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倒春寒
柳江鹤离开时只留了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句:真是场漫长的倒春寒。字迹潦草,像是那人临到离开才匆匆写下。
陆青云盯着纸条看了许久,最后把纸条揉了揉,朝窗外一扔。小小的纸团落在窗下的草丛中,砸落草叶上的晨露,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繁茂的草叶间。陆青云转身出了房间,下意识望了一眼庭院回廊,才想起那人今早已经不打招呼地离开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无人的回廊下走过,将药房里需要晾晒的药材一点点搬出来。
他同柳江鹤的相识并不能说是意外。
那天天气很好,陆青云正打算晾晒药材,而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在他院子门前的,叼着根新鲜的野草,坐在门槛上看着陆青云,露出个比阳光还晃眼些的笑容。陆青云看他一眼,没有多说话,每日到他门前求医的病人数不胜数,只是个个面容憔悴,愁云惨淡,柳江鹤却懒散悠闲,看着比自己还健康许多。
“求医?”
“嗯。”柳江鹤吐了野草,指指自己胸口,“这儿被人打了,挺疼的。”
陆青云放下药材,站在院子里看着坐在门槛上的那个人,“问诊十金,开药二十,住下休养一日三十。”
“真贵,陆大夫黑心。”
“慢走不送。”
“预付一百五十金,劳烦大夫治病。”
那人抬手,钱袋便落在陆青云的脚边,陆青云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看柳江鹤,“自己找房间。”
柳江鹤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在陆青云的院子里住下了,虽然陆青云问诊后发现他并没有什么严重内伤,甚至可以说比一般人还健康许多。柳江鹤却一脸严肃地说觉得自己痛得要死了,多半是陆青云误诊,诊不出他的内伤。
“那你去找别的医术好的大夫,别整天赖在我这儿。”陆青云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翻了个白眼,还不忘把问诊的十金也揣进了药箱。柳江鹤看着他的动作,笑起来,“这世上哪还有比你还要医术高明的大夫啊?”
“别瞎说。”陆青云迈步出门,“我今日去集市问诊,你要是无事就帮我晒晒药材。”
“哪有大夫指使病人干活的?”
“你比我都健康。”陆青云侧脸看了看柳江鹤,“不乐意也随你,看家吧。”
“你说得我像你养的狗。”
“狗可比你会说人话。”
陆青云无视柳江鹤气急败坏的语气往外走,踏出院门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竟是在笑,他在院门口停顿了一下,余光看见柳江鹤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筐新鲜草药,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左右不过一些骂他的话罢了。
当时的陆青云并不清楚也并不关心柳江鹤硬要留在医馆的缘由,他只想着有钱不赚是傻子。他抬头看看天际悬日,晨光不刺眼,落在身上舒舒服服,是他喜欢的天气。他挎着药箱往集市走,全然没注意医馆墙头有几个影子落了下来。
柳江鹤一住就是一个月。
“还你。”陆青云将钱袋扔到柳江鹤跟前,“住够了就快走。”
“小大夫着什么急,该走的时候我总是要走的,说不定哪天你起床就发现我不见了呢?”柳江鹤将钱袋又推回陆青云手边,“我又不会赖账。”陆青云看了眼沉甸甸的钱袋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就不是小大夫该操心的事了。”柳江鹤笑起来,突然皱起眉,抬手轻揉自己的心口,“哎哟哟哟,好痛好痛。”他抬头看向面无表情见怪不怪的陆青云,“小大夫我这儿又疼了,你到底能不能帮我治好啊?”
“我说过了,你比我都健康,而且你上次说的是胸口疼,不是心口。”陆青云虽然嘴上如此说,但仍旧伸手捏住了柳江鹤的手腕。他摸到柳江鹤的脉搏,在温热的肌肤下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柳江鹤屈起手指,指尖摩挲到陆青云的手腕侧边,他用指甲轻轻挠了挠那处。
“干什么。”陆青云猛地抽回手,“你好得很。”
“真的吗?你再诊诊。”柳江鹤将手腕又往陆青云跟前递了递。
“柳江鹤你要是实在没事做,就睡觉去。”
柳江鹤看着陆青云拂袖而去的身影,轻声笑了出来。陆青云指尖的温度还留在他的手腕上,柳江鹤抬手将自己的指尖覆了上去,摸到了自己的脉搏,半晌后才放下来。
“真像个变态。”柳江鹤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场倒春寒持续了太久。
陆青云晨起时看见草叶上又结了薄霜,心想这鬼天气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好过,不知道村头老头儿的风湿是不是又复发了。他转过回廊,就看见柳江鹤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坐在廊下,小泥炉上温着一壶酒。
“心口疼还喝酒。”陆青云弯腰拿过小酒壶,瞥见柳江鹤眼下的青紫色,“昨晚上出去偷人了?不睡觉?”柳江鹤偏过头看了眼陆青云,“要偷也是偷你才对,十里八乡的,谁能比得过小大夫的姿色?”
“登徒子。”陆青云掂了掂酒壶,还是满的,看起来柳江鹤并没有喝,倒像是专门给自己温的酒似的。
“漫长的倒春寒啊。”柳江鹤瞧着草叶上的薄霜突然感叹道,“小大夫有没有厌烦我?”
“偶尔。”陆青云看着柳江鹤披散着的头发,实在有些看不过眼,抽过那人手里的发带,站在柳江鹤身后将他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梳理起来。柳江鹤的头发很顺,闻着有股淡淡的青草香,从陆青云的指缝里划过,又落在肩上。陆青云梳着梳着突然惊觉两人之间有些暧昧,但柳江鹤神色如常,并没有注意到陆青云飘忽出去的思绪。他往后将脊背轻靠在陆青云的腿上,仰起头看向站在身后的人,“小大夫,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走了。”
“挺好的。”陆青云沉默了一瞬,回答他。
“没钱了,住不下去了。”柳江鹤从袖子里掏出个空钱袋抖了抖,朝着陆青云笑起来,“小大夫看病着实贵。”
“嫌贵可以不住。”
“我倒觉得物超所值。”柳江鹤将空钱袋收起,突然抬手抓住陆青云的手腕,指尖在他手腕上摩挲了一下,“我给小大夫把把脉,怎么样?”陆青云看着那人的指尖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不知怎么,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柳江鹤也不回头,就这样捏着搭在肩上的陆青云的手腕,佯装认真地给陆青云把起了脉。陆青云觉得有些好笑,却任由柳江鹤装模作样。
“这摸着,这位朋友有些脾虚啊。”柳江鹤把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陆青云被他逗笑,弯下腰去,在柳江鹤耳边轻声回他,“那可怎么办呢,柳大夫?”
“好办。”柳江鹤抬手捋了捋虚空的山羊胡须,偏头看见陆青云近在迟尺的眼眸,打算说的话都顿了顿,他轻咳一声,“给你开个药方补补。”
“那药引需要用什么?”陆青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病,竟然大早上陪柳江鹤演这出戏,他直起身,听见柳江鹤的话语,“药引当然是需要柳江鹤这个大夫了。”
陆青云愣了下,抬手拍了柳江鹤的脑袋,“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柳江鹤仰头看他,“怎么不继续陪我演了,小大夫?”陆青云哼了一声,“没兴趣了。”
柳江鹤看着陆青云往外走去,手里还拎着自己温好的酒,笑起来。小大夫比他以为的有趣得多了。
柳江鹤望向不高的院墙,树影绰绰,斑驳错落。他长久地盯着某处,笑意收敛,许久之后才微微弯起嘴角,透出些冷漠的意味,“不敢进来?怕我还是怕他?”无人回答他的问题,只余簌簌风声,柳江鹤也不在意,他扶着廊柱站了起来,披在肩上的外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他依然望着院墙树影,隔了半晌才施然离开。
这天晚上吃饭时,柳江鹤咬着筷子盯着窗外发呆,陆青云也懒得管他,自己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打算去书房。他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柳江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倒春寒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陆青云抬头看了看院子框出的方方正正的天,“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柳江鹤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陆青云回头看他一眼,那人坐在桌前,咬着筷子显得食欲不振的模样,陆青云顿了顿步子,“吃不下饭?”柳江鹤闻言抬头,“有点儿。”陆青云回身进来,将桌上剩下的菜和饭都收拾干净,“食欲不振不要强求,吃点清淡的。”
“嗯。”柳江鹤笑眼眯眯,视线落在陆青云的手腕,无端让他想到“皓腕凝霜雪”来,“前厅桌上有苹果,你去拿个来吃。”陆青云端着碗筷想往外走,却被柳江鹤拉住手腕,“我来帮小大夫洗碗,小大夫帮我洗苹果,怎样?”
陆青云莫名其妙看了眼柳江鹤,将碗筷往柳江鹤怀里一推,“那你去吧。”
那人手腕在视线里消失,只留下一丝触感停在柳江鹤的指尖,分不清虚实。
柳江鹤一边洗碗一边听着陆青云的脚步声,盘算着自己到底是要离开此处桃源了,他抬头看向院墙树影,手里竹筷便已经出现在他视线望去的方向。
树影晃动,似是有什么从枝头掉落。
“什么声音?”陆青云抱着一篮苹果出现在柳江鹤身后回廊下。
“野猫。”柳江鹤无所谓地晃了晃脑袋,“来偷肉。”
三天后,陆青云起床时便看到自己的房门上贴着张纸。
“真是场漫长的倒春寒啊。”字迹潦草,匆匆写下。陆青云将纸条扔进草丛,头也不回地药方走去。那人身体健康,早就该从此处离开了,陆青云一边晾晒药材一边想,只是……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怎么他还会觉得这院子清静得让人不习惯?
风声在身后响起。
陆青云的思绪猛地抽离,随手抓起搁在一旁的药秤,飞速转身架住了朝他劈来的长剑。他往后退了一步,撞翻了晾晒药材的木架,来人蒙着面,眼神冷得如同三冬不化的雪。
“要找他的话,他已经走了。”陆青云许久没动过武,虎口被震得发麻。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在外面守了这么多天把人守丢了,来找我兴师问罪?”
“他同你最亲密。”
“他是我的病人而已。”
“杀了你,他总会回来找你。”
陆青云觉得无语,柳江鹤哪来的死脑筋仇家,真是麻烦。不一会儿,小院里没了声音,陆青云踢了踢趴在地上没了声响的人,死脑筋的人杀起来就是费劲。
院外那些人在和陆青云交手了几次后,似乎不打算再和陆青云纠缠,只在院外守株待兔起来,而柳江鹤一去不回。几个月后,院外那些人也没了踪迹,陆青云看向院墙,那里不再有莫名的晃动,只有光照下来时,枝叶落在墙上的斑驳影子。
陆青云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只不过偶尔会想起柳江鹤现在是死是活。
三年后。
仍是那个院落,只是院门比之三年前更显陈旧斑驳。
柳江鹤仰着脖子,看向背着药箱刚出诊回来的陆青云,满是血污的脸上陡然露出笑意,他想站起身,但实在没有力气,只好倚着院门瞧着那人慢慢走过来。陆青云弯下腰,抬手触到他脸上的血痕,那血是新鲜的,粘在指尖顺着关节往下流。柳江鹤别开脸,躲开陆青云的手,“别碰,脏得很。”
“伤哪儿了?”陆青云问他。
“没有伤,别人的血。”柳江鹤笑着,用手中那柄扇骨都快碎完了的折扇抵着陆青云的腿,他手上无力,抵着腿的扇子不断下落,直到搭到陆青云的鞋面上,扇骨上的血也滴落在陆青云的鞋尖前,柳江鹤颇有些无奈之感,嘴里头依然没一句实话,“我天下第一。”
“别骗人了。”陆青云皱眉,摸到那人眉骨上的伤口,皮肉外翻,是刀剑所伤。
“真没骗你。”柳江鹤想抓住陆青云的手,却因着无力,只好由着陆青云伸手摸到自己眉骨,侧脸,手臂,腰腹上那些交错纵横鲜血淋漓的伤口。
“还活着真是奇迹。”陆青云站直身体,看着倚着院门仰着脖子瞧着自己的柳江鹤,他的脖颈上鲜血淋漓,映着他白瓷一样的皮肤。
真是只矜贵的江上野鹤。
陆青云一边想着,一边俯身揽住柳江鹤的腰,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扶着几近瘫软的柳江鹤进了院子。身边人的血腥味冲着陆青云的鼻腔,他闭了闭眼,想着自己认识柳江鹤真是命中有劫。他偏头看见柳江鹤垂着头,鲜血从他的侧脸滑落下来,滴进衣领。
算了,陆青云叹了口气,算了,合该他命中有劫。
名叫“柳江鹤”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