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散场的时候,夏常安坐了很久都没有走。二毛站在旁边也不敢说话。直到戏园子只剩下收拾垃圾的小工,战战兢兢地在夏常安飘忽不定的目光下扫地,夏常安才站起来,缓步走下楼,他只消向二毛投去一个眼神,二毛就能心领神会,于是可怜的戏园老板又被拎过来了,哭丧着脸问道:“各位爷,还有什么事啊?”
夏常安笑了笑,平静道:“我想见见这位隋老板。”
“听见没?”二毛凶狠地补上一句,手里一使劲儿,老板被衣领勒得脖子疼,脸都涨红了,点头如捣蒜道:“见见见……”
老板领着这几个兵匪正要往后台走,没想到那个青衣卸了妆,换了衣服,自己走出来了。
夏常安这才发现,这位青衣长得很高,虽然不及他,倒是比二毛还高上一点。身形挺拔颀长,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鸦青的盘扣和绲边,袖子宽大,隐隐有些暗纹。
“这位是?”夏常安心知肚明,却还要问这么一句。
“这位就是隋老板,您想见的。”老板赶忙回答。
夏常安乘着这个机会细细地看青衣的脸,如玉的皮肤和饱满的双颊,浓黑的眉毛并未因为要扮女而修掉,直挺的鼻梁让他想起某处的廊檐,眼角微微向上吊那么点却又不显得邪气,还有那双眼睛,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又带了点雨后的氤氲。夏常安这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爱玉——坚硬和温润同时调和在一样东西上。
夏常安想和他握个手。可青衣仿佛没见到他伸出的手,只是礼节性的点点头,道:“隋玉。”
果然是块玉。
夏常安看人的时候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感觉舒服,他总要肆无忌惮地看到自己满意为止,那种直视带来的压力有时候能让人发狂。他仍看着隋玉,从额头到嘴唇。他发现隋玉兴许没有将嘴唇上的胭脂擦干净,显得比常人更红一些,像黄昏时的绯霞,看上去也像云那么软。
夏常安坦然地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去,朝着隋玉眨眨眼睛道:“夏常安。”
隋玉客气道:“久仰夏团长大名。”
“不敢当,不敢当。”夏常安一边摆手一边说。
“夏团长年纪轻轻就已经居于要职,一定是胸中有韬略,兵书也一定看了不少吧。”
二毛“嘿”地一笑,得意洋洋道:“算你还有点儿眼力。我们安哥很厉害的,别说看了,自己都能写一本儿了。”
“那怎么连门口的几个字都不认识?”隋玉话锋一转,讽刺道。
他当然是指“不给当兵的唱戏”这几个字。
夏常安问:“为什么不给当兵的唱戏?”
隋玉随意道:“就像人不吃猪食,需要理由吗?”
二毛是个暴脾气的小伙子,一听隋玉这话,恼了,作势又要拔枪,但还是停顿了一下看看夏常安的反应,可夏常安没有反应,二毛得到了他哥的默认,气势汹汹地用抢指着隋玉的额头,怒道:“你什么意思?!”
夏常安静静看着隋玉在那一瞬间的反应,冰冷的枪口碰到额头,二毛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只要那么一扣,他就会当场毙命。
可是隋玉像没事人一样,依旧保持着那副石头似的态度,只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
夏常安知道了,隋玉不怕死,或者说他不在乎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夏常安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无趣的很,有时候他拔枪只是想吓吓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杀人,他喜欢看在生死关头人的那种惜命的本能。
可对于隋玉,连枪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威慑力。
夏常安按下了二毛的枪口,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隋玉。他不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夏常安,非常地惜命。
“走了。”
二毛听见夏常安的命令,忿忿不平,也只好将枪收好,转头跟着一起走。
等他们走了,隋玉才长舒一口气,身子摇了摇差点要摔倒。戏园老板在旁边无奈地碎碎念:“你和他们有什么好硬碰硬的,这匪兵新官上任就和我们结了梁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噢……”
“该怎么过就这么过。”隋玉说完,又回去了后台。
第二天,隋玉又上台了。今日唱的是一出武戏,他演穆桂英,穿着硬靠,靠旗威风,云肩精美,下部的飘带在行走时飘飘袅袅,舞起棍棒刀枪来,煞是英武。
隋玉先是扫了一眼二楼的雅座,又粗粗地看了看台下的人,没有看到穿着军装的。戏园老板也心情极佳地坐着嗑瓜子。
那几个人应该是没来。隋玉定了定心,开嗓唱戏。
他唱的时候,是不准鼓掌喝彩的,也不准下面的看客抽烟。社会末等的戏子原不该做出这些许的态度来,可他不愿意自轻自贱,他也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来听他唱戏。若是没人来了,赚不了钱了,他也无所谓。当你把命都看淡了,其他的亦不值得挂心,不过是过一日,唱一日,算一日。
他是一个早就该死了的人,合该被当兵的打死,或者饿死,或者死在菩萨慈悲的注视下,或者被扭上公堂,判个死罪。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齐鸣,唤起我破洪州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敔血飞溅石榴裙,征骑过处贼成齑粉,只吓得胡儿喊退兵……”
观众们被他干净利落的身段迷得目不转睛,又因为他柔中带刚的声音而激情澎湃,嗑瓜子的停下嘴巴,喝茶的茶已冷了,连带穿着便服隐藏在人群里的二毛,原是极讨厌隋玉的,也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又碍着那几条规矩,生生给忍住了。
夏常安不明白,半死不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能唱出这武戏里的暴戾和生命感呢?
曲终之后,夏常安和昨天一样,留到了最后,戏园子老板准备赶人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穿的朴朴素素的人竟然是昨天那个蛮横的兵匪,实着被吓了一跳,“夏……夏团长,你怎么……”
“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换个衣服不就进来了?说什么不给当兵的唱戏,这不就好好地唱了?”二毛还没从昨天的忿忿中缓过来。
“军爷,您说的哪里话,其实我这也没办法啊,门口那几条都是隋老板立下的,可不关我的事。”老板赶忙撇清关系。
“一个戏子,还摆臭架子。”
二毛的话音刚落,一柄长枪就直直地飞过来,力度十足,准心不够,旁边的戏园老板吓了一跳,立刻躲到了夏常安后面。夏常安一伸手,就将长枪给接住了。
这一出是谁都没想到的,连二毛都呆愣着没反应过来。
隋玉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脸上的妆还没卸,穿着白色的里衣。
“这把枪还给你,算是昨天两清的。”
二毛没想到,这在台上走路娉娉婷婷的青衣竟也有个将军的样子。
夏常安将长枪放下,往后走了两步,和隋玉隔着两三米的样子,一边向前,一边掷出长枪。只见那杆枪“嗖”地一下冲了出去,擦过隋玉的耳际,甚至切断了他的几根碎发,然后钉入了戏台子的木柱中。
“看好了,要这样扔,才够杀人。”夏常安朝着隋玉一笑,露出了他的两颗虎牙,“杀人和戏台子上的花拳绣腿可不一样。”
隋玉竟也没被他瞬间爆发出的戾气吓到,厚重的粉遮住了他真实的脸色,双颊白得有些吓人,嘴唇红得也有些吓人,他也跟着笑了,云淡风轻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人?”
夏常安一惊,然后,醒了。
醒的是王俊凯。
窗外传来了清晨的鸟鸣。
他发现自己还趴在厨房的桌子上,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他好像又做梦了,可依旧记不真切,一切像在砧板上被切成了碎块儿,他只记得一张红红白白的脸,那人似乎在说些什么话。
桌上的酒碗空了,可酒坛子不见了,那个拉着他一块儿喝酒的人也不见了。
王俊凯依稀记得,他最后一点记忆,是王源在院子里唱戏,月光披在他身上,风声为他拉起胡琴。
现在天已经亮了,暑热一点一点蒸腾起来。
慧觉这时候走进厨房,猛地看见王俊凯呆坐着,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再看看桌上的杯盘,用力嗅了嗅气味,咋呼道:“喝酒了?啧啧啧,佛门重地,你怎么喝酒?况且,喝酒也不叫上我?”
王俊凯疲累地扯了一个笑容给他,“下次再喝叫你。”
他原是不喝酒的,不知为何就蹦出了一个“下次”。
“我先回去再睡一觉,头疼。”王俊凯说完,摇摇晃晃地走出厨房,阳光洒在他身上,很热,可他的脚还是冷的,像刚踩过水塘。
试试长文章的新功能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