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斋写乐的如梦之梦
几乎是一夜之间,以简练大胆的线条,夸张古怪带有几分色气表情的歌舞伎名角肖像画,风靡席卷了整个江户,包括剧场,茶屋,书屋,地摊等街头巷尾。
28幅一个系列,人物背景则用了云母石打碎,碾成粉末的岩石颜料黑灰单一色。这种黑灰色苦中带甜,浓重又不压抑,层次丰富。像极了宇治抹茶的味道,涩涩的却带着一股清澈澄明,最后还会泛起一丝淡淡的甘味。一种涩到深处的豁然开朗。深而透气的黑灰色让前面表情韵律十足的人物不躲不闪一头撞入心间,不禁要被这夸张精密的计算吸引压倒。这种手法简直就像是凭空而降的赛博朋克,震惊热闹了当时的整个浮世绘画坛,而且,还是一位从未出现过的画手——笔名东洲斋写乐。
写乐是谁?从未见过的画风,谜之又迷。
这并非无中生有却是无中生有。28幅作品一下子就被茑屋重三郎这位出版界大佬一眼钟情出版。没错,这就是茑屋書店的大前生。宽政6年1794年5月的某天,一位无名画手就这样一夜登场,而且以最高级的「云母粉拓版」鲜烈登场。不仅仅因为画中人物是屈指可数的歌舞伎名角,也足以看出出版商茑屋先生对这位无名画手写乐的偏爱。然而奇妙的是,写乐到底是谁,连出版商也未曾谋过面。这种超乎寻常的手法对普通百姓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成为了褒贬不一的热门话题。也因此茑屋出版抓住这一商机,督促写乐并迅速发行出版了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可是,在短时间内,画手写乐的作品⻛格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特写头像到全身像,从大尺寸到小尺寸,从无背景到舞台背景,随之而来的便是作品出版数量的急剧下降。从写乐首次亮相到突然销声匿迹也就大约10个月左右。一颗彗星划过。
从堂堂大特写大家功底的登场到⻛格的变化多样,也有人怀疑是不是包括葛饰北斋,喜多川歌磨,歌川广重等多个画师集团和出版界的一场阴谋。在当时确实是一团谜。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明治以后,学者们开始对浮世绘进行了反复研究重新评估,才慢慢揭开了有关写乐真实身份的谜。根据大量证据,得到较为统一的认可。他就是住在八丁堀阿波的能剧演员⻬藤十郎兵卫,笔名东洲斋写乐。即使现在他的身份已经几乎被确认,但仍然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凿。或许也是大家的善意默许,不想百分之百去下定论,而为有这么一位神秘鲜活的人物而保留一点传奇。比起历史,传奇总是令人愉快。传奇的背后必然也有其相关的事实。戏剧性如横空出世,虚无梦幻般转瞬即逝。如梦之梦,是真是假他到底是谁,终究也没有那么重要。好的作品就在那儿,这已经足够。
图片▲「江户兵卫」
这幅「江户兵卫」,作为新手实在可以说是最高的杰作了。这种大判特写,而非当时惯用的突出歌舞伎演员全身动作、姿态、服饰为题材的一般构图,最大限度将注意力集中在表演者的表情上,使观者能对表演者的表演及其内心的变化留下深刻印象,从而将演员与角色与观者三合为一,投入沉浸在同一段情绪中。这是史无前例的,省略所有与主题无关的细节,除了这些大胆而夸张的面部表情。
那几乎要瞪出眼球的眼珠,初看也并没有显出那种惯常的恶人脸,但是,红色倒八字眼眶线,白多黑少的一对斗鸡眼,以及上扬的宽眉,扁平刻薄下垂的嘴组合在一起,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副狡猾阴险的恶人脸,栩栩如生。还有,这双失去比例,不知怎么长的,怪诞且又小得可笑的手,却让你看一眼就无法忘记。如此夸张变形的脸部表情,远非现实中有。这种极不平衡的关系中,却的的确确可以找到一种平衡,是此时此刻画者与表演者的共情,是内心写实,或者也可以叫做写心,临场感十足。只有这样,才有感染力,才能一下子俘虏你心。
▲「三代目泽村宗十郎之大岸蔵人」
这幅「三代目泽村宗十郎之大岸蔵人」也可以说是演员的肖像画。画中人物是第三代泽村宗十郎在「花菖蒲文禄曾我」第五幕,以扮演复仇者身份登场的人物。泽村宗十郎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俊美男子。第五幕讲的是他饰演的大岸藏人在衹园茶屋和他弟弟的仇人对峙场面。脸部一个大特写,从扮演者的面部表情中,看到的不仅是角色的心理状态,扮演角色的演员的紧张气氛也被传达了出来。一瞥,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但瞪得圆睁睁的眼睛,把当时突然惊愕的一刹那就直接地传递给了你。这种对弟弟仇人愤怒却藏而克制,和以大局为重善解人意的复杂情绪被刻画得恰到好处,也同样使大岸藏人这个人物角色更加有血有肉有情有感,鲜活起来。给人一种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能迎刃而解的安心感。儒雅⻛流尽在其中。扇子上漩涡流水纹样是出于能剧的流派 「观世流」,因此这种水纹也叫「观世水纹样」。
▲「初代中山富三郎之宮城野」
「初代中山富三郎之宮城野」 实在是画得太过份了。脸颊一侧清晰整⻬的云鬓挂下两三条⻘丝、粗细不一的上下眼眶、弯而笑眯眯的眼睛、抿着嘴笑得可亲可爱的表情、小而纤细粉嫩的手,翘着兰花指抓着衣领,这些动作表情,分明是一位含苞待放羞涩的少女形象……但是,丰满的下巴、肥肥的耳朵、大大的鼻子,又让人觉得哪儿不对劲,好在黑灰色云母粉寂静的背景让整个画面安定不浮躁。这种违和感会让你回味上瘾。惟妙惟肖。其实这就是歌舞伎女⻆,初代中山富三郎的特征。
歌舞伎、能剧和京剧一样,起初⻆色都由男性饰演。或许是因为写乐本人也是能剧演员,他画的歌舞伎演员的肖像与其他画师不同,他不是去美化形象或突出主观,而是抓住并强调扮演者的个性特征,以及扮演者入戏的状态去画。他们是剧中人物,同时又是旁观者,他们才是最会去研究感知什么样的表情动作才是角色本意的群体。他们通过扮演女角,在女体上再现幽玄之美,这也是他们在舞台上描绘的梦想,处处为观者着想,超越自恋境界以融入统一,从而真正到达无我的理想彼岸。如初见,又似曾相见。也因此写乐的画特别诚实真切,甚至能听到⻆色与演员之间的窃窃私语,完美统一。
然而,人终究不能完全与他人感同身受,也正因为如此才更珍惜彼此之间哪怕一瞬的默契。是刹那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