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按:
一、主角是张楚岚、冯宝宝、张灵玉,配角是其他八奇技,均出自漫画《一人之下》(米二·著),角色属于作者,本文属于我。
二、第一人称,张楚岚视角。
三、脑洞文,正剧+解谜,时间线在玉禾CP线前,玉禾CP后,我对本文概不承认,一切跟官方走。
四、接受以上者,祝阅读愉快。
壹
日暮近昏,我跟宝儿姐在陆府大门口遇到诸葛青,老青打个招呼,问我俩有没有见到老王,我就知道王道长肯定会出现在陆瑾老爷子的寿宴上。
算起来,从龙虎山到帝都,再到碧游村,我跟老青、老王的交情也得有半个祖国那么大了,这人存的什么心思,我敢说是十之八九地门儿清。
因此我跟宝儿姐的来意我也不瞒他。
陆家在道上和当地都是名望门第,当家主做寿自然是胜友如云、高朋满座,我们仨在门前的人堆里多暄了几句,见识了一下老青的异性人缘,陆玲珑这些老相识就出来邀人了。
枳瑾花拉着宝儿姐进到寿比南山石的门屏前,宝儿姐挥手喊我,我回头看到大红灯笼下胧着喜色的人,笑着应唉,让出身后的老青,穿过莺莺燕燕的迷妹们,到宝儿姐身边。
我分辨出她眼中的情绪,从背包里拿出pocky给她,:“不急,跑不了的。”
宝儿姐熟练地拆开包装,直盯着我点头,像得了松仁的仓鼠。
陆玲珑还在前厅招呼来客,枳瑾花先带我们去谒见老寿星,果然在花厅见到端坐吃茶的张灵玉,和许多在罗天大醮上露脸过的后起之秀。
陆老坐右上首,与宾客言谈正欢,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穿出Marlon Brando在《教父》里的感觉,真别说,花团锦簇映觥筹交错,再加上各大门派在场面上的暗自较劲,这还挺像黑手党家族举办聚会那回事的。
我拉宝儿姐上主人跟前,递了礼,给足笑脸说贺词。
陆老人逢喜事,神采奕奕地邀请我们多住几日。
我求之不得。
落座前特意去给本家的小师叔见礼,他摆辈分的架子坐得八方不动,我站着陪笑,问老天师近来可安好,小师叔您近来可好呀。
他端起花开富贵的三才杯,连带露出袖口的指尖也像染上了海棠的胭红,抬起水色的眸看我时,眼里满是拒绝交流的不忿,我懂他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想必鹰潭分别之后,他又道听途说了我的许多光辉事迹,怪我给正一的门匾抹黑呢。我自讨没趣地走开。
就坐在他下座,与风星瞳隔桌。
风家姐弟只来了他一个,说是他姐姐风莎燕去贾家村玩了,他代表天下会来给长辈拜寿。
宝儿姐一手捏着ChupaChups,一手往嘴里送碧螺春,还记得贾家兄弟那个谁切了她的黄瓜的事。
我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两支ChupaChups,自己拆了一支葡萄味的,给风星瞳另一支葡萄味的。
风少爷和和气气地接了,也不急着吃,小精灵鬼话头一引,就向我们打听来意。
“宝宝,你们来这干嘛呢?我们这是合法聚餐。”
“哦哦,给陆老头送礼,礼多人不怪嘛。”
他也知道找我们问话,指望我漏点口风是不行的,也就宝儿姐不会说谎,容易糊弄。还好我在来之前就跟宝儿姐通过气了,也不怕有人套宝儿姐的话。
至于我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陆老爷子之前就邀我们来他家玩,请了好几次身边都有事走不开,正好他过寿嘛,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行啊张楚岚,这都登堂入室了,别忘了我爹还惦记你来天下会呢。”
“哪的话,我哪敢啊,可不想再挨你姐的拳头了。”
“哈哈哈。”
他们天下会风家财大气粗、门客络绎,这几年发展的势派直逼道上四大家,与公司也保持着友好合作伙伴的关系,不可谓不是前途无量。
我眼前的风少爷是个小人精,他爹风正豪也是个深谋远虑的主,我大概知道我为什么会特别得他爹的青眼,过这么久还要对我念念不忘。我如果骗人说我身上的油不富,我自己都想笑,何况是看惯风雨的老滑头,风会长对我吧,往高处说是求贤若渴,我也不是不信,往低处说,以后会不会有兔死狗烹的一天,我也不敢不信。
现在我不仅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了,我还有宝儿姐,不值得去赌那些铤而走险的事,老老实实地在宝儿姐身边呆着,恐怕还事半功倍。
反正我对他们风家的态度就是要留一手,结盟可以,入他们家门可不行,我也不怕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我倒还好办事了,只要明面上做得不显,给足彼此面子,大家私底下还是可以有商有量的,估计我那位渊图远算的风叔叔也会这么想。
“哈,宝宝你不知道吧,我老爹可想要张楚岚当上门女婿了!”
“那不行,张楚岚不行的,张楚岚还是姐的奴隶呢,签了合同的。”
“嚯,你张楚岚还有签卖身契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指不定哪天会把宝宝给卖了呢?”
“呵呵,威武不能屈才是傻嘛……”
敢跟宝儿姐要人也是傻。
贰
筵席上酒方过三巡,菜没上齐,老青和老王这才一前一后地姗姗来迟。
他们两人晃荡到我们小辈的一桌,硬是要在我跟宝儿姐之间挤出两双筷子来,我心想这两个没眼力劲的,刚要给他们搞点事出来,对桌的胖子藏龙就适时起哄,抓住他们俩吃罚酒,我够意思地把宝儿姐和“山东大汉”希脚边的两瓶白的递过去,王道长回我两记白眼。
怪他俩倒霉,谁叫他们凑一起迟到了,一桌子的小辈也是会玩的,逮着杆就往上爬,抓住这事就不依不挠。
陆玲珑、枳瑾花和白式雪,还拉了我宝儿姐打头阵,想先给他俩闷下去大半瓶,诸葛青笑呵呵地受了,王道长脸色却不太好,一边推说怕酒驾,一边又推说山上清规以茶代酒的,二狗哥立马翻出上次龙虎山他逃了喝酒赏月的事,老王说不出缘由来,狠狠刮了我一眼,我心虚,想着要不帮老王解个围得了,却又看到诸葛青偷偷把老王插在布兜的茶水杯收到身后,还跟着一起劝酒,老王最后终于抵不过四个姑娘的盛情和老青的出卖,被连灌了好几杯茅台。
我是真没想到老王的量这么浅啊,刚喝完就上头,凳子都还没坐热呢,就捂着嘴扭头跑去吐了,老青估计也跟我一样,以为这王家的三公子不说逢场作戏的声色场所,饭局总没少应付吧,怎么就这么不抗酒啊。于是他拿出王也的茶水杯跟了过去,我留下来跟一桌子人善后。
我举起青岛,说王道长那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酒量啊,看人家那觉悟,再看咱们这……干干干,干了啊。
一桌子霎时又闹起来了。
我作势仰头往肚子里灌啤酒,实际上易拉罐早就空了,之前就在这群人手里栽过一回,我是不敢再来陆府遛鸟了。
后仰动作做得夸张些,眼角就瞟到旁边长辈席的张灵玉,他谦虚地坐在下位,跟同辈的叔伯们推杯换盏,礼仪尽数周全,颈背挺得笔直,水色的眼睛笑出弧度来,看起来很听话很乖的,整个人的画风就跟周围的路人甲乙丙丁不一样了,我打心底里佩服他,是真心诚意地叫一声小师叔的。
他这样的,才是龙虎山的门面啊,还好我机智地拒绝了天师度。
大概是我看得出神了,他有所察觉,看过来一眼,我收了心,佯装酣畅地把啤酒罐放下,凑回桌前吃菜。
老王浑身酒气、满脸通红地回来,萧宵他们还想递酒杯过来,全被老青挡了。
我看着过意不去,殷勤地给老王夹了几筷子菜,让他洗洗胃。
这时厨娘过来上最后一道汤菜,老青瞟了一眼说这鲫鱼的个头真大,然后就上筷子把一肚子好鱼肉剔了干净,全扒到自己的八仙碗里,又盛了小半碗奶汤,放到王道长眼前,说喝点鱼汤就舒服了。
老王还在扒拉青菜,显然胃口不太好,看到翻白流油的鱼腩,又一副还想要吐的表情,说腻呀腻呀,赶忙把八仙碗推给我。
我接了碗,也接了老青意味不明的表情,我管他俩之间有什么呢。在汤碗里加了匙羹,又捞出宝儿姐手里的酒瓶子,告诉她这鱼汤鲜着呢比红星还好喝,她凑近来嗅了嗅,端过去呼哧呼哧地喝了起来。
我说:“老青啊,你们武侯派的祖训不是什么‘不求闻达于诸侯’么,怎么我哪都见得到你啊?”
老青也在那扒拉青菜,自己吃两口又顺手给老王夹一筷子,懒得理我明损暗贬的假话,我就转而问那老王你呢。
老王说自己早几天就到达当地了,是有事求教陆老而来,跟我算同路。
我来了话茬,那事情问清楚了吗?
他摇头,目光有所指地看向陆老他们那桌,再没说什么。
自从出了马仙洪那事,道上的风声变得越来越诡谲了,就个把来月的功夫,暗里突然有好几股势力在蠢蠢欲动,可明面上又是一派风平浪静,让人看不透这浑水里藏着什么。
就我身边能接触到的信息来看,为了尽快修复异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防护墙,处理异人界还存在的普通人转化为异人的现象,公司董事会最近频频召集各大区的负责人开会,听说甚至还草拟了一些法案,目的在于再次平衡异人和普通人的生态圈。
根据四哥的分析,之前什么改革临时工制度,什么收编临时工战力都是董事会放的烟雾弹罢了,只不过是董事局敲打各大区的手段,顶头的几个老家伙真正想要的是杜绝不安全隐患带来的动荡,当然首先拿因素最不稳定的六个临时工开刀了,等手下各区的负责人据理力争,双方为临时工制度争论到胶着状态时,他们才好提出各退一步的方法,比如就像公司最近突然多了人事变动,从总部空降了一个纠察部门,全是普通人。
我懂四哥的意思,处在一个异人占比日渐壮大的普通人圈子里,我们看起来虽是少数人的弱势派,但往往会引发严重社会问题的就是异于普通人的我们。
我们身负异能,比普通人长寿,比普通人强壮,甚至有些异人中的异人还能脱离生死轮回,就像能量恒久的永动机,这些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合理的存在。纵使有分先天异人和后天异人,但要普通人强行进入异人世界,肯定是会挑起两个不同生态圈的矛盾,所以为了减少异人和普通人之间的摩擦,国家暴力机器有必要对两个圈子进行监管,这也是公司现在正在履行的职责。我知道高层里有普通人。公司对大部分异人,普遍政策都是松紧有度的怀柔,只要我们不干危害社会、危害普通居民人身财产安全的事,公司乐得给我们圈一个大丛林,任我们自相残杀。
只是还有一小部分异人,比如全性的、碧游村的,真正令公司真正头疼的对象。
公司不可能申派一大队武警同志去灭了他们,这样太大题小做了,只能与圈内的正派保持长期合作伙伴关系,比如正一、全真、武当这些传承千年的名门,或者天下会这种新晋的企业。他们和公司合作,与全性之流抗衡,搏得名声和合法合理的存在,公司借他们的手段,端平异人圈这碗水,互利互惠皆大欢喜。
我知道圈内有名的门派和人物,在公司都是搭得上关系的,这种关系无论圈内外都是盘根错节。
总之,公司就是守护异人和普通人平衡的监察机构,干的所有事都要从社会的总体稳定出发,异人圈里就算出了什么甲申八奇技、什么三十六个義,只要不会打破社会原来的和平生态,就不归公司管。
我理解,这也是徐翔老爷子当初为什么要为宝儿姐创立临时工制度的原因,把宝儿姐放在丛林法则化的异人社会里,公司的手够不到,保护不了她,宝儿姐自己也不懂得保护自己,真的太危险了,不把她纳入一个相对安全的体系里实在叫人不放心。
公司的事我捋得清,但圈内……现在道上的情况很奇怪,给吕良发的几条短信全无回音,之前大张旗鼓打风后奇门主意的老家伙们偃旗息鼓后,对拿到神机百炼的老青也不注意,总会出现在我和宝儿姐身边的暗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知道异人世界即将要发生什么,但不得不往坏处想,我实在不敢拿宝儿姐去冒险。
宝儿姐喝完鱼汤说味道不得劲,再来点麻和辣子才好,我把青椒牛柳转到她手边,让她夹。
老王也伸筷子来夹牛柳,问我什么时候动手。
我往陆老那桌看过去,说什么动手不动手的,你这是埋汰老人家,以前你不这样的哈,你跟老青在一起久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啊。
我就是随便一说,老青还帮腔怼我,怎地。
握草哦,我觉得我迟早要被这两货闪瞎眼,真是没眼看他们浪里个浪地勾肩搭背了。我问宝儿姐今晚去找陆老头玩吗?
宝儿姐立即来了精神,放下筷子,坐得笔直端正,两颊被食物塞得鼓鼓的还直冲我点头,像很乖很听话的萨摩耶。
我就回王道长说今晚一起啊。
叁
道上风声什么样,陆老怎么会不知道,他做寿请的都是一水的小辈,没几个同辈同位的大佬,估计那些看惯风雨的老滑头们心底比谁都明白这摊浑水是怎么搅起来的,我们这些八奇技的传人恐怕依旧不能置身事外,说不定,就把我们当鱼,搅浑水了才好摸鱼呢。
我到陆老书房门外时,风星瞳前脚刚要走,我模糊地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尾巴。
风少爷开门出来,看到隐在阴影里的我有些吃惊,但一眨眼又恢复平常的和气态度,说陆老在里面呢,好像对我会单独来找陆谨没有半分意外一样,就要从我身边经过,我叫住他。
“风会长让你和你姐离开家到处去玩,就是不想让你们接触那些龌蹉事,你该听他的话,别去想你做不来的事让他操心,该吃吃该喝喝,这样他才能放心。”
“……,你听到了啊………..唉,不怕你笑话,之前说招揽你的话你别当真啊,我家现在…..乱……你躲远些,别掺和进来。”
“家里乱不怕,总会有拾掇好的那天,就怕人心乱,乱了六神无主,谁还有闲心思去管哪只老鼠偷了大米,哪只害虫坏了粮仓。”
像吕慈、王蔼、陈金魁那些在我这有案底的人,我不怀疑他们能做得有多绝,不过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们的软肋是什么,我太清楚了,说句看轻人的话,无论他们来阴的还是明的,我都不憷。
这我都懂的理,风正豪肯定不比我懂得少,我也不太担心风叔叔会给老滑头们套进去,只是风少爷当局者迷啊,太担心他爹的事,求人都求到陆府来了,也不掂量一下十佬四大家之间的势力和局面,陆老什么风雨没经历过,怎么可能会贸然出手介入两家的陈年旧怨,难怪会给他吃闭门羹。
这些事情本来他静下来想想就通了,不需要我多嘴提点,但我忍不住说了。
我看他们风家姐弟,就数他最像他爹,小小年纪的处事手腕就可以看出风叔叔老谋深算的影子,嘴又甜,待人又和气,相处起来比他姐姐舒服多了。我想起我在他这个年纪,孤僻又敏感,有点事理智就像火药桶一点就爆,但表面上却又得控制住自己,活像个供人戏耍、博人一下笑的猴子。
他隐忍得比我好太多,我话都不需要多说,也不需要全说明白,他就懂我的意思了,走的时候还对我笑,说等事情都处理好了,欢迎我和宝宝去天下会玩。
我当他是小朋友。
我进到去书房里,陆老果然气定神闲地等着我,而且,看起来就是在等我。我关门落了门闩,背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知道周围没别人靠近,才放心地走到陆老跟前。
陆老笑我在他身上下太大注,我想知道的那些事他要是知道,哪能这么滋润地活到今天,却又一边说,一边在手里画出符箓招来五鬼,替我们望风,我说谢谢。
“陆老,不瞒您说,我想恳请您把当年有关甲申之乱、三十六義、八奇技的事,不论是您亲自经历的,还是道听途说的,只要是记得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好家伙,原来救了玲珑是这在等着我呢,都说了,你太托大了,我真的知之甚少,而且全是无关紧要的消息。”
“不一定,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也会有不同的想法,您知道的消息在您看来或许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只要是有关那场动乱,哪怕是再可有可无的小事,对我来说都有意义。”
陆谨似乎有些惊讶我竟会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我也被自己过于急切和诚恳的语气吓了一跳,这很不像我,自从爷爷和老爹离开我之后,我很少在人前表露心迹,尤其是事关要紧,无论多么迫切,我都会给最后的答案加上弯弯绕绕的套路,说是套路吧,我觉得那更像是可以自我保护的锁链,我不会轻易地把开锁的钥匙告诉别人,我一直努力维持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我想让他们以为的形象。
比如,我装出对很多事都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态度,为把许多不怀好意的视线从宝儿姐身上引开,甘愿成为“无形大贱,补药碧莲”的二皮脸焦点中心,因为宝儿姐也是我想保护在锁链下的一部分。现在,我居然这么直接就问出跟我和宝儿姐切身相关的事,把压箱底的话说出来,而且都求到这份上了……
看来,我还是不够稳,还是会冲动,面对压力和诱惑还是会动摇。
这可不行啊……必须得快点成长起来,再成熟点、稳重点,而且时刻得保持警觉和清醒,我不能乱啊,我要是乱了,宝儿姐怎么办。
我离开书房的时候,陆老送我到门口,我知道他还有话想补充,于是放慢步伐,等他开口。等到我前脚就要踏出门槛时,陆谨才叫住我。
他喊我“楚岚”,用一种跟我爷爷、老天师他们念我名字时相同的语气,他说“楚岚,你我都修道,都懂得无为而所不为,无为而有为,即使你我都不作为,道且自为之,过去已无可挽回,但未来却可以改变,如果放下,未尝不能遇见更好的生机。”
我懂话里的意思,也很感谢他作为长辈给我的谆谆告诫,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坚持大隐于市、随波逐流的原因,但是……
我在约定的时间敲响宝儿姐的房门,里面说进来。
宝儿姐看到是我,两步并一步地从床上跑下来,拖鞋也不想穿,握着手机在我跟前站得直挺挺的,像很乖很乖的萨摩耶,就等着我的回来,如果不是我的及时按住她的肩膀,她就要贴到我脸上来了。
我瞥到手机上的通话对象是徐三,想来三哥已经把我见过陆谨的事告诉她了,那她现在注视着我的这双眼睛,里面的情绪可以理解为,兴奋和期待吧。
我咧嘴笑,宝儿姐,你别急啊,我们关好门,我再慢慢跟你说。
我拉她进去,让她在梳妆镜前面坐好,又从盥洗台找出吹风机。她一看我这架势,捻搓着还在滴水的发尾,说没得事,就要行炁把长发的水汽蒸发掉。
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宝儿姐你这样会注孤生的。
我说宝儿姐,“我把跟陆老谈话的录音交给三哥,让他帮忙查点事,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但查起来估计不容易,我们且等等三哥那边的消息吧。”
宝儿姐听到我的话,又用刚才那种充满期待和兴奋情绪的眼神看向我,再加上仰脸的视觉冲击,说是迫不及待也不为过,行炁的动作都停了,就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给电吹风通上电,调好风速和温度,让她转过去面对镜子坐好。有些年头的黄花梨木镶嵌着半爿毛边的妆镜,映着磨砂玻璃灯的光源,有种朦胧的美感,我看着镜中的我和宝儿姐,靠在一起,很合衬。
我一边给宝儿姐吹干头发,一边捡重点的说,把我暂时能想到线索,能推导出来的情况都给宝儿姐捋了一遍,宝儿姐听得很认真,像是很乖很听话的小朋友,一动不动地任我打理她的长发,直盯着镜中的我不说话。
等我说到陆谨话中与她可能有联系的部分时,她蓦地眦眼,黢得发亮的眸中好似无波古井落下一瓣花,缓缓,缓缓漾出涟涟的漪边儿。我与她对视上,心底突然有种风生水起的感觉。
我想起刚才陆谨给我的建议:如果放下过去,未尝不能遇见更好的未来。
呵,我怎会不懂当断则断的道理呢,但是……
宝儿姐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未来之于她来说只不过是遥遥无期的时间流逝,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存活在世间有什么意义,如果有哪一天……我和三哥四哥……相继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一无所有地生活在无处可归的世间,让我们怎么忍心看她像无依无靠的游魂,不老不死不灭却又寂天寞地晃荡在永无止境的时间里。
叫我们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啊。
叫我怎么放心她一个人……
我记起徐翔老爷子阖眼前,那种眷恋、担心、不甘、痛恨、挣扎却又无力、无奈的眼神,我不想等到我阖眼那天,又让宝儿姐再看一次这种眼神,也不想像徐爷一样,辛苦忙活一辈子,搭上命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算前路注定是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就算我可能会死,我也希望,至少,宝儿姐能有一个好结果。
宝儿姐的头发干了之后,我又想把长发梳理服帖,边握着及腰长发,边问她这种长度不会很碍事吗,像我这么短的我都觉得挺烦料理的。
她看着镜中的我抓了一把她的长发,摇摇头说没事,行炁的时候它们从不捣乱,让去左边就左边,右边就右边,很听话的,你嫌自己的烦,我可以帮你修理一下。
我扯了扯嘴角,就怕她说的修理是指我,而不是我的头发,又把话头绕回去:“宝儿姐,这几天您就当是给我放假了,我们在陆老这里放松一下,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查缺补漏什么的,等三哥那边有消息了,再动身回去吧?”
“要得要得,你玩你的去吧,如果陆老头他们为难你,记得跟我说。”
“哪能啊,来之前三哥四哥千叮万嘱我要照顾好你……再说,你可是我的超级大外挂啊。”
“(⊙ ▂⊙?)”
肆
我从陆玲珑那里问来她家的WiFi密码,眼瞅着信号不错,正准备和宝儿姐打排位呢,就收到老王来微信说有事找,地点还是陆老的书房。
我想我跟陆谨又不是大宝,还得天天见、时时刻刻见啊,老王说我忘了刚才吃宴席的时候怎么答应他的啦,我这才想起,我光顾着问自己和宝儿姐的事,真忘了跟老王先前约好的了。
赶紧推了把还趴在床上准备铭文和装备的宝儿姐,说来去找陆老头玩啦。
宝儿姐得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对“今晚去找陆老头玩”的事也不怎么上心了,等我不及,已经开局一分钟,于是我俩拖拖拉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拉拉遢遢地赶到陆老的书房。
我们一去到,才发现这人齐的!
拘灵谴将的风星瞳、风后奇门的王道长、我还不知道他学没学会神机百炼的老青和通天符箓的小师叔,真的就差我跟宝儿姐了。坐上座的前通天符箓陆谨陆老爷子,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对,就是你,炁体源流的,怎么那么慢啊。
那种感觉,差不多就是麻将三缺一,排位等大佬,我差点没给他们五个人十双眼睛看出个洞来,宝儿姐却不为所动,依旧沉浸在自己出了六神装,扎人堆里铆劲收人头的世界里。
风星瞳凑过来看了一眼,也跟着闹,对方团灭了啊宝宝快去带上路线,让那个刘备去打条龙。
老青也是不嫌事大,凑过来装模作样地把宝儿姐夸了一番,还说以后要一起开黑,老王得跟他一样玩法师。
我那个气啊,赛季都要结束了还上段!还不等我!
“咳咳,各位,说正事吧。”
我觉得再被宝儿姐带偏,我们几个小辈就要当场拿出手机solo了,那陆老还不得把我们都轰出去,到时候背锅的肯定还是我,而且……在张灵玉面前玩游戏,我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被家长进行九年义务教育的违和感,我也不是怵他有辈分,就是觉得……这样好像显得我跟长不大的小孩子似的,很不…………端正。
“呵,老张,张楚岚都这么说了,陆老您就说说,把我们叫过来是为什么事吧。”
“没什么,我年纪大了喜欢早睡早起,就是怕你们一个个的今晚都来敲我的门,而且还是那种约好似的分批次分时间来,这样我还要不要睡觉了?索性把你们集中起来,让你们问个够。”
我去,这就把人卖了,我和风星瞳对视了一眼,我猜他跟我一样,在心里翻了对白眼。而且,我跟风星瞳要问的事都说尽了啊,还叫我们来干嘛……还搞这种会引起腥风血雨的组合。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您把当年有关甲申之乱、三十六義、八奇技的事,不论是您亲自经历的,还是道听途说的,只要是记得的都请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
“……”
这话听起来好耳熟啊……握草哦,老王你是来搞笑的吗?
陆谨一脸他就知道会这样地看向我,还炫耀了一下他把我们集合起来的决定有多明智。他让我们都去八仙桌那里坐下,我一看桌上还煮着茶,摆着瓜子米糕之类的茶点,颇有一种一大家子人说睡前故事的氛围,就对陆老挤眉弄眼问怎么回事,他悄悄回我一个wink,更把我弄得满脑子瓦特法克。
陆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怎么突然变卦了,刚才还劝我放下过去,现在就要跟大家讲那过去的事情,他究竟怀揣着什么目的,还是想起什么要补充一下,我要相信他么,他虽然知道我很在意甲申之事,但他应该不知道我是想筛选出甲申之事里有关宝儿姐的信息,而且我没有告诉他有录音的事。以我对他的观察和我们的交流来看,他也不像是吕慈王蔼那种货色,他对我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我的确从我们的问答对话里了解到不少值得继续深究的信息,如果那些信息是真的话……
我看着正在跟风星瞳专心1V1的宝儿姐,把要不现在就问问三哥事情核实清楚了没有想来想去,宝儿姐似有所察觉地转过头来,说我还傻站着干啥。
我这才回过神,发现他们都已经围满八仙桌了。陆老坐尊位正起手泡茶,老青老王凑一起趴桌剥花生,风少爷和宝儿姐依旧沉手游无法自拔。
就剩下小师叔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张灵玉端坐在古香古色的酸枝木四方椅里,蜷起袖口洗茶具,精致的半侧脸上一片与世无争的静好,举手投足都看起来仙气飘飘的。
我在心里啧啧两声,有心理作用似的在衣服下摆上蹭了蹭手心可能存在的灰尘,才谄笑着挨着张灵玉坐下。
可能是他装作没在意,也可能是他太专心于帮忙洗茶具,再加上两张雕花四方椅之间本来就没什么间隙,我坐下的时候,压住了他外袍的一片襟角。
这真不是我故意的,谁让他穿那么累赘的道士袍了,我越这么想越能说服我自己,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压着他的衣角,支起下巴,看他一双脂白的手搅弄出水汽蒸腾,指尖比花开富贵的骨瓷杯还要暖上三分,偷偷在心里感叹,人如其名。
他疑惑不解地回视我,我就继续对他谄笑,等他皱起水色的眼眸和额上的砂痣。
啧,真好看啊,看得我全身上下有各种各样的冲动。
我脑海里立刻风风火火地闪过一些画面,意淫地正入神,被对桌的老青扔了个花生仁过来砸中脸,他问我看什么,好看么,配着他的狐狸眼像是一脸奸笑,很是欠揍。
我瞟着搭在老王肩上,就没见他放下过的手臂,不用想都知道,他现在跟老王耳鬓厮磨什么八卦,还有,老王看我和张灵玉的表情为什么会变得耐人寻味。
我扯了扯嘴角,在心里骂了句娘炮死基佬。
伍
我品着老年人专用的镇定安神茶,听陆谨重新说起他当年经历的陈年遗事,从他怀念和湿润的眼神中,总能感觉到一种旧梦难醒的触动。
其实他第一次对我说起时,远比现在详细,虽然语言组织和逻辑脉络没有现在那么清晰,但对我说过的话,因为不确定我具体想知道的什么,他讲得更加散乱、不加筛选,连他自己对甲申的看法和收获也说了,反而更利于我分析当年的起因、经过、结果。
首先是老一辈讳莫如深的甲申八奇技之乱的起因,1944年的某个时间段,各大名门正派的优秀弟子偷离师门,跑去跟全性妖人结拜,举“三十六贼”之名,自立山头。
根据之前徐爷的说法,也正是这一年,他爹娘在山里捡到了失去记忆、一无所有的“阿无”。
我认为这段起因是跟宝儿姐的过去联系最为密切的,因为,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认识宝儿姐,一如陆谨不知道他的好友茅山上清郑子布,当年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师门。
陆谨跟我谈了许多郑子布的事,他对甲申祸乱的看法,也都是从他的这位友人身上出发的,他说起他们当年的情谊,郑子布的简单生平,在上清宗坛的修为,直到郑子布离开茅山,加入“三十六贼” 与全性妖人无根生结拜,引得师门骈逐正道围剿,最后因为创悟通天符箓,被正道的败类暗算,不得已向陆谨求救,并将通天箓传于陆谨的过程,整体情况跟老天师和田师爷谈起我爷爷的差不多,不过我爷爷幸运太多,得以在那场混乱中全身而退,带着我的奶奶四处躲藏,隐居起来。
陆谨确如他自己所说的,对当年之事的了解只是流于表面,他知道的我大概都能推倒出来,甲申八奇技是引起甲申之乱的根源,是别有用心的异人对身怀绝技的异人的杀掠和围捕,这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事,对于经历过全性逼供炁体源流的我,还有打退十佬之二想抢夺风后奇门的老王来说,听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都可以想象出,在当年那个更加闭塞、更加丛林法则化的异人世界里,先辈们的生存相比起我们现在的小打小闹,简直是炼狱模式。
我们八奇技的后裔现在能坐一起悠闲地吃茶,也是多亏了先辈们流过的血,多亏了爷爷在他行将就木之前,把当年大部分的贪枉之人带走了。
陆老一停下话头,桌上立即陷入凝重的默然,我们几乎是同时间拿杯吃茶,茶水能镇定安神,但,是甘是苦也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风星瞳似乎对这事不太感兴趣,或许他爹早就把当年的前因后果跟他讲了吧。
宝儿姐也不大有兴头,陆谨刚才说的事跟她没扯上什么关系,他俩还是凑一起该开黑的开黑,打排位的打排位,说实在,我对陆老重新说起这些事也就只有重复的感叹,并不能给提供我多少有用的线索,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不止这些。
我伸手拿继续沉迷手游的俩位面前的米糕吃,顺便对老王使眼色。
这里六位八奇技传人,正经说起来,老青和小师叔都是半路插进来的,先人的事对他们来说没造成多大背负也是正常,而风星瞳看起来完全不在意,也就只有我跟老王两个正统,会对过去难以介怀了。
老王收到我的信号,跟我心照不宣。
“陆老,这么说起来,您也是练了几十年通天箓的人了,想必您也是有不少心得了,您对八奇技的理解应该比我们深吧?”
“王也小子,你心里不也有估量?你的结论就是我的结论。”
老王没想到话题像皮球一样被踢了回来,皱起眉头,拿起茶杯吃茶,顺便把刚才的眼色还给我,让我来说,我勾了勾嘴角嫌弃他嘴笨,准备开口,却被老青抢了先。
“虽然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们八奇技究竟是什么,但我既然被卷进来了,我就想问一下,张楚岚,你真的不会炁体源流么?还有,冯宝宝跟甲申八奇技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跟你形影不离?”
老青的一段话,马上将我们从腥风血雨的当年带回当下,瞬间,大家的视线也都集中到宝儿姐身上去了,宝儿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从手机频幕里抬起头来,看了看诸葛青,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歪头疑惑,想来还是没搞懂情况。
其实,在罗天大醮的时候,我就跟三哥四哥商量过如何稳妥地帮宝儿姐打掩护的事,我们分工很明确,他们哥俩负责动用公司的资源给宝儿姐权力的庇护,像徐爷一样,为宝儿姐的不老不死找到安全合理地在社会上生活的理由,整个哪都通公司上下,也就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宝儿姐的真实存在,也可以说,徐爷死后,我们三人是宝儿姐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倚靠。
三哥四哥就像保护盾,宝儿姐是盾中心的水晶,而我则是水晶的伪装假体,负责吸引别人的注意力,顺便利用自己“甲申八奇技后裔”的身份,不引人怀疑地把宝儿姐带近真相的周围,带进有所有关甲申八奇技的内容的核心里,为此,我为宝儿姐编造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份。
“我都说过‘我爷爷真的没有把炁体源流传给我’了,我真没有骗人,当时在龙虎山上王、吕两位老爷子都认了,老青你还追着我问这个干嘛?”
“呵,老张,这年头谁还没有个秘密呢,你不承认我们也不会强你呀!我也没别的意思,没有传就没有传呗,就是想你解释解释这姑娘的来历啊。”
“老青你怂了啊,宝儿姐你还不知道么?以前你不这样的,拿到神机百炼之后你怂好多啊。”
“听你们说得我也是怕啊,总归是谨慎点好,你说是不是,灵玉真人?”
小师叔没想到老青要把话题推给他,手指摩挲着暖玉杯身不搭腔,反而转过头来打量我和宝儿姐,然后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对我说:“你迟早得解释的,不如现在就说了。”
他的话中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表情和水色的眸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我就是能从中体会出一种关心我的情感,我真是佩服我自己,但我后来记起这件事的这句话,想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不扯那么远了,就说当下,老青吃着老王剥的花生,怼着我的宝儿姐,还要撩我的小师叔一起怼我的宝儿姐……我在心里对他比了个中指。
“说实在话,各位,我不会炁体源流,我爷爷没传我,但宝儿姐会……”
“你是说你爷爷把炁体源流传给宝宝了?难怪宝宝那么厉害!”
“风少爷你要把话听全啊,我说宝儿姐会,又没说是我爷爷传她的。”
“那谁传她的?”
“气体源流又不止我爷爷会,我爹也会啊,对吧,宝儿姐。”
“(点头,点头)”
就算是已经过命兄弟的老青、老王,我也不想把宝儿姐的事告诉他们,何况关系错综复杂的八奇技其他后裔,当年的八奇技先人不也是因为三十六義内部出了叛徒,才导致节节溃败,最终命丧魂断的么,我没有害人之心,但我得留着防人之心,而且,相比起宝宝的长生不老,甲申八奇技又算得了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谁又能保证这里不会有人正在觊觎宝儿姐呢。
我想带着宝儿姐打入甲申八奇技的内部,说起来很简单,也不需要骗人,反正“我爷爷没有把炁体源流传给我”,那就让他们以为宝儿姐才是炁体源流的传人好了,反正老农功就是炁体源流,他们也不知道我从吕良给的爷爷记忆里看到的事,这也不算说谎。
这身份能给我们以后寻找真相省了很多麻烦,而且陆老这次的深夜约谈是秘密的,宝儿姐是炁体源流传人的事也就只有当场的人知道,如果以后泄露出去了,我也好有防备。
“你是说你爹传给她的?又跟你爹什么关系啊?”
“唉,我娘去得早啊,我七岁又没了爷爷,八岁就被我爹扔孤儿院,我爹他……他……唉,宝儿姐你来说吧。”
“哦哦哦,我妈是张予德以前背着老婆在外面的女人,这些事是最近他才告诉我的,然后我就来找张楚岚了……这是我的身份证,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可以随时联系当地警方查证……”
“……”
“……”
“老张,没想到你有这样的过往……”
“唉!我不想评价我父亲的行为…….”
“这么说,宝宝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唉……都怪我老爹造的孽啊,他倒好自己玩消失,留下我跟宝儿姐千里寻父。”
我佯装出苦大仇深的表情,宝儿姐也配合我演没有视而不见,我俩就像真的被狠心父母抛弃的孩子一样,骗人的话里半真半假,骗人的情绪里也半真半假。
宝儿姐是忘记一切忘记家人,我是亲人离世父亲失踪,我们还真算是孤苦无依、互相扶携,演得我俩都快真情流露,想抱头痛哭了。
“哎不对啊老张,你爹姓张,冯宝宝姓冯,身份证上写的是张宝宝。”
“我母亲姓冯,我更喜欢跟她姓,上户口时才改的张宝宝。”
“.…..,不好意思啊冯宝宝。”
“没的事,我早就忘了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宝儿姐……”
我伸手拍拍宝儿姐的肩膀,让她回神别入戏太深,免得过犹不及,其他小辈向我们两人投来同情的目光,眼窝浅的陆老早就被我们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直说我俩姐弟辛苦了家长不是东西之类的,我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笑,伸手拿了一个干净杯子,给宝儿姐剥瓜子仁吃。
“小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几岁开始练炁体源流的?”
“问这个做啥子?你也想练?”
“不是,只是觉得你的先天一炁很纯正,很适合练炁体源流。”
“哦。”
陆
与其他人共同讨论八奇技后,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以前总以为凡事有宝儿护着,我根本就不用考虑生死攸关、冲锋陷阵的事,我只要分散别人注意力,掩护宝儿姐输出就可以,没想到宝儿姐自身就是一个大麻烦,别说让她当我的外挂打手,她能不能保住自己都是个问题。
随着八奇技的神秘面纱被揭开,仿若神造奇迹、以讹传讹“甲申八奇技”的恢复它们本来的面目,我就越来越为身怀长生不老之谜的宝儿姐担心,这个技能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让我觉得“覆盖寰宇,无所不知”的风后奇门也不过一片惊羽,而这一片惊羽尚得千万人争个头破血流,何况是无数人前赴后继、趋之若鹜的长生之事,我让宝儿姐“继承”炁体源流,不仅是想让她有名正言顺进入甲申内幕的身份,也是想削弱宝儿姐身上加持的大大大大光环,让别人的视线好转移到炁体源流上,而不是宝儿姐本身,而对甲申后裔之外的人,我又要肯定我才是“炁体源流使用者的后裔”,再把别人的觊觎、贪婪揽到自己身上,我几乎已经竭尽所能,连自己都算进去替宝儿姐谋划了,如果真要到直面只针对宝儿姐的威胁时,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说起来,我原先还自以为是,认为在宝儿姐身上设下三重防护是有多大能耐,自从听陆谨说起对无根生的痛恨和无奈,王也说起武当的退缩和忍懦,风星瞳说起他们家对王家的避让,我总有山雨欲来的无力感,总会想起徐爷阖眼前,努力挣扎着望过来的希冀和乞求,可等到真正面对威胁宝儿姐的人时,恐怕我也是要悔恨自己鞭长莫及……
单我一个人,真的不太行啊。
下半夜我实在睡不着,躺在床上烙馅饼一样翻来滚去,满脑子都是近来焦头烂额的事。
一个人谋划两个人的将来,结果就是催心烧肺的,喉咙里痒得直犯烟瘾,干脆就下床披外套出去解馋,没想到走着小长廊的时候,遇到张灵玉从陆谨的书房出来,陆谨刚才有心留张灵玉解释通天箓的门道,居然留到了现在。
我夹着刚点着的红梅,瞟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对他招手说小师叔早上好。
陆老的后花园改造得颇有民国遗风,曲径通行人,琉璃盏洋灯,小百来平米的花园规整得别有洞天,我蹲在廊亭扶椅上,对着幽幽清香的兰草弹烟灰,张灵玉一身的皂白道士袍夹着猎猎夜风走过来,外袍衣襟带出朔月的弧度,我忙把烟屁股掐了,怕自己手上的便宜烟熏到他。
他站到我身后,不出声。
我想也是,人家本来就不是跟自己一路的人,能有什么相同话题,我想讨好他,他也不见得愿意受我的情。
“上次快递来的海产很鲜,师父、师兄大家都很喜欢,要你费心了。”
“嗐,哪的话,就是利用职务之便……你们喜欢呀?”
“嗯。”
“那挺好的。”
破晓前的气氛暧昧得让人惧怕,我看着将昼未昼、与我的心情如出一辙的天际,突然有种对周围环境无所适从,挺后悔刚才把烟屁股掐了。这时候,千丝万缕的甲申过往、漫无目标的真相追逐和无法预估的未知未来,同时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正是思绪烦乱呢,张灵玉却依旧端着他那超凡脱俗、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想打他。
“楚岚……”
“啊?”
啊?
他缓缓地把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着重按了按,用一个宽慰的力度。
“我因为年少怀才,得高人倾囊相授,且周围的人多是心胸宽阔,对我有惜才之心、成全之意,所以成长至今一直顺风顺水,大多时候都以颇为积极的视角看待世间万物,以自身优越的处境类比过往行人。你我相识日久,我不仅不了解你的……,还贸然与你冷脸相待,想来,会让你觉得我在故意挖苦你……”
“.…..”
“这都是由于我修为不精,杂念过多的原因,却要你来承担我的错误的结果,身为你的长辈,我对此很是愧疚。”
他……
张灵玉在安慰我,就像宽容的长辈在关心后辈一样,安慰我。
这是唯一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内容。我听得懂张灵玉所说的弯弯绕绕的文字后面的歉意,也感受到了张灵玉放低到跟我平等的姿态,以及,他天生自带的,却没在我面前展示过的温顺谦让的气质。我就着将明未明的稀薄天光,看向他那双水色滟滟的眼睛,故作地表现着我的错愕和惊讶,但里面就像星沉月落之后的大海,每深一层都是静谧邃远的包容,没有映出我那些装模作样的滑稽表情,却映出我心底最真实的难受和动摇。
他看到了我的动摇和难受,他在意我的不好受,现在是在照顾我的感受。
我算什么人啊,刚才还想打他……
“小师叔......谢谢你。”
听到我的回答,他反应了一瞬间的震颤,然后就迅速露出要把我淹没的亲切可掬的笑容,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了拍,满是接受和鼓励的意思。
“谢什么,你叫我一声师叔,你就永远是我的师侄,正一就永远是你的家。”
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呢,我现在感动得一塌糊涂,总要说些漂亮话呀,不能什么好话都让张灵玉说了去。然后,我发现我对张灵玉的了解非常透彻,却无法跟他形成任何共同话题,我们的交谈总是会陷入奇怪的区域,比如现在——
“小师叔,你真会说话。”
“嗯?”
“看你这张脸,听到这话,谁还会不喜欢你啊?对了,有人不喜欢你吗?”
“……,楚岚,世上无完人,圣人也会犯错,我们也不必强求完美。”
“哦,看来是有的。”真当是我的长辈了呀。
“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