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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与刀 II:白帷主 第一回


由帝京二条城出发,沿御池大道一路向西,经过樋口、南原、御堂殿,不出两刻钟的功夫,便可到达一处名为“太秦”之地。

太秦得名的缘由,传闻是当倭国雄略天皇的治世之时,有一中华豪族自西徂东,跨海而来,定居于此。那豪族之首名为秦酒公,乃是秦代始皇帝的后人。

此翁奢华盖世,单是随身携来的那流纹华彩的绢布,便堆积得如山丘一般。倭人见之大惊,从此便尊称秦酒公为“太秦公”。而“太秦”二字读音便与『高如山丘』相同。

此外另有一说,称秦酒公不过是区区一贫困潦倒之渡来人,其富贵荣华的传说,皆是其后人渲染增饰。这后人便是在飞鸟时代出仕圣德太子、位居大华上的秦河胜。

他在此地创建了一所宏大的佛寺,名为“蜂冈寺”。因为本是秦氏的家庙,后人俗称之为“秦公寺”或“太秦寺”。这地方也就因寺而得名“太秦”。

其实无论哪一种说法,也难免穿凿附会,指鹿为马。然而这些传闻,亦可佐证太秦历史之悠久。至少,那太秦寺如今仍在,也确然是飞鸟时代的创造,只不过已更名广隆寺了。

此地虽不当交通要道,却因密迩京都,山川秀丽,正如大唐长安之曲江池,乃是诸侯百姓,武士文臣,墨客骚人,高士美女们游春赏秋的名所。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鳞次栉比,颇为繁盛。每逢天和景明之时,但见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蔚为都下大观。

此时此刻,当蜂冈寺建成一千年后的嘉永五年十月廿三日(西历一八五二年十二月四日)便是个京中士庶坐享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吉日。

就历日而言,十月下旬,虽然已近霜月,节气也早过了小雪,眼看便是大雪;然而就天象时序而论,京都却绝非严冬,而正当天高气爽、红叶摇曳的锦秋时节。水尽寒潭,烟凝暮山。太秦道上,游人如织。或徜徉散策,或席地飞觞。偶有醉人狂言乱闹,略杀风景,大家却也不以为忤。

只有仰赖神君家康公庇佑、今将军德川家庆公治下的盛世,才可见此等“莺花无限日高眠”的太平景象罢!

然而在游人之中,却有那么一位众乐而不能独乐的少年。

但见他愁眉不展,袖手彳亍,神色惘然,不看路,亦不看人,彷佛是正在魂游物外。那荔红蕉黄的红叶没能吸引他的青目,那云淡天高的青空他无心仰望。便是路边正当豆蔻年华的游女们热情似火、千娇百媚的曼声招揽,也没能让他转一下眼珠儿。

传说大唐有位名诗人叫做贾阆仙,一日闲步长安市中,忽得二佳句,乃是“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正得意间,忽又觉得“僧敲月下门”更佳。一时拿不定主意,低头行路,吟哦不已,以至于冲撞了大官的轿子也不自觉。此刻这位少年倒是颇有些贾阆仙那般苦恼而困扰的气派,他一路行来,冲撞的行人可也不止一位。

只不过贾阆仙冲撞的,恰好是有文章北斗之称的韩昌黎,因此不但不怪罪他,反而与他一同切磋那用字的优劣。这少年冲撞的皆是凡夫俗子,换来的自然也是厉声的咒骂呵斥。然而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么继续茫然无措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少年忽觉周身似有寒气袭来,彷佛是来到了某个空旷所在,之前那熙熙攘攘、人声嘈杂的气氛,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定了定神,向四周一张望,不觉顿足苦笑。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是走出了太秦的街道,来到了更西边的帷子辻。由这里若是再向前,便要走到化野的念佛寺、莲台野以及小仓山了。那可不是什么惹人喜欢的去处。少年叹了口气,决定找处市肆讨碗茶喝,歇息片刻,再转回太秦去。

然而正当此时,他耳朵里忽然传进一阵吵嚷。

“这等不堪入目的画,也敢要十贯大钱么?!大爷我……”

这声音嘶哑粗鲁,不可一世,大约是来自大阪、播磨一带那种有几文村钞就鼻孔朝天的土财主。

这人话音未落,便被另一个声音狠狠打断:

“瞪起你那老牛眼睛给我看看清楚,这是何人的画!若不是今日急等着用钱,十贯钱别说整张的画,你就连这个落款也买不下。”

反唇相讥的那位,听起来像是年轻少女,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罢。但那音色除去少女的清脆爽利之外,还包含着些其他的味道在里面。是什么味道呢?

凶狠,霸道,放肆,好像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意味,虽然吐字很快,但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尖锐又沉重的力道,简直就像一柄能劈金碎石的利刃在迅速果断地挥斩一样。

听到他们在争论画,这少年有了点兴趣。他回头定睛一看,有人在路边摆起了一个画摊。几根竹竿挑着七八张彩墨画,四五个衣着艳俗的买主正围着品头论足。

摊主是个一袭黑衣、腰间带刀的年轻武士,大约二十六七岁,戴着顶斗笠。那衣服和斗笠上的家纹看着有点像越后的上杉家。他手插在袖子里,站在画边一言不发,眉目低垂,像是在闭目小憩。

而在跟那群买主之一争吵的,是个穿灰色衣服的小伙子,肤色白皙,眼睛很大,头发蓬乱。他没有带刀,不知是个低级武士,抑或是那黑衣武士的侍从。年纪应该和这少年相差无几,怪不得声音听起来就像小姑娘似的。

比较奇特的一点是,那小伙子并没有站着,而是坐在一把有点奇怪的椅子上。那椅子下面钉着块厚木板,木板上安着四个轮子,大约是能推着走的。

少年好奇地踱过去,看这场争吵会怎么继续发展。

因为小伙子刚刚说了“看清楚这是何人的画”,那土财主便哼了一声,眯起眼睛弯下腰去审视画上的落款,小伙子的手指正戳在落款上。

土财主的肚子颇为肥硕,弯腰弓背实在是有点费力。他看了半天,不得甚解。于是直起腰来,拿手背擦擦脑门和两腮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质问:“这……怎么?这落款,有什么了不起?”

小伙子挑起眉毛,呲牙一笑。“不识字罢?”

土财主粗壮而黑黢黢的脖子眼看着变成了黑红色,膨出了几根筋来,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不识字,我就念给你听。”小伙子撇撇嘴,用手指戳着墨迹,一字一顿地念,“樱、内、下、总、介、长、良,下面这个是别号,梨、花、主、人。嗯?如雷贯耳吧?”

“没听说过。”这下子土财主像是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穿灰衣的小伙子颧骨上冒出淡红色来,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说什么!?”

“樱什么内是哪路的鸟人,梨花主人又是什么,大爷我西国上下哪个地方没去过,便是朝鲜、唐土,也曾走过几个来回,没见过画得这么差劲,又自大得这般不得了的货色。”土财主得意洋洋,俯视着那小伙子,唾沫星子在阳光中飞舞。

“你——”

小伙子还想回嘴,卖画的黑衣武士忽然快步走过来,拦在了两人之间。

“义虎,先别说了。”武士低声喝道。

“别叫我义……”叫义虎的小伙子想要抗议,但是黑衣武士没搭理他。

“客人,得罪了。”武士向土财主略一低头,做出一个有些窘迫的笑容,“我这位弟子年纪轻轻,不太会讲话,多有冲撞,还望谅解。这拙作,客人若是垂青,也可让些价格。”

土财主翻翻眼睛。“你就是画这些画的樱什么内什么?”

“在下樱内下总介长良。”武士说道。他的语气并不谦卑,而是明显压抑着不少火气。

“你这画能便宜到多少钱?”土财主问。

“若客人是诚心想买……”叫樱内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半贯钱也就够了。”

土财主惊愕地挠了挠头,“自古道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像你们两位这样,先一个漫天要价,后一个就地要价,我倒是第一次见。”

“弟子年轻气盛,胡乱开价,客人请勿介意。”樱内下总介说道。

“嗯,大爷我不介意。”土财主说,“那你也不介意大爷我还个价吧?”

“您请说。”

“我给你一文钱。”

“什么?”樱内冷冷地盯住土财主,手慢慢从袖子里滑出来。

“因为,你这破画呀,就只值一文钱!”土财主咧开嘴巴,露出肥大的粉红色舌头,“你以为我打算买回家挂起来?实不相瞒,我是打算买回去,给老婆包河豚鱼的!”

围观的众人随着他一起呵呵大笑起来。

樱内皱起眉头,拳头慢慢地攥紧抬高,像是要给那轻薄放肆之徒来上一拳。但是下一个刹那,他又坦然地交叉双臂,放回了袖子里。

“若是拙作不入客人的法眼,就请自便吧。”

冷静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樱内就自顾自走到一旁,继续闭目养神了。

土财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一起冒了出来。他一边用袖子揩抹着,一边一步三晃地跟那群狐朋狗友走掉了。

之前还算有点儿热闹的画摊儿,现在只剩下了两位卖画的,和这位一直旁观的迷惘少年。

原来这少年姓吉冈,名叫米次郎,生在江户新桥,今年年方十四岁。虽然年纪轻轻,又只是个小商人的儿子,却自幼便颇有绘画的天赋,年仅十二岁便师从江户的一代浮世绘国手歌川国芳,与年长他六岁的落合芳幾是同门师兄弟。他在锦绘方面得了老师歌川国芳的绝世真传,专精的是武者绘和役者绘,人家都说他的画活像歌川年轻时的翻版。如今在关东地面上,他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然而他并不为这点成就满足。夜深人静,他对着自己的作品端详来,端详去,越看越不满意。啊呀,有一天,吉冈忽然想明白了,他全然没有自己的风骨,没有任何一笔是属于他吉冈米次郎的,每一笔都是老师歌川或是师兄落合的。这样下去怎么行呢?难道一辈子只是披着别人的皮毛画下去吗?

吉冈越来越苦恼,画也作不下去了。他向歌川先生告了假,藉口缺乏灵感,想去外面走走,纵览水色山光,开拓一下心胸。

他直奔京都,因为觉得这里是大八洲的人文渊薮,说不定能寻得些许高人,给他一个当头棒喝,让他茅塞顿开,领悟到非同一般的鲜活境界。可能这样外出寻师多少有点对不住自己的恩师,不过吉冈目下就像个急于成佛的比丘,巴不得跟野狐学坐禅,哪儿顾得上天台、华严宗派之分呢。

可是在京都徜徉了一个月,吉冈米次郎彻底失望了。人人道是京洛繁华,人杰地灵,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派俗不可耐。上至公家大名,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所欣赏的无非也还是歌川先生和弟子们那一派的风气。他还看到了不少自己的画作,有些只是下三流的习作,却被挂在书店里当作珍品叫卖。

吉冈只觉得自己被丢进了三九寒冬的鸭川,从心眼里凉到骨头里。

他在壬生寺的下处大病一场,发了三四天的高烧,今天勉强好了一点,同舍的客人劝他去城外走走,晒晒太阳,赏赏红叶,大概能对病体有点改善。他心想,局蹐在这客栈里徒自烦恼也无益处,他外出求师的希望怕是难以如愿了。不如索性在京里游玩几天,便回江户罢。就这么着,他接受人家的劝告,信马游缰地走到了太秦。

太秦的美景并没能让他真的解脱烦恼,走来走去,他又开始在心里琢磨这些折磨他已久的纠结念头。琢磨了失神落魄,便走错了路,谁知无巧不成书,竟然在帷子辻给他撞上一位同行,而且那画作,他远远打眼看去,便觉非同寻常。再加上那位叫樱内的画师与土财主争执时的不卑不亢,更令他感到,这正是他寻觅已久的高人。

见那一群俗人已经不见踪影,吉冈米次郎便按捺着欣喜急切的心思,快步上前,认真端详起樱内的画来。

啊呀,这是怎样的匠心独运,鬼斧神工!

若不是有那几条肋骨挡住,只怕吉冈米次郎的胸口都要炸裂开来了!

“好……好啊!”他嘴唇颤抖着,只会说出这么两个字。

这岂不便是他一直在渴求的“不一样”的气质么?这岂不便是那一洗浊世秕糠的抉云汉、分天章之手笔么?

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称赞这不世出的绝作了。

不知不觉中,吉冈竟然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墨迹尚且新鲜的纸张。那笔触彷佛在吸引着他的魂灵,能够让他离开这纷扰浮世,身披云锦,骑龙白云乡中。

然而他的沉迷迅速地被打断了。

“喂!”

一声断喝。他吓得一惊,连忙缩回手。那叫作义虎的小伙子正横眉立目地看着他,眼神煞是凶恶怕人。还好义虎只是坐在椅子上,多少减了几分威势。

“这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小子,竟敢乱碰樱内大人的画?”义虎喊道。

吉冈连忙躬身道歉,“对不起,小生实在过于喜欢这画作,一时就犯了糊涂。”

义虎冷笑一声。“你也懂画?”

“小生的贱名是吉冈米次郎。”自己怎么也算是绘事行当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如果报出名字,大概就能获得谅解罢,吉冈心想。

“没听说过。”义虎说。

“义虎,你又得罪客人了。”一旁的樱内张开眼睛说道。

“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义虎,我的名字是夜……”

樱内没理睬义虎,径自走向吉冈,深施一礼。“多有得罪,请勿见怪。是吉冈君吧?”

“正是小生,您叫我米次郎便可。”一位武士向自己行此大礼,令吉冈米次郎甚为惶恐,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跪下还礼,但是正犹豫间,樱内已经站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画了。

“在下是樱内下总介长良。”樱内说。

“久仰高名。”吉冈奉承道。其实内心里他和那位土财主的想法是一样的,没听说过呀。如果他和他的弟子义虎同样没听说过他吉冈米次郎的名字,那显然也不是在行内混迹过的。不过既然这位樱内画技如此高超,想必是全无师承,自出机杼的天才,想到这里,吉冈更觉不敢怠慢。

樱内向他微微一笑,吉冈觉得这笑容甚是好看,甚至带了三分女子的温柔气。“吉冈君,是玩笑话罢。何谈‘久仰’?须知在下本不是绘师,乃是一位刀工。”

“刀工?”吉冈摸不着头脑。

“便是铸造刀剑的人了。”樱内解释道。

“啊!小生明白了!”吉冈说,“就好像伊势的村正家一样……”

“村正家做的是妖刀,你胡说些什么啊!?”义虎气呼呼地插进来纠正。

樱内并未介意,摇摇头道:“世上没有什么妖刀。吉冈君,似乎很欣赏在下的画?”

“岂止是欣赏!”吉冈脱口道,“樱内大人的这作品,简直是令小生五体投地的了!若不是小生已辱拜师门……”

“嗯,看你这小邪魔,年龄不大,却懂得欣赏樱内大人的画,可以算得世间凡人中较为堕落的了。”义虎说。

吉冈也不知义虎这一套莫名其妙的说辞究竟是在夸赞还是贬低自己,只得充耳不闻。他接着对樱内说:“不懂得欣赏这样名作的人,若是普通人,只算得上凡夫俗子。若身为绘师,那必定是三脚猫了。”

“喔,这么说来你就是四脚健全能抓耗子的猫咯?”义虎说。

樱内走过去,扶住义虎的椅背,把那个奇怪的、安了轮子的椅子一直推到了几丈开外。义虎无法反抗,只能气急败坏地喊着些什么,吉冈似乎模模糊糊听到“晚上让你知道厉害”“刀的厉害”“女人心、海底针”之类。

吉冈这才知道那椅子的作用。

看到樱内拍打着手走回来,吉冈吞吞吐吐地问,“樱内大人的弟子他……”

“因为到处惹是生非,腿被人打断了,不能走路。”樱内绷着脸回答。

吉冈深感敬佩。“您竟愿意这样细心照顾一位身患残疾的弟子,真可谓……”

“是不得已而为之。”樱内说,“还是说说拙作吧。吉冈君似乎是个中高手。”

“高手不敢当。”吉冈道,“但小人阅画甚多,从未见过像樱内大人这样精妙绝伦的笔触。就说您这幅——那土财主竟敢如此轻蔑,十贯钱还枉自嫌贵——您这幅……武士挥刀斩杀少女的名作,这大胆的用绯红色涂抹出鲜血四溅、触目惊心的凄惨场面,自从有浮世绘以来,尚未……”

吉冈激动地说着说着,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樱内正用诧异而疑惑地眼神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他只好停住话头,讪讪地说:“小生……草野下才,不知分寸,妄加评论,如有失言,望樱内大人饶恕……”

樱内连忙摇摇手,“没有,吉冈君的称赞令在下很是感激而又惭愧,只是在下这一幅画,并不是武士挥刀斩杀少女,那些绯红色也并不是鲜血……”

吉冈瞪大眼睛又凑近观摩了一番,可他怎么看,都觉得那确实是描绘杀人的惨剧。“还请樱内大人指教,这画的是……”

“这画的是少女准备骑马去见丈夫……”樱内吞吞吐吐地解释,“就是,就是织田家的阿市殿下要去见浅井备前守长政大人……绯红的这些是骏马的毛色……”

吉冈米次郎愕然良久,不知所言。他寻思了一番,又指着另一副画问道:“那这幅身怀六甲之女子被倒吊起来严厉拷打的……”

“不……这是画的狸神松山隐神刑部用自己的睾丸变化出一艘战船。”樱内说。

“这一幅总归是淀殿在大阪之阵败北后抱恨切腹之像吧?”吉冈拍马屁屡次拍在马腿上,几乎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是紫式部在插花……”

吉冈放弃了对樱内画作的评论。“总……总归呢,樱内大人的作品,每一幅都是传世之作,恕小生直言,您一定无法想到,小生追寻这样的画作,追寻了有多久,请您告诉我,它们要卖——唉,说‘卖’可真是亵渎了,不过,您愿意出什么价格呢?”

樱内的眼睛一亮。“什么,吉田君是说,愿意买下拙作?花钱买?”

吉冈米次郎拼命地点着头:“求之不得,就请樱内大人赏一个价格。”

义虎在远处连喊带叫,一边还挥着胳膊比划着什么。

樱内吐出一口气,急切而又犹豫地说了个价格,像是为这个要价而很不好意思。

“那就……五贯吧。”

“您不要开玩笑……!”吉冈简直不敢相信。

“三……三贯也行。”樱内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掌心摊开。

吉冈把手伸进袖子里摸钱,结果他脸色一霎时惨白了。

“樱内大人,小生……”

“吉冈君?”

“今天出门匆忙,没有带钱在身上。”吉冈的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沁出汗珠来,“小生真的不是欺骗您,您可愿意稍候些许时候,待小生回城去取,下处就在京中壬生寺……”

樱内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无比哀伤。吉冈此刻只恨自己找不到一个坛坛罐罐钻进去。可那眼神很快又变得平和安定了。

“不必了,吉冈君。”樱内说,“何必为了几幅没人要的画多跋涉一遭呢?”

“樱内大人,小生真的是喜爱您的画!没有半点虚言!”

吉冈跪倒在地,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樱内慌忙伸手将他扶起。“吉冈君,不要这样!”

“求求您,樱内大人,就请您让小生满足这心愿,往返不出一个时辰……”

“你拿走罢。”樱内说。

“啊?”吉冈诧异地抬起头。

“既然吉冈君是真心地喜爱,就拿走好了。”樱内温和地笑着,“三天来,吉冈君是第一位欣赏在下的画的客人。而偏偏却没有带钱。这大概,也是一种孽缘罢?而即使是孽缘,也要努力成全,不然岂非忤逆天命么。”

“樱内大人……”

这下,吉冈真的哭出来了。

樱内默默地把画一幅一幅从竹竿上取下,卷好,扎紧,塞在吉冈米次郎的怀里。吉冈感到自己像做梦一样。

“我该如何回报您,樱内大人?”他像是在喃喃自语。

“做个好人。”樱内下总介说。

 

吉冈米次郎带着樱内的画作回到了江户。那之后,他和师兄落合芳幾潜心钻研十年,终于由樱内的笔法与构图领悟和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绘画风格,这种绘画以精细而狂放地展现各种血腥、凄惨、残酷的历史与虚构的残虐事件为主,既为幕末时代动荡不安的日之国历史做出了完美的艺术注脚,也为后世的日本绘画开创了无数法门。

他后来更名为月冈芳年,亦即是明治时代震烁一世的浮世绘师大苏芳年,而他创造的这一流派,被称为“无惨绘”。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只剩下樱内下总介两袖清风地站在帷子辻的路边。

“把我弄回来呀!”

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义虎大喊着。

樱内扭头看了看,只得走过去为义虎推那椅车。

“嘿,樱内,你敲了那冤大头多少钱呀?”义虎很是兴奋地问,“我饿坏了,晚上想吃点好的。”

“没有要钱。”樱内苦涩地说。

“什么!?”义虎尖叫起来,“没有要钱!?”

樱内点点头。

“那为什么要把画给他呀!?”

“不白送给他,难道还能卖得出去吗?”

“那……那今晚……”

“恐怕今晚,我们只能在这帷子辻露宿旷野了啊,”樱内把手放在义虎的肩膀上,轻轻揉按着,“——天龙切夜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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