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还记得那天正好是立秋,天气晴好,秋高气爽。我一个人正在店子里翻看一些资料,然后大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我抬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进屋里,给他的头发和衣服度上一层淡金色的绒边。他的皮肤看起来有点苍白,眼睛深邃黑亮,身形修长好似一株年轻的青松。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之后,我问他,“你好,请问想喝点什么?”
“我知道这里是干嘛的。”他有些漠然地说道。
我怔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从桌下抽出另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说道,“好吧,那么请问你是来给家人预约的吗?”
“不,”他垂了一下眼睛,“给我自己。”
“您自己?”我有些吃惊,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身体看起来也很健康。
“嗯。”他点了点头,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径直走到我面前问道:“需要多少钱?”
“这个……首先我们需要对您进行整体评估,评估合格的话,才可以进行预约的。”我说道。
“那就评估吧。”他很平静地说道,脸上看不出情绪。
“好的,请您先到那边坐一会儿,我拿些资料过来。”我指了指靠窗的一张桌子。
从里间的文件柜里翻出一些表格和资料,我再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在桌边坐下了。我的店子不大,当初装修的时候特意装了一整面玻璃墙,我喜欢阳光能够直接照进屋里来。
到我这里来的人,大多是需要温暖的。他们会不约而同喜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就像今天来的这个客人,坐在阳光下的他看起来也不似刚进来时那么冷硬了,其实他长得挺好看的。
我站在里间的门口看了一小会儿,又顺手倒了两杯珍珠奶茶,才走过去坐下。
把装着珍珠奶茶的透明高脚杯推到他面前,我笑了笑:“这是我熬了两个小时的奶茶,尝尝。”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抬手握住了杯子。是那种握法,双手小心翼翼的合拢,像握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虽然珍珠奶茶再怎么熬,也还是一杯普通的奶茶。但我很喜欢这种普通的味道,带着浓郁的奶香和茶叶的芬芳,充满了平静安宁的生活气息,而这正是许多来我这里的客人可望而不可求的。
拿出一张表格让他填。阳光下他写字的样子令人赏心悦目,握笔的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落笔苍劲有力,写得一手好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我这里预约?
等他写完之后我拿过来看,原来这人叫张起灵,是个搞IT的工科男,看不出来已经33岁了。表格上填的其他内容倒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个地方让人有点在意,家庭关系那一栏。
一般来说,33岁的年纪,即便没有孩子,老婆也该有一个的。就算没有老婆,父母也该健在的。但他的那一栏,空空如也。难道连一个能填上的名字也没有吗?
我放下表格抬头看他。他举杯喝了一口奶茶。我突然有点期待,不知他喝完之后会不会露出一点赞赏的表情,毕竟这种奶茶曾经治愈过很多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依然面无表情,情绪也无一丝波动。
“张先生,其实死亡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看外面那么多人,就拿这个刚刚走过去的中年男人来说吧,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生意失败倾家荡产,也许他仅仅只是厌倦。但是外面阳光这么好,如果他挨过这一刻,他就可以坐在阳光下喝一杯香浓的热咖啡了。”我转头看向他,“所以你是为什么要来预约?”
他抬眼看我,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半晌,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面,长了瘤子。”
“脑瘤?那也不是很严重的问题,现阶段的医学手段很高超的,只要发现的早都可以通过化疗或者手术解决的。”我道。
他摇了摇头,“太多了。意义不大了。”
“医生怎么说的?”
“三个月,最多半年。”他很平静。
我一时有点语塞。虽然对于做这一行的我来说,早已见惯冰冷的死亡,但是每当那些人还鲜活地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总是会有些难过。不知道他们在为自己预约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所以你想预约什么时候的?”
“越快越好吧,最好一周内就可以动身。”
“这么快?不是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吗?你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我看着对面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空洞的眼神,莫名有点心疼。
“不需要跟亲戚朋友告别吗?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问。
他又摇了摇头。
“对这个世界,一点留恋都没有了吗?任何牵挂的人都没有了吗?”
“嗯。”他点头。
我犹豫了。他身患不治之症,来预约的时候意识清醒,而且是在自愿的情况下提出预约申请的,根据国际公认的法则来说,像他这种情况,其实已经符合预约的条件了。
但是,做我们这种工作的,如果因为见惯死亡而失去对生命的敬畏的话,其实是很危险的。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会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呼吁了很多年,中国却一直不通过安乐死法案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我这家小店之所以会存在的理由。因为国内目前并不允许安乐死,所以一些有条件的,想要安乐死的人,就必须去瑞士、荷兰等安乐死已经合法化的国家,在当地的安乐死诊所才能执行。而这中间涉及很多问题,比如语言的沟通,路途的遥远,以及评估的通过率等等。
我这家店平时卖一些奶茶和甜品,但实则是一家跟瑞士安乐死诊所对接的国内中转站。我会对那些想要安乐死的病人进行初级评估,基本上在我这里通过了评估的病人去了瑞士那边的评估通过率是百分百,减少了不必要的消耗。
同时我会负责跟瑞士那边的安乐死诊所对接,帮助病人把全部的流程走完,必要的时候我还会陪同他们一起出发前去瑞士,陪伴病人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帮助他的家人做完最后的善后工作。
有一些病人是通过自己的朋友口口相传找过来的,还有一些是自己联系了瑞士那边的诊所,再由瑞士那边转到我这里来的。太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寻求死亡的解脱。人类是脆弱的,每个人都有觉得撑不下去的那一刻。可是有的人会努力熬过去,就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有的人会选择放弃,就成了太阳下一座新坟。
我的工作,与其说是帮助病人解脱,不如说更多的是帮助那些还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的人,重回人间。一般这种因为心理上的痛苦和挣扎而寻求安乐死解脱的人,在我这里评估都是不通过的。我会给他们进行心理疏导或者介绍其他的心理医生给他们。
而对于一些确实身患不治之症并且忍受着非人的痛苦的病人来说,我会同他们讨论除“安乐死”之外挽救生命的其它所有方法,只有当一切努力均不可能时,我才会给予他们“评估通过”的结果,帮助他们预约。
对于这一类病人来说,通过评估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们的家人和朋友认同他们的这一决定。我记得有一位高位截瘫的病人曾经跟我说过,“我的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开始和结束,我已经没有能力去享受其他时光了,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其实我很明白,一个人像她这样活着可以撑一段时间,但撑不了很久。可是她的家人始终不同意让她安乐死,并坚持说可以继续照顾她。
最后这个病人拒绝进食和喝水,陷入昏迷。当她的家人再找到我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前往瑞士的身体条件。她的生命终于还是以这样一种痛苦且没有尊严的方式终结了。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我看了他的诊断书,“半年”是脑科医生给他的最后通牒。给他盖上一个“评估通过”的章很容易,他也没有任何家人会来找我的麻烦。
可我犹豫了很久仍然下不了决心。他还没有到不能动的程度,阳光下的他除了皮肤比正常人苍白一些之外,并无其他明显的症状。他的头发依然黑而浓密,嘴唇依然是迷人的淡粉色,我无法想象要把这样一个人送进冰冷的焚烧炉。
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生命就这样走到尽头确实有些遗憾,但更遗憾的是,明明还有三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可是上天给他的这最后的时光于他而言却没有任何用处。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个人之前的33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惊讶于自己从事这一行这么久了依然有这样泛滥的同情心。但我真的不忍心看着一个人就这样带着如此空洞的眼神和冷漠的心走进坟墓。
我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可是我仍然希望每份心酸都有人心疼,所有的冷漠都被温柔替代。就算生命真的如烟花般短暂,也该在最后一刻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张先生,你介不介意借我一点时间?”
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我马上要休年假了,打算出去走走。但是我一个人去也挺无聊的,你反正也没什么事,要不要跟我做个伴?”
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要回答。而我抢在他拒绝之前又说道:“一起出行的过程也是最后评估的过程,我需要确定这个到底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而长时间的接触也有利于我做出准确的判断,顺利的话回来就能给你预约了。”
他沉吟着没有给出回应。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你就当做是用最后的时间行善积德了吧。这个也有利于你下一世投胎找个好人家。”我再说道。
他看着窗外思索了很久,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