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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夕

榛夕

 

【知妙】今日不宜下厨房

*原作向,交往初期前提

 *1.6w,含部分个人对角色解读,酌情食用,废物文笔见谅,题文不符警告(叠满

 

 

/

 

四点五十七分,灶台上的奶油蘑菇浓汤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听到来自晚餐的沸腾警报后,卡维风一般地冲进厨房关掉灶火,接着又风一般地折返回客厅。目标是靠里墙的一排辉木长条矮柜,金发男人的目光扫过柜面上的精装书,两弦琴,最后落到左手边数起的第三个抽屉——已经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瓶瓶罐罐盒盒袋袋散落于地,同整洁的客厅格格不入。

 

四点五十八分,一份由因论派学者递交的经费申请在艾尔海森手中已经停留了八分多钟。

 

书记官大人可以在下班前十分钟做任何事,唯独不会考虑多批阅一份文件。杵在一旁的帕纳觉得,这句话可以载入他的职业生涯金句或是出现在几十年后历史教材的底部注释上。书记官大人这两天心情并不佳,他推测与那位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卡维先生有关联,虽说是推测,但也并非空穴来风,毕竟那两位大人物的关系......呃...懂得都懂,他不想多加赘述。

 

五点差一分,斟酌得够久了,艾尔海森最终决定驳回手头的申请。

 

前日的晚餐是兰巴德鱼卷、雨林沙拉还有作为餐后甜点的脆饼珐提。在餐桌上他和卡维发生了争执,导火索是他在大建筑师进行精心开场白前毫不留情地敲碎了对方的悉心料理,就美观与美味孰轻孰重这个话题,从学生时代起他们便有过几次辩论,到如今共住屋檐那更是难以避免。他的室友脾气一向来去匆匆,不至于这般斤斤计较,而为了顿食物进行长篇大论也并非他的一贯作风。

 

艾尔海森很清楚,一切另有其因。

 

五点整,卡维抬头望了眼钟表,倒吸一口凉气。得赶在艾尔海森回来之前,他边想边加快了翻找的动作,健康之家的感冒冲剂、几包提纳里特调的安神药包、半个月前去沙漠参加项目携带的防暑贴和跌打损伤膏还剩一半,角落处甚至还有璃月的清热解毒丸,唯独不见烫伤膏药的踪影。

 

从办公室下至智慧宫,再穿过教令院大厅来到室外露台,左转,沿着石阶下行,拐过两个转弯口走至他们位于宝商街的居所要花多久?卡维对此没有具体的概念。心情好的时候他走得会慢一些,跟认出他的学弟学妹们打个招呼或是驻步眺望远方朦胧的山峦。如果心情不好,例如经费申请再三被拒,他会走得极快,恨不得化作一团旋风。

 

而艾尔海森,他的房东兼室友,全须弥,也有可能是全提瓦特下班最积极的男人,走起路来不慌不忙,耳机一戴,公务杂事寒暄一律不闻不问,雷打不动的两点一线更是使他对于时间的把控精准度堪比机械表。

 


五点零七分,卡维很清楚,艾尔海森一般会在这个时间点拧开门把手。

 

 

 

/

 

厨房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后,卡维端着一锅萨布兹炖肉从里面走了出来,接着是奶油蘑菇汤和椰炭饼,最后摆上桌的是盘他从未见过的菜肴。过于丰盛了,这仗势简直像是在庆祝自己还清了卡萨扎莱宫的欠款,可他明明还拖着上个月的房租,艾尔海森若有所思地拿起餐具,目光越过一道道佳肴同对座的卡维撞了个正着。

 

“你看我干嘛?吃饭啊。”卡维讪讪地移开视线,拿起汤勺给自己舀了一碗汤,手指在触碰到碗外壁的刹那,触电般地一缩。

 

有那么烫手?艾尔海森心生困惑。从他进门起,卡维的举动就很奇怪。见到他就跟见着了鬼,吓得起身时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撞上柜角。药柜被翻的乱七八糟,问在找什么,含糊其辞道在定期检查有没有药物过期,接着一股脑地把药品塞回去,双手叠放在身后将抽屉轻轻往里一推,催促他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全程眼神飘离,显然有猫腻。之前学会道新菜能显摆半天,如今却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这更是从侧面验证了他的猜测。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握着调羹的手一颤。

 

“没有!”卡维秒答。他抬起头,亮丽的赤红瞳眸瞪向艾尔海森,带着毫无威慑力的愤慨,“你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思考?比方说,学长想起他的学弟长时间伏案办公会消耗大量脑细胞因而大发慈悲之类的?”

 

“很难。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上次你摆大餐是因为捡回的流浪猫把椅脚当成了磨爪玩具,故而家里损失了两把品质上乘的餐椅。还有上上次,我们心地善良的大建筑师因为指导后辈论文而差点赶不上截稿期,只好半夜敲打模型......”

 

“停停停,你这家伙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啊。”卡维截断对方的话,敲了敲桌子以示抗议,“一件件记这么清楚,要去三十人团告我?”


“我想他们并不愿插手这类家庭琐事。”艾尔海森摊了摊手,“按照过往经验,每回你摆一桌子菜都背后有因。”

 

艾尔海森的发言着实让卡维心里咯噔一下,亏心事...他偷瞟了眼自己微微泛红的手指,这应该算不上什么亏心事吧,又没牵扯到艾尔海森什么利益。硬要说的话,为了缓解烫伤带来的疼痛,零零碎碎加起来他至少对着水龙头冲洗了半个时辰,哗啦啦的流水声清脆得如同从钱袋子里掉出的摩拉,月底水费账单......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卡维继续维持着方才的表情,将话题拉回正规,“你管那么多干嘛,我心情好!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感激涕零地全部吃完?”

 

“还是那句话,很难。摄入过多的脂肪和碳水化合物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学富五车的艾尔海森书记官总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他的室友吃瘪。

 

果不其然,他听到卡维极轻地啧了一声,并抢在他之前将盘中烤得最好的一块椰炭饼夺走,没好气道:“行,你以后吃饭还是去智慧宫吧,靠精神食粮续命。对了,要不你干脆住那得了,不仅上班更方便,也不用担心半夜被吵得睡不着觉。”

 

“那你当初怎么不给自己在卡萨扎莱宫留间客房?不仅依山傍水,鸟语花香,也不用像现在这样遮遮掩掩。”

 

“你...故意找茬是吧!?”

 

卡维估摸着方向,气愤地朝对面就是一脚,而艾尔海森却仿佛拥有读心术,亦或者说他对室友的幼稚行为早已形成一种条件反射,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对方的“袭击”。

 

“倘若真住进智慧宫,一日三餐想必会有供应或是补贴,不过...”艾尔海森露出副认真思索的神情,食指与拇指置于下颚处相抵摩挲,“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回家吃,教令院的伙食还有待改善。”

 

“有供应有补贴还挑三拣四,我们的大书记官还真难伺候。”

 

话虽这么讲,艾尔海森不难察觉,建筑师的眉梢已悄然爬上一丝得意。灰发男人的嘴角勾起道微不可察的弧度,他拿起餐具,夹起块肉放进碗碟里。被刻意摆在他面前的这道料理,还冒着热气,从原料和烹饪手法上来看,它应当属于璃月菜系,色泽如焰的辣椒片负责诱人深入,覆着油光的肉片则负责俘获人心,肉香夹杂着辛辣,融合得恰到好处。

 

从各种方面来讲,该菜显然不是他那不擅食辣的同居人的风格。

 

“哪学来的?”

 

“旅行者教的。”

 

一个问得直截了当,一个答得干脆利落,而屋内却倏地陷入沉默。夕阳落下山头,拉开夜的帷幕,风声簌簌,虫鸣阵阵,衬得两人间过度安静的氛围多了份耐人寻味。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登场人物,艾尔海森心想。他缓慢地放下餐具,靠上椅背,双手叠放在胸前,换了条腿翘起,“看来你们私下关系不错,她约你见面的?”

 

“在大巴扎偶遇的,祖拜尔剧场晚上有妮露小姐的演出。”卡维眨了眨眼,他总觉得艾尔海森话里有话,“既然见到了总得打声招呼吧,否则多不礼貌。我们聊了聊近况,负责回答的主要还是她身旁的小向导,再后来就一同逛了逛果蔬摊,当我提到最近在为某个实用主义者的晚餐发愁时,旅行者一改沉默寡言的常态,热情地从她神奇的背包里掏出一大堆其他国家的特色食材,还抄了好几份食谱给我,真不愧是周游列国的旅人啊。”

 

“不错的偶遇。希望下次我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友好交流一番异国见闻。”

 

语气平淡,眼中毫无波澜,完全看不出一丝的“不错”和“友好”。行吧,至少脸色要比刚刚缓和些了。虽然具体过程艾尔海森没有详细描述,但他跟旅行者不该是参与神明拯救计划的革命友谊吗,怎么一脸提防的?卡维咬了口椰炭饼,百思不得其解。

 

 

 

性格灿如艳阳的建筑师不喜欢在享用晚餐时咀嚼沉默,那感觉就像是在翻译晦涩难懂的古文,而他的室友却偏偏是位爱好阅读此类书籍的家伙。晚餐进行到一半,艾尔海森便掏出他随身携带的书开始了不倦的求知之旅,对此,卡维本应司空见惯。你看你的,我说我的,各吃各的。这朗朗上口的十二字真经早已成为他们餐桌上的共识,可眼睛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往对面瞟。正常,性质就跟给委托人过目方案差不多,期待反应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艾尔海森为什么停下了?莫非...自己做得其实很失败?此念头一经诞生便驱赶不走,碗里的奶油蘑菇汤都瞬时变得寡淡无味,卡维漫不经心地搅拌着,盯着汤面泛起的小小漩涡,又瞥了眼自己隐隐作痛的手,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艾尔海森,我...不...是旅行者有个朋友,她答应帮对方在旅途中推广这道菜肴并收集相关的反馈意见。”卡维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又闭上眼诚恳地向不知身处何处的旅者念了声抱歉。

 

“所以?”艾尔海森从书中抬起头,轻扬起一边眉毛。

 

“然后现在这个重任落在了我肩上。”

 

“有话直说。”

 

“...你就说味道如何!”

 

“客观来说,还不赖。”

 

竟然不是[ 至少得有三人以上的反馈才有参考价值 ]这种回答,卡维有些意外,“当真?”

 

“当真。”语毕,艾尔海森夹了块肉以加固言语的可信度。

 

此举很好地取悦了卡维,从大书记官刻薄的嘴里听到“还不赖”的三字评价堪比他的方案一版通过。金发建筑师弯起眉角,骄傲地昂起脸,以旁人视角来看,活像只得到夸赞而翘起尾翼的金丝雀,“不枉忙活了半天,看来我还是有点料理天赋在身上的,你说是吧?”

 

完全将真心话给说了出来,真容易得到满足。艾尔海森懒得揭穿卡维拙劣表演背后的真实意图,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他将附在瘦肉表面的一小片红椒剔去,放入一旁的空碗,“那你不尝一下自己的手艺?”

 

“不要,我吃别的就行了。”卡维立马蹙起眉,警惕地将碗端得老远,头摇得快晃出残影,“你知道的,我对辣没有抵抗力,看着那一片红我就觉得舌头发麻。”

 

不光是舌头发麻,手指还痛呢。卡维继续心不在焉搅拌着他的奶油蘑菇汤,来自手指火辣的痛楚已经远超出他的预想。

 

处理绝云椒椒时他就发觉指尖滚烫,入锅后经过热油翻炒,那红越发鲜艳,不由让他想起最近的一版方案配色,进而一个不留神在掀锅瞬间被腾出的热气熏到了手。本以为不打紧,就拿凉水简单地处理了下,结果在做完奶油蘑菇汤后,灼热感以指关节为中心点开始向周边蔓延,如野火燎原般势不可挡,此刻再想起去补救就为时已晚了。灼痛逐渐加重,如同被烧得刺目的烙铁印在肌理,表皮之下的血液被点燃,然后沸腾,在纤细脆弱的血管里翻滚叫嚣,就连清水也只能为肌肤带来片刻的缓解,一旦离开暴露于空气,熄灭的火苗便会再度燃起,甚至变本加厉。最后他想起去求助烫伤膏,翻箱倒柜进行到中途却撞上了比往常要提前了三分钟回来的艾尔海森,至此不了了之。

 

不过好在这并非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要藏得够好就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自己很擅长忍耐疼痛,从很久前就开始了。

 

 

/


“我吃饱了。”卡维消灭掉手中的最后一块椰炭饼,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艾尔海森快速地扫了一眼餐桌,之前的猜测又多了三分确凿。先不提那还剩半盘的椰炭饼,卡维知道他嫌汤汤水水不方便在看书时食用,汤品向来只做一人份,可今日的奶油蘑菇汤甚至都没被解决掉三分之一。

 

有问题。

 

艾尔海森将书倒扣在桌上,“胃口不好?”

 

能明显听出语气中的关心,卡维愣怔了几秒,摇头道:“不是。”一个词太单薄,他想了想,又连忙补充了句,“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做饭的人在过程中闻着味就已经饱了。”

 

绝对有问题。他的室友总喜欢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可又偏偏不擅长掩藏蛛丝马迹,被发现了则会立刻否认,接着搬出几句乍听起来很有信服力的理论来转移话题。

 

艾尔海森眯起眼,向对方投去怀疑的目光。卡维被盯得心虚极了,手指的灼痛又惹得他焦躁不已,此时的他就好比在沙漠迷路里的水史莱姆,再不去和水来个亲密接触,就得原地蒸发了。他祈祷,不,他愿意用十版被摒弃的方案来换艾尔海森赶紧放他走。

 

漫长的几秒后,艾尔海森嗯了一声,他似乎接受了卡维的解释,重新拾起被冷落在一旁的书。

 

卡维暗暗松了口气,“那我先去洗澡喽?老规矩,不做饭的人洗碗。”他边念叨着做饭做的头发一股油烟味边往浴室的方向走去,却于下一秒被拽住了手腕。

 

“一三五我做饭,二四六是你,周日下馆子或是由七圣召唤决定,忙起来自行解决。”上学时背建筑学原理都没这么流利过,卡维紧盯着艾尔海森,对方也紧盯着他,一时僵持不下,像是于孩童间颇为流行,输了就要无条件服从命令的三二一木头人游戏,谁也不肯相让。

 

夜色渐浓。吊灯的暖黄光芒打在两人的睫毛,鼻翼和唇部,投下暧昧的轮廓。卡维不知道艾尔海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能清楚地察觉事情正在往对他不利的方向发展。他试着扭动了两三下手腕,无果,在力量的悬殊差距下,任何的挣脱行为都是徒劳无功。

 

“我刚才说谎了。”艾尔海森率先打破僵局,视线从卡维的脸庞转移到对方藏于身后的手。

 

“啊?”卡维一头雾水,在艾尔海森开口前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烫伤的事情暴露了,结果怎么跟他预想的完全搭不上边?

 

“为了维护学长你的尊严,我没有说实话。这道菜,肉炒的都老了,配料比也严重失调,呈现出的口感似乎只是在用辣来掩饰一切。”

 

“不可能。”卡维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信的话自己尝尝。”艾尔海森将碗推至桌沿,“辣椒都给你挑出来了,视觉上应当能更好接受些。”

 

卡维半信半疑地瞧了眼那块躺在空碗里的肉片,越看越觉得它像极了引诱猎物落网的陷阱。

 

“怎么觉得你不安......”

 

来不及丢出一句完整的话,卡维就被拉得更近了些,近到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搅乱空气流动造成一系列蝴蝶效应,跌进他此刻最不想靠近的怀里。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本能地扶住艾尔海森的臂膀,属于另一人的体温隔着布料传递过来,烫得惊人,让他无法辨清究竟是指腹的火烧,还是视线引起的焦灼。

 

年轻的大书记官微微昂首,温热的呼息喷洒在建筑师的脖颈,以另一种表达方式补全了对方数秒前未说完的话语。

 

白瓷般的脸颊瞬间染上一片红晕,并逐渐蔓延到耳廊,大脑仿佛有喝了十瓶酒那样混沌。年岁真是不可预料的催化剂,若不是名字和面庞几经周折后仍在脑海挥之不去,卡维真不想承认眼前这位不敬前辈,胆大妄为的恶劣男人曾是他拉拉手还会转开目光的腼腆后辈。

 

“如果你打算说什么需要喂你吗之类的话,我立马送你去健康之家。”话音刚落,卡维便听见艾尔海森从胸膛中发出一声闷笑,于是抬起右手气急败坏地挥出一击重锤,在心中痛斥对方厚脸皮。

 

艾尔海森没有闪躲,结结实实挨了这力道不足为谈的一拳。这个角度刚好,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到卡维因紧张或是忍耐而冒出的汗珠,耳鬓凌乱的碎发,上挑的眼角,还有那为了逞强而微微抿住的唇瓣。平日里嘱咐他别总惦记着看书,记得多摄入膳食纤维,背地里却时不时昼夜颠倒三餐并一,酒量奇差遇事还格外喜欢往酒馆跑的他的学长,其实才是真正的问题大户。半个月前从沙漠回来,卡维肉眼可见地又消瘦了些许,被问及却口口声声说是他眼神不好,一定是有段时间没见产生的错觉。他不想花时间进行争辩,只好向卡维展示家中只剩两颗卷心菜的储食架,然后看对方的脸像气球般一点点地鼓起,再拽着他去大巴扎采购食材。

 

沿着建筑师的衬衣缝边一寸寸下移直至贴合手部,接着一个反握将对方泛红的手指虚笼在掌心中,艾尔海森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呵护一朵于春天绽放的玫瑰。

 

 

“或许,该去健康之家的人是你才对。”他垂眸正色道。

 

 

 

/

 

“就...掀锅盖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气熏到了。没什么大碍的。”卡维模仿着变魔术的动作缓缓摊开手掌,只不过并没有白鸽或是鲜花从他手中出现,“你看,既没有被油溅到也没有烫出水泡,凉水多泡段时间就没事了。”他重复着拳头摊开又合拢的动作,极力向艾尔海森证明着自己口中的无碍。

 

“所以那时你在翻找烫伤膏?”

 

“对,但家里好像没有。”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家里的确没有,因为我还没见过掀个锅盖能把自己烫着的人。”

 

“喂喂,坐享其成的家伙可没有任何资格挖苦我!”

 

“我不过在陈述事实。”艾尔海森耸了耸肩,表情十分无辜。

 

然而卡维表现得更加无辜,即便是愠怒的瞪视,在圆澈红眸的加成效果下也难免让人联想起被拎住后颈时气急蹬脚的兔子,一股脑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吐了出来,“亏我在厨房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你倒是铁石心肠得很,酿成现在这局面,还不是因为最近有人说想换换新口味!前天也是!心血来潮做的加固版脆饼珐琅被你……”

 

艾尔海森熟练地过滤掉卡维的碎碎念,将人推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手臂漫不经心地从建筑师的背后绕至正前方,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其置于出水口,水流淌过他们彼此的肌理,汇聚、分岔、再化作无数滴水珠悄然溜走。

 

“那照你说的,全赖我不成?”

 

“是...但也不完全是。”卡维及时将回答纠正,感叹幸好自己反应足够迅速,如果刚才说是,不就等于变相承认了他是为艾尔海森才学新菜的吗,那还不如让他生吞绝云椒椒,“主要原因还是食材!呃...你去切几个绝云椒椒就能明白了!呛人得很,已经成功超越洋葱晋升为我最不愿处理的食材了。”

 

“我倒不认为此事同食材存在直接关联。”艾尔海森盖上塞子,注视着清水逐渐没过建筑师的手,才稍稍放下心,“八成跟你手头的委托有关吧。”

 

“你又知道了?”

 

“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艾尔海森做出他标志性的摊手动作,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之事。

 

 

购药的重任最终还是落在了艾尔海森肩上,但这并非卡维所愿。

 

微不足道的烫伤罢了,若再晚些指不定疼痛就消退了,他口吻轻快地表示为此跑趟健康之家实属小题大做,奈何对方充耳不闻,板着副像是资历深厚、不接受任何反驳意见的医师的脸,一口咬定药物处理必不可少。

 

如此一来,自己倒是又欠了艾尔海森个人情。卡维能以名誉作担保,比起人情,还是欠钱更痛快,尤其当对象是艾尔海森,账单能列得清清楚楚,可人情是个无法被准确估量的概念,被要求拿出平时三倍诚意道谢的羞耻场面他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艾尔海森走后,四周像是被抽走了流动的空气,只剩下了近乎于静止的时间,晚风从窗缝中钻了进来,捎来虫鸣与人声,勉强填补空间的寂静。听明论派的学者讲,今夜会有流星划过须弥城,消息的真假卡维不容得知,反正跟欠着图稿外加不慎烫伤的他是无缘了。

 

轻晃指节,水面漾出一阵涟漪,卡维感受着水流穿过指缝,柔和、轻缓地浸透思绪,就像是在感受生命的流逝、命运的不可逆以及时光缝隙中人群的匆忙来往。心脏宛若只被注满水的气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又于方才被戳破了一个针孔般细微的小口,沉寂许久的回忆就这么随着不断向外吐露的气泡浮上水面。

 

细细一想,这不是他头一回试图掩藏伤口被艾尔海森发现了,最早得追溯到青涩的学生时代。自图书馆的不期而遇后,得知学弟也是一人居住,仗着学长有照顾后辈的义务,卡维时常不顾对方反对,以此名义出现在艾尔海森家门口。那时候妙论派之光的举世作品还没有雏形,也没有见识到现实的残酷,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法——把帕蒂沙兰布丁做成花朵原本的形状,在椰炭饼表面画上兰那罗,将脆饼珐提搭成极简版教令院……为了不让学弟年纪轻轻就变成书呆子加近视眼,他还会拉着艾尔海森一起投身于伟大的料理工程,常常沾得一身面粉与果香,或是对着个让他们泪流红眼的洋葱怪一筹莫展。

 

巧得很,那回也是烫伤。卡维记得他是想在外观上对艾尔海森的“萨布兹煎饼”进行改良,从自信满满到丢人现眼只需要一个翻面的过程。艾尔海森听到动静后跑过来问什么情况,他随口编了个理由打算搪塞,可那回的红楚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程度,学弟向来漠然的脸上意外划过一瞬的慌乱,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二话不说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放进水池。

 

同样的事情隔了十来年还能发生第二次,真是命运弄人啊,卡维望着自己在水面中的倒影,不由深叹了口气。

 

 

 

/

 

艾尔海森很快就回来了,披风上还卷着草木的清香。

 

卡维将手上残留的水珠擦拭干净,接过艾尔海森递来的药膏,拧开盖后,一股难以评价的气味便钻进了他的鼻孔,于是眉头骤然一蹙,如临大敌地把药膏移得老远,“这...不是我说,健康之家的医师为什么要把它做成麻油味?换成果香或花香型的会更受大众欢迎吧?”

 

“你不该对药膏抱有护手精油的幻想,卡维。为了让你这种受了伤却还有奇怪需求的人长点记性,我觉得它的设计合情合理。”冷嘲热讽虽迟但到,艾尔海森将披风挂上衣帽架,绕过面露犹色的卡维,大步走到坐榻坐下,“既然我们的大建筑师不喜欢它的味道,那需要由我来代劳吗?”

 

“别把我当成小孩,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我当然明白!但如果药剂师们能在味道或气味上对药物做些适度调整,积极配合治疗的患者想必会更多些。”

 

“很遗憾,改行是已经来不及了,你造福医疗界的宏大愿景只能靠做梦实现了。不需要我再提醒一遍吧?你现在最该操心的是你自己。”艾尔海森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语气中含着丝不容违抗,“把手给我。”

 

 

灼伤面并不大,只是太过于分散,食指关节三处,无名指指背两处,小拇指指腹一处,遵循着说明书的步骤,艾尔海森在灼伤面挤出粒黄豆大小的药膏,指腹由内向外地打圈揉搓,直至药膏彻底融化为一层薄亮的油光。

 

重复的机械式动作拥有着能让一分钟延长到一百二十秒的特殊功能,辅以彼此间的沉默不言,时光的流速慢得不可思议。食指,无名指,最后是小拇指,艾尔海森逐一握起,细细端详,像是幼时第一次提笔试图去临摹什么般,一遍又一遍,直到深深映入脑海。

 

 

世人皆知,金发建筑师生得一双极漂亮的手,保养得当,手指修长如白玉雕琢,掌心处泛着薄薄的粉,擅长测量作画,摆弄机关,会奏出动听的乐曲,偶尔也会做出可口的饭菜。当然,后两项只有极少部分的人知晓。

 

此外,还有唯他知晓的事情。

 

例如,半个月前卡维从沙漠回来,手背多了几道结痂的划口,挽起袖口后腕处有一块不轻不重但分外刺眼的淤青。沙漠地区气候险恶总少不了些意外,不过神之眼能抵御很多伤害,卡维说得云淡风轻,艾尔海森并不全信但也没有多言,只是不曾料到事情远比预想的要严重。

 

[异国商旅显然对大赤沙海缺乏足够的认知,怕吃亏上当竟连佣兵都不请,若不是碰上我们在外勘绘,他们就要倒大霉哩。沙暴将他们逼进遗址,而那座遗址因沙暴导致的沙体流动而处于坍陷边缘,岌岌可危。好在卡维前辈发现及时,行动果断,说服了另外几位前辈一起帮忙,否则那群人多半会被压在废墟下。]艾尔海森想起前天,他与那位名叫因玛尔的学者的对话。年轻学者的眼中尽是对卡维的钦佩,不需要他的刻意引导,三两下就将援救商旅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对象素未谋面,援助不遗余力,事后也不收取一丁点报酬,毫无疑问,是他家那位热心肠室友的一贯作风。行为出发点可以简单得如同他脸上一目了然的好坏心情,善良纯美的化身连迷路的动物都无法袖手旁观,更何况陷入苦难的人。也可以很复杂,如同他层层缠裹用以遮掩伤痕的心,敏感细腻之人的双眼总是看得太远太远,以至除了一条条生命,还望见他们背后的一个个家庭,一项项未完成的心愿,一句句对某位重要之人期许下的诺言......亦或是深陷流沙拼命挣扎的自己。

 

为情感所生之人必将被情感所困,通过不断的情感付出填补空缺,到头来只会作茧自缚。

 

如此之矛盾。

 

若不是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事情的真相大概得永远沉眠在荒漠了,想到这,艾尔海森下意识摁得重了些,卡维如同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吃痛地呜咽了一声。

 

“痛?”

 

“没事...”

 

“那解释下刚才的声音,我不记得家里养猫了。”

 

“你!?亏我还在考虑你的心情,我现在立刻马上撤回刚才的发言!”赤红眼眸略带埋怨地瞪了艾尔海森一眼,幽幽道,“...你的上药手法简直糟糕透了。”

 

“那我说声抱歉。娴熟程度基于经验累积,可惜我几乎没有实践的机会。”说是抱歉,艾尔海森脸上毫无愧疚之意。

 

“毕竟被热气熏伤的人跟流星一样罕见。对了,罕见属于中性词,你可以把它当做夸赞收下。”卡维冷哼了声,模仿着记忆中的“海言森语”将对方的后半句进行扩充,只是撇过的脸颊和气鼓鼓的腮帮子跟呛死人的话语完全沾不上边,巨大反差之下,反而透露出三分委屈七分倔强。 

 

“的确,我没尝过被烫伤的滋味。”艾尔海森没有否认,他缓缓抬头看向卡维,果然如此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建筑师藏不住心思的眼瞳里。

 

好懂的时候真的很好懂,艾尔海森想。就像透过明亮干净的玻璃眺望世间,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人来人往都能看的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似乎再遥远的地方都只是迟尺之外。可终究是隔着层透明壁垒的,天空中坠落的极乐鸟,云背后酝酿的暴风雨,山峦下无人问津的虫骸,水面上无处可归的残花以及人生起伏间数不清的苦楚,都是能施以掩饰,不说出来的。

 

“可惜只对了一半,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职位是书记官,不是药剂师,更不会口是心非地为咎由自取的人涂药......”艾尔海森顿了顿,指节,手背,职责原先为涂抹的指尖顺势向前滑,握住比他纤细了半圈的腕部,一下又一下,大拇指来回摩挲着,剪得圆润的指甲轻刮过那片肌肤,脉搏的跳动清晰可知。

 

“显然,你是例外。”

 

 

忽然压低的嗓音以及进一步的攻势成功让卡维漏了半拍的心跳。涌上脸颊的热度已然胜过指尖,脑袋里仿佛有个梅赫拉克正从南晃到北,又从西窜到东,以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的绝赞音效循环播放着艾尔海森刚刚的言论。不错,一定是因为太累出现了幻听的症状,提纳里果然说的没错,长期熬夜工作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好吧,别再自欺欺人了,卡维缴械投降,事到如今,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脏受到了强烈撞击,直到现在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偶尔给出这样的答案,学长不满意吗?”

 

违心也好,不违心也罢,给出哪种回答都无法平复内心荡起的波澜。太狡猾了,卡维心想。他想开口辩驳扳回身为年长者的尊严,想微仰起头以成年人的形式替代回答,可在做出选择的刹那,指间的灼痛瞬间将他拉回现实。如同中了魔咒,金发建筑师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接着抿成一条直线,将险先溢出的情感封闭进了长久的沉默。

 

将答案交付给恼羞成怒或纵容它融化在升高的体温是暧昧期的特权,而当亲密关系发展到一个临界点,仅仅交出亲吻和拥抱是不够的,脆弱、孤独、痛苦,连带这些不完美之物都应愿意袒露,至此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亲密。艾尔海森在等他承认这份关系的特殊性,可卡维暂没有鼓起这份勇气的决心,亲密关系的更近一步对他而言是锋芒朝向对方的匕首,取暖时刺猬身上的刺,沿肌理蔓延过去的火。

 

因为卡维比多数人都清楚以下三点:苦难无法替人承担,亲密会使疼痛加倍,时间才是万能灵药。

 

于是想要触碰的指节屈起转握成拳,像是要将什么牢牢紧握。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逃避那双总要将他看穿的眼眸,维持亲密关系的安全距离,卡维决心装作没听懂深意,装傻充愣或嘴硬一把,都是艾尔海森可一眼识破的小伎俩,但至少要好过让他此刻用被火舌缠绕的手去给予回答。

 

而艾尔海森却先于他一步做出行动,握住了他的手。

 

“你有权保持沉默。”灰发男子平静地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我们的大建筑师最好还是学着多爱惜下自己的手,你还得靠它们维持生计。”

 

“...我自然知道。”卡维喃喃道。

 

“但愿如此。”艾尔海森饱含深意地盯着对方,“此外,不光是我,但凡与你关系密切的,都会希望你那么做。”

 

卡维哑然。

 

小拇指,无名指,最后是食指,他无言注视着它们逐一被艾尔海森松开。然后是温度,气息,视线,身影,相继化作沙砾流走,最终只剩下了疼痛。如此刻骨铭心,像是心脏被挖了一个缺口,迄今为止的所有痛苦都趁虚而入。

 

 

 

/

 

药膏的气味挥之不去,洗之不净,萦绕在指间,盈满整间房屋。还有灼痛,不知何时从卡维手上转移到了他这儿,起初不过是类似蚊虫蛰咬的瘙痒,让人有些在意但也自知无碍,伴随着时间,痛感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针刺般的阵痛,每一下都如同在对自我本真进行质询与鞭挞。可当这股痛持续了足够久,又成了股不易察觉,甚至可以是与之相伴的痛,就好像它的存在本就与人生密不可分。

 

可疼痛会以实体形态转移吗?这显然不真实,那指尖的滚烫又是如何产生的?

 

艾尔海森从厨房走出,目光越过大半个客厅,仿若受引力号召般自然而然地回到卡维身上。卡维以种极其放松的姿态陷进了柔软的坐榻,像是刚结束完一场煎熬难耐的马拉松,整个人都似乎松弛下去了。似乎,作为知论派学者,艾尔海森的用词向来严谨,因为他看见一丝倦态与愁绪浮现在卡维那姣好的面容上,看见那双平日里总是上扬的眉似被什么不可承受之物所压弯,看见亮丽的红眸凝望着窗外回荡着虫鸣的夜,竟也染上了层如月般寂寥的霜,还看见捧怀着理想与愿景的手上的累累伤痕,如勋章般耀眼,又如烙印般刺目,揪着他的心若有若无地闷疼起来。

 

自己没有立场及义务去干涉任何人所选择的命运,很久前,名为艾尔海森的男子会这般坚定地去贯彻他心中所认为的正确,很久后,他仍会,以尖酸刻薄的口吻说出为热心肠行付出代价是理所应当,可也无法对流转在指尖的灼痛视若无睹。无法忽视,也无法解释,这份无法寻觅源头的灼痛让艾尔海森久违地同时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与脆弱。

 

痛吗?他想问问躺在软榻上的金发之人。

 

不痛。他想对方一定会否认。

 

这番对话在学院争霸赛期间已经上演过一遍了,于刚刚又上演了第二遍,又或许,远不止于此,远不止于他们。

 

 

茶几上零散摊着几份设计图,放在最上层的被人用铅笔浅浅勾勒出一个大致修改轮廓,没进行具体的细化估计是出于药膏易在纸张留下印渍的顾虑。

 

“真是一如既往地尽心尽责。如果明年教令院评选感动须弥十大人物,我势必投你一票。”艾尔海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卡维身前,两手各握着杯咖啡——用的是上周新买的咖啡豆。依照惯例,他们会选个双方相对空闲的日期来对咖啡豆的品质进行甄选,恰巧,这个大书记官喜迎周末,大建筑师无奈歇工的周五之夜符合上述条件。

 

仗着屋主的有利身份,艾尔海森朝卡维悠然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拿走属于他的专属瓷杯并让出坐榻的另一半。

 

另外两张是摆设?卡维不情不愿地蜷起腿,于内心处对艾尔海森的行为大发吐槽,顺带第无数次感慨幸亏坐榻够宽敞,足以容纳两名成年男性的随意坐卧,不至于使他们成为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那当然——”咖啡盛得要比平时满,稍有不慎便会溢出,卡维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拖长腔调,势给艾尔海森一个小小的反击,“我可不像某人,下班一天比一天积极。”

 

“不早点回来饭菜都得凉了,我想通情达理的草神大人会理解的。”艾尔海森语气平淡,挨着卡维坐下继续说道,“况且你该感谢我才是,若不是下班积极怎么撞见你翻箱倒柜?还舍弃私人时间跑腿买药附带医疗服务,甚至不忘提醒你补充咖啡因以应付工作。如何,卡维,加班费结一下?”语毕,他低头喝了口咖啡,比之前的要苦,他的同居者估计不会喜欢。

 

“你可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卡维咬牙道,但实际上即便艾尔海森不点明,他也会心存愧疚想着法子来把人情偿还,“手头方案结束后我有一周的空闲,那段时间的伙食我全包了,虽然厨艺称不上精湛,但总比你的生命体征维持餐好吧?”

 

“包含午餐?”

 

卡维绷紧腮帮子,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包含”。

 

“点餐呢?”

 

“别得寸进尺!”

 

为了避免重演连续五日揭开饭盒发现全是萝卜时蔬汤的惨剧,艾尔海森及时止手,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眯起眼,“不过在此之前,你不妨先设计份注意用火安全的警示标识贴在厨房,以此为戒。”

 

“口口声声说什么关心,到头来你还是想嘲笑我!”卡维怒火中烧。

 

“不要误会,主要是因为普通的关心方式对你不奏效。”艾尔海森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什么意思?”

 

“还痛吗?”

 

宛如被拧上发条的人偶,卡维顿时安静了下来,悄悄撇开视线,“都说了没事了。”

 

才怪。短短十几分钟就能使疼痛退减,世间哪存在这种灵丹妙药。

 

“你在撒谎的时候总习惯看向别处。卡维,还记得我们相识不久后的那段时间吗?你平均每三天就会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频繁拜访我家,然后展示你尚且生疏的料理水平。那时你就不够坦率,努力想把伤口藏起,现在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怎么听不懂你讲的话,被教令院那群老头子传染了?啰嗦又念旧的,这可不像你啊。”卡维刻意忽略了谎言被戳破的现实,甚至还揶揄了句。而艾尔海森只是直直凝视着他,丝毫没有回应的打算,气氛微妙得更上一层楼。卡维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只能坦言:“好吧,稍微还有些,药效没那么快对吧......我想,再过一会儿就没事了。”话至后半,与其说是在回答艾尔海森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讲给他自己听。

 

 

 

/

 

疼痛的概念是广义的,说是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定义也不为过。生理性疼痛是于肉体层面以最为激烈且残忍的形式呈现出的生与死之舞,并非定义的全部。而源于价值观的,则是嵌在心中的刺,放任不管经过年岁累积会变成滋生痛苦的温床,而狠心拔出又会牵动血肉留下难以缝补的缺口。

 

可无论何种都是痛,无论怎样也抹不去其存在的事实。所以怎么会不痛呢,何况说不痛的人还是位嘴倔爱逞强的家伙。

 

慢慢凑近,如朝圣的信徒般虔诚,抚上那张总以明媚示于众人的脸庞。触及的刹那,宝石红眸中掠过一丝动摇,似风中晃动的烛火,仿佛下一秒就将消散在无形之间。可一切都太晚了,微小的火苗早已缠上艾尔海森的右手,以情感为燃料,指尖为导体,心脏为容器,逐渐将他吞没。

 

忽地,艾尔海森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过,给他带来灼痛感的始终不是尚无可信论据的痛感传导或由主客观因素共同编织成的假象。

 

而是卡维。

 

更具体的来说,是他们之间存在的关联。

 

卡维想必也明白这一点,甚至要比他明白得更早,只不过选择了更沉重的道路。

 

 

为了食用,宫殿造型的脆饼珐提必须被敲碎,为了理想,就必须要被现实的洪流反复冲刷。一次次的破碎坍塌猛烈拍打,意志坚定毫不气馁的理想主义者仍会微笑着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将苦楚埋葬,捧起美梦,再一次打造他想象中的理想国度。

 

经历过无数风吹日晒依旧屹立不倒的雕塑终会获得后世的敬仰,可即便名垂千古,它也无法修补自身的磨损。而名为卡维的这尊,比起自身刻骨铭心的痛,更在意的却是担忧裂纹会磨破他人指腹。明明所承受的疼痛要更难以忍受,明明更容易受到致命一击而被彻底摧毁,却始终如同尊雕像,静默无言,仿佛无懈可击。

 

艾尔海森自然不认同此类自我奉献式的行为,但他也不会否认——独自承受着痛楚的卡维是值得称颂的。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

 

“很痛吧。”

 

该用怎样的措辞和语气才能让眼前的人真正袒露出内心呢,艾尔海森不容得知,而言语却少见地先于思维一步,毫无预兆地将他推向毫无防备的卡维。

 

 

 

/

 

滴答。

 

握着杯柄的手肉眼可见地颤了下,液面晃动,摇碎灯光和他倒映着的脸。几滴褐色的液体滑出杯壁,而卡维甚至都无暇替他不慎遭难的衣物惋惜一秒钟。

 

太满的液体总是容易溢出来,情感也是。

 

很痛吧。

 

不是询问,作为肯定句,他连逃避的方向都没有。卡维从来不知道,由三个字构成的话语原来也可以复杂到让人呼吸停滞,内心震荡不已。

 

不痛。

 

毕竟忍耐向来是他擅长的事情。在父亲罹难母亲改嫁后的那一段段孤寂时光也好,从夕匿到薄明改完第九版方案也罢,手上的伤痕总在不断变化着——锋利纸张划开的血口、陵墓塌方时为救同伴而被粗粝沙砾磨破的指腹、卡萨扎莱宫遭遇死域袭击后,于满地废墟中挖出奄奄一息的绿芽,泥土与尘灰如铭文般深深印刻在他的掌纹、还有半个月前在沙漠因剧烈撞击而留下的淤青以及今日相较之下毫无可比性的被熏伤的手指。

 

这些短暂的生理性疼痛,总有消失不见的那一天。

 

本来是可以不痛的。

 

苦难是人类命运的一部分,谁也无法替谁分担。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大多还在客厅向父母撒娇,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独自一人苦苦挣扎却无法为其排忧解难。倘若能替代母亲承受这份因自己而起的痛苦就好了,他曾有过该天真的念头,可惜创世者总在该公平的时候不公平,还偏偏给部分人安了颗能清晰感受他人痛楚的心脏。正如母亲痛苦他也痛苦,他若痛苦母亲也会痛苦,亲密之人间系着同一根无形引线,一旦点燃,痛楚便会以燎原之势蔓延、扩散、席卷,没有一方能幸免。

 

所以学会逞强是件在所难免的事情。

 

是的,本来是不痛的。

 

可在艾尔海森问及的那一瞬间,卡维却觉得痛极了。那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从足底向上,蔓延四肢,于胃部搅乱成一团,并瞬间精准地捕获心脏。紧绷的胸口毫无预兆地传来刺痛,几欲撕裂,接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四面而立的高塔轰然倒塌,错综复杂的情感满溢而出,如洪流倾倒,一切的一切都溃不成军。

 

很痛吧。

 

毫无责备嘲讽的意味,也不全包含着同情与怜悯。卡维见识过艾尔海森在教令院辩论赛上轻松让对方哑口无言的身姿以及面对一切杂音时的从容不迫,作为知论派的天才,艾尔海森比大多数人都懂得并利用语言的力量,那是股能将山壑磨成平川的强大,可此刻却只是像要抚平他内心的皱褶。

 

“嗯。”

 

卡维终于说出了口,短短一个音节却如同卸下千斤重的分量。接着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将一切疲惫吐出,又像是想将一切爱意倾述。

 

伤口会结痂,疤痕会消褪,所经历的苦难疼痛终有一日会被时间磨平成一段可以轻笑带过的故事。但故事会有间章,在命途之海颠簸起伏的船总会遇到可供停泊的港湾,偶尔坦率将脆弱坦白,也会有人毫无怨言地容纳那些伤痛。

 

尚温的咖啡被搁置一旁。平复心境后,卡维抬起头,灯光晦暗,落下的阴影使得艾尔海森脸部的棱角愈发分明,刘海垂落,略微遮挡住那双翠眸——专致、坚毅、少见地含着不言而喻的柔情。

 

卡维终于伸出了手,缓慢、笨拙、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地朝着身旁移动,这是一个准许的信号,亦是迟到的答案。触及的瞬间,他听见艾尔海森浅浅地笑了笑,反客为主地握住他淤青褪去的手腕,提起滚烫消褪的指尖,如同孩童对待其最珍爱的宝物,于已经不见痂痕的手背处落下一个近乎没有重量的吻。

 

只是一个吻,普普通通,跟无数亲密之人间所做的一样,又不单单是一个吻,而是一道横跨年岁,缓解苦楚的良药。

 

 

 

/

 

“流星?”

 

“对,流星。最近教令院传得热火朝天,艾尔海森,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知道了。”艾尔海森合上书,望了眼窗外如墨的夜色,缓缓起身,“那走吧,记得披件厚一些的外套,我可不想再跑趟健康之家。”

 

“药柜里有感冒药,麻烦不了你的。”卡维咕哝了句,随后微微睁圆双眼,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不是,我还什么都没展开呢?你就答应了?”

 

“你提这事难道不就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吗?”

 

所言极是,只不过卡维没想到艾尔海森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如何说服自己缺少浪漫细胞的恋人丢下今日所剩无几的闲暇时光去博弈一场同未来般除非到来否则不知结局的流星雨,为阐述该拗口的论题,他可在肚里打了好几遍草稿。

 

“才不是!百年一遇的奇观,不去看绝对会遗憾终身!”卡维辩解道。

 

“感谢你的解释。可不巧的是,我对这类天文现象不抱有太大的兴趣,同时也没有什么需要托付给虚无缥缈之物实现的愿望,但某人要是错过今夜,肯定得懊丧好一段时间。”

 

“说得你好像有把握流星一定会来。”卡维吐槽道。

 

“流星会不会来我不知道,”艾尔海森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换好长靴,披上披风,整理好衣领,把钥匙收入口袋,动作一气呵成,“但我知道的是,你再慢慢吞吞大抵就真的要赶不上了。”他催促似地朝卡维眨眨眼,接着推开门,独属于夜晚的气息迎面扑来。

 

穿过小小的门廊,远方的山岭薄雾缭绕,渐盈之月高悬于空。沿着弯弯的坡路,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温软的灯光,犹如颗颗坠入凡间的星辰。月光洒满延至远方的道路,艾尔海森和卡维踏着枝叶间落下的光影继续向前去,人逐渐地多了起来,孩童天真指向夜空缠问父母流星是否真的能替人实现愿望,伴侣间的脸上浮现出如初次约会时的紧张与羞赧,就连饱经沧桑的老者也会从一盏清茶中抬起头,舒展开沟壑般的皱纹。

 

流星一定回来,卡维环顾四周,不禁心想道。

 

“如果流星不来,”艾尔海森的发问来得不合时宜,“大建筑师有想好该怎么补偿我宝贵的休息时间了吗?”

 

卡维朝艾尔海森翻了个白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朝里靠近了些,轻轻触碰了下对方的手指,传递来的是仿若要将痛楚融化的温暖。

 

他们相视微笑,没入人群。

 

 

其实像看流星这种的罕见大事吧,一个人也不是很孤单,但两个人会更好些,因为就算流星不来,那等待的过程也不至于太无趣。依此类推,像吃饭这种日常小事,一个人的餐桌也不是摆不满,但两个人的餐桌会更热闹些,就算中途会因辣椒洋葱等产生今天就不该下厨房的怨念,如白开水般平淡无味的饭间闲谈也能将其冲淡。

 

命运从未仁慈,人生在世,苦难就如同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直至生命消逝的那刻前永远不会终结。

 

可即便如此,即便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数以万计,星光依旧灿烂。

 

即便,人们无法替彼此分担苦难,但还可以陪伴着共观星河璀璨。

 

所以啊,流星究竟会不会回应已经不重要了。

 

只不过,身为年长者,无论流星回应与否,卡维觉得他还是有必要以身作则,告诉他亲爱的学弟、刻薄的房东、死板的恋人——在星空下接吻虽然俗套,但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End-

 


因为存在不少意识流表达,所以非常感谢您能看到这里!

文末说明一下,海哥下班回家的时间是拿三次元秒表掐的,否则按提瓦特时间都要凌晨了。

念念碎:

十分痛苦干瞪九小时怒写八百字紧接删七百,六行读下来五句不通顺四处语病三个错别字,两分钟后一切白干!(精神状态一如既往的好.jpg)


榛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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