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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五世:私人画像

本文是麦克法兰1953年做公开讲座的讲稿,摘自G.L.Harriss所编的Lancastrian Kings and Lollard Knights一书

自译,本黑粉只是展示一下一个百分百纯正的狂热亨五厨能吹出多么巨大的彩虹屁


有人邀请我给你们讲讲亨利五世,告诉我你们想要一幅私人画像,不要太多的背景知识。我将这视作一个预警。我将尽可能少讲亨利作为统治者和征服者所面临的政治处境和军事难题,而用大部分时间去分析他这个人。不过我们也不能全盘忽略他的家庭背景。

亨利在1387年9月16日出生于蒙茅斯,1422年8月31日在万赛讷城堡死于痢疾,也就是说他没能活到自己的35岁生日。他短暂的一生被分成大致等长的三部分:人生前12年里,蒙茅斯的亨利是高阶贵族中的一员,兰开斯特公爵刚特的约翰的继承人,国王理查二世的表侄;接下来的12年半,得益于他父亲的篡位之举,亨利是威尔士亲王;最后的九年半,也是最短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国王。

他的父母,博林布鲁克的亨利和玛丽·伯翰,于1380年成婚,新郎当时14岁,新娘最多12岁。1382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但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1387年9月和1394年7月之间相继出生。他们的母亲24岁时死于生产,她的丈夫直到1403年才续弦,而且似乎是为了政治原因:比起妻子,他更需要一个王后。他的长子丧母的时候还不到七岁,他继位后的一系列举动表明她对他并非无足轻重。她被葬在兰开斯特家族在莱斯特城堡新建的圣玛丽小教堂,但她的丈夫没为她的坟墓花多少钱,并选择将自己另葬在坎特伯雷。亨利五世继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付了一个伦敦铜匠43英镑,让他做一个母亲的铜像放在她的墓上。另一方面,他刻意无视自己父亲的遗愿的行为,暗示了他对父母所抱的不同感情。他对亡母的敬爱可能是源于他长寿的外祖母,后者直到1419年才去世。我认为赫里福德伯爵夫人琼刚强的意志和对艺术的喜爱与她的外孙不无相似,他也的确十分敬爱她。在他1415年7月首次远征法国前夕立的遗嘱中,他两次提及他“最亲爱的外祖母”,她在晚年从他手中收到了不少赏赐。

亨利的父亲和祖父的家庭财政记录了不少关于他早期教育的事情。尽管出生在蒙茅斯,在他父亲离家东征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和母亲一起呆在彼得堡。我们知道他保姆的名字和他穿过的衣服,知道他和弟弟们共用一个卧室和一个男仆,最开始还共用一个家庭女教师。他似乎消耗了数量惊人的香皂和鞋子,他还有一顶黑色的宽檐稻草帽。在1395年,有些更重要的事情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中浮现出来。他8岁了,开始学习拉丁语,从伦敦送来了一套7本装的拉丁语法书。这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尽管他的父亲现在呆在国内,但孩子们有自己的小家庭,并不经常见到他。这个小家庭过去就经常四处挪动,它在1397年年初被拆散了。亨利去造访过他的外祖母,不过他的大部分都和他的祖父冈特的约翰在一起。他弟弟托马斯和他在一起呆了一段时间,又消失了一段时间。他的三弟约翰在夫拉明罕城堡,和孀居的马歇尔伯爵夫人玛格丽特住在一起。两个女孩子被送去赫里福德郡的伊顿庄园,住在深受兰开斯特家族信赖的侍从休·沃德顿爵士家中。在1397年夏末,她们的小哥哥汉弗莱去那里和她们一起住了六周。姑娘们的小家庭中似乎有一个扈从,两个侍女和两个小听差,汉弗莱造访的时候,带着他自己的扈从和家庭教师。不过那年冬天,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六岁,另一个三岁半)就已经开始接受教育了,两本字母书从伦敦送到了她们手里。兰开斯特家族的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并不匮乏。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中世纪英格兰最嗜书的一群王子们并非生来就是王室贵胄,而只是高级贵族。这和普遍的看法既“王室的文化程度远胜于贵族阶层”相矛盾。汉弗莱在牛津的图书馆就足以证明他的藏书和资助之丰,但他的哥哥亨利和约翰也不遑多让。约翰后来成为贝德福德公爵和法兰西摄政,他不仅让人制作了类似《贝德福德日祷书》一样的华美藏书,更用2,300英镑这笔不小的数额买下了法兰西的查理五世和查理六世两个藏书家收藏的1,200册藏书,其价值远超他所付的价钱。除此之外,他受他的顾问约翰·福斯托夫爵士启发,创立了一所法律学校,后来成为诺曼底的卡昂大学。亨利在他能达到他弟弟们的成就之前就英年早逝,但他自己的图书馆对于他所处的时代和地位来说,非常丰富,而且,我相信,经常被取阅。一张留存至今的清单中列出了在他去世时他图书馆中的110册书籍,其中包括许多法律书,很多初代神父们的著作,塞涅卡的书简,西塞罗的《论演说家》,一些历史书和一些逻辑学的书。但这并不是他图书馆的全貌。1421年,一个伦敦代笔人收到了£12.8s.0d.作为为他抄写12本关于狩猎的书的报酬。当他一年后去世时,他仍没有归还他从他能干的姑姑威斯特摩兰伯爵夫人那里借来的两本十字军史,以及原属于阿伦德尔大主教的一套大格里高利全集。诗人利德盖特说他沉迷于修习古代历史,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奉承。曾经属于他的一本乔叟的《特洛伊罗斯和克雷西达》至今仍存。

亨利哪怕不是个大学者,也是个饱学之士,他是我们可查证的第一个亲手批阅国事的英王。理查二世的一些备忘录和简短的同意书幸存下来,亨利四世的文学修养和宵衣旰食的性格从他的少量信件以及用拉丁语、法语和英语三种语言在边边角角做的批注可见一斑。但只是在亨利五世这位紧紧掌控政府所有职能机构的国王即位之后,国王御笔亲书才成为常事,尤其是涉及绝对机密的时候更是如此。阅读一个人亲手写下的字句远比阅读第三者的转述更能读懂这个人的性格。亨利五世的遣词造句不像他那些喋喋不休、文藻华丽的同时代人,字如其人,就像一个擅长决断的人应有的那样:毫无粉饰、词句简洁、开门见山。他在1417年1月写给他遣往皇帝的使者约翰·提福特爵士的指示令人不容置疑。这封信很长,谈及了一些复杂的国际问题。 我只引用开头来展示亨利下命令时的语气:

“提福特,我凭你对我应有的忠诚命令你,以下所写的一切事情,对除了我的皇帝兄弟之外的所有人你都要保密。如果没有我亲口下令或有我亲笔所书加盖了我图章戒指的命令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知晓此事。你要做好这件事就像你给我做好其余所有事情一样。”这封信的开头一句简单的“提福特”非常符合亨利的个性。哪怕是那些由国王口述的信件也保留了他辨识度极高的个人风格,语气和措辞随心所欲。在他远离英格兰征战的那些年里,源源不断寄往他留在本土的大臣们的信件让他们对国王的要求心知肚明。他获悉有人抱怨某些省份的治理不佳,便答复道:“你要召集法官,听取他们的意见,让双方都没有抱怨正义缺席的理由”;还有一次他写道:“朕授予朕的封臣科隆大主教500马克的年金,不要耽搁,立刻向他付钱!”;他听说布列塔尼的船只被康沃尔海盗捕获,下令要求立刻根据“朕和朕的兄弟布列塔尼公爵”所定的条约进行补偿,“要清楚知道朕的愿望是我们双方要同等公平地遵守这一条约,这样他和他的臣民此后便再无理由为此抱怨,或抱怨他们的权利受到侵犯。”亨利在他的信件中展露了他的个性:他表达自己愿望的直白方式和他对正义的关注。一封他于1419年写于诺曼底的信命令收信人小心看守他四年前在阿金库尔捉到的战俘。奥尔良公爵当时被关在庞蒂弗拉特城堡,但对他的监禁并不严格,他甚至能造访罗伯特·沃德顿在附近的庄园休闲娱乐,跑马打猎。亨利听说苏格兰人计划将他救出英格兰,在信中写道:“我希望奥尔良公爵被紧密关押在庞蒂弗拉特城堡中,不要去罗伯特的庄园或是其他地方玩。宁可他失去自娱的机会也好过我们被骗。”我们在这里又一次看到了他尖锐的措词。

你们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他写信所用的语言总是英语。尽管他能随心所欲地说、读、写拉丁语和法语,亨利却是第一个用口语处理公务并鼓励他人效仿的英格兰国王。伦敦酿酒工会1422年的备忘录记载了他们此后使用英语做记录的决定。“因为我们的母语英语如今已经开始被丰富扩充、广泛赞赏,盖因我们最杰出的国王亨利五世自愿地在他的大量信件和许多与他自身相关的事务中运用这一语言来宣告他的旨意,也是为了让民众更好地理解他的旨意,在许多不同的语言中选择了英语来书写他的命令。”自从诺曼征服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三个半世纪,才有国王效仿阿尔弗雷德大王的举措,鼓励臣民使用英语取代学术的拉丁语和文雅的法语去记载政令。考虑到他对法兰西的征服之举令他麾下将领们在海峡彼岸只能用另一种语言,他的这一举措更显不寻常。亨利的目标既然是在他有生之年将法兰西和英格兰王国合二为一,正常的猜想是如果在两个王国中都鼓励法语的使用,这一联合将会更加容易,毕竟法语仍然是英格兰上流社会的传统语言。亨利对英语的偏爱与他的野心颇有些不协调,他肯定不会指望英语能在他的第二个王国里也成为统治阶层使用的语言。不过对他来说也不一定!也许正是他对英语发展的支持让一些法国历史学家认为(引用其中一人的话说)他是“第一个有点英格兰血统的英王”。事实上他的英格兰血统没比他的两个前任多多少。他和自亨利二世以来的所有王室成员一样有着诺曼、加斯科涅、法兰西和西班牙血统,那点随着世代推演逐代稀薄的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只来自于亨利一世的妻子,苏格兰的伊迪斯。尽管她的后裔有三四个分支都与亨利五世有血缘关系,相较于之前他国王他与她的血缘关系仍是更加疏远。他主要的血统来自诺曼和法兰西。

在回顾完亨利的教育之前我们还应该提一下一种传统的说法,既他曾在牛津的女王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受他后来先后称成为林肯和温切斯特主教的叔父亨利·博福特监护。博福特只比他的侄子大十几岁,无疑是后者刚刚踏上政治舞台时的幕僚和导师。他在来到牛津前曾在剑桥的彼得学院受教。1388年他在彼得学院有一间寓所,但在1393-1394年间已经住到了女王学院。1397-1398年间,他是牛津的校长,一般认为他的侄子正是在此时来到牛津进行了短期的学习。对这一理论有利的证据之一是亨利此后所读和所藏的书籍都相当高深,他的图书馆里的藏书都是学术书籍,和他弟弟汉弗莱的人文主义藏书相较十分老派作风。但他在1397年只有10岁,在1398年之后(当时他也不过11岁)他也没有别的时间可能呆在牛津。他当时太过年轻了,不可能从牛津大学的日常讲学中学到太多东西。更有甚者,在他父亲1397-1398年的账簿中没有任何提示他当时在牛津居住的条目。账簿中的款项流向伦敦、哈特福德、庞蒂夫拉特和肯宁沃斯,而且尽管记载了为他的弟弟约翰购入一本拉丁语语法的账目,另一条账目提到给亨利的猎犬购置的铁链子让人怀疑他那时志不在此。这一传统说法的可靠性应当存疑。

在1398年10月初,亨利的人生因他父亲遭到流放发生了改变。理查王将他留在自己的宫廷中,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试图以此保证他的父亲循规蹈矩。当理查在1399年5月出发前往爱尔兰时,亨利与他同行。国王待他很好,据说还在爱尔兰封他为骑士,尽管他当时只有12岁。与此同时,赫里福德在约克郡登陆,篡国夺权。理查把小亨利留在特里姆,自己启航前往威尔士。他在那里中计,将自己送入了敌人手中。与此同时赫里福德派人从切斯特出发去爱尔兰迎回长子。在1399年8月,国王,他的对手和后者年轻的继承人齐聚一堂。这一幕奠定了亨利此后作为威尔士亲王时的人生基调。当他的父亲被放逐的时候,理查似乎赢得了他的爱戴和忠诚,因此他似乎甫一从爱尔兰归来,就立刻赶往理查身边侍奉他的国王。当赫里福德前来与理查谈话时,他发现了他的儿子。

在他离开之前,公爵的儿子和继承人亨利来到他的父亲身边,按礼节在他面前跪下欢迎他。他的父亲便命令他在第二天前离开国王转去侍奉他。于是这个年轻的骑士把国王带回他的卧室,因为自己将要与他的教父和主君分离而心中满怀忧伤,因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国王。当他来到国王的卧室时,他告诉国王如此这般,因父亲的命令,他从次日开始就要离开国王转而去侍奉父亲。国王听了,这么和他说道:“亨利我的好孩子,我放你离去,去听从你父亲的命令。但我知道有一个亨利将大大地伤害我,而我猜想那个人不是你。因此我虽不知道前路如何,却请你仍做我的朋友。”就这样,第二天,亨利怀着沉重的心情向他的教父国王告别,去了他的父亲身边。在此之后国王便被我们之前所说的那个公爵囚禁在城堡中,他的贴身侍从都被赶走,换成了公爵的人。

这段记载出自理查二世的同情者之手,其描写无疑有夸张。但它展现了在新任威尔士亲王与其父的疏离的表象背后是一个孩子对被他父亲废黜并谋杀了的国王热忱的忠心。亨利从没忘记他的第一个主君。理查在被谋杀之后就被葬在哈特福德郡兰利的本笃会修道院中,他命人在西敏寺自己妻子旁边修建的华丽陵墓在亨利四世在位期间空空如也。亨利五世甫一登基便令人将理查的遗骸重新安葬,更着手继续修建理查未完成的西敏寺正厅。他对西敏寺的热爱与理查一样强烈,在他自己去世后也选择葬在此处。

蒙茅斯的亨利人生的第二阶段是从1399年到1413年,在他父亲在位时期。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很快跳过,其中最惊人的一段,既他在1410-1411年执掌议会的时期;他被逐出权力中心的过程;国王对他可能举兵谋反的恐惧和父子最后的和解,在我关于亨利四世的讲座中已经提及。在12岁到25岁期间,威尔士亲王逐渐成长,也学着为将来做准备。从1400年9月直到1408年秋阿伯里斯威斯城堡投降为止,他身边环绕众多久经沙场的老兵,致力于收复被欧文·格兰道尔蹂躏的威尔士亲王领。正如亨利四世所言,他让他的“长子在威尔士惩戒叛逆”。他未满16岁便在什鲁斯伯里被流矢刺伤面颊,也初体验了围城战争,领教了火器的重要性。他身为将军,麾下能将众多,包括热刺,沃里克伯爵理查·比彻姆,伯艾斯勋爵和约翰·奥尔德卡斯尔爵士等人。但在1406年之后由于父亲病重,他的注意力逐渐转向英格兰的事务。亨利似乎对国王的病弱相当不耐,迫不及待地期望取而代之。从1408年开始他便埋首于咨议会,直到1411年圣诞节他被突然扫地出门为止。在这段时间内他使用强硬的手段试图重整王室财政,与沿海各国尤其弗兰德斯建立友好往来,插手法国内战支持勃艮第一派。这一切预示了亨利成为国王后所成就的的事业。然而尽管他的时间大部分花在了军营和咨议会中,他日益增长的精力仍不得满足,他尚未能插手政府工作的所有方面。他的野心永不能满足,他的企望永无止境。他正值壮年便死于痢疾,那也是因为他过度压榨自己的身体,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范围。在他成为国王之前,尤其是当他的父亲疑神疑鬼不肯放权的时候,他的野心遭到遏制,只能通过别的途径纾解。哈尔亲王的传说便如此产生了。

有的人自会有传说傍身,亨利就是这样的人。在他早逝之后的一个世代中,随着传记文学的复兴,关于他桀骜不驯的少年时代的回忆逐渐取代了关于他宵衣旰食兢兢业业的故事。莎士比亚正是在这些回忆录的基础上创造了他的戏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回忆所言非虚。尽管它们被维多利亚时代的学究们认为不足为信,现在却被证明有充分的当代记录支撑。尽管亨利在即位之后严于律己一心为国,但他少年时却有功亦有过。他也和一些不服管教的狐朋狗友们暗中埋伏抢劫过他自己的捉钱人;也曾纡尊降贵与下人纵情玩乐;他的性情虽不是荒淫无耻也与贞洁搭不上边;他记恨于大法官威廉·加斯科因对他的冒犯,甫一登基便夺其尊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泰托·李维在1438年写道,在亨利四世活着的时候,亲王“对维纳斯和马尔斯的技艺手到擒来”,在亨利四世死后,“他痛改前非,改过自新,从此再无少年的顽劣恶习,一举一动都严肃审慎”。“他一旦成为国王,”李维的同代人,年长的沃尔辛厄姆这样写道,“他就突然成为了另一个人,狂热地追求诚实、谦卑和严肃的行止。”现在他有事可做了。这些编年史家事实上都确认了同一件事,既“他突然成为了一个新人”。这一转变迅速而持久,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他父亲在1413年3月20日于西敏寺西侧的耶路撒冷室去世,新王那天晚上来到西敏寺南端,向住在圣本奈小礼拜堂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的隐士做了告解,正如少年理查二世三十年前眼见瓦特·泰勒在他面前被杀之后所做的那样。亨利在那里呆了整晚,与他避世而居的顾问彻夜密谈。他不再犹豫了,此后他再也不能软弱,或与他少时的玩伴取乐。编年史家们注意到了他这一转变的其中一个小小结果,并为之惊叹不已:据说亨利自他父亲去世那天起到他1420年6月迎娶法兰西的凯瑟琳为止一直守贞。这也许更加助长了他心慕教会的名声。他被人称为“牧师的国王”,虽然这一称呼一般不是什么好词,他的一些密友也是教士,亨利却不像这个词通常所指的人一样优柔懦弱。

至于他的外貌,编年史家们在这一点上十分一致,他们的记述与传统的肖像也相吻合。蒙茅斯的亨利不像他五短身材的父亲。他身量高于平均,身材苗条,骨骼细小,浓密的褐色头发按照当时的时尚剪得很短,面颊直到耳朵上方一线都剃得干干净净。他生了一张椭圆的长脸,下巴深深内凹,绿褐色的眼睛清亮传神。他寡言少语,言语和他的书信一样开门见山。尽管他因过度劳累终于英年早逝,但是考虑到他的所作所为,他的身体虽然纤弱,倒也相当坚韧。对于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他不知疲倦,总是将自己和他人都驱使到能够忍耐的极限方才罢休。

他在九年之中成就良多。1422年时他已经是基督教欧洲的仲裁,令教皇和皇帝相形见绌;令他的民族的精神风貌焕然一新。不幸的是九年时间与他预期的相比太短,他过世时一切事业仍是未竟,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最糟糕的是,无人知晓他的终极目标究竟是什么。当他去世的时候法兰西有将近一半的人承认他是法兰西的摄政和王位继承人,他若能再活短短两个月就能成为法兰西国王。可他没能做到,继承他事业的是一个不到九个月大的孩子。因此不仅他为自己订立的第一个伟业未能完成,历史学家们更因他的早逝完全无法确定他最终的目标,更罔提他能否成就它。在他临终前曾断言,他若不死,必能一统基督教国家抵抗土耳其人,“重建耶路撒冷的城墙”。他的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确有质疑之点。东征的年代早已过去,世界帝国的时代尚未开始。但我相信亨利五世很有可能承布里昂的戈弗雷之志,启拿破仑·波拿巴之功,成就理查一世和圣路易未能完成的事业。这一切没能发生,亨利所成就的一切在三十年内被摧毁殆尽。他没能改变历史的轨迹,有的历史学家更进一步断言他从来都没有机会改变历史的轨迹。当然,这是胡说八道。不过,虽然断言他的春秋大梦必能实现是愚蠢的,就我个人来说,我认为他并非没有改写历史的可能。他所特有的远见与对细节锱铢必较的关注,他的军事天才和政治才干,这一切的结合令他的对手们难以抵挡也不能抵抗。他已取得的成就既然受益于“一个分裂的法国”,那么他要应付“一个由傀儡统治的欧洲”又有何难?他根本没有足惧的对手。他若能活到1450年,必然能像他在区区9年内征服法国一样征服全欧洲。我们很难有别的想法。我们讨论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是时候考虑一下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它们是如何发生的了。

1411年由阿伦德尔伯爵率领的一支意在干涉法兰西内战的小小军队一无所得:它的规模太小了。1412年那支由亨利的弟弟,已经成为克拉伦斯公爵的托马斯所率领的军队,唯一的成就就是让法兰西的两派暂时和解,入侵的英军拿钱走人。亨利尽管并未亲自参加这两次远征,却充分吸取了它们的教训。他要运用自己的政治手腕,让法兰西内战的两派不在异国入侵的局势面前捐弃前嫌,于是他与两派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协商。亨利五世的政治词典里就没有“开诚布公地达到公开结果”这一条,他的目的不是和平而是在战争中胜利。他作为政治家,目的是要阻止他的敌人们联合起来对付他,以便让他更轻松地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现代法国历史学家愤怒地指责亨利五世“两面三刀……假装他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力”,将他与意大利的独裁暴君相提并论,其实是在夸他,他也的确就是这样的人。亨利的政治手腕就是拖字诀,那些被他骗了的人活该被人笑称傻瓜。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单纯无瑕的世界里那唯一一个马基雅维利,他只是将寻常的策略玩得风生水起罢了。欺骗敌人乃战争之义。

只靠政治不靠武力自然不可能赢得胜利。亨利作为军人有两个必须立刻完成的任务:让法国人出来打野战,然后击溃他们。这一战略的危险之处在于,如果法国人决心沿用十四世纪七十年代的战略,他们会拒绝迎战。事实上年迈的贝里公爵确实在紧要关头建议法国人让亨利毫发无损地回英格兰。亨利需要一场堪比克雷西和普瓦捷的大捷,让英国人燃起对战争的热情,愿意自掏腰包为先期战争付钱,瓦解已然四分五裂的法国人的士气。然后他才能试着征服法兰西。1415年那惊心准备的远征,其目的并非征服,而是一场胜仗。为达成这一目的亨利甘冒巨大的风险。八月中旬,他开始围攻塞纳河口哈弗勒尔,这座城池坚守一月,直到9月14日才开门投降。亨利效法爱德华三世在1346年的故智,获得了一场堪比克雷西的胜仗。他精简军队和武器,给法国人以畏战的印象,引诱一支巨大的军队在他极短时间内精心挑选出的位置攻击他。法兰西的军队溃不成军,英军几乎没有伤亡,亨利的军队于11月16日抵达加莱,随行众多身份高贵的俘虏。

计划的第一回合毫无差池。亨利不疾不徐地开始准备第二回合的较量,为接下来的围城战准备充足的火器和攻城器械。与此同时,在1416年一支试图夺回哈弗勒尔的法兰西-热那亚联合舰队在塞纳河口被亨利的弟弟贝德福德公爵约翰击败。亨利在此期间依然维持政治攻势。在1417年8月和1420年5月之间,他征服了诺曼底全境。鲁昂城在英勇抵抗了六个月之后终于在1419年1月13日投降,这是这场成功的征服行动中最具决定性的一场围城战。1420年的协定不过是承认既定事实。被征服的诺曼底公国在此期间发生了惊人的转变。亨利将拒不向他效忠的贵族封地分封给英军将领,在1418年7月到1419年7月之间就有六个诺曼郡县被封给英军首领。亨利五世此时的计划酷似威廉一世诺曼征服的反转,如同英国人对1066年的报复。那些愿意接受异国君主统治的诺曼本土人能够保留他们的财产,但必须接纳并服从异国的统治阶级。诺曼底的城堡和宗主权流入亨利的英格兰伯爵、男爵和雇佣军之手。对于这些征服者来说,1417-1419年的一系列战役所获颇丰。

国王的婚礼和王后的加冕礼令征服的进程暂时中断,1421年的六个月之间亨利的注意力集中在英格兰国事和收集急需的补给上,在此之后,他带领新的军队和武器重回法兰西,预备做最后一击。他对北法的蚕食在1422年5月之前稳步进行。在围攻马恩河上莫城时他染上了那置他于死地的疾病。他与它顽强斗争了三个多月,直到虚弱得骑不上马。他临终之时苦于大业未成,继承人年幼,圣地被异教徒占据。根据记载,他辞世时神情安详,“似是沉沉睡去”,但在弥留之际他疾呼出声:“你撒谎,你撒谎,我与我主耶稣基督同在”,仿佛在怒斥一个恶灵。他有理由感到不安。法兰西人此时已经差不多失去希望,他的死亡将他们救出生天。若他能再给予他们一次重创,他们的抵抗很有可能从此土崩瓦解。他花了不到七年时间赢得的领土,他们最终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复。

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是十五世纪的法国作家对亨利的态度比之现代法国作家要宽容许多。他们本国人的失败未能让他们忽略敌人的高贵品质。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法国作家的态度则大相径庭。我已经引用了一些他们恶意的评价,除了那些之外还有很多。在他们发掘出的许多亨利“令人不快的特质”中,最好的一项是“狂热的虔诚”,除此之外还有“虚伪的虔信姿态”,残忍,毫无意义的野心,缺乏道德底线。这些刻薄的定论其中一部分毫无史实依据,剩下的绝大部分来自他们用与亨利所处时代脱节的道德标准审判他的决心。当我们比较亨利同时代人对他的评价,不论是敌是友,这便可见一斑。

法国历史学家的定论,既亨利的虔诚只是作秀,是伪君子之举,既不基于认识他的人的证词,也没有他的言行支持。尽管他是奥尔德卡斯尔之友,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正统信徒,不论加冕前后始终如一。他对教会改革的兴趣也一样真挚。在他1421年滞留英格兰期间,他抽出时间召集了英格兰本笃会大约60名修道院院长和超过300名神学博士和修士,亲自向他们“回忆本笃会先人的宗教启示,他们前辈的虔信,修道院的兴起和如今的疏于职守”。他不满足于单纯的口舌之争,向在座众人出示了一张清单,上面记录了他认为本笃会诸弟兄未能尽忠职守的十三个方面。按照他的性子,他若是能再从法兰西归来,必然会指望他们做出改进。他本人新建了两所修道院,希恩的加尔都西修道院和锡安的布丽吉特修道院,这两个修会都以戒律严格、信仰狂热著称。他任命的教士们虽然能力超群却并不是人人都德行出众。但那些被他视为友人、选为忏悔牧师的人都是全英格兰国境内最卓越的天主教徒,譬如斯蒂芬·帕特灵顿、托马斯·耐特、罗伯特·哈勒姆、罗伯特·吉尔伯特和理查·考特尼都是遐迩闻名的学者和教会改革的倡议者。教会改革倡议者理查·阿勒斯顿提及亨利“对灵修的渴望”,称赞他熟悉圣经文本的话并非毫无依据的奉承之词。我们也很难相信一个在阿金库尔战役当天早上宣称“如今全英格兰都在为我们祈祷”的人会是个伪君子。关于亨利的信仰,我们所能说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在其中存在着迷信的成分。亨利十分害怕黑魔术。在他的命令下,宫廷中的法师遭到迫害,他父亲的遗孀因为用巫术反对他丧失了她的自由和财产。这确实不是一个虔信者该做的事情。

亨利的残暴之名许是来源于他在阿金库尔战役后所下的杀俘命令。那时英军正在打扫战场清点战俘,忽闻又有一支法国军队将要进攻。为防战俘趁机逃脱,亨利下令诛杀俘虏,只保留品级最高的贵族。法军见此仓皇撤退,英军于是携剩余俘虏退往加莱。此举并不光彩,然既未招致当代骂名,亦未违反战争律令。法国、葡萄牙、德意志、意大利及勃艮第指挥官均下过大同小异的命令,足证在战事吃紧时此等无人道之举无可厚非。亨利另一条被现代人怒斥的暴行则是在1417年9月卡昂城陷后对城中平民的屠杀。然而此举并非亨利授意,相反他还尽力保护妇女和教士。卡昂城坚定拒降,市民亦推波助澜,此番屠杀实在在所难免。除却这两件事,亨利在其余事项上颇为宽宏大量,比如在1414年宽恕一波受首领蛊惑起事作乱的洛拉德派信徒;1415年颁布赦令有条件地赦免起事领袖奥尔德卡斯尔;以及1410年善意而笨拙地试图救下伊夫罕的裁缝,异端人士约翰·巴德比。亨利严守纪律,最恨他人忤逆自己的意愿,但他并非残暴无情之徒,与勃艮第派和阿玛尼亚克派为铲除政敌暗下杀手的行径相比,其战时举措颇显中正。很少有占领军像他征服北法的军队那样纪律严明。

法兰西编年史家也对此也并无异议。在他们笔下亨利最为突出的品质就是他对正义的重视。他们对他的赞赏真心实意,而非将他视作一个处事公正的禽兽。他不仅是个为人正直的国王也是执掌公义权柄的国王,“不仅以身作则,待人接物更是平等合矩。他不因私心而偏袒任何人,更不会亲亲相护使犯罪之人逃脱责罚”。“这个国王,”他的一个敌人这样写道,“秉政以公,不问地位高低,对王公庶民均是公平以待”。他性情专横,为人严苛,但人们在战时对此并不甚在意。他们意识到亨利推行公义的手段虽然粗暴,却是真心实意,不偏不倚,对被征服者也一视同仁。他们也不怪他用骗术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虽然靠狡诈的手段达到目的,他们也敬他是个正直的对手。他为人诚实,处事正直,言行审慎,作战勇敢,待人忠诚,处变不惊,敬畏上帝。他们对他性格的评价如出一辙,又因为是出自他的受害者之口,相较于他的同胞们同样的评价,其分量更重。一个人赞扬他是“宽宏大量,刚强勇毅,谨小慎微”,另一个人赞他“为人严肃真诚”,“从不行卑鄙无耻之事”。他的对手们都承认他坚定不移的毅力、宽宏大量的气度和对美德的热爱与他无尽的精力和百折不挠的决心一样伟大。这一叠声一致的赞美便是强有力的证据。倘若我们接受这一证据,那么亨利便是一个完人,一个英雄,是贝阿德和所罗门合二为一。既然这些证据公正又一致,我个人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接受它们。他的错处源于他过人的品质。毋庸置疑,他冷酷、专横,残忍起来毫不手软。任何一个像他一样一意孤行,对己尚且如此严苛的人都势必驱使他人。但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些受他驱使的人信他爱他,他也配得上他们的信任和爱戴。我们能说的他最大的错处,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不值得伟人和好人为之奋斗”,想必他的当代人不论敌友都会嗤之以鼻。他为获得荣誉而行征服之事,又愿与异端作战更上一层楼,实是骑士楷模的忠实追随者,这正是一个基督教骑士所能行的最高尚之事。

最后一点,指责他是个道学先生的指控也是空穴来风。他1413年的改过自新和自我奉献并非自命清高,他对那些地位卑下的洛拉德派宽宏的处置也并非伪君子所能为。亨利仍保留了少许旧日里哈尔亲王的性情,他至死都是他麾下将领和友人们热忱快活的同袍。他的堂兄马奇伯爵在亨利执政的头两年时常待在宫中,他的私人财政记录显示他打牌、玩双陆、博彩、下棋,还时常输得一塌糊涂,从这幅图景看,年轻的国王的同伴远非阴沉压抑之人。除此之外,亨利的宫中也有其它消遣。亨利像大卫王一样擅抚竖琴,他热爱音乐和哑剧,颇爱勃艮第红酒,除了资助学者和修士,也是诗人和演员热心的赞助人。

他的贵族们呈给他的信件能够体现他们对他的看法,我在这里只举一个例子。这封信由那位声名卓著的军人萨利斯伯里伯爵在1421年6月21日写于阿让唐,全文过长,在此就不整篇引用了。

陛下若想知道您这边的国土是否平安,赞美上帝,在我写此信的时候,您的国土境况极佳,远胜往日。感恩上帝,您的臣民此时相较往日已不畏惧您的敌人,驻守的各位将领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也孜孜不倦地袭扰您的敌人。陛下明鉴,此信成书前的星期六,您忠心的属下卑职我率军从安茹和缅因(敌境——原注)折返,此番我召集了您领地上的许多将领,赞美上帝,我们做得不错。您的子民们此次突袭之后精神百倍。他们都说,此番突袭所获颇丰远胜平日。人人都说我们截获的牲畜品相极佳,再者,赞美上帝,此次突袭我们没有损失一个人。

这封信不是写给一个惯会扫人兴致的人的。当世最伟大的贵族承认亨利是个值得他效忠的君王。亨利去世时,他的王朝二十余年前才新近篡权谋位,但他死后,他的幼子立即被立为正统君王,并无一人反对。

庸庸世人总渴望探得世人眼中的伟人的阿喀琉斯之踵,但不管用何种标准衡量,亨利都是天赋秉异,他唯一的弱点就是体弱,他最终也因此而死。他生来就是为了统御万物,征服列国。我认为《亨利五世英语首传》的作者对他的赞誉之词并无夸大之处。“自从诺曼底的威廉执掌英格兰政权之后,英格兰所有王公贵族中,其品格之高贵、气概之豪迈、德行之高洁胜于他者,我敢妄言,绝无一人。”总而言之,我认为,他是古往今来英格兰最伟大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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