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
天空四角的棕黄像是水坑中悬浮的沙砾,不安分地扩散或是沉淀再起伏。它们的背面逐渐露出天空的底色,夜晚的色彩。
车两侧的行道树没命地逃跑,然后终于在路口站定,气喘吁吁得像这个城市里的上班族一样。我把车子停下来,熄了火,走进公寓。
背后,风一直在刮,那些树抖得厉害。不过,正是它们使我想起早上几个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的愚蠢样子。
几乎每天,我都会去撕工作计划表,只有在撕纸时,我僵硬了一天的身体才因为有了贴切的触感而觉得有所依靠,纸碎裂的声音又使我更加确切地肯定自己有一对逼真的耳朵,况且,今天我又撕出了不同形状的纸片,这一点让我很是高兴。除此之外,观赏同事们的表情魔术又是另一种娱乐方式了。
他们脸部的古怪变化是由一种开关控制的,这个开关可以具体到某个人或某个物件,又可以抽象到某个名称概念。开关按下的一刻,他们就具有电流一样的速度,精确地替换明灭,一盏灯的点燃与冷却。
对于这些我已经开始疲劳了,现在我只想回家休息一下。说起来,最近公寓里的电梯老是处于修理状态,到底有没有人进去修,谁也不清楚,而电梯前面竟也鬼使神差地放着“禁止使用”的警示牌。我只好爬楼梯。
我住在十五层,记得当初电梯好的时候,我上班总是要“凑十五点”,比如“6+8+1=15”、“5+5+5=15”等等。我习惯性的坐几层电梯再爬几层楼梯最后再乘电梯到底层,一天一个花样。不过现在……哼,我讨厌“15+0+0”的算法,而且这儿……真该死,楼道里散发着发霉的臭味儿,几盏延时灯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亮了。
暗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让我头晕,我隐约地摸到锁眼,尝试了几次,我打开了门。
多么无趣的一天!我的生活是如此乏味!可是每天都不是如此么?千篇一律的生活使我更加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海浪扔在沙滩上的鱼,干涸让我动弹不得。当我想到我每次的工作计划提交的成功率足可以为一些人绘制心情曲线时,我才发觉这个世界还在变化。
我苦笑着躺下去,合上眼。
醒来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估计已经很晚了。我没有力气去开灯,而且也没有必要起身。如此说来,这里又有什么样的东西能牵动我的神经呢?我的世界里为什么不出现一些比较突兀的事情呢?出现一些能够让我振奋的冒险故事呢?比如说,那只放在书桌上的黑色盒子……我马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我差点把它给忘了。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琢磨着关于这只黑盒子的来历,我几乎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那是个下着雨的早晨……哦,不对,好像是,就是在昨天早上?对了,有个送快递的上来给我的,它就装在快递公司的纸箱子里。可是,我并不知道有谁说过要寄个东西给我……恍惚中,我记起那张待签的回单上,没有寄件人,也没有寄件地址,却十分清楚地写着收件人我的名字。而且,不知怎么回事,我竟也鬼使神差的签上了名字……哦,真该死怎么会这样!
令我疑惑的是这只黑色盒子。它是带着里面的东西一起被装进纸箱的,如果说有人想送我东西,就不应该挑这样一只难看的盒子做外包装。但倘若里面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倒是有可能因其保护作用高而作为容器——没那种可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呢?我下意识地把盒子拿到耳边晃一晃,竟然没有听到碰撞甚至是摩擦的一丝声响。或许是有声音的,只不过太微弱,又由于密闭的条件好,人耳几乎听不到?
我在漆黑的房间里盯着手上的这只黑色盒子,竟觉得它比房间里的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都要黑,仿佛聚集了世上所有邪恶的不祥的魔物。不过我说,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东西啊。我慌慌张张地打亮房间里所有的灯,它依然那么黑。我想试探它,于是用手指小心地伸向它的表面,似乎过了好久,指尖才有了类似于着陆的迹象。然后我缓缓地移动手指,凭借着手指的肌肤去感受,好了,现在我知道了它没有什么线条和花纹,也就是说它没有任何装饰作用。但是这样一只盒子,我本来认为它是长方体的,可如今我却不敢确定了。起初我将它视为长方体时,我的手指也触摸到相应位置上的八个顶点,可是我忽然又有了它是球体的念头,这时我的手指便摸不到顶点了,我不断地更换我对它的认识,但是它也不一定都响应我的认识,比如说,有一次我认为它是锥体时,我却摸不到顶点,而且在无数次的猜测中这样的不一致也不占少数。
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我甚至找不到储物盒子所应该有的封条和盖子。看来,送来的就是这样一只黑色盒子,没有封条没有盖子,确确实实只是一只黑色盒子。
可当我盯着它看时,我的还是动摇了,这种单一而浓烈的色彩吸引了我。如此神秘,使我感到迷茫,却又在暗中透出微微的冷意,比起这一时节的雪,它的存在更能让我战栗不已。好在,它不是一只黑猫,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也许它的色彩数暗示着另一层含义。
黑色在古代就有人用它表示权力的至高无上,那么这只盒子必然充盈着权力衍生出来的东西。我想到了那些喧嚣那些浮华,固执的名利心,永无止境的金钱欲——等一下,莫不是一笔巨款?盒子虽然很小容不下多少现金,但是换做是存折和密码的话,一切难以想象的巨大数字为这小小的黑色盒子所容,这岂止是一个奇迹?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上天神圣的恩赐!我的双手开始颤抖了,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感激的情绪,我忍不住捧着盒子站了起来。我望着头顶的灯,高高的举起盒子,从它的底部小心翼翼地打量它,忽然觉得它表面的黑色在白炽灯下是那么耀眼,就像夏日黑色的柏油路面被阳光灼热后总预感着那黑色之中会燃起金色的美丽火苗,熠熠生辉。
我在床边轻轻地踱步,这只黑色盒子里装着的应该是一笔巨款吧。我的耳边旋转着华尔兹舞曲,暧昧的灯光里人们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华丽的转身,就连带过的风也沉溺于红酒晃荡的醉人的光亮中。这真是一个惬意的夜晚聚会。我想好了,我要离开这破旧的公寓搬进这附近的高档小区,我已经受不了这没电梯的日子了,或许我最好请几天的假,而今晚就该收拾东西了。我要对冬天说再见,订张机票飞到南半球去。在那里享受着和煦的阳光,我的生活多么美好。哦,还有几天前向我诉苦的朋友,他是我的同学,他在电话里跟我讲了一大堆的话,估计是他公司最近资金短缺吧,现在我有足够的的能力去帮助他,明天临走前贤汇给他吧,我可怜的朋友。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一边抛着盒子一边走到书柜前,我应该去哪个国家度假呢?我从书柜里取出唯一的一本旅游手册,这是这间房子原先的主人留下的,我刚搬进来时就发现了它,而且当初地上也堆积了几本这样的书,都是崭新的,几乎从未翻过。那时候我断定自己是用不到的,就只留下一本。而现在,它变得很旧很旧,书脊坏得厉害,有几页掉了下来,而且有那么些页数还被我折上了角。我随手翻了翻就把它扔在一边,继而又在房间里踱步。我似乎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完成了一次次漫长的旅行,来来回回,走遍了异国他乡。好啦,这笔巨款到了我的手里……嗯?为什么会到我的手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和许多人一样领同样低的薪水,过着租车租房的生活,哪来这些恩赐?我停下来用怀疑的目光重新审视手中的盒子,再一次陷入沉思……
说到朋友,我的高中同学有个当记者的,据说前几天被某个企业告上法庭,那些人指控他乱拍照、散布谣言说他们公司买通官员偷税漏税,而我的朋友当即解释自己已经查到一笔暗账,为了防止他们销毁证据就把暗帐寄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这只盒子……呸!我怎么会将这么丑陋的东西放在手心里!那可是一笔暗账,写满罪恶与贪婪的暗账呀!它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于这世界上呢?我们人类社会是文明社会,它的存在只是肯定了“社会”却否定了“文明”。这样的污点早该将它抹去,为什么偏偏在无人理睬的时候被寄到我的手里呢?我的双手开始颤抖了,实在忍受不了这般污秽的东西,它使我的胃剧烈地作用着,我的心疼痛地跳动着,捧着它的手仿佛受到它的啮噬,血管里的液体也是滚烫滚烫的。那团黑色是该受到鄙夷的,暗账也是,还有暗账里的人,也是……丑陋至极,我将那只黑色盒子甩到地上,它翻了几下,停了下来。
我深吸几口气,慢慢地坐在床上。侧过头,盯着枕头好一阵子,才将手伸向枕头下摸索。那是一本同学录,它陪伴了我好几个苦闷的夜晚。我把它搁在腿上,左手托着扉页,右手轻轻地翻动着。当我看到几张被染湿过的纸页时就习惯性地摸一摸,我忽然回想起那时候和我朝夕相处的朋友,想到那些泛黄的美好时光……
目光再一次落在黑色盒子上时,我渐渐地感到欣慰了。也许,我的朋友真是因为相信我才将这件重要的证物交给我,它相信我的为人,我是值得信赖的,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没错,我是他的朋友,是朋友!我得赶紧去救他。我抓起地上的那只盒子奔出门去。
我要去警局告诉他们,我拿到了那笔暗账,我要请求法庭重审这个案子,我要让我的朋友重获自由。他是正直的,他是善良的,他看透了世界上所有的真实。
我踩着七八点钟的影子在黑夜里奔跑,浓重的雾气被路灯折射出朦朦胧胧的光芒。随着街景的移动,我的心跳越来越沉,没多久,我就靠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河岸边的树丛是如此安静,另一侧是一排矮矮的房子,暖橙色的灯光和着热气打在明净的窗户上,映照着人们的脸庞那么安详,窗户不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雾气,而那模糊的轮廓也让我这个过路人渐渐地消了冷意。七八点钟,他们大概是在享受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吧。好久好久,我没去看望爸爸妈妈,他们现在还好么?等我把这一切结束了,就去看看他们吧。我微笑着走着,哼着散失已久的儿歌走在一片光芒之中,当然我并未忘记加快脚步。
接近小巷的深处,那些灯光逐渐从身后散开,没有光和热,前面密密麻麻的尽是黑暗。这里的风飞快的跑动着,越来越冷。为了赶时间,我这才跳了这条偏僻的路。可是,我忽然觉得不安,我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小巷中孤立无援,音色被沉重的寂静一点点地磨光,最终我的嗓子不再发出声音。突然,在这片巨大的寂静深处,我竟然听到了似乎从盒子里传出来的沙沙沙的声音,那几乎就是秒钟的那种有规律的、富有节奏感以及紧迫感的声音。像是在私语,又像是在提醒。
不,不对,这不是那笔暗账,不是!这只黑色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我的影子在奇形怪状的建筑物的阴影里渐渐凌乱不堪,一种古怪的感觉向我逼近。
我犹豫着,放慢脚步,出了小巷来到一个公园的背面。公园的中间立着一座喷泉,远处是大街一星半点的灯光,但是,此时我已经没有勇气向前走了,恐惧几乎让我忘了呼吸。我的眼前仿佛在一次出现了那一张回单,我重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那上面确实只有收件人我的名字······等一下,只有?天哪,收件人地址那一栏其实是空的!我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是,那个送快递的怎么还能准确地把这只黑色盒子送到我的手里呢?莫非,他认识我?他就是那个寄件人?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杀我?那么,盒子里的声音是······是计时器么?炸弹的计时器?不,不值得,我可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啊,在这个庞大而又复杂的世界里过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我的死对他来说,没有丝毫价值,对这个世界也绝不会造成任何影响,绝对不会!仅仅只是湖面上浅浅的一小簇波纹——生命停止了,湖面又复归平静,吞噬的就是这么可怜的波纹,我的灵魂·······
公园里的风呼呼地吹着,街灯落在公园的角落看起来很遥远,围观的树缓缓地吐出黑色的烟雾,他们的影子倾斜过来,诚惶诚恐。
我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突然死去,但是我还年轻,我还年轻,还不想死,我热爱生活,崭新的未来还在等着我,也许将来我会拥有更多美好的东西。总之,我不能死,我必须把这只危险的黑色盒子扔掉,它随时有可能要了我的命,即使我不知道那是通过怎样的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杀死像我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为了活下去,我必须扔掉它。
可是,我又能将它扔在哪里呢?
若是我把它扔在这条铺满落叶的小道上,总会有几个过路人拾起它,好奇得看个究竟,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把玩着的很有可能是一个坟墓。
我觉得,我们的好奇心是不该成为许多坏事的罪魁祸首的,要不然,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们彼此之间就会失去联系,这是比猜忌和怀疑更可怕的事情了。我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那么,我就应该把它扔到比较隐蔽的草丛深处,但是那儿又是许多流浪者的安静去处,或者说又可以称之为一个小小的、安逸的家。他们若是发现这样一个意外的礼物该有多高兴啊,他们压根儿不会和我一样,即便他们屡屡挨饿,也不会去想什么巨款,他们的愿望绝对精致得很:一顿适时而至的午饭,或是一把巨大的可靠的雨伞,抑或是一条够他们挨过整个冬天的厚棉被······他们相信里面的东西对他们绝对有用,因此会把这只黑色盒子紧紧地揣在怀里!,我看,我还是得另找个地方。
说不准公园中心的喷泉水池是它最好的归宿,可我分明在这被月光照得亮堂堂的水面上看见白日里孩子们嬉戏的笑容。那些孩子望着扬起的水雾会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巴,就算手指冻得通红他们也会趴在池边设法捞出一条可爱的鱼。如果他们发现了这只盒子,会不会猜测那里面关着的是童话里的人鱼公主呢?他们的梦是不该有乌云和闪电的,或许有过,但是,最终,他们依然会拥有自己的蓝天和白云。即使我用“因为我的愚钝无知”诸如此类的说词避开众人的目光,我也不能蒙着眼去谋杀孩子,谋杀他们晴朗的梦。
我忽然觉得每个人都是可怜的,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存在价值,并且能引起我的同情心强烈的共鸣,这使得我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是,我又何曾蒙受上苍的垂怜呢?反倒是这只无处可去的黑色盒子,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它的出现一定是对我这个厌世者的惩罚,既然如此,我此刻的焦虑已毫无意义。一切的一切算不了什么。我可以坦白我的偏执,但我不会为自己的种种渴望而感到羞耻,即便是有人嘲笑我的幻想,嘲笑遥不可及的公平与完美。也许,我的渴望总会被现实洞穿,但是那些客观存在而本不该存在的事物依然由于我的偏执而在意识中化为乌有。我相信虚幻,我也相信它会真实,尽管我每天在几个时间里哭丧着脸说自己的渺小,生活的枯燥,但我依然爱这个世界。倘若剩下的时间还够的话,我可以向我的朋友告别,我可以回到父母身边给他们一个热烈的拥抱······
世界变得模糊了,我抱着这只黑色盒子趴在地上,它依旧如故地闪着黑色的光,神秘的黑色光。
泪水不断地溢出眼眶,月光在泪中摇晃,我像一只困倦的鸟,合上眼睛睡着了。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不再矜持。
朦胧中,我瞥见手里的黑色盒子掉落在地上,凸出来的盖子斜开出一个小口。我笑了:原来我一到这世界就有了这只黑色盒子,只是,我没看见。
冷风亲吻我的额头,树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