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ext Summer
我是白鹄。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太阳晒得让人失去说话的欲望，天上的白光像是能杀死人。我看到秦岚翻倒在路边的摩托车时，脑子里还在盘旋之前他漫不经心的叮嘱：
“这有的坡路不太好骑，特别有几个拐弯，很容易发生状况……”
2017·夏
“说真的，别总抓着过去不放了。”
交代完一串荒唐的遗言，秦岚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暗红色的眼睛里难得带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认真。
“……”我知道他指我和方塘，只是这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秦岚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由于伤口还是其他，语气也与往日不同：“白鹄，别再去理会他的事了，成吗？有一天你彻底被他伤到，该怎么办……”
我皱起眉头，抽出被他握住的左手，他却偏执地再次握上来，死死攥住小指。
他那股疯子一样的固执劲又上来了，我懒得陪他闹腾，就放任他攥着。
“你都二十一了，比你年纪小，又签了唱片公司的多了去了，你还在地下乐队，搞一些有的没的表演——你打算就这么混一辈子吗？”
“那又怎么样？”跳过那个话题，他的语气恢复了无赖，甚至还挑了挑眉毛，“到头来，我还不是在这里半死不活。”
“……”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一直到救援队赶到。秦岚左腿骨折，身上多处有不同程度的伤，所幸没有性命之忧。那家伙被抬上救护车后，云朵烧红了一整片天空，黑夜却迟迟没有降临。
一群飞鸟从山间掠过，鸟群煽动翅膀的唰唰声在山林间反复回响。
住院期间我也没去看过他，就算明知他不会重新提起那个问题，我依然像个心虚的贼。拖拖拉拉到出成绩前，到底还是去了一次。那家伙在病房里也不老实，左腿的石膏根本阻止不了他。才住进来不到一周，他就和护士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充分发挥流氓本色。
我没有告诉他那天晚上我找过方塘。
我和方塘回不去了。
妈的。一想到这个，就心痛得要死。
“你是不是失恋了啊？”秦岚晃荡着左腿上的石膏，斜睨着揶揄,“我后天要开演唱会哦，带她一起来，我亲自教你如何挽回芳心~”
“滚。”我直接向他翘了个中指，“后天高考出成绩，而且你打着石膏开个屁的演唱会。”
秦岚毫不介意地笑着，“还在上次的酒吧。”青年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没有门票，你来了就直接进。”
我照着他的石膏狠捶一把：“放心吧，我肯定不来。”
但事实证明我还是来了。
阳光一如既往的热烈，白光四下流淌，炽热的仿佛要将人烤化。
我的高考完蛋了。
来学校领成绩单的时候，其他同学的指指点点，还有学生会什么人的造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挤在同一天，令人克制不住地想要骂人。
真想不到，我也有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一个被人抛弃的失败可怜虫的一天。
酒吧门口，夕阳将融化后的黄金状粉末洒向整个世界。暮色深远，遥远的风声描绘不出任何事物的清晰轮廓。吧里放着舒缓的英式民谣——哪有什么秦岚的影子？
行，秦岚。有你的。
你他娘的一个瘸子搞什么飞机！
“你是白先生吧？岚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一个花臂老外举着一张光盘，用生硬的中文询问。
“Yes ,and what’s wrong with him ?”光盘似乎是秦岚自己刻的，正面空白，只用马克笔写了一句英文：Tough days don’t last .Tough people do.
苦难终会过去，坚强之人永存。
“I don’t know. In fact, he just told me tohand you that.”老外如释重负,挥了挥手点了杯白葡萄酒，“Butsomebody said he went aboard.”
“So he went to which country?”
“Perhaps is America.”
后来我拒绝了家人动用关系安排我去美国深造，为这件事我们大闹一场，父亲对我大失所望。
其实我不是不想去美国。我是害怕遇见秦岚。
苦难才刚刚开始，我却还没来得及变得坚强。这两天手机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短信，安慰的、嘲讽的、看热闹的……最后我索性直接把电池抠了下来，嗡嗡的震动声才暂且消失。
思考了很久，我孤注一掷地只报了一所北京的大学。
我需要“北京”这两个字支撑起最后的骄傲。
2020·夏
于是我在北京度过了寂寥的三年。
褪去了曾经的光芒，我不过是北京千万人口里的沧海一粟。每天晨跑，在湖边背诵长长的英文词条，端着饭盒穿梭在食堂拥挤的人群里……我很奇怪，在这暗淡无光的岁月里，脑海中时常浮现的并不是方塘的脸，而是那个混不吝的秦岚。
有十六岁赢得摩托车公路赛冠军的秦岚，痞笑着说荤话的秦岚，指导我赛车技巧的秦岚，抱着电吉他耍酷的秦岚，以及三年前翻下山崖、满身是血的秦岚。
千千万万个秦岚在我背后追赶，甩也甩不掉。
大三的暑假我决定考研，收拾宿舍时无意间找到三年前的那张光盘，里面是秦岚从未演出过的一首歌：《柢步》。曲风一改往日的摇滚，深情而又缠绵。
“年少的你 英俊的你 沉默善良的你事隔多年后重新回归十七岁的纯白
你又带着一脸明媚在路的岔口出现像多年前失去夏至的夏天”
那天我推掉了所有计划和安排，电脑一遍遍放着光盘里的那首歌。仰面躺在地板上，我哭得稀里哗啦。所有的悲伤和委屈像一场迟到了三年的洪汛，时至今日终于漫延到我眼前。
我终于开始正视我对秦岚的感情。
2020·平安夜
北京的冬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对面铺位的人翻了个身，咳嗽了一声后又沉沉睡去。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穿好大衣向中心广场走去。整个广场的人都在狂欢，大家一起等待着钟楼传出零点的钟声。
过了今天，美国那边就算是新的一年了。考研的事情确定下来后，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去美国找秦岚。
我不能一直懦弱下去。
马上就要十二点，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倒数，我在心里默默地附和着：5，4，3，2，1……
“Merry Christmas!”
烟花在塔顶炸开，人群爆发出强烈的欢呼声。突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是秦岚。耳膜被震得发疼，我几乎听不见秦岚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口型。
不过幸好，我看懂了。
“圣诞快乐,我的白鹄。”
2021·春
秦岚现在是Swan乐队的主唱——他在23岁那一年签了一家唱片公司，由于音乐风格独特，专辑卖的非常好。我买了他最新的专辑《白天鹅》，第一首就是那曲刻在光盘里的《柢步》。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你那烟熏火燎的嗓子还能唱情歌。”打开外放，音乐盈满整间屋子。24岁的秦岚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身上也有了那种岁月沉淀出的韵味。
秦岚不置可否地笑笑，耍酷般挑了挑眉毛：“我得向你证明，23再签唱片公司也不晚啊。”他换了一首歌，随手卷了我的几张毕业论文做成一个话筒，伴着音乐开口：
“黑发染上白色 白雪染成黑色世界颠倒前后左右上下黑白 我成为你的倒影 活在与你不同的世界……”
“You’re my dream…”
音乐结束，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
2021·夏
我的研考考得非常好，被北京一所全国名列前茅的一流院校的王牌专业录取；秦岚的音乐事业也蒸蒸日上：他将摇滚与黑暗童话完美结合，以新的曲风发行专辑《鸿鹄之志》，在国内火的大红大紫。
乍看之下，我们的生活苦尽甘来。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别扭的不对劲。
秦岚有点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是他。
“过两天去跑公路吧？”有一天我给秦岚发微信，他竟然意料之外的拒绝了。
“这几天都要写新歌，就不去了。而且要是再摔一次，我就真得写遗书了。你忍心失去你的老公吗？”
我气得直接把他拉黑，手机扔去一边。
不过——公路赛冠军秦岚会害怕跑公路？
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直接翘了下午的专业课，跑去秦岚的出租屋。
果不其然，第二次，人去楼空。
2021·秋
秦岚失踪一个月了，乐队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我们打过的所有电话都石沉大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一般，找不出一丝踪迹。
我表面上继续平静地生活，却竭力掩饰心里的痛苦。
得而复失，最为难过。
高中时安话桑的作文里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些我们以为发生过的事，其实从来就没发生过。
所有的故事不一定都有圆满的结局，而我和秦岚自以为轰轰烈烈的故事，压根就没有结局。
真快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某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秦岚。
他蛰伏了很久，终于再次骑上摩托车，开始了梦寐以求的西藏之旅。凤凰、成都、云南，沿着国道一路向西，最终抵达传说中与天接壤的地方。
他说：“凤凰下大雨了啊白鹄，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家还有空房的旅馆。这里热水，毛巾，牙刷，肥皂，全都没有。”
说完这些话，他便停顿下来，估计是把手机伸到了窗外，让我听雨声。
几分钟后，他才重新将电话拿回嘴边：“白鹄，你不是说要跑公路吗，要是我先到了西藏……”
“你个傻x我今天晚上就买机票飞过去！”我还是没忍住，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老子肯定比你先到！你别想——”
秦岚突然笑了，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你瞎想什么呢。
“我是说，如果我先到西藏，我们就结婚吧！”
恍然间，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夏天——
“加速转弯靠的是车自身的重量，你再试试看。”
“挺有志向的嘛~不过先等你个子长过我再说吧。”
“突然觉得，死个八百回也值了……”
还有Swan乐队、《白天鹅》、《鸿鹄之志》……
这么多年，原来我们的爱都藏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喂喂，你该不会是感动哭了吧！真是困扰啊~”电话那头，秦岚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恶劣。
我想张口反驳，可是大片泛滥的情感汹涌袭来，势不可当。
“好。”
“明年夏天，我们就结婚吧。”
年年岁岁时光流转，那些我们以为发生过的事，其实从来就没发生过。
可那些我们以为爱过的人，却永远地爱着我们。
一千个夏天，一千朵花，一千个湖泊，一千个长满芦苇的深深沼泽……花草重复轮回四季——Mydarling, we’re arriving at the next summer.
END.
《柢步》歌词引自《夏至未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