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梅谙开始跟着许芜清游历四方。
十五岁,他们在国境的最西边偶遇南鹄悍匪骚扰边境平民,梅谙、许芜清与四凶山圣灵丽库玛、狐仙颛孙何卿、西疆驻军联手平乱。
战后,圣榜排名三十六的丽库玛成为梅谙的仙灵,再一次惊憾大梁全境仙门。
十六岁,梅谙出师返回芸停,西北国境与南鹄人冲突愈演愈烈,四方镇守和京城来的护国将军在最靠近西北边境的灵山辖区聚首,共商战事。二十四岁的许芜清作为小辈中的翘楚披甲上阵,执“灵尊将军”印,率领四方镇守临时抽调出的八万军士和三千仙门修士支援西北驻军,梅谙因为年纪小,只掌管了从芸停到北疆的物资运送。
梅谙十八岁时,西北的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许芜清从西北暂时撤回,边境由灵山辖区镇守使念北君继续巩固边防。
梅谙的十八岁生辰过得很仓皇。
八月初一的中午在梅府中摆宴,烟熏雾潦中觥筹交错,熏得他意兴全无。
梅谙脸笑得发僵,才好歹把一群人送走了。
一年中对自己最特别的日子,偏偏还要这么狼狈。
如果按他自己的愿望,倒是希望生辰里放他自己出去寻个清净地方呆一会儿。
几个月前,父亲把梅府园子里的一座小楼划给了他,楼外栽着一片海棠树。
梅谙自己取了个窃香楼,挂在门楣上。
摆完了宴,送走了人,梅谙回窃香楼洗掉了身上沾染的酒宴气,换了身清爽衣服,倒在床上脑袋空空。
练剑练武他都不会这么累,偏偏是应付一堆人,他没有耐心,从来就没有。每次参加完宴会,脑子被宴厅里的吵杂声胡乱冲得发懵,好像身心都嫌累,心脏都快泵不出血了,叫嚣着要罢工,脑子懒得管了,罢工就罢工,全身都没劲儿。
彷佛喧嚣处的空气是带着毒性的。
躺着躺着他就睡着了。
他梦到了一个漆黑一片的世界,远方的天幕被砸漏一块缺口,透着同他眼睛一样的青莲色的微光,在离他不远处,有一棵生着巨大树冠的花树,开着白花,每朵白花都带着莹莹的光亮,连落地的花瓣也是,闪闪发光。
一整个漆黑的世界,只有这一片光明。
梅谙走到树下,抬头看见一块白色的衣摆,晃动了一下,一双赤脚垂了下来。
一个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坐了下来,只能看到白色的衣服,小腹以上藏在群花里,裸露着的小臂和小腿,皮肤雪白,好像跟那一树的花瓣一样,在微微透着光。
“你的梦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声音显得很沮丧,手已经开始百无聊赖地拨动一树的白花。
“我梦很少。”梅谙抬头同他说话,张望半天却也看不到他的脸。
“我以为凡人的梦里什么都有的,结果这么不好玩。”那双手拢着几枚花瓣在手里把玩,好像真的没什么事好干。“梦境支离破碎的人,很难有什么美好的前路啊。”
“你是谁?”
那双玩着花瓣的手停下来,屈起指节叩在一段脆弱的细枝上,花瓣纷飞着落下来,冲梅谙而去。
花瓣快要飘到他脸上时,他忽然醒了。
“小小月神。”声音飘遥而神秘,梅谙甚至听见了他最后一声轻笑。“有人找你。”
梅谙笑了一下,什么怪梦。
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有点急,看来敲了有一会儿了。
“少主?遥竹少君从西北回程走到芸停,在府里说要见见您呢。”
哦,他的小师尊凯旋归来了。
梅谙整理了一下衣服,也没束冠,在脑后别了个簪子就出门了,清风飘飘扬起几缕发丝,竟也平添几分俊逸,尤其休息之后舒展了眉目,看呆了门口的姑娘。
厅前许芜清还在跟梅谙的父亲探讨边防事务和需要加固的城墙关口, 他竖着高高的发髻,披甲未卸,脊背直挺。
两年的沙场历练,玩世不恭的风流浪子气质被打磨掉了不少,梅谙刚看见那个背影,甚至还觉得有些陌生。
江南那边的人,总是偏爱闲适松散、却又精致的状态。比如许芜清曾经衣着考究且宽松,掐了腰封也不显山不露水,因为他总爱在最外层套一件轻薄的罩衫,长长的罩衫直拖到脚踝以上,只是气质使然,显得他立如修竹,手里拿着剑谱兵书,让他整个人都书卷气浓郁。
现在的许芜清,让盔甲衬出了腰身,绷直了脊背,勾出了臂膀长腿,脸上带着战场上的肃杀英气。
以前见他是江南暖阳里的修竹,现在则该是灵山冰雪里藏着的寒天玉竹,好看得锋芒毕露。
他像是书里的武神像,还是特别好看的那一种。
“父亲,小师尊。”进了厅,梅谙抬手揖了个礼。
许芜清把一个木盒递给他,“何卿托我带给你的,新的安神香,放在枕边就可以。”
许芜清冲他笑了一下,梅谙才发现他颊侧多了一道疤。
梅谙接过木盒,用手指碰了碰许芜清脸上的疤,一丝清香钻进了许芜清鼻子,他愣了一下。
“这个疤,去不掉了吗?”梅谙的脸色有一点可惜,他这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师尊,身上可一直都没留过疤。
这下可好,叫江南那批姑娘发现他们少君无暇美玉似的脸上添了道疤,得心疼坏了。
珍视皮囊如他,怎么能放任自己留了疤。
“战场上毕竟刀剑无眼,没办法的事。”许芜清拍了拍梅谙的脑袋,“长高了,我记得你刚离开江南的时候只到我这里。”他把手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现在到下巴了。”梅谙的父亲笑着看着他俩,“我得让人把新的边防加固方案给念北君递个信去,你们聊。”
“好,记得让他们多提防南鹄的那个女将军。”许芜清扶了扶额,“她简直是比她带出来的那帮汉子还能打。”
梅谙的父亲拍了拍这位晚辈小将军的肩,“这两年来辛苦你了。”
他转身走了,像两年来无数个为战事匆匆离去的背影。
“南鹄的女将军?”父亲一走,梅谙带着许芜清转出了会客厅,他还是觉得中午摆宴的气味没有散净,闻着难受。
“对,恐怕她就是南鹄的历史上的第二位女将军。”许芜清叹了口气,继续说,“排兵布阵手法千奇百怪,武功也很好,但是看不出师承何人,名字大概是叫尚葳。”
“何卿知道吗?”梅谙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头盒子,“”郎尚乔……乔姑娘,也是南鹄的将军。
“知道。”
“仙人住寒芜,屋后一片芜,芜里冢冢骨。”
临到西境的卒民都晓得,这边住着个九尾白狐化来的仙人。
仙人住的地方不是什么水帘山洞,也不是什么高山之巅,看起来不过是深山里一处小院,大门旁挂了个小牌两写着三个字——寒芜。
屋子背后有一块块石碑,写着生卒年,写着一些人的名字。
最久远的一块碑已是几百年前的了,那上面的名字是郎尚乔,若有人翻遍野史,或许能查到,那是个女将,只是不是大梁的女将,而是南鹄的人。
百年前南鹄人被迫离开原本位于南方的温暖的家园北上,占领了盘龙渊域,并凭借盘龙渊域复杂的地形和南鹄族阵法上的专长,让原本驻扎盘龙渊的仙狐几乎全军覆没,继而百来年与大梁边境摩擦,多少戍边的将士忠骨筑城墙才堪堪把南鹄封在盘龙渊域。
白狐是盘龙仙狐首领仅剩的血脉,重伤昏迷后醒来就到了灵山脚下,却因未化成人,父母还未为他取一个名字,就已经离他而去。
灵山灵气旺盛,山中仙灵众多,小小白狐在这里疗伤、生活。
那时灵山上常驻的是颛顼氏一脉,颛顼氏家主发现了他,发现了他别致的、独属于盘龙仙狐的标志——这只小白狐的耳尖四蹄是朱红色的。
颛顼氏准许他留在灵山生活,帮助他修炼,又他在化人后赐他一个名字——何卿。
颛顼氏多出医者,何卿也跟着学了一手医术。
可是医术能救人命,却也改不了天命。
好景不长。
最后一任家主膝下一子一女,夫人早早过世,未过几年儿子战死边疆,马革裹尸,女儿几年后难产而死,留下与燕氏的一个小外孙,颛顼氏难以为继,将灵山托付给女婿后,老家主咽了气。
灵山的仙灵们离开了灵山,却为报答颛顼氏恩情,所有仙灵冠颛孙之性。他们在老家主留给下的、本该留给继承人的耳坠上施下契法,只要继承人在危难时以法术催动,曾经的灵山仙灵将尽力驰援。
离开了灵山,何卿定居在与盘龙渊域接壤的边境。
他住在山里,在山里修行,盖了小楼,圈了一个小院,活得像个归隐的小先生。
大多时候,这里无人打扰,乐得清净。
只是他在边境的这一边,还不能越过崇山峻岭看到盘龙渊。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
他依稀记得母亲告诉过他。
盘龙渊本不叫盘龙渊,而叫四凶山。
四座大山围了个山穷水尽的邪煞之地,传说妖雾弥漫,千年不散,生出的所有生物都会变成妖精。
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毕竟四凶山也还出了个圣灵。
有一年四座凶山上所有的妖物集体暴乱,波及了旁边延绵的大小山脉,生灵涂炭。
诡火席卷了四凶山,却偏偏有一个山头,上面安稳太平,
一株千年的海棠树,把自己的根系尽可能地铺开了。她原本修行千年期盼化成人形走出这个地方,却在关键时刻引火烧身,打算用自身修为做代价保护这一片日夜守候了千年的土地。
或许是天神的护佑,这株海棠树并没有被诡火烧死,成为一段焦黑的木炭,而是获得了净诡火为业火,为自己所用的能力。
她化身成一个红衣的少女,她的名字是远古宗教里邪神迷恋的神女——丽库玛。
何卿的祖父是已经飞升的武神九尾首领,身怀召龙之能,带着一支仙狐花了大半年平定四凶山暴乱,丽库玛花了九九八十一天用业火将这片土地上或死或生的邪祟烧成一缕青烟,神狐召应龙以尾化地成河,割裂了连在一起的四座凶山,破除了四凶魔障,所有战死的仙狐的尸骨和天龙沉入河床镇压邪根,由仙狐一族驻守。
自此四凶山改名盘龙渊域,这一支仙狐被称为盘龙仙狐。
盘龙仙狐和丽库玛的故事传遍了盘龙渊域附近的地区,但就算如此,在丧心病狂不顾一切的南鹄人面前,他们还是输了。
投鼠忌器、想要保护盘龙渊域的仙狐们难以抵挡南鹄人举族之力的疯狂进攻,他的父亲和族人,全交代在这盘龙渊域里。
只有未化人的他被梦仙君拼死救出,送往灵山。
他在灵山度过了漫长的百年,好不容易化成了人,也依然与父母族人的埋骨之地隔着难以逾越的崇山峻岭。
西境的山里草药多,他时常进山去采集,还把一些草药移栽到自己的小屋前面,在这里他基本自给自足。
边境跟南鹄还是常有摩擦,时不时会打仗,有时伤患多了,军医会送来一些伤员,拜托他帮忙照顾。
他是在第四年里碰到了郎尚乔。
一个姑娘,凄惨地倒在一棵大树旁的草丛里,昏迷不醒,何卿把她带回小院后包了伤口,喂了药安置她睡在自己屋子隔壁的房间里。
姑娘是三天后醒来的,身上染了血的衣服外面裹着一件宽大的白衫,直立时甚至要拖沓在地上一截。
她走出房间时何卿正卧在院里一把躺椅上,一本医书盖在脸上挡下阳春的日光,白发未束,披散在肩上,有几缕垂在地面的石板上。
他面前还放着一个正煎着药的小炉,咕嘟咕嘟正冒着热气。
姑娘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纠结于要不要叫醒这个人,忽然那人脸上的医书掉下来,在铺地的石板上砸了个响儿。
姑娘被吓了一跳。
何卿被光亮扰醒,睁开眼看见面前的姑娘,何卿也愣了。
那姑娘慌慌张张站直了,手背到身后绞着手指。
姑娘栗色的头发被春风扬起,秀气的眉毛下,被太阳照得只能微阖的眼有着浓密的长睫毛,扑闪了几下,脸颊红红的,看着实在可爱。
养的一只小花猫跳到何卿头上玩起了何卿的耳朵,一下打断了何卿发呆。
他顶着个大红脸抓住了头顶上造孽的小畜生,装模做样要报仇似的打小花猫的大脸盘子。
姑娘在旁边被逗得扑哧一笑。
姑娘失忆了,除了名字里的“乔”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从何而来,不记得往何处去。
何卿没处理过失忆之症,带回灵山翻遍书册,也不知这姑娘到底怎么了。
症状全都对不上。
没有办法,回到西境,姑娘在何卿的小院住下了。
万一就是西境的人呢。
虽然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她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
诗书琴棋一样不差,最离谱的是刀枪剑戟她也一样玩得行云流水。
姑娘在西境呆了四五年。
他们相爱了,但是没有成为夫妻。
每年年末何卿要回灵山一趟,当作是每年回去看一看养育他的地方,顺便与西境驻军的大本营有个交流。
姑娘一般只呆在西境,等他回来。
可那一年没有。
她消失了。
她的心意像她的离开一样,一去就音信全无,三月莺时来的姑娘,趁着寒冬腊月里落的一场雪,融走了她全部的印记。
仿佛这个院子里不曾出现过那么一个姑娘。
她没有在何卿刚转过屋角就雀跃着来迎他,也没有在厨房里煨一碗祛寒的汤给他。
当何卿推开院门,只看到满院无瑕的白,风雪地里,只留着自己从山里走来的一串脚印。
兵器架上挂着的还是何卿那杆枪,姑娘的戟和她的弓都不见了去向。
书桌的砚台压住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勿念。”
写字条的人落了泪,砸下的泪珠晕开了未干的墨。
何卿在屋子里呆了很久。
呆到有人来找他说南鹄人忽然进攻了。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晚春了。
南鹄的攻势很猛,已经不同于往年为了抢夺物资的打秋风,现在明显就是为了冲破边防,进攻大梁。
何卿住到了军营,听到军中在说前几年南鹄的大将军被扣了通敌的罪名诛了满门,跟着大将军的将士们都觉得大将军被冤枉了不愿意再给南鹄当牛做马,正奇怪现在怎么突然又卷土重来。
有人在旁边说被诛杀的大将军家里有个女娃娃留下来了,现在又做了南鹄的小将军,那些老将们一听自己家大将军还后继有人,小姑娘招一招手这不又上赶着出来了。
女将军叫郎尚乔。
听到名字里,何卿愣了一下。
名字里有个乔。
不过还只是当听个乐子,该打的仗还是要打。
灵山派来的小将们跟在驻军大将的后面,却也对何卿尊敬有加,弄得何卿一时不好意思,他只是个在后排纸上谈兵的角色,忙说自己不敢同各位大将军同尊位。
战事越到后期越显得南鹄人在动用阵法搞鬼,大梁也紧急加派一批修士到前线由何卿主管操练。
就这样,何卿成为了大梁第一个灵尊将军,他终于也不得不带着一批修士列阵在前。
等到了阵前,他却傻了眼。
对面领头的女将军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只记得名字里有个乔字的姑娘,跟他呆在一起好几年的姑娘。
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在一个寒冬里消失,跑到敌人的阵营里去做他们的底气。
何卿被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