战死沙场的人都同等对待的惋惜。
不怪他冷血,进入蛟龙队短短数日而已,两个名字两张脸,更多的细节都还没来得及填补进去。好似只同他说过几句话的外公逝世时,他湿过两次眼眶,惊闻噩耗和亲眼所见。再要多的,便也没有了。
今天接替陆琛医疗兵位置的徐照也来报道了。陆琛没有选择退伍,仍然在舰上的医疗部工作,一身朝气却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了。他开始种花养草,土壤盐碱度高,总也养不好,好在今后他有的是时间。
有时出任务远远地望见伊维亚,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曾经他以为夜深人静时李懂会哭,可每个夜晚的下铺都非常安静,哪怕是一声哽咽都未曾飘出来。
但他能感受到李懂有一种彻骨的难过。李懂会发呆,没事儿的时候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侧脸的轮廓被夕阳的光渲染得极模糊。
他总习惯性地蹙着眉头,导致神情格外坚毅而认真。最近顾顺不敢直视他,怕自己被他专注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甚至脸都发红发烫。
他也感受到了自己这份古怪。
上靶场训练的时候,顾顺比平常还要张扬几分。他显露出来的明晃晃的张狂不是没有理由,他确实担得起。然而李懂趴在他怀里练习呼吸一致时,他端着枪,觉得有点眩晕。但他的枪法依然很准,只是心跳加速,甚至离奇地觉得脑子在和心脏一起蹦跶。
顾顺。
李懂突然喊了他。顾顺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连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据枪不稳,赶忙把大拇指竖起来增加平衡。
你这一段时间以来心跳越来越快了。是不是心脏有什么问题,还是去陆琛那里检查一下吧,也不排除是窦性心律过快,但检查一下总是好的。
小观察员从顾顺怀里钻出来,跪在顾顺身边。脸上还是和平常一般表情,认真关心他的样子在顾顺眼里倒像在说情话,又像是把他埋在沙子里的头用力扯了出来。
顾顺咽了咽口水,非常敷衍地笑着。
没事儿,我就是……我就是恋爱了呗。
他还是没敢把后半句说出来,只是齁出一个东北老爷们儿的憨笑,定定地看着李懂。李懂正直得一p,被盯得莫名其妙,只能拧巴着脸挠挠后脑勺,心里直咕哝着顾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根本没往别处想。
在大家的哀痛还没有过去的此时此刻,顾顺发现自己对李懂怀揣着莫名其妙的感情。像荒原上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儿,不鲜艳,还很干瘪。
这感情来得莫名其妙。或许就诞生在伊维亚那片荒凉罪恶的土地上,李懂扣动扳机的干燥食指,眉头下压的清澈眼神,或是脸上血液凝固发黑的骇人伤口,从紧张得不敢面对敌人的子弹到最后顶住压力一击致命,像是顾顺亲手的雕刻,让他产生了占有欲。
他心里有奇妙的火焰升腾起来,灼烧他绷紧的心弦。李懂是他的观察员,亦是他的眼睛,是他无可救药的浪漫幻想——他希望,他是属于他的。
这是喜欢还是爱,抑或一时的欲望,顾顺还并不是很清楚。他只能揣着满心的花骨朵,选择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