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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浪漫
鎏钺 2019-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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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正十二年四月五日 (《惜掌之歌》)


*编者注:标题括号内的内容为原作者山口忠哉于手稿上拟定的题目。在本书的编纂过程中为求标题形式统卝一,一律替换成手稿的可循创作日期。


    “日落的时候,/想到沙滩上捡螃蟹,/面朝大海叉着腰感叹:/死是一件多么令人扫兴的事情啊。”(山口忠哉自赋短歌)

    “想着自己走后一定会有谣言,/这样旅行真是可悲啊,/有如去就死一般。”(石川啄木)


    近日雨水繁多,整个人都活得浑浑噩噩的。本想先醉生梦死地玩上他个三天三夜,再裹在被子里嚎啕大睡个三四宿,这样一来指不定再醒过来之后就已经把这场八分尴尬的大雨给熬过去了。计划确实是如此完美无缺的,恨的是我自己有颗过于忸怩不安的心。狂欢的第一天晚上还没有过去,我不知怎么的兀得想到:这雨再这么淋下去,门廊和屋檐怕不是要生霉了吧?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打开窗户朝上探去,瞧见顶上的木头还是一楞楞湿卝漉卝漉的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天下半夜顺手摸出日记本想写上几笔,只见前几天的笔迹全都已经被湿气濡得氤氲不清,依稀模糊之间只认得出一个“死”字来,惊得我睡意全无。赶紧跑到里厅去点了三根香在老头卝子的遗像前拜了又拜,嘴里还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样良久以后心悸才少许平静了一些。事后我躺在地板上想起来刚刚的失态举措又不免赧颜汗下,整个人蜷成了一个团。更加叫人恨铁不成钢的是,事已至此我却还在担心有关于死的事情。所幸这个小插曲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知晓,否则是要贻笑大方的。


    计划失败。前天夜里发了誓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畅游一整个通宵达旦,要是有人找我下去,我也绝不会拒绝、就连酒席上的插科打诨都已经打好了腹稿,谁料等到后半夜屋子里都充斥着一种死一样的寂静。我躺在地板上逃避着现实,羞着、恼着,听着雨声竟不知不觉就昏睡了过去,直到昨天正午才迷迷瞪瞪地醒来。

    这部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遗书暨回忆录的自娱自乐小品文,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点点写下的。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那胆小的亲生卝母亲到底在渴求着什么。她要是知道老头卝子家干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勾当的话,还不不会把我那么草率地扔到小林家门口?老头卝子回忆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外啼了半宿了。真是苦恼啊,不管是失足女学卝生还是酒吧女招待,自己怀了九个月的孕都没能丢掉的小孩就请自己养好——这样随意把孩子丢给别人,不管是从道卝义的角度、还是从迷卝信的角度而言,都让恰巧看到小孩的人里外不好做人啊——正当老头卝子这么苦恼地思忖的时候,家里的女佣从主卧里一路连滚带爬地跪到了老头你面前,结结巴巴地叫:“老卝爷!夫人难产了!”。老头卝子神卝经一紧绷,这才死死抓着我的襁褓没把我丢回门口。夫人死了,腹中的孩子自然也没保下,这下我终于在小林家里留住了饭碗。

    小林茂里把我当作他的亲生儿子一样疼爱,让我吃了饱饭上了学。至于言传身教的指引,兴许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做着高利贷的肮卝脏勾当,让我不知所措地像个野人一样成长到了现在,于是我仍然陷在大正的泥潭里,且近来有愈陷愈深的趋势。现在我住在小林茂里留给我的这间住所里,终于有闲暇时间去细细揣度我那啼笑皆非的前半生,竟也品读出了许多先前毫无体察的味道来,不妨在这里记录下来,同往后的自己探讨一番。

    有关诞生的问题,我已经说了太多;人至晚年我才约莫意识到就单单出身二字并不能加以怪卝罪,但要是有人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那兴许此人的出身还是有所责难之处的。复次,有关这一男女两性解卝放的时代,虽说不是没有进步,但叫现在的我来看却始终是弊大于利的。譬如我现在所在的东浅草,虽然说不上是东京都立最繁华的地段,但几乎每天自从黄昏到午夜,总能够听到男人们稀稀落落地回来的笙歌声,伴以怀中女人的娇嗔:“真是的,XX先生!”随后一行人便在我的楼下花天酒地,一醉方休到天明。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底下宽阔的会客厅或是餐厅里发出来的媚的肉声和悉悉索索的鼓声。我到楼下去张望的时候,两个侍卫在大门外守着,军官们一个个在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令人好一阵心寒。

    再者,就像昨天,夜深后有一位好好先生敲开我卝的卝门,要我到楼下一起去狂欢。我怎拒绝的了,便挤进座席间端着酒陪笑,顺便和身边的姑娘聊聊津岛柊二的绯闻。我倒是想借着酒里的雄心壮胆和那位姑娘大说特说一番我野人一般的前半生,可即便在酒醉的英姿飒爽里我也晓得她是不会买账的;要想拉开话题,唯有谈起那位现在把全东京的姑娘们都迷得如痴如醉的新晋军曹津岛柊二——并且,我和津岛军曹的缘分,可不是仅仅打过一次照面的泛泛之交哦,这位小卝姐。津岛柊二一出现,我座旁的姑娘立马就来了精神,凑近我又是问这又是问那。我说先别管这些了,津岛柊二这些个月来,有女人了没有?那边那位便用手帕捂着嘴笑,答曰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这边这位进而沉思片刻,问道:那……不管怎么说到了这年岁也该有孩子了吧?那边那位便笑得愈发花枝乱颤,甚而用花手帕软卝绵绵地打了我一记,嗔道:山口先生,您喝多啦!说罢又怅然若失地靠着我,嘟了嘟嘴道:“毕竟是津岛先生嘛。”酒席上大家都喝得眼花缭乱,这姑娘居然躺倒在了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怀里。触到女人温润的肉卝体,我那麻痹已久的心仍是止不住地跳动起来,刚想继续聊些男女绯闻来活跃一下气氛,就只听得怀中人打起轻鼾来。

    此时此刻若是津岛柊二的话,定会知道怎么解决这一两难的处境。可我毕竟不是他,只会直卝挺卝挺地呆坐在原地。

    如此僵直着身卝子坐着,回想起姑娘的怅然神情,又勾勒出一幅津岛柊二的脸庞,满心都是无用的怜惜之辞。津岛柊二我也是可怜的,指不定这些个姑娘挂在嘴头的爱慕之情,同当年在学校里一整个班的男学卝生都暗恋着同一个姑娘的心情旗鼓相当,其中卝饱含卝着不甘落后的群卝体意识,到头来大家都是一场空。不过,我总是朦朦胧胧地感到,津岛这个人犯不着由我去这么可怜。正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猛然想起了我,大着舌卝头嚷道:“山口先生,难得来一次,不如助个兴罢!”我还能做甚,只得胡诌了一首什么妹妹哥卝哥之流的色卝情情爱小诗,一首罢了继而摇头晃脑撸起袖子现场仿照正冈子规作俳句一首:“炎夏三伏天,船夫淅淅淋小卝便,浪中满天星。”①,赢得众人闹剧一般的喝彩,之后大家便一齐醉死过去。

    “干脆便这样堕卝落下去罢!”这是我当时内心最深处思想的缙译了。

    趴在桌上装醉装睡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意识到人生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了。今天早晨,我于生不如死的宿醉中醒过来,又从层层叠叠的肉里爬了出来,到门廊下呼吸了十足的新鲜空气,这才回过神来。叫小兵拿来不知几天前的报纸,竟在边角料上看到了那张扬言要定下我死罪的大卝法卝官的脸,恍惚间又从其中审出了津岛柊二的眉目来,吓得我一把甩开了报纸,跌坐在了地板上。


注:

① 正冈子规的俳句原作如下:寒冬原上草,山犬瑟瑟淌小便,疑是天降霜。——编者注










 


 

 大正十二年四月十五日 (《生之桎梏》)


    “我那颗对孤独很敏卝感,而且有着某些殉情味的脆弱心灵,不知是什么缘故,竟对世人无奈何的命运感慨良深,心情非常悒郁。”(有岛武郎《诞生的痛苦》)


    四月九日,我终于把舒伯特的《天鹅之歌套曲》也给听腻了,连在房间里面肆无忌惮地跟着唱片机一齐胡乱嚎上一通的欲卝望都没有。萨拉卝萨蒂和柴科夫斯基也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宫崎枫叶过来,我对她的态度差得很。她背过身拿手绢抹了抹眼泪,又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撇过头去建议道:“那就听点西洋音乐吧。”,说着便把唱针放到了我昨天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唱片上。不知怎么的,两年之前我还能将萨拉卝萨蒂的曲子颠来倒去地放上个一整天,一点儿也不会厌烦,现在竟是听到小提琴的尖音心中就不由得燃起一阵无名火。冲上前去拨卝开唱针吧黑胶碟片夺下,之后便把枫叶赶走了。

    四月十日,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昏睡了一整天。

    四月十一日,看见那位扬言要让我罪有攸归的大卝法卝官在报纸上乘胜追击,竟称我定是从小受了“恶卝魔般的教卝导”才会向纯洁无辜的女学卝生倒卖军火,现在还能让我住在自己的家里简直就是对我极大的宽容与恩赐,不,是偌大的纵容了。咬牙切齿地徘徊来去,先是说我进行了非法的社卝会运卝动,这我也无力反驳;现在又给我套卝上个倒卖军火的罪名来了!这军火在哪儿,想必这位大人比我更要清楚,有机会我倒也想见识一下。再退一步,我自己怎样是无所谓,但要说我受到的是魔鬼般的教育,那就是触犯到了我的底线了。


    休整了几日,今天再来记点东西。人至晚年,便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往事。我斟酌多日提炼精简,却扫兴地发现我十二岁以前的人生简直乏善可陈。明治三十一年冬,出生,当夜就被自己的亲生卝母亲给抛弃,后半夜被崭新的鳏夫小林茂里收为义子。之后便是长达十一年清净无为的混沌人生。当时小林真卝理还没有难产而死,小林茂里也是绝对不会和我讨论那些关于我这个外人去继承他的家业的看法的。(这种不上卝门道的东西竟也可以被叫做“家业”,我拿笔在写的时候简直都要窘迫得汗流浃背了!)终于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其中一场是我至今也没能弄明白的怪病,病状也只是天天发烧且呕吐,食欲不振面黄肌瘦;另一场病倒是确诊了,当真是肺炎。所幸小林茂里通卝过自己的关系给我请来了一位良医,才保住了我的一条小命。

    当年给我治了两次大病的医生叫做柳原彰子,据说留过洋,医术了得,可惜介于女儿身不是很受主流体面人家的重视。老头卝子对于这些男男女卝女授受不亲的事情倒不是很在意,我病入膏肓吐得最凶的时候小林茂里还让柳原彰子通宵守在我身边过。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离鬼门关是真的近呀,成天只是发烧,头滚卝烫得吓人。偶尔烧退下去一些,也便感到一丝饥饿,可下人熬好的小米粥我还没吃下肚两口,脑袋的温度就又上去了,不出十分钟就会把前面吃的东西悉数吐出来。那个时候,我就像是在参加自己的葬礼一样。有一天,我的病不知为何又突然好了,再也不发烧了。下人煮的黄米粥我一口气吃了三茶碗,还不停叫嚷着“好饿、好饿,再来一碗”,要不是柳原小卝姐拦着我,我可能真的会把自己吃到撑死。久病初愈的这天夜里,我愣是饿得没睡成觉,一整夜都在榻上捂着肚子打滚,满嘴吧都是过年时吃到的美味牛肉火锅的无穷回味,口水也几近留下来。怀抱着此等相思情切我又忍耐着吃了三四天白昼,之后一闻到那用新鲜的鲐鱼炒制而成的鱼松香味儿,我不禁潸然泪下。

    柳原小卝姐见我闷在屋子里的时间太长,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往,便心生怜意,要带我出去走走。说是出门,实则她也没这个胆量带我去外面吹风受寒,最后只得带我去她家里坐坐。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路,巨大的山樱树从人家的院落里伸出来,春风一吹就有粉嘟嘟得叫人怜爱的花瓣从树上纷纷飘零下来。这迷人的花瓣让行人彻底意识到原来时间是在流逝着的。那个时候新学年早就已经开始了,街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穿着斗篷夹卝着书的男学卝生和穿着得体的和服的漂亮姑娘们,可我自己因为大病刚好,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学校去过,便不由得用艳羡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飘然而去的和服腰带以及那些长斗篷们。柳原小卝姐见状,便打趣道:“像你这样渴望读书的小孩还真是少见啊!”可是这学难道是我想不上的吗?我越想越委屈,情不自禁眼泪就落了下来。柳原小卝姐也被我的意外举措慌乱卝了阵脚,连忙拿手帕擦我的眼泪,安慰我道:“等会儿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肯定会破涕而笑的。”。

    柳原小卝姐所说的这个人便是宫崎枫叶了。后来我学会了读报纸,才从津岛柊二给我的老报纸剪贴上读到什么有关于宫崎家二小卝姐逃婚的花边新闻。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对于社卝会上的事情可谓是什么不知晓——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就算有人情愿让我知晓、像津岛一样苦口婆心地和我讲社卝会上的见闻,我也会不知是出于鄙夷的心态还是出于抵触情绪,对于这些时事新闻一概回绝。我当时看到的只是在这间没有男人的屋子里,宫崎枫叶成日成夜在书房里端坐着写写画画,钱、衣服、食物的来源都是谜;别人家里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崭新的厨房历经十几年的摧卝残早已渍黄油腻,只有她和柳原彰子的这个小家里的厨房一干二净,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且愈到后来这厨房似乎也愈发亮堂起来。她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把家里装点得五色而不令人目盲的能手。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书房里从时尚杂卝志上摘抄写奇奇怪怪的词——“鼠灰”、“祖母绿”之类。她心情好得很,总是把几本簿子缝在一起抄写用,我要画画时,从这本大部头上撕下个一两页空白纸来,她也不介意的。

    家里也有男人,只是不久坐。有的时候编辑来,正襟危坐夹卝着公文包等在会客厅里,等枫叶一脸陪笑的神情从书房里拿出一沓稿纸递给这男人后,后者就点头示意,不一会儿又夹卝着公文包离开了。还有一类人,穿着学卝生服披着大斗篷,他们倒是来把稿子递给枫叶嘻嘻哈哈地请求指导的。自从认识了去柳原小卝姐同宫崎小卝姐的家的路之后,我便经常自己偷偷去那里,也能时不时撞上那些学卝生们。一见到枫叶,这些人便打开了好一阵欢声笑语,互相推搡道:“宫崎老卝师!我们来帮您守门啦!”;要不就是说:“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来这里,看那些个老古董旧势力谁还敢到您这里为卝非卝作卝歹!”。偶尔空气中的气氛格外凝重起来,也确实有人甘愿直卝挺卝挺地站在门外放哨,但更多时候这些学卝生只是把手稿递给枫叶,同她进行些不着边际的谈天,不如说这些学卝生都是宫崎枫叶的仰慕者。

    津岛柊二第一次跟着那帮披着大斗篷的学卝生来拜访宫崎老卝师的时候,我又一次下了课偷偷溜去她们家了。枫叶正在给我削苹果,津岛便坐在我的身边看我画画。

    “蛇肚子里的大象,你画的?”他问。

    “只不过是一顶帽子。”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津岛叹了口气。我嘴里嘀咕着“真是个奇怪的大人”,便爬上凳子去找钢笔。

    在枫叶身边待着的这些年里,我见识过形形色卝色不少人物。这些人一个个都坚称自己是孤独的灵魂,写出的文章却在当时尚且年幼的我的眼里显得大同小异。我虽然完全不通人性,但孩子的眼光终归是诚实的罢。

    没过半年,我做的一首小诗经过津岛的指点、又经过枫叶的肯定,在学校里受到了老卝师的热切表扬。我在下课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枫叶家,柳原小卝姐恰巧也在家里,我便兴卝奋地和她们分享了这首现在看来着实蹩脚的小诗。才念了没两句她们便高兴地叫起来,纷纷给我鼓卝起了掌。我怀着莫大的感激之情念完了诗,枫叶便拉着我在榻榻米上转着圈。我早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竟不假思索地唤了她一声“母亲”,枫叶也愣了愣停下了。柳原小卝姐跪下卝身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枫叶也抱住我。一时间一起感受到了近似于两位母亲的关爱,在紧张激动且内疚之余,我咳血了。

    肺炎确诊后,半年多的光景我又只得一个人呆在家中,仅有柳原小卝姐时不时来照看我。再之后一段时间,柳原小卝姐同枫叶突然都没了消息,我又开始上学。每当我背着书包走过那几条巨大的山樱树所在的小路上时,总以为自己恍惚间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长梦。我十二岁的时候真的生过两场大病吗?我真的认识一位姓柳原的女医生吗?这姓柳原的医生果真和一位宫崎家的逃婚小卝姐同住一间屋子吗?我对于这其中生活的运转规律百思不得其解。

    我逐渐陷入这种类似于庄周梦蝶一般的体悟,直到有一天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也灵魂出窍般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半宿没动筷子。小林茂里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头来,但心情依旧恍惚。我把筷子搁在筷架上,朝向小林茂里和小林真卝理之间的缝隙,一板一眼地说:“我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柳原小卝姐和宫崎小卝姐的消息了。”小林茂里还没准备好托词,我的义姐小林真卝理就骄蛮地白了我一眼,说:“还能怎么啦!柳原医生在照顾好你之后自己也得了肺炎了!现在枫叶姐正陪着柳原医生在箱根的熟人那里养病。柳原医生害怕你内疚,还一直叮嘱我们不要告诉你,可我偏要说。希望你对自己的罪过感到切肤之痛、最终有所忏悔。”说罢,还不等她的父亲喝住她,小林真卝理就放下了筷子,提着自己的学卝生包抿着嘴唇昂头走出了餐厅。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长时间地坐在枫叶家门口的台阶上哭丧着脸。津岛柊二又抱着一叠稿纸来找宫崎老卝师了。我远远地看见他,便脆生生地喊道:“她走了!”然而一个孩子能发出的声音真是太微弱了,津岛柊二是终是不相信我,同我在门口蹲到了天色全黑。多迂笨的人啊,他要是听了我的话,也不至于白费这么多精力了。

    我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忏悔。枫叶就回来了。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敲响了小林家的门。下人都已经睡下了,小林茂里急急忙忙去应门,我便躲在玄关后面,看见枫叶浑身上下淋得湿卝透,倒是比当事人先一步哭了起来。枫叶朝着小林茂里深深地鞠了个躬,说“柳原一直以来受您照顾了”,雨水便顺着她的脸颊直往下淌。我低下头,哭得愈发凶狠起来。枫叶又转过身来看着我,蹲下卝身拿她那受了潮的手帕擦去了我的眼泪,轻喝道:“不许哭。把头抬起来。不许哭。”


    枫叶今天早上也来看我了,是田冈幸义叫自己的副官开门领她上来的。一见到我,她就先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我这是在作贱自己、没了傲骨云云。我哪敢回嘴,只得低头跪坐在席子上诺诺连声。过了一会儿她没了声音,我便悄悄抬起头,只见枫叶正捧着茶杯恹恹地望着窗外,低吼道:“你这副样子下去,还不让我死了算了。”我听罢哪还顾得着自己那点颓唐的光景,连忙起身安慰道:“我最近也开始随卝心卝所卝欲地写点东西了,总这样等下去不是回事儿啊!”

    枫叶愣了愣,说,“也是,你写罢,毕竟你也碌碌无为了太久了。”她喝了口茶,又问:“你这里笔和墨还够不够?”我现在虽然住在自己的居所,但是家里的一切事务都由不得自己决定,要纸笔一类也只得托外人捎来。

    还没等我回答,田冈幸义就不苟言笑地走了进来。先是和宫崎老卝师寒暄了几句,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客套来取,末了才进入主题:山口先生是想写些东西吗,需要纸和笔墨的话让我的下属来提卝供就好。我一句话也不回应,只是和枫叶交换了个眼色。晚上,一打稿纸和两盒钢笔笔墨就送到了我的房间。现在的我便尽是是拿着些嗟来之物写作的。 








大正十二年五月十六日


*编者注:山口忠哉在大正十二年(1923年)四月十五日的日记写完后又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写过任何一个字,理由或可见田冈幸义的大正十二年个人手札(现存于陆军士官学校校博物馆内):“四月十九日清晨,打发津岛柊二军曹前往小林府上。还没到正午,津岛便带着人回了部卝队,脸色极为难看。报告说山口忠哉今日不知为何比以往都要起得早,一进书房就不巧撞上了津岛一行人。稿纸和书籍被翻得乱七八糟,津岛本人当时正在检卝查山口近日来写过的稿纸。津岛极力要求更换任务,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腔出来。本就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才给他安排的闲职,如今山口这里也不叫他处理的话还成何体统。不予批准。津岛又来自己辩解,称他与山口忠哉曾有过故交,虽然已经因为多方原因断交数年,但仍理应避嫌。……(中略)晚上吃饭过后,把津岛柊二叫来,还是耐着性子同他做思想工作:’你在部卝队里的文化程度最高,有关文卝字的事情自然应当由你来掌管才妥当。现在又得知了你同他的故交,那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他的心思你一定比我们都要更加明白……’事已至此,就先让津岛柊二本人近两周乃至一个月先不要去小林府上。其余工作照常进行。”


    “世人实堪怜/世人亦可恨/人间多悲苦/我心满忧愤”(后鸟羽院)


    宫崎枫叶还是住回了巨大的山樱之路后的屋子里,成天写写画画。那些个或夹卝着公文包或穿着大斗篷的人儿又陆陆续续来找她了。津岛柊二也来了,我常留在枫叶家里写作业,他一来便教我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Bonjour”、“Amour”、“Fatalité”之类的,常常是我写作业写得正认真的时候,他突然凑到我的身后,或是倏地坐到我的对面,我在他那半吊子的教育方式下也算是学会了些法语。

    “来念这个。”他递给我一张纸。

    “Je fais la bêtise. 这什么意思?”我蹙眉。

    他不回答我,只是一个劲地笑。天哪,我从来没见过笑得这么疯的人。良久他才停下来,指着“bêtise”一字一顿地说:“白、痴。”

    我恼卝羞卝成卝怒,翻白眼嚷道,“啊!你也就是这样的人了!”

    津岛不置否认,只是揉我脑袋道:你知道得太少啦,只有知道得越多,才不会受人欺负,不,就算知道了,也是会……我没听他说完,就出去找水喝了。文人口卝中的怪话,我听得难道还少吗?像津岛柊二这样的人,自称懂得卝法语,却连普鲁斯特、瓦雷里一类人的作品都不读,还声称自己正因如此而富有人性。这样的思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这样的津岛柊二上了四年的大学毕业后,他那做大卝法卝官的父亲便强卝迫他选择了东京帝卝国大学的法卝学研究生。他的父亲虽然在众人眼前德高望重,但是津岛柊二本身却是个不被众人看好的幺子;况且他的母亲,我不愿说、也不该说——毕竟身为一个娼卝妓的儿子这件事,是不道卝德的。哎,我倒是把我自己最不能说的话给漏了出来,还兴许把自己也一道骂了进去!不过,这不受关注的地方,也正成了他可以加以利卝用的一点。

    津岛柊二和父亲大吵一架,扬言要从此断绝关系,之后便提着小皮箱毅然决然地摔门而去。这天下午他便站在我所在的高中门口,堵住了即将升入高中二年级的我。起先我认定了他是在无病呻卝吟,甩了甩袖子便想要把他同他的胡言乱语一齐甩出人生:全日本多少人都对帝大都趋之若鹜,他却只是为了学习的不是他所喜爱的法卝学而大动干戈。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去求求他的父亲要他转去他所喜爱的文学部呢?

    津岛便义正言辞地扭过头去,很不屑地评论道,不,我恨透了那些成日风花雪月的理想主卝义知识分卝子们——我虽热爱文学,但更热爱生活,文学部是什么都教不了我的,我必须现在就投入到生活之中,没有闲情再交给莫卝须卝有的理论知识了。

    话音刚落,他似乎就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着实过于傲慢,对于我那颗既嫉妒又不得不隐忍的内心太不友善了些,又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本身也是叫人可笑得紧的,便举措不安地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儿,他喝了一口酒,泪眼汪汪地盯着我,不知为了什么反驳道,其实你才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你从小就能够一直待在宫崎老卝师的身边,甚至还暴殄天物一般让她像个母亲一样伺候着你,却不懂得向她讨教文学上的事情……

    听到“伺候”二字,我终是板下脸来,不接腔了。津岛柊二默默地把眼前的清酒一饮而尽,嘀咕道,像你这样一板一眼的人,说不定倒是很适合去学习法卝学……我虽说心里也赞同他的说法,但是为了这尊严的问题至此已决定再也不同他说话了。津岛柊二见我不搭理他,做了一会儿便起身要离开了。

    临到门口,他又停下转头和我说,“要是我们能互换处境,兴许我也能了解到更多你的苦衷了。对不起。”我急着打发他,便脱口而出道:“这又怎么可能呢!”,谁料他见我搭理他了,就像嗑了吗卝啡一样突然来了精神,又跪坐回我的身边,呼道:“怎么不可能!大学里的那些老卝师,过了四年都不会认识你。”

    原来他是做了准备才来找我的。

    他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同我解释了这一方案的可行性的。夜深了,我第二天还得早起读书,大脑早就已经率先进入了睡眠,听着津岛的方案竟越听越是可信,最后欣然答应了下来,还忘记了不再同他说话的毒誓,热烈地和他讨论起了其中的具体操作。分别时,他欣喜地仿佛要飞起来,夸张地拥卝抱过我后,又风一般的离去了。

    作为报酬,津岛柊二在周末的时候领我上他的熟人那里去订做了一套我艳羡已久的大斗篷学卝生服,之后又带着我去某个隐蔽的小医院开了张假病条,最后装作我的兄长去学校让我休了学。拿到休学单的一瞬间,我那后知后觉的理性才苏醒过来,冷汗就要随着颤卝抖的手滴落到地板上了。还没等我彻底地沉浸在对自己的悔恨中,我就收到了那套量身定做的二重廻披风,最后还是让感性占了上风。隔天,我趴在窗口顶着那些灰头土脑骑着车上课去的同学,心中不知怎么的冉起一股莫卝须卝有的得意念头来:

    Adieu,大泥潭!

    到大学报到的那天,我怀揣着津岛柊二送给我的兰波诗集,早早地搭上了电车。电车上挤得很,在我面前一直站着一位穿着和服颔着首的少卝女。她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少卝女特有的体卝香,我竟不禁卝闻出了神。兴许是因为我的目光胶在了她的双肩上,她几次靠站的时候都怯生生地窥了我两眼,之后头便愈发得低,耳根也愈发得红起来了。下了车后,我叫住她,拿自己身上最后一点钱送了她一捧郁金香,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问,便一路向学校走去。

    我只晓得津岛柊二在他们家里不受关注,却没意识到即便是他,在学校里也理应是有些许朋友的。在新生报道之后,一个自称贺田山千的人便鬼鬼祟祟地寻到我,在我耳边悄声道:看来您就是津岛柊二了,津岛先生,我可是久闻您同您家里人的断绝了,没想到您还是来上学了呀。说罢这个男人就狡猾地笑了起来。津岛柊二从没和我提起过除他家庭以外的事情,我哪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津岛自初中起的友人。我的神卝经仍然紧绷犹如满张之弓,只得默默点头,连声称是。


    津岛已经许久没和这位友人联卝系过了。他大概怎么也料想不到时至今日贺田同我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得多。在我被软卝禁之前的几天的一个夜里,贺田面色蜡黄地找到我,说是要同我做最后的道别。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一众军官光临小林府询问贺田最近的行踪,我当然是装聋卖哑。再过了几天,田冈幸义过来,我便沦落到了现在的处境。他来,要同我谈条件,只是他不知道我手里确确实实是一张牌都没有的。

    我的大学学业逐渐繁重起来,再去见宫崎枫叶的时候,他就时常在那里了。“您来啦,津岛先生!”他眯起眼笑得花枝乱颤,“您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又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随后他便要拉着我去居酒屋。

    我一路推脱,说这不好罢,毕竟我还没有到能够喝酒的年龄。

    这津岛柊二便像是个没事人儿一样插科打诨:“这怎么就不好了,津岛先生,您不是早就到了能够喝酒的年龄了吗?倒是我,啊,我,山口忠哉,天天旷课流浪街头,还没到能够喝酒的年龄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卝体——啊,我这是要陷入自己的樊笼里了!”

    “不管怎么说,山口忠哉都是吃了亏的啊。”最后贺田山千点明道。

    那时候贺田山千正坐在蜩沸的居酒屋里看报,我那时始终认定这人和他那请高中生去代课的朋友一样是个怪人——在居酒屋里看报,这到底是过分的认真呢,还是急切的炫耀心理呢。他看报看到一半,便趴在桌子上止不住地狂笑起来,笑罢又把报纸推给了我。

    津岛柊二借着宫崎老卝师的名气也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的是什么有关个体同社卝会之比较与人类的劣根性的恒久话题,当时我看了甚为惊讶,一度还认定“这大概就是人类认知的极限了吧”,现在再回过头来想想,其中的胡言乱语也是不少的。

    津岛柊二也不介意贺田那满是揶揄的笑。自从我代他进入帝大之后,他的心情始终好得很。一高兴,他就喜欢邀人一齐去喝酒,我自然是在所难免。夜深后微醺的我蹑手蹑脚回家,小林茂里竟一直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听到木地板发出的吱呀声便问:“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读书。”我吞了两口唾沫,一下子清卝醒过来,做贼心虚般逃上楼去。

    从此以后,我去往大学的路上总是提心吊胆的。路上看见谁的眼神,都仿佛是在嘲讽我一般;看见有姑娘捂着嘴贴在一起聊天,我也会心中一颤,心想“这两人莫不会是在议论我的愚钝吧!”就我这样的心态,我同津岛柊二的闹剧在小林茂里这里简直就是不攻自破。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同我说过,我回想起这一细节不禁毛卝骨卝悚卝然:当时的他,到底要我进行到什么程度才会出面呢;抑或是他根本就不想出面;不,最可怕的是,他是不是也感到对于我而言他已经无卝能为力了……

    那个时候我做梦做得很杂。有的时候会梦到自己在写一张怎么写也写不完的考卝卷;有的时候又梦到自己明明是在进行开卷考、也带来了书,却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想要摘抄的内容,等再回过头想要重翻一遍书的时候,就发现书上已经一个字也没有了;最可怕的一次,我梦到自己正在认真上课,教授却突然把我叫起来,咄咄逼人地问道我上课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论我答什么,教授都仿佛确凿了我无可救药一般叹气摇头,却也总不让我坐下。

    醒来后,我就趴在被褥上泪眼婆娑,预感到我自己的末卝日兴许即将到来了。果不其然,没过多少时日,我就被唤到了校长室。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背着手低着头的津岛柊二和他那怒发冲冠的父亲。这便是如此了。我漂浮许久的心猛然跌入谷底。

    多好的孩子啊,校长猛吸一口烟,惋惜道:可惜路数不正咯。

    我被勒令立马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和财物离开学校,津岛柊二的学籍也未能保存下来。出校长室的门的时候,津岛柊二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对不起了,可能从此以后都教不了你法语了。

    我要学习的哪里是法语啊!从学校抱着书箱出来的一路上,我不禁在电车上蹲着哭了。真是个没用的人。

    傍晚我灰头土脑地回到家中,小林茂里正站在院子里和园丁扯谈。一见到我,他就赶紧问道:回来了?我木讷地点了点头。他又打量了一眼我怀里捧着的书箱,假装自己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似的催促我说:快洗把脸去。







 大正十二年五月廿日(《诗人与烈酒》)


    “‘现在我该干些什么事?我该干什么呢?/我就这样冲出去,走在大街上/披头散发的,就这样。咱们明天又干些什么呢?/咱们到底要干什么?’”(T·S·艾略特《荒原》)


    倘若我们就此分离,故事也就再没有后续了。津岛柊二虽说是被卝迫退了学,但只要他从这时起肯听他父亲的话,总还是能谋得一官半职的。可津岛柊二是大正野狗啊,那天我们在学校分别后不久,他便带着傲骨彻底同他的父亲决裂了。他一副空荡荡的皮囊游卝街到夜半,高兴了喝酒助兴,不高兴时借酒消愁。那天夜里,他在自我忏悔与本能放纵、非醉非醒人人鬼鬼之际,一把握住了陪酒姑娘的手,呼道:“莫非您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吗,诶呀呀您和我长得还真是相像啊!”这样歪缠一气之后,老鸨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他赶了出去。他便又到街上去流浪,酒劲冲上了眼球,眼前的景色都如水中观月般扑朔迷离不可逼视,他眯着眼一个踉跄,扶着电线杆蹲了下来,吐了满地。“干脆就这么死去罢!”他话虽是这么说,但要他此时此刻真去自卝杀,他也是绝对不肯的。他是要面子的。

    于是他尴尬地处在生存与死亡的夹缝里,在子夜的东京兜兜转转,最后竟爬墙找到了我的窗门前。“我们一起逃走罢!”他支在窗沿上醉醺醺道,“我这样下去是活不长久的,想必你也不甘心就此以后都跟在小林茂里的身后至死方休吧?”

    “你疯了!”我赶紧把他迎进屋里来,“喝醉了酒的人可是常常会做出一些令自己也后悔的事情来的!”

    “真的,我不是在说笑。”他握住我的手,虔诚地喋喋道,“我们现在就走,去北海道,不,去上卝海吧。我可以靠写文章赚些钱补贴家用,说不定还能到了上卝海继续供你读大学。早上,我要是起得早,就出去走个两圈,在你醒来后带回来早饭,我们一道吃;你要是想起早念书也无妨,你准备好两个人的早饭,我还能送你去车站……”

    我苦笑道:“你又说笑了,醉汉还是快去睡觉罢。”他又向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便不去看他,想着要下楼给他倒杯咖啡醒醒酒,还没走到房门口,回头一看,他已经倚着窗斜着身卝子打起鼾来了。

    隔天早上他僵直着身卝子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陌生的天花板,心下猛地一悸。末了却还是躺在地板上,哑着嗓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反正都事已至此了,就让我今后都和你一起藏在这鬼地方吧。

    听到他说起这样自暴自弃的言卝论来,我当即慌了神蹲了下去,和他一起抱头痛哭起来。小林茂里循声上楼,起先是极其不乐意看到津岛柊二来的:我们家毕竟不是收卝容所啊。可没想到津岛柊二在小林府上住下后,跟着老头卝子出去收了几次帐,才短短一两个月就学得有模有样。又过了没多少时日他便能自己一个人掐着日子去见担保人了,小林茂里从此也就没再多说过什么。

    有一次,津岛去见一个欠债的人,恰巧撞见贺田在那人家里做客。贺田本已经多日不见津岛,还想和后者坐下好好唠嗑两句,没想到那欠了债的人已经面色蜡黄起来。贺田心生狐疑,便拉着津岛出去仔细盘卝问了一番,才知道后者正在干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日便发了誓从此要和津岛柊二势不两立。

    津岛柊二苦闷着、苦闷着,不过他也知道自从他醉酒的那天晚上来找到我之后人生就再也没有退后的可能性了,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几个月后,小林茂里已经能放心地将账本交给他保管,而他本身又在见习的期间里认识了不少狐朋狗友。总之,因为津岛柊二,我的身边也再一次聚卝集起了些怪人。也罢,怪人多了,我等平庸之辈就不会是受关注的中心了。我时常自己偷偷读些司汤达、夏佩尔,津岛柊二再一时兴起想要教我法文,我的求知欲早就已经不能被他这些蜻蜓点水般的润泽餍足了。

    “那就随你去罢!”津岛柊二见我兴趣寥寥,便这样对我说道。话音刚落,他便抓起帽子踏出了房门。如今他又有了些余银,便再一次染上了旧时的坏习惯,隔三差五地找狐朋狗友喝酒去,时常深更半夜才趔趔趄趄地回到小林府上,老头卝子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他在生意上比我可靠得多呀。不过,也有生意不好的时候,他的手头早就因为先前的花天酒地而落得一清二白,等到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我来了。


    津岛柊二一找到我,我心中的无名之火便涌涌愈烈,抿紧了嘴唇愣是一句话也不愿意接。津岛绕着房间踱了三圈,似乎终于是琢磨出我在表态什么了,便匆忙丢下一句“对不起”,之后落荒而逃。

    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出口就一定有用吗?倘若果真是如此,那我那不称职的母亲来找我道歉,不论她究竟有没有明白自己的过失,我都必须要和她冰释前嫌了。事实上,这句话已经被用烂成为一个托辞了。一个成天低头垂眼向他人道歉的民卝族,其内心也必将顽卝固卝不卝化,这其中的程度之深,非几句言语就能解释得清。然而更可悲的是,在这种不得不出现“对不起”一句的情景下,被赔礼道歉者要是不作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模样来,倒反而会成为众人诟病的对象。可是,不知怎么的,面对津岛这幅可怜巴巴的神情,我总是愿意相信他果真是处于困境中的,因此就不能作出果断的态度来。他说的话,我总是信的。津岛柊二见我不能够再将冷漠之情挂在脸上,便又嬉皮笑脸起来,还请客带我去了附近的酒馆。

    “山口,山口,”他见我气全消了,便四仰八叉地坐在榻榻米上逗我:“你看那边的女招待,长得和你真是好像啊,这人莫不会就是你的母亲吧?”

    那个女人的相貌我已一丁点儿也记不得了,但依稀中我仍能回忆起一种她身上所有的别样的氛围。这氛围同我自己的全然不相像,倒是和枫叶有几分神似。我向津岛白眼,“你的恶趣味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那天我喝了格外多的酒。翌日,直到中午我还瘫在床卝上病病殃殃的,小林茂里便让津岛柊二端了醒酒茶和吃的来看看我。据津岛笑着和我说来,在我醉酒后完全失忆失态的那段时间里,我直卝挺卝挺地跪倒在了那位有着极似枫叶的氛围的女招待的脚旁,还抱住了她的腿痛卝哭卝流卝涕,末了连连喊她道“母亲”,在人前丢尽了脸面。

    津岛柊二为了让我完全信服自己的丑态,还掏出了那位女招待在事后偷偷躲在柜台后写给我的短信,还嬉皮笑脸地用手挥了挥信纸。我宿醉后的大脑尚未清卝醒,便耐着性子请他坐在床边为我读完了信。信的具体卝内容我已经是一丁点儿也不记得了。上个月田冈幸义又派人来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要想找到这封我藏了数年的信也是无果。信中所写的也无非就是些鼓励我的话,类似于男人喝酒谁都难免失态,不必放在心上——但是,这个年纪的青年人,是应当离开温柔乡、忍辱负重的云云……

    会写出这样的信的女人,绝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津岛柊二带着捉弄的神情忍笑读完了全信,到好像被他灌到醉态的我是个跳梁小丑一般。我板下脸来,连连质问他道:“你笑什么?你倒是有什么可笑的资本?你以为你现在过的就是正常人的生活吗?你以为你就高人一等了吗?”

    呜呼!酒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我才初次宿醉,脾气就已经古怪得跟个七旬老太似的了。然而津岛柊二听罢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卝出了愈发叫我自己感到可怜的神情来,甚而还摸了摸卝我的脑袋,诡笑道:“我也清楚得很,自己现在过的绝非什么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打算今卝晚就离开这里。”

    我仍当他是像以往一样插科打诨,谁料他当晚果真趁着众人都熟睡之后离开了小林府。不,说是大家都睡下了,但还应当把小林茂里排除在外。那天晚上,津岛柊二提着自己的那个小皮箱决心离开我们这个大泥潭。“站住。”他才刚下楼,小林茂里便坐在长廊上抱着猫冷冷地喊住他,“外面太凉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津岛柊二被背后的这一声吓得浑身一颤,直把行李往身前档,“我去喝杯酒暖暖身卝子。”

    但津岛柊二又怎是知了天命的小林茂里的对手。末了老头卝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到哪里其实都一样啊。”

    津岛见小林茂里完全没有挽留之意,便将行李箱又提回了身侧,回过头感激地看过小林茂里,压了压帽檐、坚定地离开了。


    事情到了这里仍未终结。这之后几年我和他聊起当时的情形,他绘声绘色地同我描绘了一番,但就是闭口不提他当时在行李箱里装了什么。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催促着问了他好几遍,他都不肯好好回答,尽和我胡闹。这本也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情,但他愈是拒绝我愈是着急,最后好气又好笑地拧了他手臂一记,“快点,认真的,你到底装了些什么?”

    他捂着手臂幽幽道,一瓶白兰地,还有一本《献给奥尔甫斯道十四行诗》,就这两样了。 







大正十二年五月廿八日


    “将从远处看显得优美而神秘的人与事移到近处,便足以使我们意识到这些人与事既无神秘也无优美之处。”(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昨天津岛又来我这里,两人谈起白兰地与十四行诗,笑得几近满地打滚。白兰地!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呢,干红不比白兰地好得多吗?他自己也辩解不出个名堂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笑过以后我们纷纷躺倒在了地上,嘴里发出些奇怪的声音。在他模仿什么正当红的宝冢歌剧演员胡嚷“我要与你一齐赴死!”①的时候,难得一来的田冈幸义终于是按耐不住了。他往门边一倚,我和津岛便在同一时间扬起头看他,不约而同地扫了兴,插科使砌的欲卝望全无了。

    我被软卝禁也已经有半年有余了,近来津岛柊二时常会借着军官的行头来同我唠嗑,来吧,狂风暴雨一齐砸我脸上吧。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已至此,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现在的我,甚而每天穿不卝穿衣服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套在身上的根本就算不上是衣服,仅仅是几块遮卝羞卝布罢了。遮的羞,与其说是我自己的,倒不如说是那些天天在楼下张望着我的人的——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自己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快快乐乐地度过。他在这里的时候,我们简直玩疯了。即便心中已经如此认定,我在报纸上看见那张极似津岛柊二的大卝法卝官的脸,依旧会吓得哆嗦,真是不可思议。


    快到四月下旬的时候田冈幸义派人把我的住所翻得不堪入目,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找出些什么证据,许多零碎的小物件都不见了踪影,但就我自己看来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物。陆陆续续在我自己这繁忙的有闲生活之余把家中重新规整了一番,竟又找出了不少我原以为彻底失踪了的物品。

    今天早上从犹如陷阱一般的书橱中找到了那张我自己都快要没了印象的照片。这是一张四个人的合照,确切来说是三个大人同一个小孩的合照。那小孩便是我了,小林茂里站在我的左后侧,一手搭在我的肩上。右后侧站着的就是田冈幸义;我的义姐站在我身后,略有发福,左右两手分别挽着她的父亲同她的丈夫。我笑得简直就像是个夜叉一般。为了什么而笑,现在是一丁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也许正是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笑的,才要故作姿态。我蹙眉盯着这张泛黄的照片木木地看了许久,过往早已封存的记忆悉数灌回了脑袋里。原来我这么早就已经认识田冈了,可他在我的印象中始终像是个陌生人。

    小林茂里说,他和田冈幸义早就认识了,两人时当年和原敬一起在三叉学社读书的学友。结业后田冈幸义幸而坚持理想去了陆军士官学校,最后情理之中地套卝上了军装;他对于小林茂里所践行的“金钱至上”主卝义也无多大反感,直到我的义姐小林真卝理上了高中后田冈还是会像他同小林茂里的学卝生时代时一样时不时来小林家做客。

    他要来,本是与我无多大干系的,我不是在枫叶家便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看闲书。只是有时小林茂里还会留他下来吃饭,这时我就不得不出面。吃饭的气氛永远是最压抑的,就连咀嚼大米这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刻,他们都要借用来当作脑力博弈的擂台。起先是小林茂里本人同田冈幸义对历卝史或时事海阔天空针砭时弊,等到小林真卝理上了高中后,争辩的双方就在潜移默化之中转而成为了她同田冈幸义。而且,不知怎么的,每次田冈幸义一来小林府,小林真卝理的举措叫我看来总是带着一丝卝情卝欲的意味在其中的。以下的一例或许可以阐释清楚我上述言卝论的含义。

    在小林真卝理刚上高二的一天,田冈幸义又来吃饭了。下人刚把小菜送到、关上了纸门,小林真卝理就先发制人朝田冈幸义欠下卝身来,给这位大人斟了一杯酒,说道:“田冈大人,实在是抱歉。但小女有一些困扰了多时的问题当真不得不向您提问,为了这些可笑的问题,小女已经多日夜不能寐了!”

    “无妨,问吧。”

    “像您这样的军官做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呢?”

    “人卝民坚卝实的后盾。”

    “那么那些互称同志的人出现的意义又何卝在?”

    “理想很美好。”

    这时,小林茂里轻咳了一声,喝住真卝理,又对在座的各位招呼道:“这些话题是随时都可以谈论的,我们还是先吃饭吧。”(这么说显得似乎一起吃饭的人很多一般,实则也就只有两位大人同我与小林真卝理两个学卝生而已。何况,小林真卝理从来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来看,所以确切来说,四人中唯一的小孩也就只有我一人而已。这三位大人不动筷子,我是坚决不能吃一口饭的;而我已经盯着褐色茶碗里的白米饭发了好久的呆,唾液也渐渐涌上了嘴里。小林真卝理同田冈幸义这样的擂台戏码再进行下去,指不定我会因为胃酸过多而胃痛得根本吃不下饭来。)

    饭算是吃起来了,谁料没过多久,小林真卝理拿手绢擦了擦嘴角,又半跪着身卝子给田冈幸义的酒杯添满了清酒,借机发问道:“您对爱情又是怎么看的呢?”

    “两性之间迸发出的伟大情感与责任。”

    “两性解卝放呢?”

    “明治维新带来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产物。”

    “哎呀呀,”小林真卝理嘟嘴唤道,“田冈大人,您其实是不会爱卝女人的罢!两性解卝放呢……”她回过头瞥过她的父亲小林茂里,见其毫无阻止之意,便欣然接道:“日本当下的两性解卝放,不过是对男人们原本那些污卝秽不堪的作为姑息养奸,戴上了冠卝冕卝堂卝皇的帽子罢了!”

    语惊四座、鸦雀无声,现在写下了这些话,我仍然不得不称赞我的义姐小林真卝理的确是个聪明的姑娘。山口忠哉就只能闷头吃饭,山口忠哉始终无话可说。今天我坐在案几前回想起这一段事情,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与世隔绝的、胃酸涌上喉口的紧张气氛来。


    如此多次往来,小林真卝理才高中毕业后不久就成了田冈真卝理,且一年不到便有了身孕。我手头这张泛黄的照片,便是在田冈真卝理怀卝孕的时候拍下的。

    那天,我在后院里远远看见田冈夫妇向小林家走来,一种犹如本能一般的畏惧心理油然而生,我的身卝体竟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决策,拔腿便向宫崎枫叶家飞奔而去。

    枫叶正在喝小豆汤。虽然对于照片的印象一点儿也没了,但对于枫叶的事情我记得太清楚了。虽然很奇怪,但准是年糕小豆汤没错。那天伏旱的闷热起浪在我眼前卷起千层,景象都开始扭曲,黄昏时分橙日残晖趴在枫叶家翠绿招展的樱树上,我便一路小跑,耳边似乎还听得见莫扎特《后宫诱逃》里第二幕的女高音在唱什么类似于“Welcher Wechsel herrscht in meiner Seele Seit dem Tag,da uns das Schiklsal trennte…”②的片段……啊,我真是讨厌环境描写,不多提了。总之,那天真是热极了。

    我刚到枫叶家门口,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叫嚷起来。枫叶给我盛了一碗汤,我可是人生第一次在大夏天喝年糕小豆汤。三大块年糕,汤不是很甜,红豆是极其糯的。吃着热气腾腾的小豆汤,我的身卝子竟一点点开始凉了下来。喝完汤后她问我是不是小林茂里又出门了,我也没敢撒谎,最终还是把事情的原委给说了出来。

    枫叶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还是极认真地训我道:“不管怎样,你的姐姐难得回来一次,你怎么能缺席呢?”说罢她便要赶我回家。我低着头闷声不响,想为自己再争取一些时间,枫叶已经牵起了我的手。她生怕我在路上乱逛,一路送我到了家门口。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入座了。接过下人给的毛巾擦了脸和手,我胆战心惊地走过餐厅,小林茂里格外眉开眼笑地叫住了我,将我拉到他的身边,说:“田冈先生,重新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犬子,令郎今后的小舅子,请多担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不言而喻的欢快气氛。但我却始终无法融入到这种氛围中,一想到今后要同田冈攀亲戚,我的心中便笼罩着一层不祥的乌云。

    小林茂里的夫人本就是为了生小林家的公子难产而死的,田冈真卝理最后也没能逃过这劫卝数。她难产死后,小林茂里也一度悲伤地生了大病住进了医院,要我继承小林家家业的想法,他便是在那个时候明明确确地同我挑明了的。我那时哪肯啊,我刚在津岛柊二的带领下接卝触到destin,为之癫狂,以至于掉进了一个由津岛柊二本人组建而成的巨大陷阱,还设法躲过众人的目光走进了大学的神圣殿堂。要那时的我去屈才做这种勾当,我心中的愤懑与鄙夷可想而知。

    小林茂里好几次都让我去田冈家收拾真卝理的遗物,整理之余,田冈幸义同我聊到小林茂里的意志,我全都不作答。一来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论小林家的事,而来则是因为我确实想让他难堪。现在想来,我当时的作为自认为有气节得很,在田冈幸义的眼里说不定我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他是不把我这个毛头小子放在心上的。

    小林茂里走之后,家里就彻底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枫叶虽然能帮我卝操办丧事,但也代替不了小林茂里的地位和影响。那段时间贺田山千和我们其余人成日都惴惴不安,昔日的盟友们有不下十个都已经突然间就没了踪迹,眼瞧风雨就要来到眼前。要不是小林茂里的同学情谊在,我兴许更早些时候就要被田冈幸义软卝禁起来了。不,连软卝禁的份儿都没有,我怕是会和那些盟友们落得一样的处境吧。

    果不其然,我一个人支撑了没多久,宪兵便寻上卝门来了,“小林茂里先生在吗?”

    不在,早不在了!我喊,现在是我管事了。说到这里,我就再也不能进行下去了。

    宪兵进来,是奉旨要“保护”小林家宅邸的,也就是外人别想进来,我更是不能出去。不一会儿,田冈幸义从黑压压的士兵后面走了出来,道:“人死了,情谊也尽了,对不住了。”

    田冈幸义是没有错的,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做贼心虚。“对不起”这个词,真的有用么?他到底要我原谅些什么呢。


    津岛今天也过来。给他看了四人的合照,又讲了拍这张照片那天关于枫叶的事情,他大吃一惊。像他这样既是军官、又是昔日的小说家,却没有洞察到小林家与田冈幸义的关系,这简直是可耻的了。

    谈到了有关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军人劣根性的问题,莫名其妙地又岔到了死的话题上。津岛柊二还是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半开玩笑道:“我真是羡慕你啊,我一生一心一意地求死,最后却还是要和自己最鄙夷的军官沆瀣一气。”

    呵,他这把我的经历当作玩笑话来听了!我板脸道,“你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这么说话!”

    田冈幸义闻声又到门口来张望,这次我却因此和他统卝一了战线,壮了十足的胆,断然吁道:“津岛先生,我接下来还忙得很,没闲暇再来招待你了!我的日子再可笑,我本人也不是您的小丑!”

    他愣了愣,便顺着田冈的目光将手插在了裤袋里,走了。天,我怎么会对这种人说了这么多话。 


注:

① 应该是歌剧《卡门》里卡门说的话,柊二很喜欢这部歌剧。原句我不太记得了,约莫是“我愿与你一齐赴死,但我永远不会与你生活。”。——作者注

②《后宫诱逃》第二幕,女高音康斯坦察《自从命运把我们分开》,德语部分意为:“自从命运把我们拆散之日起,我的心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呵……”——编者注







 


 

大正十二年六卝月一日 (《罗曼司演绎史》)


*编者注:见《津岛柊二全卝集》(1938年版,讃口昼夜编,第三卷,《1923年事变》):“三月初传出贺田山千被卝捕的消息,不久便跟着山田少尉去了巢鸭①,见识到了真人,算是确凿了传闻。其后两个月断断续续收到数十封贺田从狱里的来信,只是从不谈论自己的情况,只是求我捎去一些夹衣、肥皂之类的日用卝品。五月下旬之后却连这种来信都再也没有了。心中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而愈发强烈,终于在五月二十七日听到父亲同同卝僚的谈话时证实了。一想到接下来就会是山口忠哉,不由得心乱如麻。五月二十八日心不在焉地去小林府上守了一天,不欢而散。当日彻夜未眠,秉烛把近来发生的事情都细细写了下来。翌日腆着脸皮跟在田冈身后又来到小林府,想方设法把昨夜呕心沥血的产物塞在了书房的脚垫底下。三十日起被下令禁止准尉以下军官及平民进入小林府。”


    “纯真!纯真!死亡和灰色石质的沉默,/何处是它们可怕的小径,黑夜的悬崖/和不安的阴影?闪亮的阳光深渊。“(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灵魂的春天》)


    津岛这样的人,叫人喜欢不起来,但同时也不能令人讨厌。这件事,他周遭的人都和我感同身受,我也不是头一次意识到了。再过两日,他若是能再寻到我,不出几句话,我必定还是会和他重归于好的。毕竟,他和我的矛盾都是些啼笑皆非的小事。啊,我真讨厌这样不坚毅的自己。

    因此,我仍旧伏卝在案前,写些关于或关于我自己或有关津岛柊二的零零碎碎。倒不是说我对文学有多么大的使命感,这些文稿我若不是烧毁,就想必是要带进棺卝材的。只是,我决心要去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让它善始善终。


    津岛柊二刚摆脱小林家的时候,手头还有点余银,他便照旧进行着以往的日程,隔三差五约了狐朋狗友上酒吧间或居酒屋去欢乐去。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遇见了他的另一母亲,柴谷浅子。

    柴谷浅子所工作的那间居酒屋,正是津岛同他的狐朋狗友最常去的地方。柴谷女士的儿子才三岁便夭折了,她便成了居酒屋内唯一衣着丧服而工作之人。津岛见她连一瓶酒都拿不稳,走路趔趔趄趄几欲趴在地上失声痛哭,便安慰道,“你没了儿子,我也未曾见过我的母亲,不如这样罢:从现在起,柴谷女士您就是我的母亲了!”

    一开始,柴谷浅子还当津岛这番言语不过是客人的恶劣玩笑,便做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急急忙忙地走了。谁料津岛那日竟在居酒屋的门口一直等到了打烊的光景!柴谷女士下班朝老板同老板娘鞠了一躬,才出门便一眼瞧见津岛懒洋洋地倚着墙站在不远处,惊得小声喊了出来。柴谷女士走上前去,怯生生地问:“真的可以吗?我可是比您大不了几岁的啊。”

    津岛便搂过她,脆生生地唤道:妈!

    三更时,柴谷女士搀着津岛回到了自己的寓所。他同自己这位崭新的母亲彻夜长谈。谈他的前半生,讲他和一个懵懂无知的高中生互换身份,被揭卝露后浑浑噩噩在东京四处游荡。于氤氲之中,津岛捧起了柴谷女士的双手,一步步愈发向她靠近,他的脸凑向她精致的小脑袋。柴谷女士吓得跳开来,红着脸将津岛向里推,“就这样罢!您睡里屋,我在外面糖糖就好了!”津岛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酒醒了一半,苦笑着扶墙向内踱去了。

    这样异常的母卝子关系势必是不能够长久的。柴谷女士正午醒来时,显然就已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后悔,不由得深刻地谴责自我。不多时日,津岛再去那间居酒屋,便发现柴谷女士有卝意避开自己,但他还不至于不识趣到愚钝,也就不再去那间居酒屋,躲起了自己的第二母亲。不幸的是,正是由于有了这一次的得而复失,使得他那颗渴求母爱的心愈发强烈了。

    但这种诉求并没有在津岛的心中占据多久的主导地位。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再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另一位名叫西村佐智子的姑娘坐在一起了。他那些朋友们刚想起哄,她就率先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酒,坦白道:“我同津岛大人,只是闲来消遣罢了。”


    到了那时,其实津岛手头已经没有什么钱可以拿来挥霍了。去见西村佐智子也是向旧友与熟人东拼西凑借来了钱才能去一次的。不多时日,他的身边便连吃饭也没有了。他去找柴谷女士,在人面前声泪俱下,但柴谷女士此时此刻是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接济他的了:“请你速速离去罢!要是我现在的男人看见您在我这儿逗留,对您和我都不会有好处的!”柴谷女士劝着劝着自己便要落下了泪,但是不论津岛怎样呼唤“可您是我的母亲啊!”,这位重获了爱情的女士都已经坚定了决心。

    他没了活路,便孤注一掷拿着手头的最后一点钱投奔西村佐智子去寻求安慰。总之,那时他是立下了毒誓,绝不会再来找我的。他认定自己脱离了大正的泥潭,再要他去承认以前自己曾对这样的阴暗面抱有一时的冲动与激卝情,那时的他是羞于点头的。

    没了,什么都没了,钱也没了,他那合格或不合格的母亲也好,家人情人也罢,都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而烟消云散。是夜他在酒馆里悲痛欲绝,一时的冲动又浮上了心头:他要和如此完美的西村佐智子小卝姐殉情。

    “殉情,情却何卝在?”西村小卝姐侧着头笑道,“柊二大人嘴上总爱说着死,可是要是遇到了真命天人的话,果真还是会好好生活的罢。

    “您啊,柊二大人,虽然您一直在言语之中表现出对人世污卝秽的唾弃,但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是在渴求着它吗?”

    津岛柊二被这番言语吓得一个激灵,全然清卝醒过来。他乘着惨白的月光走出酒馆,凉风打在身上瑟瑟发卝抖。那天夜里他还是没能去死,终是来到了我这里。他把门敲得“咚咚”直作响,所幸下人都已经睡得死死的了,只有我还因为自己那一点敏卝感的神卝经尚未入睡,这才听到了他的闹喊声,汲着拖鞋套卝上羽织便急忙下楼开门去,还不忘在腰卝际塞了一件防身的道具来。心里还嘀咕着“这气势,莫不是昔日的债户上来寻难了吧”,直到打开门,先是一惊,之后才松卝下一口气来。在此之前,我已经一度认定他早死在了什么荒郊野岭,此刻满怀惊喜地耐着性子讥笑他,他也不去反驳。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他裹卝着满身的酒气便要抱住我。我们一路晃啊晃啊晃到沙发上,一齐摔进去。他那时留起了三一式②的发型,躺在沙发上他把自己走后发生的事情全向我坦白了,但我记得的却少得可怜,只想得起他的发梢搔得我脖子痒。最后,当他在那里说“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的时候,我才猛然从浅梦中惊醒过来,挖苦他道“又来了”。

    真的,他低声说道,打我,骂我,就算我再苦恼地要挣脱开来,世人要我抱尸街头,我最终还是会锲而不舍地回来。

    真的?我转过身去,惊讶地看着他。

    不说假话。他吻了吻我的脑袋。我们都睡着了。


    翌日,我趁小林茂里还外出在外,赶紧约上了贺田山千带津岛去剪了头发。贺田坐在我的身边看书,我坐在理发店内看着津岛一头乱毛,不知不觉便笑道:啊,原来他还活着。

    贺田翻书页的动作顿了顿。默不作声。我心生狐疑,花了好些时间才问出来,原来在津岛离开小林茂里这里之后,他就到贺田的面前道了歉,声称自己确实是改卝过卝自卝新了。不仅如此,他还说自己通卝过这段歧途经历,已经对人类的劣根性产生了深痛的憎恨之情,因此前不久经由贺田山千的介绍,已经被批准入卝党了。

    “对不起。”贺田是否觉得,不告诉我津岛柊二行踪一事,是值得道歉的呢;还是说,他也觉得自己再次原谅津岛的作为,于自己的理想而言是可耻的呢?事实上,他远不必因为我沉下脸来而道歉,我只是在为了自己的天真生气罢了。

    津岛洗完了头循声望来,朝我笑了笑。我也赌气般地向他龇牙咧嘴回笑过去。

    大抵是从那时起,他就彻底明白,无论自己怎样作为,我都不能够去讨厌他了罢。


注:

① 指巢鸭监狱,位于日本东京都丰岛区的东池袋,因曾羁押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甲级战犯而闻名于世。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为盟军所占领,此监狱被美军征用,改用于关押远东军事法庭名列的战犯。如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等十几人皆于受刑前被关押于此。——编者注

② 三一,即日本低等武士。——编者注







 


 

 大正十三年五月十一日


*编者注:此时距离作者的上一篇日记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山口忠哉本人已定居在法国巴黎。


    “不入地狱,怎见佛性!”(郁达夫《雪夜》)


    我同他约法三章:不触卝碰对方的软肋;不喝酒;不谈死。

    他回来后着实也没时间谈论死的事情,平日组卝织里开讲卝座也好、制卝作传卝单确立思想也好,他永远都是最积极认真的一个。集卝会从不缺席,甚至有时还能信手拈来一句诙谐幽默的金玉良言,惹得一阵哄堂大笑。“津岛前辈这人,真是有劲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啊。”我在和新加入组卝织的后辈单独谈天的时候,这人不由得感叹道。我自己也惊讶得很,只是碍于身份无法表露卝出来。

    那段时间他读的书极杂。马卝克卝思的著作自然是翻来覆去地看,除此之外,他还迷上了尼采写的哲学书。《悲剧的诞生》一书我未能完整地拜读过,我对于德语是一窍不通的。晚饭过后的时间里,津岛常常窝在沙发里看这部书,我便让他给我翻译个几段。我对于尼采的了解,也就止步于此了。前两天,我在街头闲逛,便去莎士比亚书店淘来了一本法文版的《悲剧的诞生》。书是放上卝书架了,我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再去打开它了。

    津岛柊二那时真的对于集卝会的事情有那么热衷吗,也不见得。众人看到他那副卖力的模样都目瞪口呆,殊不知,津岛即是矛盾,隐隐绰绰之中有人认为自己读懂了他,他便摆出一副嫌弃的嘴卝脸来做出恰恰相反的事情来。他真的否认他人的观点么,也不见得。他兴许是要同人间宣战,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在这样的粉卝饰下,津岛和我过着还算太平的日子。闲暇的时候,我们仍旧能够偶尔去看场电影,讨论今天的弁士①讲解得如何。当然,大部分情况下津岛都是对弁士感到不尽人意的,他似乎是认为弁士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谬误——电影本身就是需要默默欣赏的,弁士又来画蛇添足作甚呢!我也懒得同他争辩,可是,不正是因由弁士的解说,带我们领略到了他人的可能性吗?

    闲暇时光如此,但只要一到有学卝生卝运卝动的时候,真是忙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津岛果然没过多少时日就当上了行动队长,天天在腰卝际揣着把小刀风里来雨里去,同他早先在小林茂里的手下处理高利贷的事情时也没什么外观上的不同。贺田的前辈马不停蹄地给津岛下达任务,津岛那时真可谓是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想来,那时真的是什么类型的马卝克卝思主卝义者都有。原本大家的初衷和三观都是不同的,即便如此,还能有这么多人聚卝集到一起在一段时间内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说贺田山千参与活动是完全不带有自己的功利目的的顶顶高尚者,那我兴许还是带着一些赎罪的意味才去参与组卝织活动的——我的出身和小林的家业,都始终困扰着我,唯有这最危险而又最单纯的活动才能洗清我自己的罪孽感。除此以外,我也看得出不少人仅仅是为了追求刺卝激才加入的。津岛柊二本人虽然看上去正常得很,甚而热情过了头,但说不定却是其中最叫人畏惧的一种。

    他当上组长之后,似乎是渐渐地起了恐惧的情绪。原来他是从没想要把自己放在这一境地里的,现在无论怎样推脱也躲不开这些事情了,他只是不想对这样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投入到如此地步罢了。装病他也试过,主动要求退卝党也不是没有提交过申请书。只是,组卝织里的大家已经目睹了如此活跃的一号人选,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他的。那段时间我比起他来倒是轻卝松得很,往往是我晚上照常睡下后,他还在街上,或是为了活动的事情而奔波,要不就是烦闷地在街上游荡。他想喝酒,可又想起我们的约法三章,便还是悻悻地走过了居酒屋。第二日早晨我醒来时,他还在里厅的沙发上胡乱躺着,睡得很不安稳。


    终于有一天,他早早地回了家,将自己在书房里锁了一整晚,翌日清晨他跪在我的榻旁,轻轻摇醒我,悄声道,我已经去自首了。

    听到“自首”二字,我那颗懦弱的怕死之心便猛地一悸,立即全然清卝醒了过来,“腾”地坐起来问他怎么还能全身而退地回来。

    “有一位曹长一听到我姓津岛之后,便风急火燎地同什么大人物打了一通电卝话,之后便揉了揉眉心,放我回来了。”津岛的表情真是令人忍俊不禁,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伸手抱住了他,好让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

    津岛仿佛就此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我们之间的气氛从未如此融洽。他开始给自己筹钱准备起了丧服和丧礼,因为他确信自己不用多时日还是会被抓去判处死刑的。

    “于连在临死前,发现自己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津岛和我感叹道,“可奇怪的是,我眼下对自己的死期已是确凿的了,却似乎正因此而眼前一亮。”

    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的死期,那余下的日子便还是要去好好地过。白天,我常为了小林茂里的生意而四处奔波,津岛便坐在我的房间里成日写作。有时,他也像是个没事人儿一样出门去公园走上两圈,只是遇见熟人便要躲得远远的。如此一个星期之后,我们都不再提起他去警所自首的事情,进而都以为这事儿已经彻底地过去了。

    又过了几天,傍晚时分我外出回家,刚一进门便嗅吸到一丝诡异的气氛来。压抑着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走近会客厅一看,小林茂里同几位身穿黑色西式服装的人坐在茶几的一边,津岛一人低着头跪在茶几的另一边。那几个全身黑色的人,长得还有几分同津岛相似。我一直站在门口,既没有心情进去仔细听清楚房间里的谈话,更是没有胆量冲进去拉着津岛一齐逃走。我两股瑟瑟发卝抖,直到最后虚掩着的门被拉开,那几个全身黑色的人带着津岛走了出来。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我的腿竟一时间没了任何力气,径直跪坐在了地板上。

    我就这么看着津岛一路走出门去。事已至此,我的脑子居然还能飞速地运转起来,只想得一个问题:我究竟是追上去为妙呢,还是避开他的家人才好呢?可直到津岛都要上了车,我还是僵在原处。津岛柊二在上车时回头瞧见我,微笑着大喊:

    “再见了!有缘再见!” 


注:

① 默片出现早期出现的默片讲解员,20年代日本的弁士逐渐兴起。——编者注








 


 

大正十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我的怒气已经消失,/此刻只感到悲从中来。把他抬起,/来三个重要的军人,让我也算一个。/把鼓敲起来,敲出沉痛的悲音来;把你们的钢矛曳地而行,虽然/在这个城里,他使许多人失去丈夫儿子,切肤之痛至今让人泪湿衣襟。但还是应该给他一个/光荣的葬礼。请帮着将他抬起。”(威廉·莎士比亚《科利奥兰纳》)


    我迷迷瞪瞪地回到房间,竟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虽然身卝体是麻木的,心脏仍在不止地猛跳,就好像我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带走的却是另一人——啊,他已然成了死人了!

    就这样,我不知所措地坐在他常坐着的那张书桌前,盯着他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行囊和手稿,回过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了。


    津岛幸而逃过了“死”这一条路,他的父亲决意冰释前嫌,要津岛柊二本人去做一个正派人。津岛便不多久就套卝上了军装。


    去年六卝月,田冈幸义开始对我正式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审讯,自此之后我也再没能见到津岛柊二。该说的话我早就已经说完了,该写的也已经都写下并且给他们一卝丝卝不卝挂地看过一遍了。即便如此,审讯还是一场接着一场,乃至于我都羡慕起了前几个月无所事事的空暇时光。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放过我,好给我一个痛快。

    临到七月初,审讯也没了,我直接被送到了法卝院,在法庭上再次和津岛柊二相遇。他笔挺地站在大卝法卝官的身后,一副正直军官的模样,相比之下,我早就已经成为报纸上所肆意宣扬的“社卝会的不安败类”了。无论法卝官问什么,我都累得辩解不懂,只剩下了一个由内而外的肺腑之答:我兴许果真是有罪的吧。即便如此,法庭的流程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缩短的。这一天,便是从一清早审讯到了夜晚。当时的我,真真正正是同司汤达笔下的于连感同身受的。再回想起津岛的话,便愈发意识到他自首回来后其实根本没有一丝想死的念头,实则上反倒是感受到了死之后那复活的魅力罢了。我沉湎于自我的回忆世界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竟都没有卝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卝关进了死囚犯的牢卝房里。晌久,我躺在硬板床卝上,屋顶渗下的水滴落到我的眼睛里,我才骤得清卝醒过来,跌下了床。

    山口先生,您可终于醒来了?津岛倚在铁门外揶揄道。

    我看着他,再透过他的眼睛看见我自己——哈!这大抵就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了罢!于是我尝试着用一副云淡风轻的懒洋洋的目光审度津岛,不过到不若说这眼神是木讷的更为恰当一些。我们两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各自都觉得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入夜后,我的“温度计”①已然骤降到了距离死亡的零下三十多度。黑夜开始恐惧,我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的人生。我的死,究竟能带来什么呢?除去对我自己的解脱,我既不是至高无上的殉道者,也不是遗卝臭卝万卝年的无卝耻之徒,我的死法太普通了……

    津岛见我不回应他的话,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他说,他还在读书那会儿,曾经疯狂地崇拜过有岛武郎一段时间,还为此写过一篇小短文,讲一个男人四处寻死,自卝杀后成了神,在天庭掌管世事。最后别天津神对他大加赏识,就吩咐他回到人间去走一遭,去普度众生。神说,你这一辈子要是都要用两条腿走路也是着实太累,我就特许你只用一条腿走路罢。于是有岛武郎又一次茕茕孑立于世,来人间受罪,结果谁也没救成,他又得回道天庭等下一次轮回。津岛给这篇蹩脚的小文章取名叫做《万众瞩目自卝杀小队》,幸卝运地发表到了晚卝报上。不出两天,就有义愤填膺的读者写信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亵卝渎有岛先生。

    津岛身边的士卒听得起劲,便跟在他的身后起哄。我仍旧是一副板滞的模样,有个小兵瞧见了我,便拿手指着我,肆无忌惮地笑道:哎呀,津岛长官,您对一个死人说什么呢!津岛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我一眼,便大笑起来,他身边的那些士兵也跟着笑。

    在这毫无意义的喧哗中,我悄声说:津岛柊二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抛开死,和我认真地谈一次生。


    有些事,即便仍旧历历在目,也无法再用言语精确地描绘出来了。于我前半生的最后一天而言,正是如此。以我现在的处境去看待它,必然会不可避免地怀抱有先知一般的态度,写出来的文卝字甚至可以说是可笑的了。现在的我,却依旧不得不饱含卝着泪水写下这些话,我是多么生怕有一天我连这些可笑的文卝字都已经记得模糊不清了啊。 


注:

① 指《红与黑》中的主人公于连在监狱里所说的死亡温度计。——编者注 







 


 

无妄之夏


津岛柊二先生亲启:

    柳原彰子女士于近日不幸逝世。昨日深更,宫崎枫叶女士已经回到了东京。望早日前去看望老卝师。见信后请速回。

山口忠哉

明治四十三年八月十五日


津岛柊二先生亲启:

    展信佳。前些日子您借我来读的法文版的大仲马之《三个火枪卝手》已经读完,内容甚是有趣。不过,与您的见解不同,我最为推崇的并非主人公达达尼昂,也不是心智爽卝快的波尔托斯。若是有可能的话,我倒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够成为像阿多斯一样的人物,他虽然心地善良、是个性卝情中人,但也颇有城府。望下次见面时您能给我带来《三个火枪卝手》的续作《二卝十卝年后》及《布拉热洛纳子爵》。

山口忠哉

明治四十四年四月八日


津岛柊二先生亲启:

    展信佳。这些日子都没能在宫崎老卝师见着您,您近来如何?《二卝十卝年后》以及《布拉热洛纳子爵》我已经全部读完,如今我真是为了人的命运而唏嘘不已。还想同您深入地讨论一些书中的内容,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您。见信请速回。

山口忠哉

明治四十四年五月廿一日


津岛柊二亲启:

    你的父亲,也不见得便是全然了解你的。如若你是当真喜爱着文学,又怎会因为他的鄙夷而停止写作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你了,甚是想念,连法语的教学也中止了很长的一段时日,你再不来枫叶这里,我的法语便是要前功尽弃了!见信请速回。

山口忠哉

明治四十四年六卝月二日


(中略)


津岛柊二:

    今日已参加入学报到仪式。你不来,甚是可惜。站在电车上,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绚烂的山樱,到了学校附近,这景致更是叫人惊叹。也遇见了些可爱的人儿。报到仪式结束之后,你的旧友贺田山千同我见了面,我同他两人交谈甚欢。祝你未来的写作道路一片顺畅!也期待着早日与你相见。

    PS:你送的兰波诗集我已经读了大半了,他的诗歌果真让人醉心。

这世上的另一位津岛柊二

大正三年四月三日


津岛:

    你问我的大学卝生活,我酝酿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跟你平静地诉说。法卝学的内容着实繁多,不仅有大量的记诵内容,也还有着不少需要靠直觉与伦卝理去解释的怪异情况。你之前的四年都是怎么读下来的?如你所见,大学的学业着实繁忙,我已多日无法同你会面,因此对你的念想也一日日深厚起来。即便如此,我也不可单单为了这一点相思情绪而怠慢了学业,想必这一观念你是赞同的。至于你先前来信问起的业余生活,最近我也是有了起色。我开始参加起了学卝生活动,只不过,这活动对你来说应当过于无趣,在此也不多繁述了。

    你也一定要多保重!近来你的情况如何?望速回。

山口忠哉

大正三年五月廿三日


贺田山千同志亲启:

    贺田,至于你上次在集卝会上提到的思想,我并未在集卝会的正当头上与你产生争论,但回来后想想,仍然有必要同你阐明从我这一方看去的观点。你在集卝会上所做的动员确实不错,但未免也将人性提得太高尚了些。诚然,信卝仰马卝克卝思主卝义的热血青年们大家都是怀揣着美好的理想的,可是,每个人的思想觉卝悟又分别有多高呢?群众是一个思想觉卝悟层次不齐的人群,对于这些已经加入了组卝织的青年来说,他们或许几天前、或许几个月前,不也还是群众吗?因此,在我看来,我们实则可以将宽容的圈子阔得更大些,从底层起一步步使大家的觉卝悟更加提高。路漫漫其修远兮!

    与你共勉!

    PS:近日切勿前往椿山庄花园附近。

你的同志

山口忠哉

大正三年五月廿八日


宫崎枫叶女士亲启:

    展信佳。枫叶老卝师,近来由于学业繁重,我已多日没有来拜访过您,您身卝体如何?直到现在,我才终于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劳累而有充实”的快乐。又不由得想起我还小时在您身边度过的岁月,心中不禁流过一阵暖流。您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这么和蔼可亲,不停地写着、不停地工作着。啊,写着写着我竟要不争气地落下眼泪来了!我是多么想要早日见到您啊!可是转念我又告诉自己,我都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早该是时候离开您的温柔乡了。明天我还有一场重要的考卝试,但仍旧抽卝出了时间给您来写信,那是因为我这相思之情已经是发自肺腑的了。请祝福我吧,枫叶老卝师!

    见信请速回。

    祝安!

    PS:听说津岛柊二近日时常来到您这里学习写作的方法,我也已经多日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请您也代我向他问个好罢!

您的学卝生

山口忠哉

大正三年六卝月五日


贺田山千同志亲启:

    昨日已见过孙,尽我所能提卝供了帮助。与孙交往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他正直的为人与坦荡的胸怀,与你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我已经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即将变好的趋势了!如有可能,真希望能介绍孙同你认识。

山口忠哉同志

大正三年六卝月十一日


津岛:

    展信佳。我同你说过,小林茂里的夫人便是在生小林家的公子的时候难产而死的,谁料他的女儿小林真卝理也遭遇了此等不幸的命运。昨晚在真卝理的产房外同小林茂里以及她的丈夫守了一整晚,后半夜房间里传出了啼哭声。只不过那哭声并不是婴儿的哭声,而是助产婆以及家里的下人们的嚎哭。家里已经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只剩下几个不尴不尬的男人。之后,为我这义姐擦净了身卝子上的血,看着她那似乎只是睡着了的模样不禁失声痛哭。真是奇怪啊,明明在她生前我并未感受到与她多么大的情感维系,死后却有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情绪涌溢出来,令我自己都不知所措。这种绝望,如若不是亲情而带来的话,又是什么呢?我真是愈发困惑了。接下来还有丧事以及各种杂物需要处理,我怕是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了。想到这一切种种,我简直要发了疯。

    你也要保重身卝体!祝安。

    望速回。

山口忠哉

大正三年七月十二日


贺田同志亲启:

    疯了!这世界简直要疯了!你见过昨天的新闻了没?我虽然对政卝治一窍不通,但是地理总还是好的,这德意志帝卝国与我们弹丸之地相隔甚远,又有何干系?昨夜匪夷所思得寝食难安。一想到再这么下去,可能我们都会被卝迫参军入伍,革卝命也再进行不下去,便心生苦恼。不过,若是为国参军,这等荣耀又是另一种情况了。作为一名坚定的和平主卝义爱好者,你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山口忠哉同志

大正三年九月二十四日


(中略)


宫崎枫叶女士亲启:

    展信佳。前日,津岛柊二已被他的家人带走了,想必近期都没有办法再来看望您了。他跟他的家人在一起,总不会是有危险的,请不必卝过于牵挂他。如若有机会的话,我会在近期多多来同您谈天。

您的学卝生

山口忠哉

大正十年十二月廿四日


宫崎枫叶女士亲启:

    展信佳。家父小林茂里的病症从去年年末起就一直不见好转,今年三月起就不得不住进了疗养院。本想着疗养院里的舒适安逸能够让他的病情好些,可令人绝望的是,整整一个月,家父仍旧是那副病怏怏的状态,叫我又心急又背痛。昨日半夜,家父还是离我远去了。唯一的安慰是,在这么多的病痛之后,他昨夜似乎是在睡梦中去世的,表情格外平静。眼下我正在操办他的后事,如此才能忘却掉一些心中的悲伤。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抽卝出了一些时间专门来给您写这封信。家父生前时常念及起您的品格与为人处事,虽然很冒昧地为他做出了决定,可我想家父一定也希望您去最后一次见见他的吧。追卝悼式将于本周六在小林府进行。见信请速回。

    祝安!

小林茂里之卝子

山口忠哉

大正十一年四月廿日


枫叶老卝师亲启:

    展信佳。近来雨水繁多,我虽然年纪还不大,却总感到膝盖一阵阵刺痛。我怕不是得了风湿病了吧?这么想来,还真是吓人。可惜,我痛得连房门都出不了,想打个电卝话请医生来也是无用。只希望到了来年春天病况能减轻一些,否则,我可能一辈子都出不了家门了。因此,前两个月都没能来看望您,甚是愧疚。如若您有空闲时间,能否来到小林府上来见我一面?有很多话想要同您谈论。见信请速回。

    祝安!

您的学卝生

山口忠哉

大正十一年十一月廿四日


枫叶亲启:

    热恋带给我的狂喜正在逐渐消退,我此刻才能控卝制自己颤卝抖的双手向您做最后的道别。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势必不将再听闻任何有关于我的讯息,因为我已毅然决然踏上一条死而复生之荆棘道路。

    我得承认,这一次的热恋,是从几个小时前津岛试图打开牢门时开始的。我虽在您前来拜访时一贯表露卝出对生死的麻木,但这颗懦弱的心潜意识里仍旧是惧怕“死亡”二字的。

    正当我因为极大的恐卝慌而呆若木鸡时,津岛已经借着他的军曹身份把身边的小兵全都打发走了,之后便奋力将我拉出了牢卝房。我们二人一起向着太阳升起的街道狂奔而去。我在逃跑的过程中意识逐渐清卝醒起来,便问他我们的目的地。于是他像一个长脚鹭鸶一样立住,眼中满是生的喜悦:我们逃去巴黎。

    是的,巴黎便是我们此行的终点了。我相信您是不会将这封私人新家交与别人的,如果田冈幸义逼卝迫你说出我的行踪的话,您就把这封信一把火烧了罢!看到这火,你便知道就是我的生命了!

    总之,在那一刻,我对他几次反复无常的爱恋再次复燃——即便他口口声声宣称着自我精神的腐烂,他最后还是重生了!

    如今,我终于有机会去作为一个“人”度过我的余生。眼下我正坐在开往港口的电车上向您写下这封信,笔记甚是潦草,还请见谅。若不出意外,我们将在抵达巴黎后重获身份,到时再同您取得联卝系。

    再见了!

    祝安!

不孝子

山口忠哉

大正十二年七月十日








 大正十四年二月十三日 (《漫长的告别》)


    “欢卝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韩愈《荆潭唱和诗序》)


    四个月前,我终于和枫叶取得了联卝系,关于津岛柊二的消息,我也是直到那时才了解到的。离开东京的那天,不知为何港口的人格外多,津岛便在人群中和我走散了。那之后的一年以来,我始终都以为他在临行前又一次改变了想法,于是便还呆在东京的哪个角落里过活。地卝震过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对枫叶说,那我就回来罢,巴黎虽好,但终归不是日本啊。

    你回来,也是什么都没有的,枫叶的声音透过电卝话来听总显得颤颤巍巍的,津岛柊二早就在港口被宪兵抓卝住了。当场击毙。

    ——遗物到还是有两箱,不过都是些他生前写的零碎玩意儿和一些信件,他那做大卝法卝官的父亲严令禁止了这些东西再进家门,他家里人也便没人敢领回去。这些文章都堆在枫叶那里。我说正好我也闲着没事儿干,不如把它们给我罢。

    与枫叶那通电卝话之后的整整一个多月,我都像是活在我自己的幻觉之中一般。这个男人真的死了吗?死了的话,我怎么又会看不着他的尸体呢?有时,心情稍微有些好转了,甚至还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这小子,怕不是联手了宫崎枫叶预备再一次捉弄我吧?等到我快死的时候回到东京,要是能看到他还在那里活蹦乱跳的,兴许我会气得死去又活来。

    十二月的一天,我在巴黎的街头走着,太阳突然从不干不脆的阴云后冒出刺眼的光芒来;不知怎么的,我便旋即蹲下了身卝子,捂着脸痛哭起来。死了!这人竟然死了!回到家后,又找出了那个先前发了毒誓要带进棺卝材的善始善终的手稿,这才把中断了一年、绝望了几个月、且又忘却了半年有余的文章再次写了下去。

    这个故事,到了今天终于是要结束了。

    几天前这两个大箱子终于送到了我这儿。那一日便是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只是蹲在了地上,把箱子里的文稿悉数倒出,手头抓着哪篇便读起哪篇。

    津岛柊二这个人,不论是在他身前还是死后,我都没能好好地去评价。如今我也不愿再去评述了,现在的人二元论思想都根深蒂固,总认定一方的观点非对即错,以至于真正能够被听到的声音都太过于单薄。

    但有一点,我总是能确定的。

    他首先是一个完备的人。津岛柊二身边的人不敢见到他,不能够见到他,就是怕他会说一些能让人感到心有戚戚焉、有同感的东西。这样的人,与其说是确实经历过这一切的堕卝落浪子,还不如说是一块能够反射所有污垢的洁净玻璃。

    与两箱衣物一齐被送来的,还有枫叶剪下来的津岛柊二的讣告。他这样死去的方式,本是不应该叫生者去一味哭泣的,最好的做法就应当是坦坦荡荡地笑着面对这一切。枫叶一定便是以这样的表情将这封讣告裁下来给我的。

    现在的我,只身一人,已经无所谓白昼与黑夜了。整理完津岛的手稿,我已经是三夜无眠。到浴卝室放了一缸的水,把自己深深地潜进水里,我竟愈发清卝醒起来。我是不就这么去死的,津岛给我带来的接下来的日子还长着很,他的手稿,我也是定要整理好交予出版社去发行的。

    泡完澡出来,又见那两个满满当当的大箱子——生前这么一个人,死后也不过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直到这时,关于他的死讯,才在我的脑海中真正打下了烙印,仿佛他前些日子当真只是同以前一样,在东京的街头游荡罢了。

    这个男人啊!连道别都不说,真是太不礼貌了。

    写完关于津岛柊二同我自己那点可有可无的小事之后,我原本是照旧将这些文稿带进自己的棺卝材的。当今社卝会虽然两性解卝放,但也未曾开放到那个地步。不过,在翻阅柊二与贺田山千的通信的同时,我顿然醒卝悟了。我为何还要畏葸不前呢?人都已经走了,狂风暴雨还能带来灾害吗?

    津岛若是看到了这部小书,一定会忍不住笑出来的罢。我虽然在文章里这样去刻画他,还大言不惭的把他本人就叫做了大正浪漫的代卝表,但他买菜的时候知道要讨价还价,新上映的电影也是一定要去抽空看的。像是衣川孔雀、森川律子一类人的绯闻轶事他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得多,他终归是一个活在时间的人啊。


山口忠哉

大正十四年二月十三日于巴黎 








后记


——献给仍想相信爱情的人儿。


    一部爱情小说,再没有其他了。

    三年卝前我第一遍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说“这部小说中虽然有情爱情节,但是观众最好还是不要把它当作情爱小说为妙。”现在再回过头来改称其为爱情小说,乎有些退化,但实则是有本质区别的。我现在所说的爱情小说,已经不是“有关于爱情的发展的小说”,而是一种在爱情已经确定的情况下,歌颂它的小说。

    一个人到底要圣洁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着爱?三年卝前我根本就没有卝意识到这一点,像山口忠哉和津岛柊二这样的人,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立场上的问题,他们要怎样才能在久别重逢后立马就抛下一切爱了起来?当时写完那篇文章后,我就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一直盘算到现在,想要将有关立场的问题确确实实地加入到写作中,让整篇文章显得更加真卝实一些。

    可是,《大正浪漫》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一部浪漫主卝义小说。如若已经冷静到了先考虑立场再考虑爱的事情,那山口和津岛的故事就不会进行到最后的疯狂。诚然,在这个故事里我还藏了几条暗线、亮了几条明线,这些文章线路的出现都对故事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这部小说中最大的引导者必定是一个“爱”字。

    也就是说,这部小说中其他的人物可以再真卝实也不为过,然而相爱着的山口与津岛二人,必须足够天真、足够理想化。主人公身上居然会出现浪漫主卝义,这对于我的作品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也可以把这部《大正浪漫》叫做最反作者本人的小说,算是一种沙盒实验。

    这次的大幅度修改,完善了许多第一版中的其余人物的剧情,也让山口同津岛二人的恋爱史显得更加可信了些。山口把津岛叫做大正浪漫,其实他自己本人也算是个大正浪漫。我在改动过程中就和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个已经死期将至的男人,直到自以为的生命最后几个月才见到分别已久的老情人,还怎么样才能燃起心中的激卝情?更何况这个人在过往经历中也做出过不少叫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家庭背景与现在立场都与山口截然不同,四舍五入就相当于是背叛。山口忠哉到底要拥有何等的智慧、圣贤之心和宽容,才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直到大正十二年五月,他死期愈发迫近的时候,再一次爱上津岛?在现实生活中,这就是永不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

    津岛柊二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出现的。按照我一贯以来的说法,他就是个“未发卝育完全的罗曼司”。这样的角色大家在《红楼梦》、《源氏物语》、《红与黑》里见的太多,可能已经失去了新鲜感、五感麻痹习以为常,但仔细想想,这样烂漫恣卝意的人要怎么样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更何况我所选定的日本大正时期又是一个如此纷繁的年代?这样的一个人,在权卝势的樊笼里走过一遭,又怎么还能抛开那些所有的诱卝惑最后回到山口的身边,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救他?他虽然身上满是缺点,又爱喝酒又桃花运泛滥,但是这两个人却始终有一种宛若宿命一样的捆绑——山口想,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的,他不会去别处;津岛想,我就要回去了。

    爱,只有爱。当然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如果因为如此就诋卝毁这个词,那对于爱而言就是无妄之灾。《大正浪漫》正是献给那些相信爱,却被爱伤过的人儿的——你看,爱有的时候还是能创出些成果来的。但谁要是真的相信现实世界中有如同山口与津岛这样的人,那这人势必也是可怜的。我把这部小说的背景设在日本大正时期也是有一定的原因的:日本离我们不算太远,又不算很近,提到它总有种云里雾里的梦境感;其次,大正这个时期向来就被渲染再三,本就富有浪漫主卝义色彩。

    提一下文章里出现的几个暗线和历卝史梗。从我给出的“编者注”里应该可以看出,山口被软卝禁后写的这些回忆录都是由津岛来审卝查的,但是等到第七章“大正十三年五月十一日”之后的稿子就全都是山田一个人在巴黎写就的。第七章与第八章之间,山口终于和宫崎枫叶取得了联卝系,了解到了津岛的死讯。第八章与第九第十章之间,山口终于收到了津岛的遗物。

    我在自己的手稿里给津岛的父亲定义为“山口的第一天敌”,田冈就是“第二天敌”了,两人对于山口的处置都是有多方面原因造成的。这两人同山口都既有私人恩怨又有公家立场的矛盾,所以山口从被软卝禁一开始就处于了一种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可怜状态,就连求宫崎女士到他家去看望他,都必须借以“自己得了严重的风湿病”的理由。我虽然给他取名叫山口,但实则上一点儿也没有山口组的风范,他是被完全地压卝制住了的。

    宫崎枫叶和柳原彰子的名字取自当时的著名文人恋人柳原白莲和宫崎龙介,柳原白莲的故事倒是和《大正浪漫》里的宫崎枫叶有那么些相似,有兴趣的朋友不妨上网搜搜看这对情卝侣的事迹。

    贺田山千(かた やません)则是根据日语训读片山潜(かたやま せん)恶搞而来的。我心目中的崇高大正日共理应就是贺田这样的形象了。他在牢里和自首的津岛和解,并且求津岛借助于军官的身份给他带了很多必需品,但最后还是被杀死了。他死后,我们也可以从编者注里津岛的手札里看出,津岛本人也意识到了事态的愈发严峻性,便绞尽脑汁给软卝禁中的山口传递了最后的信息。

    至于编纂《津岛柊二全卝集》的那位讃口昼夜,也可以通卝过山口忠哉的音读加训读而转变得到。山字训读为やま,音读则为さん,再加上之后的口(ぐち)便可得到讃口(さんぐち),忠哉训读ちゅうや,而昼夜音读也便是ちゅうや。也就是说,《津岛柊二全卝集》就是山口忠哉本人整理的,但可能迫于社卝会形势,或处于种种个人原因,山口选择了使用过假名来编纂这部集子。

    当然,文章里还有各到各处不少其他未能在这里说明的点与面。这次修改也花了很多心思进去,藏在其中的梗都是作者本人的一点小小的思绪,希望读者们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细细品味其中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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