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没入水中约十数丈时,身体轻摆,顿时有一道流线型白色残影掠过敖广头部,在敖广面前转了一圈,浮停在敖广身边。
是一条矫健灵动的白龙,比之前更加颀长,更有力量,鳞片上处处宝光流转,仙气飘飘,背上那条金属脊椎在海水中泛着金属光与珠光混合的光泽,坚硬中又倍增高贵,整条龙属实比过去更美丽许多。
敖广喃喃道:“我儿,想不到你竟能回来。”说罢,将额头抵在对面白龙额上,两对龙角碰触在一起,都是微微发抖。
敖丙道:“父王,您受伤了!”
敖广摇头:“区区磕碰怎能叫伤。”围着敖丙连转几圈,上上下下将他检查一遍,确定儿子完好无损,这才放心。
敖丙道:“父王,龙珠被元神融在我脊椎上,坏了您的封神大计……”
敖广打断他:“龙珠另外再炼就是,你如今活转过来,有龙珠滋养,比之前更加神采奕奕,实在是去了为父一块心病。”
敖丙道:“父王,这次儿子随您一起炼龙珠,必然比之前更容易成功些。”
敖广很感慨,臭小子死过一回,果然懂事许多,以前除了自己吃喝玩乐,哪里管过老爹累死累活,便道:“那倒也不忙,东海待不下去了,待我寻到适合的修炼地再议龙珠不迟。何况你复活不久,吸收龙珠力量尚未稳固,我先带你去北海你族叔处休养些时日。”说着,看一眼敖丙:“适才那元神追你们是为何事?”
敖丙低头不语,尾巴轻摆,闷头向前游。他回来只说龙珠,绝口不提李云祥,敖广已经察觉有异,旁敲侧击一句,敖丙竟然哑了。这儿子化龙全须全尾的,不似被灵珠子糟蹋过,这般颓丧,多半是为与那小子分手。再一想方才李云祥抛敖丙收混天绫迎元神一气呵成,敖广心中隐约已经有些猜到了,清清嗓子道:“是那小子将你放回来的?”
敖丙差点儿哭了:“父王,我骗了他,我骗了他!”
敖广叹口气:“骗了就骗了,龙世世代代常被人骗得团团转,你偶尔骗个把人算什么。”
敖丙道:“李云祥说救活了我就让我给元神当老婆,我的魂儿就在旁边看着呢,那东西又凶又大又傻,跟他上一回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当时就想干脆魂飞魄散不用救了,可又舍不得您伤心。所以活过来时我又恨又怕,就假装不认识李云祥。可他没怪我,也没逼我化身,最后还把我从元神手里抢出来,叫我跟您一起藏到深海去,他说藏上百八十年就安全了……”
“藏上百八十年就安全了?哦,他是一介凡人,百年后自然死去,觉醒的转世者百不逢一,元神没有合适的肉身自然不会现形。届时我必当带龙族重返家园,东海市终归还是德家的。”
“父王!”
“咳……”敖广自知失言,纵有雄心万丈,也不宜此刻在儿子伤口上撒盐,只得安慰:“我儿不必烦恼,那元神隔三岔五便回仙界寻他爹托塔老儿的麻烦,天上一日,下界一年,大约过个十年八年的,元神就会暂时离开,不必等到百年之久,你就可以回去看看。”心中却想,再过十年八年,李家那小子必然早都娶妻生子,把年少这些荒唐事忘光了。至于敖丙,海中美貌龙女鲛人应有尽有,不怕他不回心转意。
敖丙声音颤抖:“刚才他抢了我就走,元神发了怒,在我们身后一直追。他把我抛进海里,自己冲上去迎战元神,我怕,我怕他……”
他根本不敢说出那个字,眼前浮现一个画面:李云祥舞着混天绫迎向暴怒的元神,元神浑身冒着三昧真火,怒气勃发,一把抓住不知死活的李云祥,“嘭”一下捏爆脑袋,把尸体撕成一千块碎片,还拿骨头剔牙。
敖丙打了个冷颤,敖广“哼”了一声道:“那小子诡诈得很,又是他自己的元神,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看他哄你的手段就知道了。用在元神身上,只怕效果更好。”
敖丙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个画面:李云祥舞着混天绫冲向暴怒的元神,然后膝盖一弯,滑到元神面前咣当跪下,疯狂磕头求饶,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元神虽然暴躁,但谁不爱听好话,被哄高兴了,就很满意地拍拍李云祥脑袋。元神的大手像房顶,冒着三昧真火,拍在李云祥头上,“嘭”一下脑袋就爆了,身体变成一千块碎片,元神觉得也还可以废物利用,就拿骨头剔牙。
敖丙连打了两个冷颤,敖广道:“我儿,你多想无益,徒增烦恼。”
敖丙低头不语,只是越游越慢,渐渐与敖广落下半龙之长的距离。敖广忽觉身边空旷,扭头一看,儿子漂浮在海水间若有所思,脊椎在深海中泛着幽幽珠光,煞是好看。
敖广心中一动,刚要张嘴说什么,却见小龙一个摆尾,原地掉头,箭一般往回游。敖广吃了一惊,慌忙喊他:“丙儿!”
那破孩子头也不回地喊道:“父王教导得是!多想无益,徒增烦恼,我这就回去看看李云祥死活!”
敖广急得在身后猛追,谁知敖丙去势奇快,那龙珠融入合金脊椎,犹如神力助推,敖广施尽全力,竟然追他不上,绝望大喊:“那元神不会杀他,可定饶不过你!你岂不是去送死!你若再死一次,父王如何捱过余生!”
眼见小龙去势如踩了刹车般停下,敖丙缓缓转身,在海中盘桓半圈:“父王,李云祥前世因为我死过太多次,这辈子他明明能留下我,却甘冒奇险放我走。我怎能不回去?”
敖广气道:“他要是已经死了呢!”
“至少有我给他收尸。”
“他若彻底被元神附体不认得你了呢?”
“那样最好……但我总得知道。”敖丙声音颤抖,向敖广盘成极恭顺的姿势,那是龙族至高无上的大礼。
他行完礼,游到敖广近前,将尾部贴在敖广伤处,尾椎上珠光频闪,敖广伤痛瞬时消了一多半,连断裂的鳞甲都恢复许多。
敖丙道:“父王,我如今有龙珠加持,游得快,恢复强,若有危险我便跑,元神多半追不上我。您放心,我去去就来。”他把脖颈绕在老龙颈上,脸颊紧紧贴住父王龙角。敖广无法强硬,长叹一声闭了眼睛,放松身躯,任自己从儿子怀抱中滑脱,慢慢沉向海底。
敖丙向下张望,看不见父亲身影,只听敖广闷闷的声音从深海传来:“我儿,为父累了,小憩片刻,你去吧,不用管我。”
敖丙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发觉身畔海水明亮,抬头看,原来自己已近海面,不知不觉月上中天,一束月光照在身上,珠光明月两相辉映,映得海水一片莹然。
鱼群在身下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孤零零地在月光中盘桓良久,也没等到父亲再说什么。父亲若拦阻,他是会毫不犹豫冲破一切藩篱出走,父亲如今撒了手,他反而走得一步三回头。
东海市灾后重建属实是个大工程,三分之二以上城市都已在大战中变为废墟。好在一则淡水供应充足,有水便有食粮,吃喝不愁,便有力气。再则是为重建家园奔向新生活,人人干劲十足,东海市变成了一座大工地。盗水的汉子们都将全身气力用在建设上,工作虽繁重,心情却舒畅,号子声、歌声、欢笑声此起彼伏,从早到晚在城市上空回荡。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东海市上方时,李云祥已经扛着一段圆木走向工地。
这段圆木是从德氏大楼废墟中挖出来的,不知是什么木料,非常细密坚硬,市民们决定用这种最坚实的木料先修复学校。
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很多建材都要靠工人们手提肩扛用筐抬。圆木又粗又长,比李云祥的肩膀宽一倍还多,他扛着这圆木,臂膀上的肌肉块块隆起,腰肢劲细笔挺,汗水在麦色的皮肤上滚动。经过街巷时,看到的人都赞叹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力士。李云祥笑着跟他们打招呼,深色的脸上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李金祥在衙门里的饭碗随着德家消亡权力移交已经没了,如今在工地上记账兼帮厨,身体比过去结实了许多。李父伤愈后跛了一条腿,没到工地上来,在家帮出工的左邻右舍带孩子看院子,闲时侍弄花草,整个人红光满面。
市里建了一座电台,喀莎常去录歌,听众比过去多了十倍百倍不止。李医生工作极为繁忙,又要做手术,又要带学生,已经许久无暇骑车出游。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在自己的日子里认认真真忙碌着,踏踏实实生活着,东海市已经彻底没有了德家的影子。
李云祥白天劳作,晚上还要跟朋友们聚会,打牌喝酒吹牛。时间被塞得满满的,可心里总有个地方空荡荡的。他知道那是被命运强行从心底挖掉了一块灵魂,再多亲友也填补不了。每当看着自己的影子从西到东,从长到短再到长,那个空荡荡的黑洞就一阵抽搐一阵痛。
有时聚会散了,天仍未亮,李云祥并不睡觉,而是骑着合金机车彻夜在海滨大道上驰骋,马达轰鸣听在耳中是缠绵的呻吟,冰冷合金摸起来像爱人的身体。跑到没油了,就在某个僻静的海滩停下来,把自己整个儿覆盖在机车上,一边摩擦一边喊着一个名字。
他动作得很剧烈,喊的声音很大。只是一个人、一台车实在太渺小了,在那一小块黑黢黢的海滩上,他们也只是极微小的一团模糊黑影。在那一小块海滩后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大海上方,是无边无垠的星空宇宙。
李云祥的叫喊一出口就被海风吹散了,也唯有如此,他才敢放声叫喊,不必担心惊扰任何人。
不过,有时元神听到动静会出来看看他。
元神法相缩小了许多,差不多就是个正常人的高度,三头六臂都收了起来,大概因为长期附着在李云祥身上,仅剩的那颗头颅也越来越贴近李云祥相貌,只是红发缭绕,眼射金光,还不时顺着口鼻往外冒青烟。
在人间久了,元神甚至还能跟李云祥说说话,虽然用词简单,但言简意赅,全无废话。
比如:“碰!”
“自摸!”
“和了!”
又比如:“五魁首哇六六六!”
“满上满上!”
“干了!”
“你养鱼呢?”
云祥觉得元神现在可爱多了。自从那天他扑上岸拦住元神送他一大捧混天绫编织的绸花,声称这是金属脊椎龙留下的信物,并加油添醋描绘了这信物在人间婚嫁上的意义,从古至今新郎官都戴着这种花迎娶心上人等等,元神将信将疑收了花,之后就没那么生性了。没再下海穷追不舍,也没痛殴李云祥,对着混天绫花发了几个时辰的呆,身上的三昧真火越来越淡,法相越来越小,直到变得跟李云祥差不多高,一晃便隐入李云祥体内。
李云祥提心吊胆过了几天日子,好像除了自己力气明显增长之外,元神似乎并没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另一个变化是牌技越来越好,不管玩纸牌桥牌麻将牌,李云祥都是牌桌常胜将军。有时胜得太巧,让大家疑心他出千,但是毫无证据。不过曾有打牌的工友说,雷鸣电闪的夜晚,能照出李云祥在墙壁上的影子长着三颗头,三颗头各自伸长脖子看上家下家和对家的牌。这说辞过于惊悚离谱,没人相信,都说是那个工友输花了眼。
至于酒量,李云祥本就不差,有了元神加持,更是豪爽。
有一次李家父子三人家宴,都喝多了,李父说德老板虽然手段狠辣,养的儿子为人倒还不算差,海啸淹城的关键时刻冲得出来顶得上去,是条汉子。
金祥大着舌头问云祥,德三公子去哪儿了?李云祥打哈哈,说德三去大洋彼岸游学,日子美得很,说不定混血娃娃都生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云祥眼睛盯着墙上那一片红彤彤的混天绫大花团。从他回家,就把花团挂在那里。他想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战斗了,用不上的混天绫,就好好当一团花吧。
元神比他更重视那团花,一天天的喝酒打牌回来就浮在花旁发呆。李云祥问他干嘛呢,元神回答只有一个字:“等。”
李云祥虽然敬佩元神傻汉子等媳妇的精神,但他也很想告诉元神别等了,等不来的,敖丙把关于他们的记忆留在了上一世,现在多半已经在西大陆继续当他纸醉金迷的德三公子,那条龙珠融铸的脊椎,正在另一个国家的月亮下闪光。
又一想,百年光阴对元神来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再过一百年,元神要是带着所谓信物去找根本一无所知的敖丙……李云祥不太敢想那画面,反正自己那时死都死了,管不了那么多,又觉得只怕到时候自己死都闭不了眼,从骨灰盒里爬出来也得拦着元神,不准他强抢小寡妇。
他跟元神商量:“万一,我说万一啊,敖丙要是生病了,失忆了,甚至于出意外了,咱还等吗?”
元神斩钉截铁地:“等!”
“那——他要是变心了呢?”
元神看他一眼:“不会。”
李云祥咂着嘴,这元神本没有七情六欲,自从上了他身,体会到千般纠结万般思念的情绪,竟然专一得不可理喻。
他又试探元神:“为什么要等他?”
“爱。”
“你懂什么是爱吗?”
元神用六个眼睛轮流瞥李云祥,那意思我从你脑子里直接体会到的,你问我?
李云祥知道自己的情绪在元神面前是透明的,只好委婉相劝:“他已经是凡人了,你不用法力就碰不到他,用了法力你轻轻一碰就能碾死他,跟一个凡人能干些什么?”
“干。”
李云祥感觉自己苦口婆心一晚上全白干,只好闷头喝酒。
这样的对话重复太多次之后,李云祥终于明白能说服元神的不会是自己,只能是时间,而元神有的是时间,注定他可以用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百年去等待,去试错,这正是凡人无法企及的永恒。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迅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杯再一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他把自己灌醉。
跨上烈焰机车,把油门拉到底,喷气口再次喷出紫色火焰,他冲向海边。酒精在他身体里灼烧,像敖丙的手一寸寸抚摸过血管。他把车丢在海滩上,疯一般冲进海水,在齐胸深的水中里咆哮、摔打,和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李云祥不知道自己试图杀死的是命运还是时间,还是那些让他宁肯痛苦也不愿忘却的记忆。
当他终于精疲力竭倒下时,海水浸泡着他的黑发,元神慢悠悠飘过来,围着他转了几圈,浮在他面前。
李云祥不想睁眼,元神说:“傻了吧?”
李云祥:?
元神:“叫他回来。”
李云祥:??
元神:“叫。”
李云祥一挥手,把元神赶开三寸:“叫什么叫!跟你说了敖丙的脊椎重新装的,要在深海修炼养伤,没修炼好就出来,前功尽弃。要是再装一回,咱都没有龙珠黏合剂了。”
说完把脸偏向一旁,海水在他鼻翼旁晃啊晃。元神分出一个脑袋绕到他脸那边:“叫。”
李云祥像赶蚊子一样赶元神,又把脸偏到这边来:“别闹!”
元神又分出一个脑袋,对李云祥围追堵截:“叫。”
“不叫!”
“叫。”
“他回不来,起码现在回不来,叫也没用。”
“会来。”
“不是,你怎么知道他会来?他根本不——不能听见。”李云祥呛了一口水,险些把敖丙现在根本不认识他的实话说出来。
元神第三颗头也绕过来,对李云祥形成包围圈:“叫。”
“不叫。”
“叫。”
“叫他干嘛?”
“干。”
这样的对话重复几十次之后,李云祥终于愤怒了,随便掐住元神一个脖子就嚷嚷:“干干干!就知道干!要不是怕你这个瘟神干死他,我至于慌慌张张把他送走吗?好歹也得尝试唤醒一下记忆,哪怕多换几种姿势呢!”
“好。”
“我XX的,这不是陈述句,是反问句!好你个头啊!”
李云祥掐着元神往水里按,连着在元神脑袋上捶了几百拳,虽然只是透过元神脑袋在打沙滩。
他把手指背都打青了,破皮的指背往外渗着血,被海水浸过,钻心的疼。
元神从他指缝里渗出浮起,蹲坐在他面前用六个眼睛看他。李云祥停手,忽然发现元神的眼神里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怔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忧伤。
这个杀神在忧伤。这法力无边的神,这眼中万物平等都只欠一枪扎烂的神,蹲在李云祥的绝望前,眼中满含忧伤。
他到底在这一世被红尘侵染。
李云祥抬起手,试图抚平元神并未潦乱的发,元神没闪避,但是手背经过元神身体时,伤痛处明显有灼烧感。
元神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静。
李云祥低声道:“对不起,不该打你,虽然你不疼,我也不该打你。你帮过我很多,救了我,也救了敖丙,救了东海市的老百姓,我不该这样对你。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吃吃喝喝很快活,但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更广阔的人间。等下一个轮回,那个人应该更适合你,你们会更投脾气。”
元神低垂着六只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李云祥道:“真的,你不用管我,放心,就算有什么困难,我自己能顶上,别担心。世界很大,你醒一次不容易,到处去看看吧。”
元神不吭声,不止是眼睛低垂,连身体都蜷缩起来,他的肉身在哄他走,他看起来十分难受。
李云祥更难受,但他不得不把真相说出来:“敖丙不会回来了,他复活后失去了前世记忆,根本不认得我,当然也不会认得你。但他忘了,我没忘,和他一起经历过的我都记得。所以我不能勉强他,也不能让你勉强他。我让他父亲把他接回去了,信物什么的都是我在骗你,对不起,咱们再怎么喊他也不会回来了。”
元神抬起眼睛看看李云祥,李云祥以为他会发怒,但元神没有。元神身上的火光很微弱,看起来半死不活,目光穿过李云祥身体,投到他身后更远的地方,像是在失恋的人在发呆。
李云祥心里一抽一抽的,他很清楚元神的心情,因为这些日子自己每时每秒都在饱尝这种煎熬,元神不能探知他的思想,但可以感知他的情绪,此时听他亲口承认,无疑是把这种情绪放大了百倍千倍,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海潮拍打着海岸,哗啦啦地来了,哗啦啦地又去了,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潮声,李云祥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试着去握元神的手,元神的手直接溶在他指尖,并没有化出实体给他碰触。李云祥叹口气:“我知道你一定怀念做人的时光,那时候你有父母,有许多陈塘关的小伙伴,你有做人的喜怒哀乐。就是成神的时间太久,刚开始重温这些情绪,你需要适应一下。或许下一个百年,你还会有更加刻骨铭心的经历,经历多了,你就等于重新获得了人生。”
元神身上的小火苗燃起来一些,周身披上橙红色火光,火苗不断跳跃着,映红了李云祥的脸。
李云祥说:“走吧,你可以把混天绫也带走,留个念想。”
元神忽然一抖身子,自李云祥身前穿胸而过,李云祥只觉得心底猛然间热辣辣的,紧跟着空荡荡的,冰冷海风吹着他的脸,潮声起起落落,越来越响,元神已经消失了。
他试着叫:“元神?”
没有回音。
“元神,喝酒去?”
没有回音。
“元神,三缺一?”
还是没有回音。
“元神,混天绫的花用不着了,拆了吧。”
仍然没有回音。
李云祥抬头看着黑而高远的夜空,一股热流从鼻腔涌入眼眶,他拼命憋住那股眼泪,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蹒跚着走到机车旁,抚摸着机车的车头喃喃自语:“你要记得,下一个百年如果有人给你送花,其实一朵也就够了。不到拜天地的时候,用不着那么大的花团。”
身后有人应了一声:“我知道。”
李云祥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捧着混天绫结成的花团站在那里,花团上流动着淡淡红光,在黑夜中犹如一小轮初升的太阳。
李云祥看到元神去而复返,惊喜得犹如老友重逢,明知留不住,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他急匆匆向元神跑去,嘴里直念叨:“对了,你出去浪就浪,可别跟凡人动手,谁也架不住你一巴掌。喝多了撒酒疯别在城里闹,去沙漠里,小动物啊花花草草都少遭罪。打牌输赢要三七开,你总赢总赢的,就没人跟你玩了……”
他跑到近前,忽然脚步急停,用力揉揉眼睛,随即又是甜蜜又是痛楚地叹口气:“就算你变成敖丙的样子,他也回不来,你走就走吧,还变成他来逗我干什么。”
嘴里说着,可是不由自主已经走上前去,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将混天绫花团夹在中间,李云祥死死盯着那张珠玉之光流转的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金属味道,想叫,想喊,想把那人抱在怀里揉碎揉化,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指爪深深插在自己掌心里,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元神颤巍巍地道:“云祥,我回来了。”
李云祥强行保持镇定,连咽几口唾沫,向元神头上胡乱揉了两把,尬笑道:“来就来呗,我谢谢你了诶!兄弟再好,也不能拿来当老婆,弄这么一出,还真是吓到我了,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神倒愣了:“我们只是兄弟吗?”
李云祥:“啊对对对,咱俩这关系归纳成兄弟确实不准确,但要不论兄弟,难道管你叫祖宗?你还弄成这样子,快走吧,别一会儿给我逗上了火想日自己祖宗。”
他不再跟元神贫嘴,掉头就走,其实是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敖丙面容。镜花水月,投入越多真情,破碎的刹那越是痛苦。
赶紧回去,去工地上通宵加班,比在这里做梦强。
没走两步,元神忽然扑来,自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李云祥只觉得一个紧凑颀长的身子忽然在背后贴紧了自己,那股金属气息顺着脊背渗到骨子里,下身呼地起了火,顿时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元神的嘴唇几乎是贴着他后背说:“别走。”
李云祥低头看着元神扣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把自己的手盖上去,手指收拢,越握越紧。
他当然不想走,他恨不得这美梦般的一刻能直到天荒地老。
元神在身后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越到后面越低,几乎变成气音。
李云祥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天晓得元神在发什么癫,如果只是为了给这一世的肉身留个念想,那这念想也太刻骨铭心了些。他咬紧牙关把手从元神仿佛有极大黏性的手上拿开,故作轻松地笑:“对不起不是我的台词吗?这句不用学了。你走吧,我要开工了。”说完赶紧把手插在裤袋里,死死攥拳,不敢再跟元神接触。
“我回来很久了,一直跟着你不敢现身,终于有勇气来见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元神的声音变得委屈,甚至有些哀怨。
“不是,哥们你?”李云祥回头看着元神,一脸莫名其妙:“你走了连两分钟都没有,怎么,这就沧海桑田啦?”
元神:???
李云祥:???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过了三秒异口同声:“你失忆了???”
李云祥举起一只手制止元神继续大发感慨,对着那么一张明知道永远不会回来的脸,他的心怦怦乱跳,太阳穴一蹦一蹦的,尤其是元神开口说话,逗得他下身也跟着蠢蠢欲动,再耽搁下去,意志防线就得全面崩溃,非得在元神面前丑态百出不可。
他也不相信元神失忆,最大可能是这玩意儿飞速在全球兜了一圈,路过东海市就顺便下来逗逗他,逗完马上就飞走。比如变成敖丙勾引他滚床单,他挺着长枪正准备决一死战呢对方忽然没了,留下自己直愣愣跪在那里向着虚空瞎比划。
这景象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李云祥当机立断,喊声“再见”马上跳上机车准备跑路。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后视镜里最后看那张脸一眼,元神背对着他在脱衣服。
李云祥顿时心脏都停止跳动。
外套一丢,衬衫一扯,皮带抽出来甩地上,两下就把内外裤子都蹬脱,一整个儿肤光耀眼站在沙滩上,完全展露出那条最令他欲罢不能的金属脊椎。金属脊椎上映着月亮的那一半珠光流动,藏在阴影的那一半冷光粼粼。稍微一转腰身,那条脊椎就仿佛龙一般灵活地游动起来,顺着李云祥的视线飞到他心底,热辣辣地向心底猛钻。
扎在心底的不止是那条脊椎,还有敖丙初入床笫之间的盲目自信,在老龙面前对自己的奋力保护,给面馆老板留下的水,为东海市民阻挡的海啸,想一力消弭龙族与哪吒世代恩怨的殊死一搏。
李云祥抓着机车的手无力垂下,他知道击垮他的不是情欲,是那一世永远鲜活在他心底的小龙。就算他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依然走不掉,逃不脱。
那人回头看他一眼:“想起什么了吗?”
李云祥从机车上下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那人身后,张开双臂把他抱在怀里,让那条金属脊椎从上到下都紧紧贴在自己胸腹间,一道熟悉的凉气如甘霖般铺遍全身,他听到那人喉间不加掩饰的一声呻吟,脑子和胯下瞬间一起炸了。
丑态百出就丑态百出吧,反正元神也不是外人,他无法回避这一刻最原始最真挚的情感,永远不能。
他把那人的头扳转来,对准唇深吻下去,越吻越深,直至那人软成一绺春藤挂在他臂间,并打开身体将他完全容纳。这一刻,李云祥彻底忘了面前是元神化身,他一遍一遍喊着敖丙的名字,用力把两人紧紧结合在一起。
李云祥预料中的丑态百出并未出现,事实上整个过程无比融洽,每一处起承转合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深吻都缠绵悱恻,每一声呻吟都销魂蚀骨。敖丙起初紧贴着他,他要怎样都配合,后来越发主动,热情得几乎能把那条金属脊椎熔化,热情得像是打算死在他身上。
沙滩被他们滚出一片浅坑,坑里到处是吸过汗水的小沙点,犹如一群小沙蟹在此出没。
直至东方渐白,两人才在机车旁停下来。李云祥靠着机车,胸前靠着敖丙,只觉得这夜后半段完美得犹如在梦中,完全不想醒来。
这就是梦,李云祥一遍遍对自己说。
这当然是梦,李云祥吻着怀里昏沉睡去的人说。
这tm必须只能是个梦啊!李云祥盯着旁边用六只眼睛窥视他的元神喊出声。
“啊啊啊啊啊——你到底有几个化身?!”李云祥嗷嗷地跳起来,不慎把敖丙摔在地上,敖丙累透了,翻个身又继续睡,根本没被打扰到。
元神指了指自己鼻尖,又指了指李云祥鼻尖,意思是小爷顶天立地,元神只有一个,转世化身也只有你一个。
李云祥看看旁边的元神,看看地上的敖丙。看看地上的敖丙,又看看旁边的元神,颤抖着问:“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没走。”
“那那那那他……”李云祥把敖丙抱起来,元神点点头:“老婆。”
“所以一直都是他,根本就不是你?”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浆糊中又似乎有一道水柱在艰难地清出一条逻辑线,李云祥抱着敖丙的双臂不由得更紧了。
元神看看敖丙激烈房事留下的一身噬痕又看看自己身上,歪歪脑袋多说了几个字:“你想得美。”
“我谢谢你全家啊!”李云祥手忙脚乱,满地给敖丙找衣裳,外套裤子抓起来就胡乱一裹,百忙之中还从机车上拔下反光镜摔元神:“我跟老婆滚床单,居然从头看到尾?你给我滚!”
元神滚开十公分又飘回来:“好看。”
李云祥一大把沙子又摔过去,随便摸起什么贝壳石子就一顿乱丢,元神飘着躲闪,抽空还得夸一句:“爱看。”
李云祥扑过去:“我跟你这瘟神拼了!”
元神跟他乒乒乓乓打得热闹,敖丙被吵醒了,李云祥听见动静,回头大喊一声:“老婆!”
敖丙艰难起身,披着衣服靠坐在机车上,一手拄着地,一手扶着腰,露出一个精疲力尽的笑:“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李云祥丢下元神,泪汪汪地回来把敖丙搂怀里:“不,是你终于想起我是谁了。”
敖丙嘴角抽动几下,面露尴尬,显然内心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挣扎,挣扎良久,终于痛下决心交代:“我就没忘。”
“没……忘……是什么意思……”李云祥下眼睑跳动几下,敖丙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太多疑惑,他根本顾不上想。
“失忆是骗你的。”元神伸过一颗头插话,想了想补充:“也是骗我的。”表情有种天下事尽在掌握的聪明感。
李云祥凝神略想,已经捋清头绪,敖丙虽死而复生,但并未失去前世记忆,所以他说自己回来了。但是——
“为什么要骗我?”
敖丙看着李云祥蹙起的浓眉没敢吭声,只偷偷瞟一眼元神,元神倒洋洋得意:“胆小。”
李云祥瞬间明了,当是时元神除本能追寻金属气息泻火之外,七情六欲全无,还把刚复活的敖丙倒提着乱抖,那么个紧要关头,小龙就算不能装死,也只能装失忆,不然小命危险。
他长出一口气:“是我的错,不能怪你。当时那个情形,换作是我,多半活都不肯活过来了,你已经很有勇气。”
敖丙这些时日压在心头的重石竟然被李云祥轻轻一句便解了,一股热流插入心底又涌上眼眶,赶紧转过脸去,只觉得天地间仿佛再没什么难事,又似乎天地万事万物都只剩眼前这一个人。
李云祥道:“不过你既然不是凡人,当时肉身又怎么穿透了元神法相?”
“他用九道金符救我,我体内便带上元神真气,不受法相限制。”
“原来如此,这就都理顺了。”李云祥给敖丙身上衣服裹裹好,将他打横抱起:“现在不用藏了,回家吧。”
“父王说我暂时不必回去。”
“你在想啥?当然不是让你回龙宫,是回我家。”
敖丙刚想说什么,却瞟见元神正蹲在地上折混天绫,他从混天绫上撕下一角,六条手臂齐上阵,一会儿就折成一朵漂亮的花。
元神把混天绫披挂在身上,飘过来将那支混天绫折成的绢花递给敖丙:“拿着。”理直气壮的,但目光很真诚,并没有什么侵略意味。
敖丙从李云祥怀里直起身接过花,对这样的元神不太适应,但他认真道了谢。听到敖丙的回应,元神就倒退着飘开去,将三只手并拢两指,依次举到眉梢挥起向两人致意,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了。
敖丙看看李云祥:“他走了?去哪里了?”
李云祥不太肯定元神真走了,就他对元神的了解,这会儿颇具仪式感地告别完,指不定晚上就蹲在他跟敖丙床头伸出六个爪子鼓掌喊“好看”“爱看”。
但他此时不想讨论这件事,就笑一笑:“周游世界。”
“那很好,父王之前忙于政务,我也是自己到处逛,不过逛久了就没什么意思,以后咱们俩一起出去。”
“行,等这些工程搞完的,我也攒点钱买机票。”
“几张机票钱还需要攒的吗?”
“……德公子,要不你也上几天班试试呢?”
“试试就试试,大不了我把公司买下来。诶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啥,你先猖狂一天,晚上咱们一起算账。”
聊天声中,两人渐行渐远,德三公子和李家老三从此过上了没羞没臊也不怕元神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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