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根簪。血花绽放开来,娇滴滴的,像一朵红山茶,落地。香屋家这位夙行不良浪荡子,终于安静地躺下了。绮丽的。
这人下手是极狠辣的,一击毙命。
簪是银簪,云鬓上的花,坠落到心口成了白刃。凄厉地。
正成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奉行所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说——查,从伎家的姐儿鸨母那里开始查。这是情仇,这是绝望的女人为了爱,宁肯要人的命,生生死死的……爱惨了,也恨透了。
一言一语都好似是从奇情话本里翻出花来一般。
哪来那么多情情爱爱,正成脑袋里轰隆隆地响,一根弦绷断了,直到抢了那捧艳骨进了家门,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动的手。若不是仗着武家的身份,那几个奉行不敢拼命阻挠,恐怕此刻他已经丢了性命。
人,死透了。半夜里死的,未到天明就让人给发现。血色都退尽,倒是显得干净得像盏银盘子。正成把条尸首放在堂屋里蔺草地板上,站在一边揣着手看。阳光从窗里照下来,把眼珠子点亮了,琥珀似的,琉璃似的,清透可喜。
清一死前,看什么呢?望得那么远,仇啊、恨啊、厌恶啊、爱啊、欲啊、欢喜啊一切一切都没了,就剩下了平静。看见了净土天国似的,正成纳闷,那般美好的地方,难道只要一死,谁人也去得,甚至连清一这样糟糕之人也能去得?
正想得入神,门扉哗啦一声被给拉开,有人尖叫又跌倒。
是他的妻回来,一进屋,被这阴魂不散的“冤家”尸体给吓软了腿,倒在地上。
正成冷笑一声。昨天夜里这婆姨倒是平平静静,今天再见到自己做下的好事,反倒惊慌。
香屋清一心口的簪,稻叶正成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阿福死也不肯典当的那支。推测出,昨晚阿福本来精心打扮一番,是打算给那屋敷里养的婊姐一番颜色看看,没想到遇上清一这男女通吃的混角儿。乱了阵脚,气急攻心,做下这一桩好事来。
思及此处,正成拔了长刀,指着阿福。
“待那奉行所里的衙差找上门来,你这条命也是留不得,到时候害得我也脱不了干系,不如了断了你。”
阿福泣不成声,只紧紧抱着三个小儿郎。
叹气。
冤孽债,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只是哭。终归下不去手。
“这家里是留不得你了,收拾收拾去了吧。”正成收了刀,“无论如何京都那差事都要谋上,才保得住你脖子上的脑袋。奉行所通天的本事,也动不得公家人。”
阿福一向手脚利索,不过眨眼功夫,已经夺门而出。
留下这满屋子的狼藉。一个落魄的男人,一条尸,还有三个收不住眼泪的娃娃。
“闭嘴,都给我滚!”正成怒吼一声,颓然坐了下来。
孩子们一溜烟消失在视野里。正成面前,只剩下这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看日光的人偶。
人形净琉璃似的,顺从得令人心酸。
正成就势侧身躺了下去,枕着他的手臂,看进那琉璃球的眼珠子里去,那里头是望不见底的泉,黑洞洞的,是散开的瞳孔,无风无浪,万事安好。似幻似真,正成眼里落着清一的一张青白色的毫无血色的脸,两片嘴唇在夏日艳阳里煞白得刺目。果然跟个人形木偶似的,雕琢出个顶顶漂亮的五官。
摸摸那脸,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似有体温。
一股燥热,没来由。
撩开衣襟下摆,往冷冰冰的两条腿之间蹭了蹭,凉飕飕的,像夏天里泡冷浴,蠕来蹭去七扭八缠。谁想得到,退开几寸,那挨过冰的地方更是火烧火燎的发烫。
吸了他身上的热气,那一处更是舒服。于是正成更是手脚并用,缠在一处,虽是不见真章,却又有另一番苟且。。
这无意识的玩偶,只是静静给人拥着。想当初,清一清醒可不愿被人随意摆布,他总喜欢凭着那舌灿莲花的本事,在关键时候说出些不三不四的浑话来败兴。如今倒是乖巧得惹人怜爱。
这幅躯壳,湿冷软滑,一汪清泉似的。
既是水,本就是两手端不起来,双掌捧不住的。
托着水做的安静人儿两臂,竟是架不起来,歪了头就倒在怀里的。那轻车熟路的地方也是再去不得,正成想——这世上,总归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正成只把这人偶抱在怀里,将胸口贴着脊梁,一来二去,在两腿之间磨浆子。把这躯壳衣衫半褪不褪,半掩不盖的,半截腰身小半个屁股,蹭得水滑,只要不看那双眼睛,正成想,只当是趁他睡熟了,竟也几次三番给他蹭出火球来。
待他尽了兴,爬过去再端详那脸,又看出别样滋味。
枯败惨白,无精打采,两瓣嘴唇像染了毒液,半张不合,仿佛无声诅咒似的,竟又给他看出两份怨怼。别了脸过去,心底一阵恶心。
逃也似的出了房门,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且想那香屋清一,从小就万千宠爱,自是娇惯非常。这一簪子戳在心口上,疼得翻天入海,又没法子喊出个声息来,这么躺着等死。怎么能不怨?正是十八、九岁的烈火一样的风华正茂,被自己那妒意滔天的婆姨一簪子给熄灭了。恨也要恨死。
正成叹气。欠了他的债,再也还不上了。
就恨吧,总比爱好。
爱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胡思乱想着,转眼暮云西边,几个奉行陪着个矮个子的家仆上了门,那家仆是香屋家的佣人,常跟在清一身边走动,正成看着很是眼熟。
“稻叶大人,”高个子奉行开口,礼数周全,“这尸首是香屋家的,差人从您这里领回去,可妥当?”
正成摆手,让那躲在衙差身后探头探脑的仆人进了屋。
高个子奉行又问。
“不知尊夫人可在宅内,能行个方便让我问话?屋敷的妈妈说前夜见过稻叶夫人……”
“那婆姨早已跑了。前两天,我与她合离,她哭闹不休,我听着烦,就叫她滚了……今日回来,也不见她人影,大人你抓住问了便是。”
正成听到屋里那仆人大哭,皱起眉来。
那冷冰冰的尸体让仆人叫了几个人给抬了回去,也不知葬在何处。
而凶手,入了将军府,给将军家的长子当了乳母。
自然没有奉行敢去将军府讨罪妇。
而香屋札差那位当家的本也没打算追究真凶。大概本来就在发愁怎么处理这个名义上的独子,如此轻易死了,反而了却他一桩心事。
到最后,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世上怕再也没人记挂他。
除了——稻叶正成。
过了几年,稻叶正成果然凭着阿福在将军府的地位,拿回了美浓一万石的领地——十七条藩。后来又成了清崎城主,位列大名。
恍恍惚惚中,他总记得有个约定。
「你要真有一天做了什么城主大名,养我这个挥金如土的顽主。可做得真?」
「做得。」
终究是场空梦。
世上哪有什么千里游魂?都是骗人的故事。
——「我若真死了便也瞪着一双鬼眼盯着你有没有飞黄腾达,届时御风千里也要找你兑现诺言。」
有话说囚人梦赦,渴人梦浆。
倒是真的,风光起来的正成一次也没梦到过香屋清一的魂魄前来讨债。
只是偶尔会梦到一只不知是谁的眼,瞪着。在明媚的阳光里透明得像琉璃,无爱亦无恨。突然间,那眼珠子上落下一只乌蝇,那只眼眨也不眨,任由它随意践踏。
宽永五年,秋季。
稻叶正成弥留之际,朦胧中看见一只眼,琉璃似的。他才忽然记起这个人来——香屋清一。三十三岁那年,他在江户的葺屋町里遇上的人。
「约定」。
稻叶正成没了,享年五十八岁,平安时代没有死在战场上,在城里波澜不惊地去了。
他死后,历史上留下最深的痕迹不过是——赫赫有名的“春日局”阿福的前夫——这一笔罢了。
什么英雄豪杰,都是梦。去他狗娘养的。
一九九五年冬天。
大河内春树在新闻发布会现场,看见一双眼睛。仿佛梦里见过似的,熟悉得不得了。又怎么都记不起来。
心口仿佛有什么扎了进去,像根刺,一呼一吸之间隐隐梗得发疼。
恍若失神,愣了半晌,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次年三月,在办公室里又见到他。
梦见月,三月。
梦见了什么?
弥生之月,三月。
万物复苏,木草弥生。一朵红山茶开得正好。
「神户尊副警部。」监察官大河内春树对他说,「对于你涉嫌违纪被投诉这起事件,我要提醒你——警务人员被授予的权利是受到法律局限的,行为也同样是被严格规范的,你要时刻记住,警官这个身份只能用于对法纪进行维护的工作使用,不能沦为你为了谋取个人便利或私利的保障。」
「是。」神户尊答。
「那么,」大河内监察官说,「现在你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上等候通知了,在处置结论下达之前,你还是一名警官,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去吧。」
把那人放走,大河内春树看着笔记,陷入沉思。总觉得,自己想为他做点什么。
随心而至,就是缘……
弥生有约,迟而终至。
全文完
稻叶正成历史资料:
元亀2年(1571年)、林政秀の次男として誕生。
慶長7年(1602年)、秀秋が死去して小早川氏が断絶すると浪人となる。同9年(1604年)7月、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によって家康の嫡孫・竹千代(後の徳川家光)の乳母の募集が行われ、これに妻の福が志願して採用されると、福と離縁した。その経緯については諸説あるが、正成が愛人を作ったと知った福が激怒して家を去ったとする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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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
元龟2年(1571年),作为林政秀的次子诞生。
庆长7年(1602年),因秀秋病逝,小早川一脉断绝,沦落为浪人。庆长9年(1604年)7月,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为家康的嫡孙竹千代(未来的德川家光)寻找养母,稻叶正成之妻阿福被录用,阿福和正成离婚。关于离婚理由众说纷纭,其中也有——因阿福将正成的情人杀死而激怒正成,被赶出家门的说法……
【本作采用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