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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高利（7）
“你看。只要想做的事情就很容易。”胖夫人说。
她正抓起成串葡萄塞进嘴里，光是欣赏她吃东西的样子就已让人没了欲望。胖女人横躺在床上，是座不亚于格里高利的肉山。肉色的蕾丝衣服罩在她身上，如同盖在生肉上的帘布。有朝一日，逍遥城的生物学家们弄明白所研究的“基因”和“遗传”为何物后，他们会公然宣称，肥胖、暴虐都可以通过某种他们没有实际操作过的方式传给下一代。
“分明是你干的，为什么说是我杀了他！”瘦高个儿吵嚷起来，声音尖弱得像个娘们。他叫嚷起来：“匕首是你掷出去的，人是你杀的！”
“我可没对外宣称格里高利是你杀的。但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你现在推门出去解释，看看城堡里谁信，去啊！你连个飞刀都丢不准，别站在那像个娘们似的抱怨，快过来！今晚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干。”
“本来我表演的就是丢不准！谁想去马戏团看绑在轮子上人身上插满飞刀，想看死人去绞刑台前面看得了，还有大集可以赶，热闹的像过年一样！”
瘦高个完全不想靠近吱嘎作响的大床。他不得不承认，加冕仪式跟绞刑架环绕的集市一样热闹。曾经他跟随流动马戏团，特别喜欢往吊死人的广场前凑。想起匆忙的加冕仪式，瘦高个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胖夫人找来的群众演员站在台阶下山呼万岁的表演太过投入，整场仪式下来，汗水濡湿了紫色王袍下的配色滑稽的丝绸衬衣。
“少在这儿跟我小嘴叭叭的。要不是靠我，你能爬到盟王的座位上？不是靠我，你觉得格里高利会给一个耍飞刀的安排宫廷要职？你可别把自己说得跟朵白莲花似的，自己干过多少脏事心里别没数，格里高利是让谁准备毒药，又让谁买通翠仙家的厨子给那黄毛丫头下毒的？全是你！”
“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活得更好！”瘦高个尖叫起来，啸音从开着的高窗冲出城堡，越过高墙，砸在湖面激起一阵波澜。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却闪烁飘忽，紧张得仿佛生怕有冤魂前来索命。
“你试试，有本事就试试。离开我，不超三天必死无疑。除了丢飞刀和乱花钱，你有什么本事养活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桥对面的红色砖房里那些女人的事！”
两口子互揭老底时，格里高利没闲着。胖墩墩的幽灵在开着窗户的墙前穿来穿去，他又蹦又跳一门心思要把受气的瘦高个从窗边推下去。
“又是风！该死的风跟来了！”
“说不过我就不要找这么荒谬的借口！快上床！”
“烦死了，烦死了！”瘦高个疯狂挥舞双臂和看不见的风搏斗起来，“还有你，婆娘！给我闭嘴！”
瘦高个烦躁不安，他用力摔上百叶格窗格。格里高利的头从窗外钻出来兴奋的瞧着普拉切特和莉，眼神中迸发出来的目光不亚于发现财宝的海盗。
“你们看，这事儿有门儿！”格里高利兴高采烈，不由加快了在仇敌身边转圈的速度。凄厉的尖笑声中，亡魂的身体迸发夺目荧光。
“这股风总跟着我！”
登基不到一天的摄政王在窗边挥舞手臂，他疯狂哀嚎试图赶走形影不离的风。格里高利手舞足蹈，制造让瘦高个心烦不已的旋风。他不知道这么做会给仇人带来何种后果，但只要看见瘦高个烦恼频生，格里高利就很开心。
“他挺能干的。如果没那么坏，说不定是个好国王。”莉小声对普拉切特说。女孩看着格里高利，幻想着因为转得过快突然跃回生者的世界。
普拉切特对莉的疑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死神今天遇到的坎坷和怪事太多，以至于对格里高利鼓动起的阴风，惹得大活人为之不悦毫不在意。
“最近逍遥城流行的小说里经常有那种设定。”莉试图发明一套全新理论让自己信服，“主角的什么第几感比较强，可以察觉鬼魂、灵体的存在，还能和他们沟通。我觉得瘦子可能是这种体质的人。”
普拉切特默不作声，装作没听见莉的自言自语。在死神的业务范围内，他只知道天赋异禀的乡野神婆或后天努力的法师有这种本事。至于死了之后还能在生死之间影响到另一个世界的凡子，简直闻所未闻。
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天的事情太多，我......
普拉切特束手无策，烦闷与忧郁擅自架起名为愤怒的大锅，还不忘朝锅下添上形似老福特面孔的干柴。锅里盛满负面情绪，多得随时会溢出来，它们欢欣雀跃，等着普拉切特自己动手在内心点起火来。
一声惨叫，惊得普拉切特和莉扭头观望。和阴风搏斗的瘦高个儿失去平衡，他踉跄着越过窗沿，汗水浸透的手掌没能扶稳窗台。百叶格窗在这幕戏剧里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同时为闹剧增光颇多。夜风恰好徐徐推开高窗，惊呼卡在加冕为临时摄政王的瘦高个喉咙里，他连抓住百叶窗格的机会都没有。窗外扭曲的植物闪出位置，避之唯恐不及，不规则石片泛着苔藓特有光泽，它们久未露面，迫不及待迎着瘦高个的脸撞过去。
绝望呼号跟在结实的落地回响之后，声音闲庭信步似的从窗外溜达进卧房，提醒在场所有人，又有倒霉蛋平地摔死了。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正嚼葡萄的胖夫人大惊失色，葡萄粒噎在喉咙里，她脸色逐渐由白转红，由红变紫。肥胖身躯如同蛆虫般在床上痛苦挣扎，不一会像泄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
“哈哈哈！看，谁说行不通。这不成了吗，而且一下子干掉俩！”格里高利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他在半空上下翻飞，兴奋的唱起歌来。
“有志者事竟成呀！”格里高利说。
片刻后生死之间里多出一瘦一胖两个人影。普拉切特的公文包深处传来不耐烦的打字声，能浮现出文字的纸对临时加班的境遇十分不满，报复性的打字声连绵不绝，字符落音一声高过一声。死神感受到敲打字符的震动，他赶忙拉开公文包，不等伸手，莉抢先一步抓出报纸，整个展开。
四开大的报纸幅面挤满密密麻麻的铅字，油墨间透着股愤怒，字里行间挤满表达不满的叹号，莉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见过文章里出现如此多的感叹符号。对开的纸上，一半写着瘦高个的生平，另一半是有关胖夫人的事迹。男人的故事很短，他老婆的生平则丰富多彩。关于胖夫人内容的字号一缩再缩，甚至挤占瘦高个那版多余的留白。临时加班赶稿，让神奇的纸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有仔细斟酌措辞和排版。
“我这是已经死了吗？”
创造七国盟王最短在位记录的瘦高个看起来呆愣愣的，他目光涣散没从永生难忘的死亡里回过神。缺乏色彩调剂的生死之间，他是最冷静的一位。比抓着头发抱怨还有很多美食没能享用、对权利恋恋不舍的胖夫人，以及大仇得报的格里高利举止更接近正常人。
“呃……是的，先生。”
普拉切特上前一步。他内心的烦闷溢出来盘踞眉心，索性在那拧成个死结。入职死神以来，普拉切特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职业规划在一天内土崩瓦解。
“那真是太好了！”瘦高个没有读懂死神的眉头紧锁，他如释重负露出枯树生新枝的笑容，“请问，死神在哪？”
“我就是。”这是普拉切特成为死神后，第一次不想承认如此光荣的身份。“恕我直言，今日的死亡名单上本来没有你的名字。”
“没关系，可以加塞吗？”瘦高个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他上前一步攥紧普拉切特的手，饱含深情对死神说：“我是胆子小，不敢自杀，不管怎么想自杀都挺疼的。活在老婆阴影下已经够糟了。下地狱和我之前的境遇比起来，应该算悠闲的假期。死神大人，地狱怎么走，你带我去还是我一个人去？”
瘦高个话唠般的连珠炮让普拉切特莫名怀念起莉如云雀的叽叽喳喳，女孩音色纯净，声音动听。眼前这个男人，声音黏腻，连握住普拉切特不肯松开的手都那么粘滞。死神用公文包隔开他热情的双手，倒退着逃回莉的身边。
莉依旧笑盈盈的，她站在床与房门之间，原本她做好随时离开此地的准备。但意外情况的发生让女孩决心留下来看一出好戏。略感无聊的涣散精神为之一振，她眼中再度萌发出好奇的闪光。
她温柔的伸出手挽住普拉切特的胳膊，花香阵阵多少缓解了死神焦躁的心情，可惜花香的剂量不足以摧垮内心等着升腾火焰的大锅，普拉切特平复的心情仅仅维持了几个刹那。
“你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哈哈哈哈！”不等普拉切特想好说辞，格里高利突然窜到瘦高个面前，疯癫扭曲的表情勉强拼出自鸣得意。“一换二，这买卖不亏。”
“刀不是我丢的，是我老婆！”瘦高个鄙夷的瞥了眼还在床上对着葡萄啜泣的胖夫人，“你分明知道我丢不中活物，还记得你要我暗杀崖桐某位地主的事吗，我一刀飞过去，扎中了他手里的苹果。”
“记得。多亏我急中生智，站出来为他献上助兴节目，这话是我说的。要不是我，你早就被命人拖出去乱刀喂狗了。”格里高利抿起舌头，兴奋得语无伦次。他叫嚷道：“我是因为和你的决斗而死。我决定你要偿命，你必须死，去死！”
格里高利转过身对普拉切特和莉说：“这感觉不错！我还能决定他人生死，我还是国王！”
格里高利愈发疯癫，房间里大笑和哀嚎揉在一起，和胖夫人的悲鸣共同谱出怪诞的死亡之乐。
“他怎么了，感觉怪恶心的。”莉小声问普拉切特，挽着死神胳膊的手不由抓紧。
“没错。是挺恶心的。”
普拉切特故意语气轻松，努力为女孩营造一种“干死神这行，这种花活见怪不怪”的淡然。
然而死神心里十分清楚，由着格里高利疯下去，他就会变成圣灵，稍微受到外界刺激就会变成为害一方的黯灵。普拉切特曾目睹过发狂的黯灵杀光一屋子前来驱灵的法师，变成刀刃的手臂刀法精湛，局促的房间布满血迹，连让外人下脚的干净地方都没有。法师们哭唧唧围着死神抱怨不止，他们只是想召唤此地的圣灵，问他生前埋的私房钱在什么地方而已。
普拉切特对莉解释圣灵与黯灵有何不同，瘦高个跪在地上，虔诚的匍匐到普拉切特脚边。他言语无比恭谦，说自己虽然生前在格里高利的淫威胁迫下没少做坏事，看在自己生性怯懦的份上，恳请死神大人考虑一下，不要把他带去地狱。“我想了想，地狱不行，烟火气太浓，我受不了，嗓子不好，这是天生的。而且下油锅和上刀山太血腥。哦，对，还有热，我受不了热。”瘦高个说，他希望自己可以去众神为凡子建造的常乐天国。
“你看，这就是工作方式有问题带来的恶果。”莉毫不留情批评死神此前对待客户过于谦卑。她说：“所以我们才需要改进工作方式，纠正工作态度。不对他们连骗带哄，或者态度强硬，他们就抓鼻子上脸黏上你了。”
“说什么都晚了。”普拉切特说。
“不晚。只要意识到问题，决心改正，一切都不算迟。”
“翠仙说的？”
“对，奶奶说的。”
“行。”
普拉切特鼓足勇气，他拿出协议书准备对瘦高个说，签了就可以上天国。
普拉切特脚下的石板忽然发出不安的躁动，莉飘到半空躲避可能随时到来的灾祸。吵杂与喧闹从城堡每一寸石头缝里透出来，噪音如千军万马开进生死之间，震耳欲聋的音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死神心慌。
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显得格外无力，莉摊开报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
事发突然，纸来不及准备马上要登场的角色生前履历，仅在人名后简短补充生卒年月，末了报纸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打上句评论：都是国王。没有好人！
倘若有无名的幕后英雄兢兢业业为报纸录入数据，那个人此刻肯定已经写好辞职书撂挑子不干了。
莉大声呼喊，想提醒普拉切特报纸上的内容，女孩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噪音的漩涡中。不过她并不担心，死神很快会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