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碎叶到怛罗斯再到小孤城,回望来时的路,一片黄沙茫茫,黄昏的余光最后扫过刀割般的峰棱,淹没于黑色深渊之中,一切都消失了。
行路人匍匐于马上,马鞍上铺着一张画在羊皮上的地图,除了已经有些模糊的墨线,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他能闻到空气中烧焦的肉味,骆驼身上的腥臭味,以及羊皮晒干后发脆的香甜味……如此强烈而复杂的味道,只让他觉得恶心。星星出来了,雪白的星云在头顶漩涡般回转,寒冷开始逐渐沁入他的骨头。
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了,如果再找不到路,恐怕他也会化为沿路的白骨,对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难免有几分不甘……
这条路,很多人走过,求道的僧侣、士兵、画师、学者……更多是这条路上奔波的商队和打劫他们的强盗。可他没有遇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近来天气很好,没有任何风暴的迹象,所有人都告诉他只要沿着人与骆驼的白骨,就能抵达下一个目标。然而徘徊在这条路上已经快七天了,还是找不到那座他必经的城市。
白水城,它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沿着每天散步的路径,最后一站是吴良平打开小区快递柜,除了一两封信和,还一反常态塞进了一个大盒子。
吴良平刚开始认为是快递员搞错了,可盒子上的地址写的很清楚,是他的名字和电话。显然,这是一份“礼物”,只是寄这个盒子给他的人,却没有留下署名和电话。
盒子很大,一只手抱不过来,牛皮纸外包着塑料薄膜的封套,使劲摇摇,还可以听到沉闷晃动声。年过半百身材佝偻年初才做了白内障和心脏手术的吴良平抱着盒子路过小区垃圾桶时,动了把这个可疑盒子扔进垃圾箱的念头,最终忍住的原因,可能因为盒子上的地址姓名居然是手写的,用的还是毛笔。更奇特的是,这笔字,即使以他挑剔的眼光,居然还十分看得过去。而最最奇特的是,他总觉得这笔字,有点似像非像的熟悉,若说哪里见过,又有点陌生。
这勾起了吴良平的好奇。对于一个历史学家而言,不合时宜的东西总有出乎意料的吸引力。
回到家中吴良平迫不及待拆开盒子,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这是一盒拼图。
什么人会给自己寄拼图?吴良平有些纳闷,人人都知道他眼睛不太好。他从没玩过拼图,倒是给儿子买过七巧板,没想到儿子哇哇大哭嫌弃这是过时没人要的东西,好几天都不理他。虽说自己是个学历史的,偶尔也搞个解谜什么的,就像他某些同行,在前几年常常被请去参加些什么活动,介绍下古代玩具,游戏之类,可他一生从来只和文献打交道,动手能力实在难以形容。
他苦笑,又想把这莫名其妙的包裹扔进垃圾桶,但同样莫名其妙的一瞬间,有个念头就像闪电一样进入了他的大脑:这会不会是儿子寄来的?
吴良平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儿子,他老婆去世很早,不善经营情感的他,也曾在接连“好心人”安排的相亲中日渐烦躁,早就断了再娶的想头。虽说是和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但实际上,生活自理能力极其糟糕的他也谈不上养育小孩,父子俩有上顿没下顿,很多时候还要儿子去各家蹭饭然后讨一口剩饭回来给他吃。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儿子大学一毕业就出国留学,在异国他乡工作娶妻,开始时还偶尔有个电话,再后来,尤其是近一年来,索性再无音信。
这会是儿子送来的吗?毕竟非要说他和拼图这种东西有一点关联的话,就是很多年前曾送过儿子七巧板?……其实他也曾教过儿子书法,只是相看两相厌的父子俩都坚持不下去。然而,学历史的他终归相信,人都有怀旧,也许在那个遥远的文字语言都不相同的地方,儿子终于发现了还是需要一个就算无能的父亲……
吴良平打开拼图,哆哆嗦嗦摸了半天,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塞了什么明信片便笺纸之类,可以证明是儿子寄来,可等把所有拼图的细碎纸片都摸一遍自然失望了。而且他很快发现,这盒拼图也没有样板,只有一地花花绿绿的碎片来看,根本没法弄清楚这盒拼图到底要拼个什么东西。
也许线索就在拼图当中了?那个关于儿子的信念支撑着他……有时候人的一生中确实会被雷劈几次,就像现在。
吴良平开始第一次拼图游戏。
行路人离开家乡很远了,在这条路上也奔走了好多年了,只记得他是从遥远的东方来的,那是一座非常辉煌的都市,名字叫做长安,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辉煌的,亭台楼阁,雕梁画壁,歌舞曼妙,杨柳依依……海市蜃楼,犹如幻境。
但那都很远了,他都快要忘了,连自己的名字都遗忘了。大概,所有都只是一场在绿洲上做的梦吧?这个名字,并不会比一个梦境更真实。
眼下,他必须找到新的路。
他有大把时间来完成这个拼图,虽然还没有退休(马上就要退休),但他已经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了——准确说,他这辈子都几乎在坐冷板凳,只有中间几年,简直就像上天施舍,让他稍微露了个脸,发了几篇有点分量的文章,甚至出现在几次屏幕上,但很快又因为无法迎合上级,尤其是“发表不当言论”而回归寂寥。这几年,学校看他实在老朽得厉害,索性把他扔进了图书馆,吴良平本人对此倒求之不得,毕竟和人打交道实在是一件过分消耗的事——不管是应对同行学者圈里野心勃勃的后起之秀还是得体营生的同辈,还有那些一天比一天更不想学习只想举报老师夹带私货的学生。所以索性就坐定在图书馆,刚好还有那么多古籍可看。
吴良平一生研究,说起来还挺有噱头的,“丝绸之路”,尤其是近些年,因为国家政策的关系,这个名头更响亮了。不过,他对那些事关商业贸易历史文化交流冲突之类的宏大命题一概不感兴趣,唯一想搞明白的就是这条路上那些大大小小城市的方位:古老典籍中记载的名字,断断续续的沿着道路分布的湖泊、河流与寺庙……他痴迷大半辈子,最后为了一个“有战略意义和历史地位”城市的地理位置而和所谓学术界权威大掐一架,飞快沦为无人问津的昏聩。
说不上为什么,吴良平对这条路的迷恋远远已经超出了“混口饭吃”或者“学术追求”范畴。很多事,早在太过久远之前就不知不觉之中模糊了界限……或许只有患上了强迫症才能解释,为何有人会把一生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这样一件看似琐碎又没有尽头的事上吧?
人总是要走一些路的。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甚至在出生之前,就无时无刻不在曲曲折折的路途中,即使不记得每一条曾经走过的路,但那些路,只要有人走过,总会留下些什么痕迹。
从碎叶到怛罗斯,有五百余里,路上会经过巨大的高山湖泊,绿得发烫,比吐火浑姑娘最绿的眼睛还要绿,千万年的凝视着茫茫众生。
在那之前,还有伊宁,吉木萨尔、伊吾与安西……砂砾遍布绿草满茵的连绵山脉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雪水融化后溪水穿过崎岖的砂砾,可以把人冻到骨头里。在那之前,则是风沙连天的张掖与凉州,还有敦煌……沿途的城市刮着弥漫着千年不变的风霜,如今,他已经越走越远,越走越迷失在黄沙与灰烬之中。这是粟特人和胡人们的地域,像他这样的长安人,能抵达此处已经很不多见了。
来的时候,人们告诉他,白水城,那里有一千口泉水,所以又叫千泉城。一个好听的名字,就像长安一样。
就像长安一样。
面对满眼花花绿绿的颜色,吴良平一筹莫展,那些拼图摸在手心有一种阴沉的潮湿感,像潮水,像陈尸。然而当他定睛看时,它们便成为了一整片荒芜的沙漠,让人深陷其中,无可自拔。
他揉了揉眼睛,开始拼第一块拼图,那是一块半蓝半红,角落里还有一点点黑,单看这无数拼图中的一张本身简直就是一幅抽象画,拼图一角略略浮起的线条,如同一只瞳孔,正在窥视着吴良平埋在故纸堆里吃灰的时光。
拼图这个游戏,即使并不知道自己要拼什么,也总有迹可循,例如,可以把所有类似颜色的进行分类,这样就可以大致得知区域,沿着脉络多拼几个部分,总能大概知晓什么内容。可书堆里埋了一辈子都一根筋的吴教授,就只会机械的将拼图散落摆在桌上,任由上方很久未开的吊扇在拼图上投下了浓重的影子,试图继续等待某个又被雷劈中的瞬间给他一些灵感。
“加油!”他替自己打气,如果说一生中需要坚持什么,那么应该就在此刻了。那是他妻子生病,儿子出国时他都没有的坚持,为什么了?吴良平也说不上来,或许这就是对他一事无成的人生最后的交代吧?
拼好了它,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儿子了呢?
星光碎银一样洒在半掩在黄沙中的皑皑白骨上,折射着萤火的光泽,给不知道是兽还是人,不知道是否留在此处一年还是一百年一千年的白骨染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他开始想念起遥远的故乡,但那座繁华的都市早已湮灭在触目皆是的沙漠里,连同关于它的记忆都逐渐模糊。他想不起自己是为何踏上了旅途,只知道他要去依然遥远的身毒,那个传说中佛陀降生的地方——不,甚至更远,再往西走,一直向西……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钟声传来,隐隐约约,叩击着记忆的大门。行路人站起张望,然而眼前的火光模糊了他的双眼,连绵的沙丘阻挡了他的视线,无边无际犹如死亡的夜更是吞噬了他最后的警觉,怎么会有钟声?是寺庙晚祷的钟声吗?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快要到必经之路的白水城了?
可他更怀疑自己是疯了,因为这钟声听来,更像是长安城钟楼的警示:战争开始了,所有人逃命去吧……
——那是最后一天,离开长安那天,城外钟楼久久回荡的钟声……
这趟拼图“之旅”真是一趟苦差。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会玩拼图了?年轻人不都喜欢玩电子游戏吗?那么多奇形怪状的网络游戏,远远比拼图更能打发时间。或许在儿子看来,自己即将萎缩的大脑需要刺激刺激?
但是,在他的锲而不舍下,桌面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绿色的模糊图像,上面的纹理隐约可见,凹凸不平,深浅不一的绿色,间或杂着一两个小黑点。但这到底是什么?他还是毫无头绪。就像他找了一辈子还差点靠此混成个专家的“大唐西域”(谁的西域?谁的东土?),还不是浑浑噩噩,毫无头绪?
说不定只要多拼几块,结果就会自然显现吧?
……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吴良平吓了一大跳,手中的拼图也落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板上,他想捡起来,耳边又划过两声敲门声,很轻。
他没有要去开门的念头,因为没什么人会有事找他,偶尔有什么社区网格员,卖保险的之类的,他也从不理会。吵吵嚷嚷的外界从来和他无关。一辈子走来,清静是他应得的最后褒奖。
当然他也经历过一些事,比如饿过肚子,被人抄过家,也傻里傻气给别人贴过大字报,末了下过两天放,然后就是恢复高考,回城,留校,结婚,生儿子,评职称……但总归像这一地拼图,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究竟该是个什么玩意,零零碎碎,凑不出个完整印象。除了很少数的时代弄潮儿或者被行差踏错彻底抛弃的人,他们这一代人中的幸运儿也无非像他,没经历什么太大的风浪,却也错过了时间点。因此大坑大雷确实没遇上,时代特别的眷顾也没落到头上,说到底,就是一辈子主动被动不言不语地被摁在某个点上。
搞了这么多年历史,吴良平当然深知这是一种幸运!历史是多动荡的一种存在啊,尤其是中国……而别的生活,他也完全不了解。所以一直以来,他心甘情愿栖息在破碎历史的夹缝里。眼下,实在想不出谁有理由来打扰一个半截埋书灰里的老废物。
可是敲门声十分顽固,两声,又是两声,然后长久寂静,以为对方放弃的时候,又是两声。到了最后,敲门声索性成了某种规律的旋律,很轻,但就是踩在吴良平的神经上。
吴良平有些生气,那块掉在地上的拼图好容易紧紧攥在自己手中,一手的汗,而桌上的那一小片绿色像陷落在垃圾堆里的。还有比自己更固执的人吗?他终于站起身,想要会会门口那个不知趣的人,门却吱呀开了,原来没有关门吗?真是糊涂。
吴良平眯着眼睛,在他不甚清楚的目光中,来者是一个头发凌乱衣服也凌乱的中年男人,却不显得邋遢,只是气质有些散漫,一双有茧的大手,瞬间吸引住了他。
“你是谁?你找谁?”吴良平生硬地问。“敲错门了吧?”
来人笑了笑,“吴阿訇吗?”
钟声,时隐时现的钟声,就像流水一样流过行路人的身体,水流的尽头是长安还是身毒?是浩瀚无际的沙漠亦或银河宇宙?他很恍惚,那是谁的召唤?谁在自己耳边呢喃低语?是神灵亦或者恶魔?即使是神灵,又是谁的神灵?粟特人的?胡人的?吐蕃人的?还是唐人的?他已经厌倦了,并不想去探求这个问题,甚至连发愿的力气也没有了。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离开长安那天,他也曾向观世音菩萨发愿,可是愿望没能落在地上,火焰就在眼前吞噬掉了所有的一切,那座号称永远平安的城市消失得如此之快,就像寺庙壁画上的地狱一般,以至于每个人都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过一个叫做长安的城市……如果眨眼之间城市就会毁灭,那么它或许也能眨眼之间便从虚空之中出现吧?因为这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执念,他反复地祷告,连绵不绝的钟声听似接受了他的愿望。然而逐渐地,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叔叔伯伯和堂兄弟们……都消失在连绵不断地火海之中,也让他怀疑,或许他从未有过他们……
一场梦境,都是一念生而一念灭,所有人和事都是这样,此刻终于轮到自己了吧?可他依然忍不住浑身颤抖。真是脆弱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有能听见众生之苦的菩萨来拯救自己……
声音像波浪一样用来,又像波浪一样席卷而去,无数的肉身就漂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中……钟声就是百水千泉,在这条看不到终点的路上,洗净了所有的时间和罪孽……
一开始,吴良平没能反应过来,他在原地楞了很久,有些什么就像久已停摆却突然运转的时钟叩击了他脑海里的念头,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过了不知道许久,大概只有一瞬间?但在他看来似乎已经千年万年一般——他突然意识到,就这么一句话,吴阿訇……吴阿訇……这是只有他才熟悉的语言……是那条丝路上曾经盛极一时却终于湮灭无闻的语言:一种特殊的粟特方言。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以为,在中国,除了自己以外,应该没有人还能懂这种语言。
是同行吗?吴良平昏头昏脑的想。
吴良平将这位同行请进屋子,说是请,其实也不过是留出一条缝让对方能挤进来而已。沙发和所有的椅子上都堆满了书,很多年都没有挪动一本了,屋子里并没有能够招待客人的地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天花板上那盏老旧的吊扇即使不动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断往下抖落着灰烬。所以当对方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向屋子里唯一一把可以坐的椅子时,他也并没有阻止。
“先生在拼拼图啊?”对方笑着问,他一时居然觉得有点羞耻,这么无聊的消遣怎么能让同行知道?这把年纪了,他还是保留了一点残存的自尊心啊。
“不……没有……”吴良平像个孩子一样嗫嚅起来。
然而对方马上接着道:“这是丝绸之路的拼图吗?”
“什么?”吴良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丝绸之路?”不速之客的笑容中似乎有一丝狡黠,“啊,也可以不是这个名字。”
仿佛一道电流流过心头,对啊,他怎么没想到了?这难道不应该是唯一的解释吗?
是的,这幅拼图应该是一张地图,一张他已经花了一辈子拼凑的地图。
他顿时觉得所有的血都往头上涌,不可思议,在这样一个已经全面互联网的时代,如果有人会特意制作一幅关心者寥寥的拼图送给吴良平这样一个即将老迈,毫无前途的老学者的话……可为什么他之前完全没有朝这个方向想过了?
“丝绸之路的拼图?”吴良平终于脱口而出。“真的吗?”
“……我只是随便说说。”或许是访客发现了吴良平的错愕和惊讶,忙收回之前的话,可在吴良平昏花的视野里,却能感觉到对方在笑,他真的只是随便说说吗?不对,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吴良平满腔的怀疑,连忙道。“所以才冒昧来打扰。”
吴良平的目光从桌上的拼图转移到对方身上,桌面上拼好的那一小块拼图,他这一生,已经看过很多份形形色色的拼图,可无论怎样看,都看不出有任何形式地图标识的路、山、河流或者之类的样子,那一片一片的色彩和凹凸起伏的斑点,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没想到对方也有问题。
“您听说过白水城吗?”
白水城,当然,这是吴良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了。锡尔河支流旁的一座城市,据说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叫做玄奘的朝圣者曾经路过它,就在他刚走出后来成为战场的怛罗斯不久……有人说它就是现在的赛兰,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
“从此西南行二百余里,至白水城,城周六七里。土地所产,风气所宜,逾胜呾逻私。”
在《大唐西域记》中,这个城市的记录不过寥寥数笔,没有人知道那位曾经的朝圣者曾经经历过什么,更不会想到,千年之后,它那简短的几十个字依然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为什么问这个?”吴良平盯着眼前的访客,也难怪他心生警惕,白水城,就是终结了他短暂被人关注的学术生涯的那座城市。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白水城附近失踪了。”访客非常平静道。
“什么?”吴良平怀疑自己听错了,“白水城?失踪?”
“是的。”
“你说的是赛兰?”吴良平不解道,“今天地图上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叫白水城了。”
“不,就是白水城。”
吴良平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他是不是疯了?是,就是疯了!很多人都可能怀疑过吴良平性格怪癖或许有精神疾病,但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比自己更疯?一个记录在千年之前的地方,名字都已经湮灭无闻,有人失踪在那里?怎么失踪的?
“他失踪了。”不速之客虽然感受到了吴良平的疑惑,但他看上去平静得就像水一样,“我有他的短信。”
在吴良平疑惑的目光中,对方掏出手机给他看聊天记录,虽然每次聊天都只不过几句简单问候,但也可以大致看出这似乎是一个中年人,在遭遇了失业、基金暴雷、置换房烂尾、离婚等一系列近年来常见事件后,突发奇想要徒步旅行的滥俗故事,他大致是沿着哪条朝圣者走过的路走的,例如,从西安出发到天水,再到兰州、武威、张掖、酒泉、瓜州、渡葫芦河到玉门关,再沿葫芦河往上,过五烽。行八十余里到白墩子,再直抵马莲井,绕过星星峡,甚至也经历了沙漠的横渡,之后则是行经莫贺延碛到达哈密,从鄯善穿越昔日的高昌王城吐鲁番,布干台、托克逊县阿拉本布拉克,终于翻越天山,进入焉耆县。渡孔雀河,过铁门关,轮台,入昔日的龟兹国,库车,西行到达阿克苏,再接下来,居然也大致按照玄奘的足迹,翻越阿克苏境内乌什城西部的天山别迭里山口,出了中国境,找当地向导带领,到达吉尔吉斯斯坦西北部的伊塞克湖,沿湖西北行路,再到今吉尔吉斯之托克马克西南八公里处,然后沿路到至达昔日的逻斯城,今天的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虽然断断续续,但总算是还算平顺(真的吗?吴良平非常怀疑,然而两人的聊天记录实在简短,几乎只有类似“你到哪了?”“我今天到*地”之类仿佛例行公事的句子,无从得知这位行路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最后的对话停留在半年前,对方说的那句:“我准备要去白水城了。”“白水城在哪?”“就是白水城。”之后则是,“你到了白水城吗?”“你到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我给你电话。”“你出事了吗?”“你在哪?”一连串未读未回的信息。
看完这一串的记录,吴良平的疑惑并未减少,如果真是按照玄奘的路线,他现在或许已经进入乌兹别克斯坦境内,“你没有报警吗?或者联系海关?”
访客摇摇头,“他是偷偷翻越国界线的,海关不会有记录。警察把这归为偷渡,不会管的。”
吴良平意味深长的摘下眼镜,现在他可以更清楚的看到眼前来者了,“我不是警察,我不会破案。”
“但您是这方面最权威的学者,您应该知道白水城在哪。”对方笑眯眯问道。吴良平突然发现,虽说是找人,但从对方进门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焦虑或者担心的神色。他是真心想要找到失踪的那位“朋友”吗?
“现在那条路上大致都是城市,如果他真的按照《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路线去走的话,目前这一段应该相对是安全的。”吴良平擦了擦眼镜,“何况,如果有人在那条路上走丢了,更可能遇到突发情况,不一定是在白水城消失的。还有,你的朋友发回来的信息真实吗?你也不能确定吧?”
不速之客摇摇头,“他没有回我信息的第三周,我办好所有手续,到了哈萨克斯坦境内,我找到了他请的导游,接触过的当地人,住过的旅店,他们都说,他跟所有人都说他要去白水城,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他没有签证,走的是哪条路?”
“不管是从江布尔到奇姆肯特,还是直接去撒马尔罕,即使我找过当地警察协助,都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他也没有找任何向导,出了江布尔就直接消失了。”访客平静道。
“这证明不了什么。如果他往西,那里是克孜勒库姆沙漠,很容易就会让人尸骨无存。而且当地局势复杂,如果一个陌生人遇到什么,也可以理解。”
“我找了他三个月,所以能找的人能托的关系我都找了,我相信他不会想要横穿沙漠,这和历史记载不符。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也不会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速之客依然语调像是谈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我想他就是去白水城了。”
吴良平刚想说这个人怎么固执,何况这件事和自己并没有任何关系,此刻的自己心还在那张莫名其妙的拼图到底是什么,然而正当他想要开口逐客的时候,对上了对方平静如水的眼睛,以及眼睛上方的天花板上那许久未打开的吊扇,此时忽然旋转般让他头晕。他心念一动,多问了句:
“你朋友徒步走这条路干什么?”
话出口后,吴良平立即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这当然可能有很多理由,有些理由可能还很时髦或者听上去很浪漫,重走丝绸之路,重走玄奘之路都是噱头,何况从聊天记录看,这个人不是刚失业吗?以吴良平少有的一些社会经验来看,也许对方应该是要出书或者当网红吧?这不失为一条出路。
“他说他很久以前走过,他想再走一次。”
“他走过?再走一次?”吴良平抓了抓头发,原来是徒步爱好者啊。“以前走过的话,不会搞不清楚方位,更应该知道这条路不是那么安全啊。”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对方依然淡淡道,“我想他说的走过一次,不是在现在这个世界里。”
吴良平彻底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远到我们大多数都不会有记忆。”
“什么时候?”
吴良平感受到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疑虑,然而稍许后,对方缓缓道:“吴阿訇,您听说过无漏界吗?”
吴良平一时没有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诸漏永尽,非漏随增。”对方看似随意的说道:“我们真的能理解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世界吗?”
吴良平只觉得自己有点懵,这人是不是神经病,怎么上门说起佛法来了?他不高兴问道,“你是说他上辈子走过?”
“当然不是”,访客似乎没听出吴良平话里的讽刺意味,笑了起来,“您以为我说的是玄奘吗?”
“他该不是以为自己就是玄奘吧?”吴良平故意讽刺道,现在他只想快点把眼前这位送走。
对方摇摇头:“我知道这很难解释,不过我认为,他已经去了白水城,不是今天的白水城……我认为,他去了很久很久以前的白水城……”
吴良平几乎可以确信对方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甚至生出了马上报警的念头。然而考虑到双方的体格年龄都相差遥远,他残存的理智让他冷静下来,一个疯子并不好惹,自己应该先稳住对方。
“这位先生……你提到的白水城,我会查查资料的。”鬼话,这个世界上所有关于白水城的记载他都几乎读过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明理解中的那座遥远的城市,没有人比他对那座城市更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不速之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一瞬间,老眼昏花的吴良平觉得对方已经看穿了他的这点社交小伎俩,他决然觉得一阵脸烫,就像做错事一样,然而访客只是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
“您如果想拼图遇到了什么问题,我都乐意帮忙。”
穿过雪山、湖泊、戈壁、大漠与无穷无尽云朵覆盖下的草原,就是寄托无数人热情与想象的丝绸之路:这个名字最近这些年随处可见,人们不知所谓的反复提到这条路,好像这是一种风尚似的——实际上也是。
吴良平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走在这条路上,就像一个朝圣者,一个僧人、一位商人、一个士兵或者一位画师……无数的人走过这条路,对他们每个人而言,这条路都应该有一个名字,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许都不会以“丝绸”命名这条路,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是为了“丝绸”而踏上漫漫旅程。但这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并不重要。
他现在老朽了,承受不了这条路上的风霜,也早已放弃了这个打算。然而转去多少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即使有机会,他也没有下决心去走那条路。理由……总会有很多理由的,例如儿子需要照顾(就算他在家也从未养过儿子)、例如总有妻子周年忌日、自己突然生病,学校要评职称之类的“大事”,不巧,不巧。于是拖到了眼睛开始有病,自己也彻底靠边站的今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要踏上这条路,未知的旅程,渺茫的未来,或许走着走着,也就忘了最初的目的吧?吴良平始终纠结着自己到底走或者不走,有什么理由一定需要去接触那名字背后的真实存在呢?他怎么也不太明白,于是不知不觉大半生就过去了,一切似乎也越来越没有意义。整整半生,他所理解的只有名字,也许这也就足够了。
吴良平一边继续拼着拼图,一边却不由自主回忆起那位访客到来的点点滴滴——他居然忘记问来客的名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奇怪,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却告诉自己对方或许并不是神经病,一个懂粟特方言的神经病,怎么可能呢?……他还说拼图就是地图,是的,丝绸之路的地图。一辈子研究舆地学的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有那么一瞬间,吴良平感到了突然的失落,在他心里,原来还是一直期待这“礼物”,难道真的不会是儿子寄来的吗?
关于儿子的事,他能记得的已经不多,父子俩的沟通一直都很少,这孩子几乎不在自己面前提自己的事,父子俩就只是各自占着屋子一角闷头做自己的事,他在书房,儿子在客厅饭桌上,一句话不说就可以过一晚上,这一点,很像他的妻子。只有老师让家长签名的时候才会不声不响把作业或者试卷放在桌上显眼处,有那么几次,他正为了找某条史料发愁,看到压在资料上的试卷忍不住大发雷霆把所有东西都扫在地上,还是儿子默默把所有东西都收拾放回原处。后来那张试卷去了哪里?孩子得了多少分,到底有没有签上名,他一点也没有印象了……儿子一直就这么乖,乖得让所有认识父子俩的人都很羡慕。在即使是所谓的叛逆期,也从来就没有向自己提过要求或者表现出任何反抗。
那个小小的,瘦瘦的,白白的,留着一头和自己一样蓬乱头发的孩子……就好像一直就在那个时刻,在现在这张摊满了拼图的老松木饭桌上,埋头写着作业……书房里的他并没有办法看到客厅里的这张桌子,所以他也从来看不见儿子,即使看见,也只能看见那长着狗啃过一样头发的大脑袋……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只是知道孩子正在外面,他就会异常安心。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从儿子“异常”有主见的去了国外,这样的平静时光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儿子就不能给自己留点消息了?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问候,在这个网络时代轻而易举……
吴良平再次定睛看着眼前这个耗时巨大的工程,叹了口气。自从觉得可能不是儿子寄来的以后,就没什么进展。他开始有点烦躁,如果不是儿子,那会是谁了?巴巴寄了这么个玩意过来,难道是某个公司新出的品牌游戏?毕竟他上过电视也是为了谈唐代从西域而来的益智游戏,游戏后来非常冷门,而他的说话方式更“冷”门,实在带动不了收视率……
如今回忆这些事实在太累了,他抬头看了看那架快要散架仍要上发条的老坐钟,今晚还有四个小时要打发。刚刚的来客说什么来着,白水城?
《大唐西域记》中确实记载过这个名字,白水城,那位千年前的朝圣者,因为信仰而不远万里去追寻真理和智慧的故事……人类世界里最珍贵的就是故事,而这一类的故事又恰巧是所有故事里最“珍贵”的,以至于今天依然有人像访客微信记录中的那位“朋友”一样,不断想要重走那条路。
可是千年以前的那个朝圣者错了……白水城并不曾存在过。那不过是一个有心无意的谎言而已。很多很多年前……一个行路的人迷失在了茫茫戈壁上,一个美丽的名字留了下来,然而也仅有名字罢了。
此时,不知从哪里他又生出了好奇之心,如果拼图真的是那条路,那么,它会如何描述白水城了?就像所有陈词滥调一样把它挂在虚空之中生出来的镜像上,亦或者,这是一张真正的地图?即使现在,他还看不出任何符合任何他所见过的任何形式地图的轮廓。
但只要拼好了它,一切不就自然呈现了吗?不管是与不是。
很久很久以前,在长安的时候,他曾经读到过白水城,那是一本不太流传的书,存在崇文馆的底处,读它的时候,兄长还曾讥笑他,一个典型的“长安人”是不应该对这类没用的书感兴趣的,莫非你想去鸿胪寺?对于仕途安排,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当然,他始终置若罔闻,因为那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召唤。
那一个个的地名,就像是崇文殿中的一块块地砖,从长安逐渐延伸至遥远的西方,只要记住那些名字,他就可以踩着那些地砖,通往一个无穷遥远的深处,从未见过的金色异域花朵在那里独自开放……
当他真正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花朵便在风霜沙尘中陡然枯萎了。就像长安的火焰之中被焚毁的牡丹一样,只是幸好,那一天长安的牡丹都已过时节,花朵只能虚妄的开在漫天灰烬中,而花朵一样鲜艳的血,从长安一路流淌向西,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在哪。
白水城,只不过是这条路上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而已,或许没有白水城,他依然可以找到蔓延往前的下一个城市,没有什么会发生变化,然而他却很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千泉,戈壁滩上的泉水和河流……有水的地方,是否就能有花朵绽放?
然而,现在,他觉得很累,梦境正逐渐吞噬他,花朵正沿着百水千泉渐次开出金色的,耀眼的花朵,在花朵之后,天上的星辰是无穷无尽连绵的钟声……那到底是谁了?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火焰中浮现的隐约人影,几乎已经闻到了那来者的呼吸,有一股幽幽的花香味……这是幻觉吗?还是说,菩萨也好,真主也好,亦或者传说中的摩尼或者光明之神……总之有什么听到了他的祈愿?
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明白,那就是,他的生命值得拯救吗?
吴良平比自己想象得更快地搭建起了一整桌子的拼图,虽然这拼图也远比他想象得大,但现在也完成了大约有十之一二吧?现在,即使看不太清,他大约可以隐约窥见整张拼图的轮廓了。
自从那天那位不速之客说这是丝绸之路的地图,吴良平就一直在寻找着拼图与地图之间的联系,这或许是一种潜意识,他想到了很多可能,毕竟做了一辈子的舆地考,各种各样的地图都多少见识过了:从近三万年前刻在猛犸象牙上的捷克巴浦洛夫疑似地图,到距今刻在意大利布雷西亚的贝多利那岩画地图;从近五千年的用石板记录的巴比伦尼普尔地图残片,到公元200年左右刻在大理石上的古罗马城市地图;从马王堆出土的丝质地图,到拜占庭描绘巴勒斯坦地区的拼花地板拼图,从伊斯兰世界的细密画世界地图到同样是他们创造的巴尔希学派抽象画地图,从1986年出土的中国秦代刻在松木上的水文图到刻在石碑上的宋代水文地图《禹迹图》……地图记录的是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方式,没有一张地图可以说是完全准确的,即使是今天卫星成像的谷歌地图——就像历史本身。
只是眼前这幅拼图,绝对不是划线地图数字地图投影地图等等眼下最常见的地图形式,或者教科书上地球仪上记载的那样;也不是吴良平见过的任何一种材质和形式的地图——如果是那样的话,眼神不够的自己根本别想拼好它。它颜色丰富,以某种微妙的黄绿为主色调,同时又有很多色块,交织着的密集的线,甚至还有既不抽象也不具象的图案,可以说那是花朵、火焰、树叶、太阳、星辰、骷髅、也可以说那是字符、语言、文字或者之类……它似乎并不试图展现什么,但似乎又包含了一切。它像是一幅有意堆砌还带有凹凸平面的抽象画(哪一张地图又不是了?),更多需要你的直觉和体会。然而吴良平却凭多年一直以来的经验判断出,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拼图中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字符甚至每一块拼图分别的切线……所有的位置都有严密的逻辑,无论谁在这样的拼图前都会陷入沉思,而并不像绘画或者图案那样总是用强烈的冲突来制造情绪感染力(即使吴良平丝毫不懂得抽象画)。
逻辑,是的,逻辑,这再重要不过了。假如世间万事万物都必然存在,假如地图必然指向人们已经走过或将要走过的路,那么必然有什么东西,就像地图一样将所有的前后因果时间空间联系在一起,那就是,逻辑。没有什么可以违背它,即使短时间内人们无法理解,但它一定存在,并且掌管着世界所有的秩序与存在,否则,世界就无法存在。
地图,就是这个巨大世界的指示与投影。一个沉默的隐喻。
那么眼前这幅地图又要指向哪里?吴良平想,或许只有等拼图逐渐圆满时,他才能知道吧,比如,它到底是不是儿子寄来的了?
吴良平开始彻夜不停的拼着这张拼图,虽然无法窥测它的全貌,但他也摸索出越来越多的技巧,完全可以依靠感觉和对逻辑的理解,而不是视觉的清晰来拼凑了。所有的图案,说到底都不过点线面而已,只要一块一块,注重当下的脉络,就能串联起周围的一大片。就像是在绝对的黑夜中打开手电筒摸索,虽然一开始只能看到周边被光照亮的一小片世界,但一点一点向前走,依然可以推测出身处何地。况且,在发觉到拼图原来可能是地图后,吴良平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他就这样废寝忘食的拼着,连学校的工作也索性完全不去管了,如果不是知道他个性怪异而且有些唯恐避之不及,恐怕早有人过来为他收尸了。吴良平彻底把整个世界忘掉,就像沉醉在历史研究中度过整个青年中年时代,暮年的吴良平又宿命般完全被拼图的世界所吸引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吴良平才很不情愿从一阵一阵顽强的敲门声中回过神来,又过了许久,他才真正听到这一阵一阵像泉水一样涌来的“敲门声”,突然他就明白,大概是那天那个不速之客又来了。还能有别的人吗?
吴良平其实心里也在期待他来,而且随着拼图的进展,他越来越强烈感到那一眼就认定拼图是丝路地图的人必定会再次到来,因为什么来着?他的朋友失落在了丝绸之路的某地?最重要的是吴良平最近遇到了瓶颈,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出最后一小块区域,那已经快到拼图的中心腹地,然而也是最困难的部分。那人最后留下的话是什么?……“您如果想拼图遇到了什么问题,我都乐意帮忙。”对!就是这句。
吴良平慌不迭的从一堆垃圾中起身开门,门口那个毫不起眼,没有任何特点的中年人果然一脸淡然的站在门外,他的粟特语说的很不好,但是至少语法是对的:“吴阿訇,您发现白水城了吗?”
“啊?”吴良平莫名有些惊讶,对方当然是为此而来,但是他脑子里只有拼图,以至于完全没想起过这事。
“这……”吴良平沉吟良久,缓缓道:“你看过我的文章才来找我的对吧?”
对方点点头。
吴良平挠了挠一头乱发,“你应该知道,我认为白水城并不存在,对吧?”
对方又点了点头。
“你进来吧。”这时他才想起把对方让进屋内,然后手忙脚乱收拾出一张积满灰尘的板凳。“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一些年以前,在政府主导修建中亚大铁路时,那条千年前朝圣者走过的路,将是中国与世界连接的重要历史证明,所以对《大唐西域记》的研究突然就热门起来,基金与课题接踵而至,投向这原本冷门的小众边缘学科,其中白水城是很重要的关口。几乎所有这个领域内的学者都收到暗示,要证明历史上的白水城就是今天的赛兰,这样,中国就可以更有把握的建议把赛兰这个大的交通枢纽纳入到铁路范围,然后理直气壮的辐射有炼油厂等重工业的奇姆肯特。
国家当然有它的勃勃野心,一条丝路,当然永远塞得下人们愚蠢的欲望。但吴良平不会考虑这些,在他看来当然历史远不是证明题,不管何种情况,白水城就是不存在。
就是因为白水城并不存在,所以吴良平才失去了别人眼中看来好容易得来的一切:学界地位、研究成果,权力名声……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水城不可能存在。
中国王朝政治对夷邦兴趣并不大,所以所留典籍大多对广阔的中亚缺乏记载,《唐书》与《册府元龟》中,虽然有关于广袤西域的记录,但毕竟表述暧昧,前后矛盾。庞大的伊斯兰世界留下了很多文献,像《世界境域志》、《道里邦国志》、《布哈拉史》等等,带有强烈的伊斯兰世界视野;当俄、英、美、苏争相对这条“丝路”进行挖掘时,大量文物的出土徐徐开启了整个世界的中亚画卷……然而,这当中没有白水城。因为无论吴良平怎样拼凑,都无法将这幅画卷中千头万绪的丝线连接在白水城中,就像一块电路板多了一个焊口,一个港口从来都没有河流汇入,一个迷宫多了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出口。
这就是逻辑,白水城不可能存在,若是它存在的话,整支旋律总是多了几个错乱的音符,或者一幅画莫名染上了污点,一棵大树长出了蓝色的叶子,一条河流突然转弯流回起点一样……即使不起眼,却无论怎样复原与重塑都无法创造它的世界协调起来,无法解释,是一个无论怎样都会和周围世界冲突的存在,只有它不存在才是唯一的可能。大多数人不明白这一点,他们总想着历史可以无中生有,任人拿捏。只是吴良平深知,比起那些总可以伪装的证物和看似明确无疑的记载,有一双更高的眼睛正在俯瞰这个世界,那不是真主、基督抑或佛祖的眼睛,那是超越一切,绝对客观,不容置疑,无所不包,不带任何意思情感色彩的旁观者目光——那就是“逻辑”。
无论吴良品如何努力,他都无法把白水城这块碎片拼回整张拼图之中。他曾经懊恼过、沮丧过,自我怀疑过,然而渐渐地,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白水城并不存在,并不是错译或者失误,只是一个一开始就完全没有痕迹的虚空之城,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它从未和其他城市一样,处在同一个次元空间中。
然而吴良平无法证明这一点,准确的说,他无法用语言写下自己的证明过程,不管是粟特语、阿拉伯语、汉语还是英语,不管是数学语言还是计算机语言……他做不到这一点,也很怀疑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这就像那个不速之客脱口而出说这幅拼图是丝绸之路的一样,可以说那是直觉,然而其实并不然。因为在这几天继续拼图的过程中,吴良平逐渐能够触摸到背后隐约可见的那根仿佛丝线将万事万物串在一起的东西,不,是一张网,巨大的无所不包的网,转动的轮转,突如其来的目光……那就是逻辑。
此刻吴良平面对着来者,心中疑惑当然更加强烈,他毫不怀疑白水城不可能存在,然而,对方为什么在明知自己的答案还来问他呢?
“你去找过**吗?”吴良平问。
**,就是那位和吴良平“大干一架”的学者。
在发现白水城不可能存在之后,他虽然竭尽全力写了一篇论文,但因为晦涩难懂而无人问津。然而,很快,中国少有的中亚史的专家,权威,泰斗,就对他发起猛烈一击,睁眼说瞎话却也抓住要害的把他的研究彻底否定。不止是白水城,还有他整个的发现过程和学术方法,这击毁了吴良平辛辛苦苦半辈子建立起来的历史舆地学整个根基,而语言能力匮乏(谁不匮乏?)的他居然无力反驳。
……“找过,正是他让我来找您的。”访客狡黠的看着吴良平,“不过,即使没有他,我也想来找您。”
原来是他让这位不速之客来找自己的,吴良平心中居然有一丝震惊,那震惊随之化为了半丝喜悦,这验证了他心中长期的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其实都对白水城并不存在一件事心知肚明。只是对方显然比他更懂一件事:如果白水城无法存在,那么所谓的中亚铁路也就无法存在,或者迟早会慢慢顺着这根逻辑之链被发现,整个“新丝路”的布局规划都毫无根基注定毁灭,这两者,本就是建立在同一根基——或者说——逻辑上。然而中亚大铁路必须存在!这是国家战略,这是民族方向,这是既定方针这是“中国”人的千年“梦想”……当然,这还是钱、面子、地位、权力……这是可以改变整个世界进程的基点,绝对不能让吴良平把它毁了!所以必须把他也一起毁了!
这一切,吴良平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于他而言,“白水城并不存在”就已经足够了。
“既然你知道我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叫白水城的地方,那为什么还来找我?”
“因为让我来找您的老师,说如果有人真的能发现白水城的话,那个人只可能是您。”不速之客平静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想来找您,如果不是因为一时找不到联系方式……”
吴良平似乎明白了,但也更加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如果没有白水城,怎么可能有人能在白水城失踪?”
“这或许正是他失踪的原因?”对方笑了笑,“忘了向您自我介绍,我叫阿弥,是一个画师。”
沙漠中刮起大风沙的时候,大约会像海潮卷起的波浪吧?绵连无际的戈壁滩上,零星生长的荆棘是否也会承载晶莹的晨露?从镜子一样的雪山流下来的泉水,是不是真能在手中冻住?吴良平恍惚中突然想到,他当然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或者想象力丰富的人,况且无论是沙漠还是大海,雪山或者戈壁,他都没有去过。如今,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去了。
如果要去,自己会走哪条路了?是玄奘那条吗?大约也不太可能吧?即使能准确知道那位朝圣者的准确路线,千年的时光变迁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山川暗流,沙漠绿洲……更何况那些林立的城市,当然,更大的变化,或许是沿路大大小小的佛国,早已完全不复踪迹。而他记载梵衍那国中的大立佛,也最终在历经千年之后在炮声中化为尘埃……曾经吸引朝圣者前往的尽头,那些大大小小繁盛至极的城邦,多年前就分崩离析,无数经典付之一炬,也无人承继……还有必要再重走那条路?那条曾灿若朝日的吸引着四面八方无数朝圣者前往的路,就想去追叙昔日残留的一点点萤火之光,而如今,即使连萤火之光都快要湮灭在无休止的尘沙与血腥中了。什么都被埋葬了,千疮百孔的回忆,根本毫无意义……
他不想收获失望,不……他压根不去想这件事。
无漏界……无漏界……那不过是一个佛教常见的故弄玄虚的比喻而已,在那个所谓无漏界里?难道就能凭空生出一个白水城吗?
阿弥狡黠地望着吴良平:“难道吴教授不想知道,白水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了?”
“我不和你打机锋。”吴良平毫不客气的说,“那都是一年多年前的事了,它存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你要解决你朋友失踪的问题,其实是他搞错了,玄奘没有去过白水城,那条路上也没有什么地方叫白水城,但这是专业学者才能搞清楚的,你朋友不知道也很正常,他大概是随便去了某个小城镇然后遇到了麻烦吧……你应该再去当地找警察帮忙,找我是没用的。就算是**介绍你来也没有用,他自己怎么不告诉你?他不是说白水城就是赛兰吗?”
那个叫阿弥的人微微一笑,似乎吴良平目前为止对他说的最长的这一串话完全在意料之中,他没有着急,目光却投向吴良平正在完成的那幅只剩下最中间那小片区域的拼图:“……您不想拼完它吗?”
“什么?”吴良平没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拼图时,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本能的戒心和期待同时在心底升起:“我就快拼完了……你不是说它是丝绸之路吗?你倒是说说,白水城到底在哪?”
“这很难说。”阿弥轻轻道,“因为它还没有拼完……不过也许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它永远也拼不完……您也永远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是什么样的……”
吴良平眯着眼睛想仔细看清楚这个说自己叫阿弥这种古怪名字的人,他似乎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把他当疯子了。他虽然说得完全像是疯话……可……
可难道这不正是自己藏在心里深处的想法吗?否则他为什么如此执着的想要拼完它?
地图当然是为了展示出真实的世界,然而人们对真实的理解全然不同,说到底,它也不过是一套符号而已,不管是平面还是立体,不管是抽象还是具体,不管用线条还是用几何形状,不是世界再现在地图上,而是地图塑造了世界。那些不管用什么方法绘制地图的人,他们都只是在建造一个他们的信念和价值观的呈现的世界。
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吴良平渐渐明白了这个悖论,地图当然不可能完全真实,他一生所追寻的不过如此。只是,也不能说他虚妄。因为支撑它的,是有些什么比真实更为重要的存在。他不就是为了触摸到它吗?循着“逻辑”的轨迹……
如今就快了,是的,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那这么说,你知道怎么拼咯?”吴良平有些阴阳怪气道:“你能很快拼完它?”
“可以试一试。”那个说自己叫阿弥(这么古怪的名字)的访客一脸郑重。“但我也不知道结局。”
当行路人醒来的时候,他在一条铺满黄沙的大道上,和这条路上大多数的路一模一样的黄沙路,路边燃着一堆篝火,一个头发发灰,几乎形容不出有任何特点的中年男人的脸映照在篝火中,恍恍惚惚,时明时暗,这是谁?又是在什么地方?
行路人挣扎着强忍着要炸裂的头疼环顾四周,长夜将晓,远方的天空逐渐露出一丝灰色,在那束灰色发闷的光下,隐隐约约勾勒着一座城市的轮廓,那是白水城吗?
“别动!”对面坐着的中年人稍带命令语气道,“你缺水时间太长而且体温太低,要静卧久些才能挪动。”
行路人摇摇头,舔了舔自己龟裂的嘴唇,他并不觉得口渴,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无法聚焦,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去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头疼又清楚让他意识到肉体的存在,这有点悲哀。
“快到白水城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嘴唇一样干,而且还掺杂了砂砾。
“白水城?”对方看上去十分惊讶,“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白水城,你没有听说过?”他很惊讶,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地狱,“那我现在什么地方?”
“你应该离小孤城有百余里了,”对方简单答道,“前面有几座村庄,但离碎叶还有四百余里,附近再没有其他城市了。”
“啊”行路人十分震惊,这几日难道他一直在此盘桓吗?为什么对方告诉他的地方就是前几天指路人告诉他的位置,只是当时对方告诉他,前方不远就是白水城。“你是在哪发现我的?”
“你应该是遇到了风沙才迷失了方向,其实你一直离大路不过数十丈而已,但中间有一道沙丘挡住了视线。”对方继续淡淡道,“我是看到了烟才赶到的,若再迟一点……”
原来是这样……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他昏迷的时间里,白水城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若是你要去碎叶,我倒是可以与你同行。”救他的人爽快道,“只要沿着这条路朝西南,再走上十来天,就该到石国了。”
……其他导师和那位朝圣者说的一样,可是白水城去了哪里?那个传说中拥有千泉,风景姝丽的城市。所有人都告诉他,他马上就可以到达的那座城市。
中年人看行路人一脸困惑,仿佛看穿他的心意,“你尽可以打探,看是否有其他人听说过白水城。”
行路人缓缓闭上眼睛,幻想中百水千泉,开满鲜花的城市难道也一夜之间消失了?就像长安一样,只是长安的消失依然还有有迹可循,火焰、废墟,累累的尸体和满城雪亮的刀兵,然而白水城,连名字都未成留下吗?
“所有的碎片都在这里了吗?”那个叫阿弥名字很古怪样子却普通到完全让人记不住的人挠了挠他那满头蓬乱的头发,似乎有些困惑,这几天,在他的帮助下,拼图已经几乎拼好了——说是几乎,是因为,有一张拼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一直都在这里啊!”吴良平比阿弥更困惑,他已经很小心的尽可能的把所有碎片从一开始就分类好,然而还是少了一块,还是很靠近中间的一块。
阿弥耸耸肩,“少了这块拼图,无论如何也拼不好了。”
吴良平环顾整间已经十几年都没整理过的屋子,一屋子凌乱的书和零零碎碎的杂物,这要是真的丢了,也只可能在这间几乎蜗居了大半辈子的两居室里,要想找到,不是和沙中寻金一样吗?何况也不大可能不见啊,他就是在这张桌上,在那架投下浓重阴影的吊扇下,拆开了快递,整理碎片,一片片拼完了整张图,一小片碎片,能掉在哪?还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还需要继续下去吗?
即使从目前眼前摊开的拼图看,吴良平也能更加能确信这是一张丝路(或者叫任何名字也可以)的地图了,一张不知道谁寄来的,也不知是何用意的地图。
它当然不是现在流行的投影地图,甚至可以看出它不属于古希腊学派所开创的地理学地图范畴,和数理并无太多关系。或许它更接近刚果的卢卡萨记忆板:据说卢巴人在入会的时候,会由部落长老按照上面的贝壳和珠子记录的路线,吟诵那些历史上伟大国王的旅行。也就是说,这张地图是某个人对所有关于那条丝路的感受、体验与知识的分类与归档,它用某种极其复杂却又近乎一目了然的方式包容了吴良平毕生所探索的那个中土世界,所有符号、隐喻、迷宫、象征、折射……无不蜿蜒曲折却最终指向着地图中埋藏的隐秘所在,只是,这样的方式并不是每个人都理解。即使连吴良平,也无法全然理解,毕竟,即使只少了一块碎片的拼图都是不完整的,不完整的世界就像没有闭合的逻辑,无法呈现出事物的样子。
贸易之路,朝圣者之路,文化的交流与冲突之路……承载着无数记忆之路,更是承载了吴良平毕生心血之路。纵然这世界上有形与无形之路有千万条,对吴良平来说,它无可取代。
然而,和这条路结缘却纯属意外,只因为室友一句学习古文献学就可以不用和人打交道的戏言,他就随手填报了这个专业,并被如愿录取。他很懵懂,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奔着经济、金融、管理、化工、机械甚至计算机专业而去,人人都知道接下来是百废待兴的时代,需要新的科学,新的思想,新的技术,新的专业……几乎一切事物都需要去发现,但对于吴良平来说,“发现”就是无形的巨大压力。尤其是,当总是有人推着你去走那些看似一帆风顺的坦途的时候。
是的,那个即将“生机勃勃的时代”却让他心生畏惧,一想到有那么多应酬,那么多话语,那么多人情世故,以及那么多计划,项目,方案……就让他只想找个最无人问津的缝隙里躲起来……这一躲,就是一辈子。
或许他也算如愿以偿,毕竟他躲开了所有与人深交的机会,只是,偶尔也会有一丝丝的不甘,这一生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他强迫症似的拼命研究的根源?
他不明白,确实不明白,或许这就是他人生的那块碎片,看起来毫不重要,甚至早已抛诸脑后,可到了最后时刻,突然就变得没有它就不行。
阿弥意味深长打量着吴良平:“吴阿訇,你要找最后这块碎片吗?”
吴良平顿时觉得自己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泄了气的皮球。是啊,真的需要找到这块碎片吗?也许这块拼图就是少了一块了?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块碎片了?也许它早就被扫进垃圾堆了呢?这或许是一块注定拼不完的拼图,世上的很多事不都是这样吗?
吴良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你那位朋友,他去白水城了?对吗?”
“是的。”
“你到底相不相信世界上没有白水城这个地方?”
“我相信。”阿弥简短却有力的回答道。
事到如今,吴良平不会再把阿弥当成是疯子了,即使他如此答非所问自相矛盾,“你说他失踪了,你还认为,只要拼好这幅地……拼图,他就会出现在白水城?”
“不,我只是说,他或许真的陷在了失踪的白水城里。”阿弥简单道,“这听上去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相信他真的去了白水城,那么就只剩这一个解释。”
“这和这幅拼图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甚至能够证明白水城存不存在的人就是您。”阿弥淡淡道,“我们都知道。连**都知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和这幅拼图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认为有关系,是您认为有关系啊……”阿弥别有深意道。
“可你说这幅拼图是丝路……”
“也许对旁人来说,它有别的名字,对您来说,它只可能是丝路。”阿弥依然不容置疑道,“每张拼图都有一个名字,只取决于拼它的人是谁而已。”
这么没头没脑的疯话却让吴良平陷入了沉思,他似有所感,但又感不出什么……半天他才缓缓道,“……那在你看来,它是什么?”
阿弥偏着脑袋,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只差一块的拼图:“这张拼图是属于您的……不过,我曾经对您提到过的。”
“什么?”
“诸漏永尽,非漏随增。”
“……无漏界?这只是一个比喻……”现在,吴良平没有像过去一样嗤之以鼻,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了?
在拼图原封未动摆在那一个星期以后,吴良平终于忍不住了。
自然,他在屋子里找过这块拼图,他也打电话问过快递公司,循着包裹上的毛笔字问过每一个同行(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他甚至问了**,对方接到他的电话似乎有些吃惊,随即很热情邀请他去吃饭,好像两人之间那么严重的龃龉从来没发生过,但当问到阿弥和白水城的时候,他便开始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其他,意思倒很明白,确实是他让阿弥去找自己,只是事关学者的自尊心(和地位)也不能轻易承认,但他也很好奇吴良平到底是怎么考虑白水城的,或许他心中也残存着最后一丝学者的求知欲吧?他对拼图的事显然一无所知。
吴良平搜检了记忆中每一个角落,没能发现可能和拼图有关的事迹,就和他预料的那样。
他当然也曾试图联系过儿子,但留给他的电话号码始终没人接,而儿子的朋友……儿子似乎没有朋友,或者有,他也不知道。他对儿子关心实在太少太少了。
吴良平坐在椅子上,对着即将完成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地图发呆,这张地图重要吗?白水城重要吗?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地图,拼图,千千万万个不起眼的城市,当然,千千万万条路,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更会有。
它们看似无关紧要,它们也都不会和他有联系,只有他那浑浊的目光对准它们时,才让它们从黑暗中凸显出来,并被赋予了名字和存在。就像中世界朝圣之旅的地图一样,那些从来也不曾真正存在过的名字却远比真实更真实的记载在地图上,一代一代。所有见过它的人,即使不经意的一瞥,都震撼于命运无限深意。就像此时此刻,白水城,丝路上无数个城市的一座而已,为什么独独是它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这是一个吴良平过去从来不会去想的问题。因为它不可能有答案。或者说,即使有答——也就是说即使有逻辑,也超越了他能解读的范围。
可万事万物不都存在于逻辑之中吗?白水城存在与否也是,拼图是否缺失也是……
吴良平一咬牙,开始收拾起屋子,哪怕有一线希望,他都希望还能找到那片碎片。
这间堆积了无数杂物的房间,几乎就是他的一生。
行路人完全清醒过来,已经走了好几天了,这一路上,他依照那个叫阿弥的人建议的,询问路人可曾听说过白水城,不出所料,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人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城周六七里,百水千泉的城市。
行路人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或许从离开长安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做梦了吧?否则,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一切,都像白水城一样不断的消失。父兄、家人、妻儿、家族……连皇帝和皇城都在眨眼间化为了灰烬。又何谈区区一座白水城?何况,有没有白水城,这根本毫不重要。白水城,不是长安,不是敦煌,也不是撒马尔罕,更不是罗马……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为何还要执着一个白水城?
不过这些都说服不了自己。毕竟这是他曾心心念念多年,朝圣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如果它凭空消失无迹,就像是少了某个字,整卷书籍都被改写;失去了某个词语,整套语言都不复存在……就像是挪走了一块小小的地基石头,整个建筑其上的城市就开始崩塌,随之改变的还会有许多许多事,梦境仿佛永远不会醒来,噩梦?美梦?无数的牵绊在梦中一点点断裂,又重新被连接起来。还要不要继续走下去了?
“你真的从未听说过白水城吗?”他问阿弥。
阿弥狡黠的笑了笑,“我从你这里已经听说了,那就不能说没有听说过了?”
“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画师,哪里有画就会去哪里……我原本想去沙洲,现在遇到了你,或许我应该改变目的了。”
“目的也可以改吗?”
“当然,随时可以。”
行路人一时哑然。他又问道:
“你不想去白水城吗?”
“想去。”
“是你告诉我没有这个地方的……”
“现在我开始相信了……不过你为什么想去白水城了?”
是啊,为什么了?过去的记忆早已随着长安的覆灭与家人的消失而模糊,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了。
吴良平的另一幅拼图似乎开始了。
他在家中急切地搜寻着所有能找的角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十几年都没清理过的东西,一朝收拾起来,无论对谁都很困难,他又是不擅长打理的人,视力下降得很快,更重要的是,区区一小片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很快,他就吸取了拼拼图的经验,先将家中挪出一个区域,将看上去最多的相似东西放在那个角落中,然后依样整理。这比他想象得要简单,因为他最多的东西就是书而已。生活杂物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多。
不过还是有很多零碎让人生疑,他只好把它们统统都放在一个地方。比如妻子留下的几件没送出去的衣服和首饰,几封没来得及扔的信件,写信人和收信人都不是他,他过去从未看过那些信和首饰,毕竟印象中妻子一生都没买什么首饰,剩下这几件,像是铜镀金的,一摸就知道非常廉价。然而,现在看来,某种特殊情绪却会突然涌上心头。时隔几十年,妻子似乎又回来了,她安静又冷漠的看着他,好像在质疑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娶她……是的,如果不是她当时被出国再也没有回来的同学遗弃,如果不是她当时怀孕了……
他想起自己一生从未真正去了解过妻子,就像从未了解过儿子一样。
后悔吗?也不是,这不过是一桩双方各取所需的婚姻而已,他需要一个煮饭婆,还需要他的同事们不要再对已过三十的他指指点点影响他的生活,还有了?履行社会职责?而她了,则需要给孩子一个名分,在那年头,未婚先孕可不是一件像今天这么轻易的事。这种事在出国潮盛行的年代,也很常见。
他过去不愿也没兴趣,现在却不忍心去看那些信件,因为知道是谁寄来的,也知道有那么一两封是妻子没有寄出去的,甚至可以猜测这些信件背后滥俗老套的故事,对一个人来说是惊心动魄的一生,对大多数来说,却不过是无聊的几句谈资而已。就像在医院里,当他静静地看着妻子的遗体,而周边前来为他操持的学校同事们都在忍不住窃窃私语……
……妻子的东西很少,儿子的也是。当初儿子走的时候,就把他的东西几乎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他也冷静烧掉。
这么想来,妻子和儿子是一类人,他们就像是一块拼图上的碎片,始终顽强的保持着他们的世界,宁死也不让它残缺,而他了?则始终格格不入,怎么也拼不进他们的人生。对他们来说,他或许并不存在。
然而生活很奇妙,他被某种看不见的逻辑生生嵌进了他们的世界,突兀,却并不醒目。有时候他不免想,要是他没有出现在他们的拼图里,那些偶然必然处,那些逻辑的交汇点,又会落在哪里?在那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妻子和儿子的命运,会不会就会改变?
……吴良平开始有点理解那个叫阿弥的人,他那失踪的朋友,为什么在几乎失去一切后,突然想要走一走朝圣者的路了。
然后失落在了并不存在的白水城里。
行路人越来越虚弱,这种虚弱来自于心里。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支撑到今天之后,筋疲力尽的感觉终于侵蚀了他。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但更多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回到了长安,在那里,他有一大家子人,很少说话几乎从来没有表情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同样不苟言笑的兄长和迥然相异爱开玩笑的弟弟,他们没有分家。还有他美貌端庄只是同样不爱说话的妻子和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当然,还有一墙之隔却来往频繁的族伯族叔堂兄弟们,毕竟他们迁徙到长安已过三代……在这个还算繁盛的大家族里,他排行十三,过着某种琐碎烦恼丛生却时常有惊喜的长安人的小日子。正月赏灯、上巳踏青、清明春游、佛诞焚香、端午编缕,千秋贺寿……被家人围绕的他居然少有片刻独处,那些欢声笑语,仪式节气都那么轻易就在习惯和应付中滑过了,似乎什么也来不及真正经历,只是随随便便像风,像光,像沙,一触即散。
这个家族里多是下层官吏,只是他,虽然喜好读书,却不求仕途,总没少被兄长数落。然而兄长并不明白,他时常恍惚,眼前异象不断浮现,那都是一个土生土长长安人不可能见过的场景:高山大漠、雪山绿洲、一望无际的风沙,一望无际的柏木,在漫天沙尘中顽强仰着头的荆棘……他很奇怪,自己到底是已经出离于长安之外,还是产生了什么幻觉?他的心因此从未停驻于长安。
当然,长安有很多东来的人,他们有着完全不同于中原人的容貌,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穿着习俗所用之物都和长安人截然不同,大多是商人,也有雇佣的兵士,马夫、雇工、奴仆等等形形色色的人,甚至渐渐地,在和兄长来往的官吏中也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当然也有过好奇,也时常聊上几句,但不知怎么,那些关于他们故乡的话题总是无法深入,而他们所提的奇谈怪论,虽然能让他和家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但他始终能感受到某道鸿沟,它一直存在。
他找过不少曾听三藏法师说法的老人,即使很多故事超出了他的理解,即是并非佛教徒,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渴望去看看那位朝圣者曾经走过的路。是想掌管鸿胪寺吗?是想考察前所未有广阔的西域吗?……渐渐的他明白了,他只想看看那条路。只有那条路本身而已。就像横亘在某幅壁画中的蜿蜒长道,只轻轻一划,便是西方极乐世界与地狱之间的距离。
然而他的家族当然不会允许自己出走,毕竟他正当盛年,依然有很多责任需要自己去担负。所以当长安消失那天……
每天生活的世界消失了,于是,每天感受的世界出现了……
能抓在手中的东西并不一定存在,或许更可能是虚幻也不一定,长安消失了,远方开始出现,远方的尽头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某条路,他一步步踏在上面,一点点拼凑,一点点延伸,一点点接近……
那毕竟是朝圣者走过的路,他走的时候如此决然,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万卷经卷和无数的故事,新的语言,新的异域……还有他的那本书,描述了他真实踏出的每一步。
然而现在所有人都告诉他,白水城也消失了。
开始与结束,起源与终点……行路人感觉自己似乎被抛掷在了虚浮的世界里,所有生的瞬间就是死,寂灭成为了永恒,那怕一粒尘埃都无法落在他的手中,他的眼前……在长安消失那天都未曾感到了恐惧和悲伤终于压垮了他。
没有人保证朝圣者不会犯错,当然。然而,行路人知道,这不是一个错误。
一种“时日无多”的感觉攫住了他,那不是死,只是凭空的“消失”,就像在虚浮的茫茫世界中片刻而生,转瞬即亡,来不及感受,也就来不及存在。
白水城,难道真的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吴良平多年来第一次的彻底大清扫也快进入尾声,每天他都在腰酸腿痛眼冒金星中睡去,一万次发誓这么无聊无厘头的事情第二天再也不会发生,他肯定不会再找了,然而每天他都在更加腰酸腿痛中醒来,然后纠结着打开新的“垃圾”和箱笼。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儿子,到了这个时候,就觉得身边没有个年轻人真的不行,如果儿子在,他多半会默默帮他翻箱倒柜,只是什么也不会说,不会阻止也不会抱怨。吴良平印象中的最后一次大扫除,都是儿子干的,自从那天他和自己吵架……
超过架吗?他觉得一阵恍惚,他记得儿子是跟自己吵过的,关于出国的事,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再也不怎么和他联系的原因,至少他以为那就是原因。双方都说了些很过头的话,也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儿子很早就知道自己并非他亲生,这也很自然,毕竟他母亲那么多的信件这么多年都在那随意摆着了——以自己的性格,完全想不到销毁。
然后?……然后呢?
也许他已经找到自己亲生父亲了吧?他会原谅那个抛弃他们母子的人吗?毕竟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不是都说,亲骨血是打不断的吗?此刻儿子是不是正在他父亲身边了?他们是不是不会像自己和儿子一样,成天沉默不语,连彼此的对视都少之又少?……
等等,他和儿子真的吵过架吗?就像他和他妻子,儿子的母亲,他们不是一直即使想吵也吵不起来吧?妻子只会坐在吊扇下的旧藤椅上织毛衣,那些毛衣的魔力如此神奇,她拆了又织,织了又拆,吴良平不知道那些毛衣到底有没有织成,他只知道,一天又一天,妻子一眼也不看他,一句多话也没有。在医院的最后几天,他们都筋疲力尽地看着对方,多看一眼都是深深的疲倦……
吴良平知道自己是个很笨拙的人,多年来他一直靠着这笨拙掩盖着自己的无能,也不止无能,他就是无法把眼光落在身边这些能真实触摸到的东西上,不管是人或者事,他就是不能一点点的去感受或者完成一样什么,只要那是具体的事物……
为什么?不明白,是因为他的研究,他的学问,他的那条路吗?也不是,或许他只是怯懦,或是找不到任何真实的乐趣,他只是无能……
如今他才开始正视这一点: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失败者。
现在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一无所有,一无所长,到了这个时候,才突然开始想做点什么,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他必须找到那块失落的拼图碎片,因为他必须拼完那张拼图。
行路人病倒了,只能暂时寄居在一家破败的寺庙之中,幸运的是,那位叫做阿弥的同伴主动留下来照顾他,对他的关心远远超出了陌生旅伴。在一无所有又孤身一人的时刻,他也不免脆弱地想,或许这就是终点了。没想到,那座虚无缥缈,本来只应是路途中落脚点的白水城,居然就成了他的终点。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终老长安,然而没有;他本来以为长安将万古永存,然而没有;他本来以为他能沿着朝圣者的路,一步一步走进某个地方,那应当是个可以包容已历劫难的他度过余生的地方吧……然而,没有,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长安也没有,白水城也没有,当然远方更没有……
“没有白水城,还会有其他城市,这条路还是会继续延伸下去。”阿弥安慰着已经奄奄一息的行路人,“这座城市到底有什么特别?”
行路人苦笑道:“没什么特别……一点也没有。”
“真的?”阿弥看上去有些怀疑。
行路人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阿弥:“你真的相信还会有别的路?……你真的相信这条路还会延续下去吗?如果白水城都不存在,那其他的城市也许也会随时消失,你还想去哪里?”
阿弥愣住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似乎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条路去哪里并不重要,它总要到达某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哪,和白水城又会有什么区别了?”
行路人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
不会有人明白,他无法解释,一切坐标都消失了,什么都像百水千泉般流逝得无影无踪。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水城,或许也就没有长安,不会有天竺,不会有玄奘,更不会有所谓的连接东西的那条路……一切不过是荒漠,刮着茫茫无际的风沙,像夜间沙丘上的银霜或是朝阳中的天空,转瞬即逝的而已。或许他也没有家人,或者他的家人从来没有在长安,他也不是孤身一人逃出来的那个人……什么都是不确定的,什么都是不存在的,什么都隔了一层就像琉璃那样的外壳……那么,若是他闭上眼睛,会不会回到某个还能看到妻子、儿子和兄弟的地方,在某个镜像般的世界里,有另一个长安……有另一个白水城……不管它在何处……
行路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完全不知道,他只觉得头很痛,然而疼痛并不是一种真实的感受,渐渐地疼痛都消失了,所有的感觉都沙化了……在所谓的这个尘世的生命结束之后,是否还有某个被称为白水城,长安、撒马拉罕或是罗马的地方呢?
这一切都很错乱,然而一切早已错乱,在那场恍若一梦的洗劫之后……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可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立足的东西。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濒死的逃难者,和曾经的朝圣者所拥有的信念和意志不同,他连目的地都从一开始一并被洗劫了。
如果死亡是他拥有的最后东西……或者说,连死亡也不会拥有……那么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当吴良平摸到那封信的时候,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赶忙缩回手,然而似乎已经迟了,他看到了信上的名字,那是写给他的信。信上的邮戳差不是是二十年,可是它却并没有拆封,只是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上的笔迹似乎总有点眼熟,最近一定见过。虽然不是毛笔字……
这是妻子写给自己的信,他想起来了。妻子唯一写给他的信,收到他的时候,应该是她去世后的第二天。那个时候,他余怒未消,愤怒中差点把信直接扔掉,但不知怎么,最后居然保留了下来。毕竟那是妻子最后的信,唯一的信……
他已经想不起妻子的样子了。当然,也想不清楚她的声音,更不要提字迹了。
他现在却清楚的想起来,那一刻的愤怒,那一刻,他一遍一遍搓揉着这封信,攥得手心和信件都是湿的,却始终没有打开这封信,为什么……
……在灯光昏暗的病房里,他看到妻子死灰般发白的脸,眼神空洞,眼睛里只有白炽灯黄色的浊光,妻子死死盯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哪怕马上要死的明明是她自己……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而且说实话,他也想不起过去自己在乎过这一点。
妻子喝了百草枯,份量很大,并没有马上告诉他,是第三天才送进医院的。那个时候,他就算想问什么,她也完全不能回答了,只能像死鱼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吸进去的空气却进入不了她那千疮百孔像是沙漠一样干涸着的肺里,即使再多的水,也滋润不了这么深层的荒漠……学生物的妻子应该知道百草枯的效力,而且明明可以搞到千百种试剂,她却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痛苦的这种。
他不明白,他只觉得愤怒,巨大的愤怒就像风沙一样席卷而来,遮天蔽日,淹没了他所有的情绪和感受。是怕自己成了笑话,怕丢脸?他不知道,或许也不是,因为他很少在意过那些所谓的笑话或者脸面,虽然知道会有很多议论,但谁会真正在意他这样顽固的朽木?……愤怒,不明所以的愤怒,是他记得的唯一情感。或者说,这是他曾经对妻子产生过的唯一情感。
于是他也死死的盯着妻子,恨不得让已经干枯的她马上风化掉。于是她真的一点点的风干,化为黄沙和焦土……
现在那股愤怒又一次突然袭来,几乎让吴良平站立不住,当初因为白水城被整个学界学校排挤时他都没有愤怒过,现在那么强烈的涌上心头。在多年……或者说几乎从未起过涟漪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不,是狂暴的风,吹起了漫天沙尘,他就迷失在风暴之中,什么都开始模糊,再也看不见。
愤怒,愤怒,愤怒……就像当初一样……
好吧。
他掂量着信,并不厚,甚至说,很薄,只有一两页吧,妻子对他大约没什么话,就算有,也顶多是交代一下儿子的事?或许为了避免和他有更多接触,她很清楚的掐准了这封信送达的的时间会是在他死后,她还能有什么对自己说的呢?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几句话。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敢打开,或者说,即使打开,那里面的字迹只怕也在经过这么多年后早已风化,以他的视力,只怕再也看不清了吧?当初和现在,自己都不敢打开,也不能打开。
内疚?亏欠?恐惧?……在书堆里沉浸了一辈子的吴良平,没有能力分辨这么复杂的情感,他只能把这封信迅速抛诸脑后,然后,将近二十年也想不起。
碎片不会在里面,这是一封未打开过得信。
“你真的没有听说过白水城吗?”一天,行路人从昏昏欲睡中醒来,或许是在说梦话,他用一种完全近乎呓语的语气不知道是在问阿弥,还是在问别的什么人,阿弥一时语塞,很多次了,他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阿弥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从昏睡中醒来的行路人,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了解任何他的过去,然而从长安能一个人走到这里,他能想象眼前的人付出的巨大意志力,只是一个白水城,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粒砂石。人总是这么奇怪的,突然间就陷入绝境,突然间崩溃,突然间……
虽然没有到过白水城,但是阿弥知道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个地方,身在其中的人无法得知,然而若是飞升至某个地方,某个凝视中,白水城当然存在,它就像行路人一样真实,不可能不存在。即使是在意境,意念或者,梦中……
然而白水城为什么消失了呢?
阿弥不明白,如果可以,他也想让白水城重现,然而他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画无形的东西,而白水城,无论存不存在,都一定是有形的。
阿弥觉得好奇,他想知道白水城的下落。那不是属于他的白水城,然而,它一定存在着,一定会在某天突然显像。
行路人已经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生还是在死里。他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它,一切都随着白水城的消失失去了边界,就像他真的不知道,如何界定长安或者白水城,撒马拉罕或者罗马,那些一个个的名字,他也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他把它留在了长安。当然,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其实这已经无关紧要。
然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不是名字,而是另一个
那是很久后的一个下午,阿弥再次到访时,吴良平已经几乎将整个屋子里的东西清理完毕,那一枚碎片,依然了无踪迹。
吴良平就坐在阿弥上次见他的时候坐的地方,目光呆滞地盯着眼前那一桌子的拼图,拼图中央缺失的那一小块显得分外扎眼。
“你对我说过无漏界……但是人的世界都是有漏的。”吴良平意味深长的叹口气,他没有抬头。
“这是当然。”阿弥笑了笑,他不太明白吴良平的意思。
吴良平想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或许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和任何人,甚至任何的活物发生关系都会让他难以承受。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埋首于无数古籍中,无声无息,不用再打扰任何人或者被任何人打扰,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他现在才能突然想起妻子坐在他对面的样子,那个神态,那个容貌,她低着头编织毛衣的样子,那时候他的目光还算清澈,却看不清妻子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他妻子总是坐在那织各种毛衣,但那些毛衣,他一次也没穿上过……那是给他儿子织的吗?似乎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如果有织好的毛衣,最后去了哪里?被儿子带走了?被烧掉了?……
化为了灰烬,就像每个人一样,他这辈子拼的拼图,不也一样?或许妻子织毛衣,也和他拼拼图一样吧?试图在支离破碎的世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总算能被人辨认的样子。妻子是不是成功了呢?
人这辈子总需要做几件,甚至总是在反复做同一件这样的事。
现在他开始明白,这件被当做礼物送来拼图,到底意味着什么。
没错,这个世界存在着逻辑,然而某种更强大的力量,让逻辑也化为灰烬,它如同百水千泉,冲刷了一切痕迹,却无法湮灭掉自身。一个名字,一篇碎片……它在无所不在的逻辑之外,它无法被理解,那是无漏的世界。
“既然有漏,那么白水城也可能被我漏掉了吧?”吴良平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你的朋友真的去了白水城。”
“是的。”阿弥肯定道,“我没有怀疑过着一点。”
“了不起啊,居然找到了白水城。”吴良平开始拿起老花镜,郑重其事的开始察看起了拼图,“只可惜这张地图上没有白水城。没有地图能有白水城。”
“一直都是这样。”阿弥淡淡道,“所以他就再没消息。”
“他不应该回来。”吴良平感叹道。“既然他已经找到了它,在无漏里。”
阿弥一时又愣住了,“你是说?”
“我儿子,他也没有消息,很多年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吴良平第一次和人谈起自己的儿子,没想到话出口后,居然是分外的平静,为什么要此时提到自己的儿子?“以前我以为他去国外读书了。现在想来,其实不是……我以为他已经成家立业,只是不愿意再来找我,其实也不是。”
“嗯?”
“他走了。或许和你的朋友一样去了某个地方……”
阿弥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刻,这种感觉非常微妙,但他就是知道。他应该听这个老人拼凑起这块最后的碎片。
吴良平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很多年了,他想不起居然还有眼泪,然而这也不重要,很多年前,那还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流泪——眼泪,很陌生的东西,有漏的事物……
他回到家,看到他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就在这张桌子的地方,挂在悬梁上,在桌子上投下了浓重的影子。悬梁如今变成那架转动不了的吊扇,依然在抖落着记忆最后的尘埃……他很冷静的把儿子放下来,像他母亲那样送进医院……
最后,他领回来了一盒骨灰,不是灰白的,是一盒花花绿绿的骨灰,就像花花绿绿的拼图,比他想象得居然轻多了,但是又那么重,比拼图还重,还年轻的他,没有佝偻身子也抱不起来。那一刻他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念头,若是他可以,是否能把这些带着碎片和沙土的灰烬也拼回一个儿子呢?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刚从他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小孩子,然后一切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会给他买拼图,会给他买七巧板以外的任何玩具,不会逼他练毛笔字,只要他儿子想要的任何东西,他都会努力去争取……,他想要好好照顾他,听他说话,一次都好。
只要有这么一个机会,他愿意用所有所有,所有世界中的一切来换取。
……漫天的风沙吹拂着,那是几千年来丝路上的风沙,那条路叫不叫丝路又有什么关系?不过一个名字而已。是谁给他命名了这样的名字?用怎样的逻辑给它命名了这样的名字?是否它承载了太多不可能承载的生与死,梦与幻,真或伪……
一切都消失了,他看不到那条路,白水城也不见了,它当然不是赛兰,不可能是。然而或许它始终存在,只是他无法发现它,也没有人能发现它,直到某一天……
吴良平握紧妻子留给他的信,没有拆封的信,如今他已不可能看清信上的内容,却也知道碎片不在里面,因为信上的内容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碎片在哪里?最后能否握在他的手中?这些还重要吗?
是在无漏界里?在传说中的朝圣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在那个他永远也触不到的,没有逻辑,或者说超越逻辑的存在中,在一个不可能被世界上任何地图呈现的不起眼碎片里。如果不是在那里,白水城就不可能存在,拼图也永远无法完成。
又或许这最后剩下的一片碎片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本是一幅残缺的,永远也完成不了的拼图。然而,当半生过去,吴良平才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原来世间的所有事都是有漏的,从一开始,到最后……否则,他不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试图拼凑一幅无漏的地图。
吴良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知道白水城在哪里了……”
“真的吗?您确实是唯一一个能找到白水城的人。”
吴良平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已经太迟了……”确实太迟了,但似乎又不是太迟。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终归是有些什么包含又超越了颠破不灭的“逻辑”。
那是无漏的世界。
行路人从睡梦中醒来,他久违的梦见了自己的家人,他们都在,甚至连他曾经祈愿的观世音菩萨也显身了,只是梦中,即使是菩萨也显得灰头土脸,或许她听到了自己的祈祷,或许它也无能为力。无论谁都无法摆脱在芸芸之中看不见的链条,行路人对此早已了然于胸。
他想寻找身边的人, 却没有阿弥的身影,这不免让他有些诧异,这些天来,自己早已习惯了阿弥的照顾,现在他终于丢下自己了吗?这虽然是人之常情,可即使相处时间不长,他不相信阿弥是这样的人。
他跌跌撞撞,走出破庙,始终呼喊着阿弥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答,他只好继续朝庙外走去,在他日渐恍惚的视野中,太阳升起来了,那是初升的阳光,荒漠之上,远处纯白的雪山仿佛即将消融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刺眼,雪山变得透明起来,在它之后,是长安,是罗马,是敦煌,是撒马拉罕……
太阳跃出雪山,光芒仿佛喷泉般四处涌射,一座百水千泉的城市。阳光勾勒着传说中的溪流河谷,泉水欢腾的从天空四溅开来,瀑布沿着戈壁飞奔流转……波光粼粼,永远向前奔走的水,被金光染成了近乎黑色的某种白色……他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着,没错,他没有看错。
他忍不住向前多走了几步,没错,那是白水城,是朝圣者笔下的白水城,即使他没有到过也知道,百水千泉,突然出现在戈壁与荒漠的城市。朝圣者曾经真真切切踏上过的土地,如今,它已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
他不敢相信,也不敢伸手,因为这一刻或许随时都会消失。然而这一刻却存在着,谁也无法抹去。
不管生死,不管真假,不管虚实,不管最后他终于走到了这里。
这一刻,他想起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失落已久的名字,无关紧要,非常普通。
他突然记起,他的名字,叫做良平。
良平深吸一口气,拼图的最后一块就握在他的手中,他试图把它拼上去,然而却下不了这个决心,也许这块碎片并不属于这张拼图,何况,就算能拼上,又能怎么样了?
他终于把它摁进了最后的那个残缺小角落里。
然后静静地俯瞰着那一幅用一生拼出来的拼图。上面一个名字,一点色彩,一根线条,一个形状都没有……地图就是地图,天涯如在咫尺的地图,无漏的记录着有漏的世界的地图。
……白水城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不存在的白水城,真实存在的白水城。触摸不到的白水城,触摸得到的白水城,天涯咫尺的白水城。
然后,它消失了,就像一道火焰。消失的瞬间,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的身影。他们就站在城门口,身后是白水千泉,他们正对他露出从未对他露出的微,当然,他们也消失了。
最后的碎片消失了,地图消失了,白水城当然也消失了。世界朝着永恒的无漏延伸,又突然断裂。他自己,也即将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掉吧?
吴良平忘记了那条他研究一生的路,忘记了白水城,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是叫做良平吗?这已经毫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刻,这有漏无漏的世界,虽然只有瞬间,他终于能尽收眼底。
他的整个人生不都为了这片刻的瞬间吗?如今他终于抵达了,无悲无喜的抵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