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伏的第三日,我撑伞走进这座被史铁生称作"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园子。工作日的小雨将游客稀释成零星剪影,青砖甬道在雨水浸润下泛起幽光,恍若时光在砖缝里渗出的包浆。这是读罢《我与地坛》后迟了十年的朝圣——彼时囫囵吞咽的文字,总要在命运给予足够痛感后方能品出回甘。
中医药养生园里,树木的枝桠将雨幕切割成珠帘,檐角坠落的雨滴在石臼中敲出宫商角徵羽。空气里浮动着忍冬与薄荷的清苦,让我想起《素问》里"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的箴言。某小路尽头的药草圃中,紫苏叶片正承着雨水舒展经脉,像极了针灸铜人周身闪烁的银芒。忽然惊觉这些年的焦虑,或许早该交给这些吞吐天地精气的草木来疗愈。
穿过园子向南去,方泽坛的围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走进墙内,手指抚过冰凉的祭坛砖石,五百年前冬至子时的燔柴青烟早已散尽,唯有砖缝里新生的三叶草在雨中颤动。帝王祭地的神圣叙事褪色后,这座坛台不过是个精致的石砌容器,盛放着无数如我般平凡生命的驻足与凝视。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此刻却觉得连蜉蝣都算不上,倒像坛边某块砖石上转瞬即逝的水渍。
在园中漫步时,忽见有几棵大树被橙红凌霄淹没。这些《诗经》里"苕之华"的攀缘者,此刻正以卷须为笔,在琉璃瓦间书写狂草。雨水将花瓣浇铸成半透明的琥珀色,让我想起东京根津神社的垂枝樱——同样是把柔美与坚韧熔冶成绝处逢生的美学。史铁生曾在此目睹"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而此刻凌霄花却在雨中愈发明艳,仿佛这些年的眼泪都化作了滋养生命的甘露。
在园中的长椅上静坐,看雨水在青砖地上织就瞬息变幻的涟漪图谱。忽然懂得地坛为何能同时容纳轮椅青年的苦闷与帝王祭典的庄严——正如《道德经》所言"天地不仁",这座园子从不会对任何悲喜作出评判。那些曾令我辗转难眠的执念,不过是祭坛石缝里年年萌发又枯萎的野草。当落叶坠落肩头时,惊觉自己竟在雨中独坐了三小时而不觉孤寂。
归途经过皇祇室,看见琉璃顶的鸱吻仍在吞吐雨雾。想起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此刻却想续写半句:生亦是一件值得慢慢雕琢的事。中医药园的忍冬正在酝酿秋日的红果,方泽坛的砖缝里蛰伏着来年的新绿,而我背包里那本小心装进塑料袋里以防被雨水洇湿的《我与地坛》,或许会在某个清晨长出凌霄花的卷须。
雨停时,西天裂开道琥珀色的缝隙。地坛门外的车流声渐次清晰,像退潮后重新涌来的海浪。我知道明日又要回到各种文件与会议的循环里,但衣襟上沾染的忍冬气息,会提醒我身体里永远住着个在雨中丈量祭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