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纪】归去来 by 不听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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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听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说“两件事读书耕田”了。
够到一点,很少的一点,是在写他们的时候偶然够到的。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这是高中时候背的句子,忽然又飘回脑子里来了。不听少年学理,现在学工,又不怎么爱读书,掌握并运用的一切都来自于中小学的语文,可惜那时候语文考得也不怎么样。
但好在我是一个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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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气性上来,也不再跟皇上多话,折了膝盖就往砖地上重重一跪,脊背却半点不弯。
皇上看他梗着脖子那犟劲儿,朝他瞪了眼珠子:“哎纪晓岚!你这是逼朕啊!”
“皇上,臣的话都说尽了。臣无言,臣惶恐,臣不知所措,臣没辙儿了。”
那你就跪给朕看?没辙儿了……朕看你主意多得很!不知所措,算了吧!明摆着就是不择手段直言邀宠!皇上知道纪晓岚是越按越跳的顶难缠的主儿,根本不乐意随着他往下瞎白话,一挥手招呼了贵喜就准备叫退朝。
和珅本一直没做声,此时突然开了腔:“汉人惯使跪谏——前朝多有此故事。”
这说的叫什么话!纪晓岚腾地扭头看和珅,眼里的火星几乎要跳到他脸上,可和珅压根没往他这儿瞅,人一双眼睛可盯着皇上呢。
和中堂眼里从来只有皇上,旁人何时入得了他的眼。
皇帝面色一沉,望了朝上站着的大臣们,没有把视线落到任何一个人身上,可所有大臣都诚惶诚恐束手束脚,以为皇帝正看着自己。
“纪晓岚,你这跪的是哪家皇帝啊?”
嗬,好家伙。
这话搁谁都不敢说,说了那是大逆不道,和珅抛出话头也是冒了风险的,本没真指着什么,结果皇上还就接了这么一句。
接得好啊,这还真只有他能问,和珅余光扫了纪晓岚,发现他的肩膀似乎震动了一下。
和珅早年是养过鸟的,立刻想起自己原来为把那飞禽养成手上的玩意儿,给它剪了飞羽托在手里,胳膊有意上下颠颠儿的那么一动,那鸟儿受了惊乍起翅膀要飞不飞的劲儿简直和纪晓岚现在是一模一样。
和珅的目光仍紧随着皇帝,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机关都在皇上身上,且得看准了。
其实要不是对着纪晓岚,随他是别的哪一个,皇帝也不至于把话说到这份上。
皇上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了,和珅有意没接茬,众大臣也死死闭了嘴,他们都在等同一个人说话。其中多是憋足了劲要看他笑话的,不是铁齿铜牙吗,皇上这话你倒是兜着啊!
他根本没法儿回话。
纪晓岚跪的明明白白就是这大清国的皇帝,是提着好酒对他说“你我是君臣也是朋友”的乾隆皇帝。
朋友不做倒还罢了,本就是越矩僭越,况已经是高攀不起,君臣之实却还有什么可问?
纪晓岚猛然抬了头,皇上您……实在不该问我,您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这是要我答什么!您想让我答什么!我又应该答什么!
他惊觉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
皇帝突然转头直对着纪晓岚,刚好撞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纪昀!你跪的是朕吗?是我吗?是我爱新觉罗·弘历吗?你不是!你不是的!
无论这宝座上坐的是哪一个,你都是这么跪,你还是纪晓岚,咱们大清国的纪晓岚,天下百姓的纪晓岚,多好听!多光荣!多值得骄傲!你是要照汗青的!是要让人传诵的!是要万古流芳永垂不朽的!朕该成全了你才是!朕该送你一程!朕该亲自把你写在史书上免得后来哪个不知事的东西把你写坏了!
纪晓岚让他的眼光冲的整个人懵了一懵,他看出来皇上这是想偏了,偏到哪去了却不知道。
和珅此时已觉出不对来,换了平时惯用的怂恿献媚的语气接了这茬:“纪晓岚胡言乱语目无君上!皇上您该罚他!狠狠的罚!嗯!”和珅说完还跺了跺脚,又偷眼瞧了跪在地上的纪晓岚。
皇上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朕倒忘了……你们汉人也是出过皇帝的,若是你汉家皇帝,该如何处置啊?”
说到这儿纪晓岚还是没反应,和珅急急低头盯了他一眼,连忙又接了话:“皇上!奴才知道!廷杖!就是打板子!”
“朕问你了吗!”皇帝的目光落到和珅头上。
和珅立马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这么多年,朕还没打过你吧。”皇上说这话的时候拧眉睨着纪晓岚,竟像是真动了心思,纪晓岚抬头望着皇上眼里全是不可置信,眼睫飞快眨动着像是努力要把这君王面孔看个清楚。
可他坐得太远了,又太高,那宝座镂金雕龙,直晃人眼睛。
“是该打的呀皇上——”
和珅这句唱完,纪晓岚终于扭头看他。和珅跪在地上,目光死死咬着他里边憋了不知多少话——你怎么不吱声!哑巴啦!
纪晓岚轻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
“纪晓岚!赶紧的接着话儿啊!皇上可气着啦!”和珅把头低得更狠,尽量让官帽遮住脸,小心把话往他那儿抛。
纪晓岚皱眉又看了他一眼——不劳和大人费心。和珅眼睛瞪得更大,伸了脖子刚想再说点什么,皇上的声音就到了耳边:“和爱卿——你腿不好,别跪着了。”
“奴才……”
“站起来!”
和珅战战兢兢撑着地爬了起来:“谢……谢皇上。”
“朕从不因语言文字罪人,今儿倒愿意为你纪昀破个例。谁来说说,怎么个打法儿?”
没人说话。
皇帝把茶杯端起来喝了半口,又给扣在了桌子上。
他倒也不急,转着手上扳指看了一会儿,不一时竟真看出点兴头来,这东西套在他手上也有日子了,倒真没认认真真上过眼。
等他再回过神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还是没人吱声。
“和珅你说!”皇上往下瞅了一眼,直接点了名。
“回皇上话……”和珅扭头看了看左右,一个个头都要低到脚面上了,好嘛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眼下只得自己接着往下顺,“这个这个廷杖,它就是……推!出午门!扒去衣裤!用碗口粗的大棍——”和珅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冲皇上比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手势,两臂一伸足抱了口大缸,众人皆瞪大眼睛微微张嘴吸了口凉气。
“啪啪啪啪啪!”和大人手口并用非常卖力地模拟了一番。
皇上手一抖差点碰翻了茶杯盖。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转移到了和中堂身上。
“皇上您就别为难人家和大人了,还是臣来说吧。”
纪晓岚终于开了口。
众人又赶忙把眼珠子粘回纪晓岚身上。
“正德十四年,以谏止南巡,廷杖舒芬、黄巩等百四十六人,死者十一人。
“进士何遵,年三十四,廷杖四十,肢体俱裂,二日遂卒。
“嘉靖三年,群臣争大礼,廷杖丰熙等百三十四人,死者十六人。
“万历五年,以争张居正夺情,杖吴中行等五人。
“吴中行受刑时,肉溃落如掌,其妻腊而藏之。后舆疾南归,刲去腐肉数十脔,大者盈掌,深至寸……”
“行了!还有完没完了!”皇帝终于忍不住出言喝止。
纪晓岚意犹未尽。
“纵横乱打!血肉横飞!非死即残……”和大人适时补充了一句,让皇上剜了一眼又低头闭上了嘴。
“皇上您要是真想打,那就打吧。”纪晓岚吸了吸鼻子,“反正这么冷的天,估计还没打呢臣就先冻死了。”
好你个纪晓岚啊!沽名钓誉!讪上卖直!现在倒装起乖扮起惨来了!
“纪晓岚你这是讨打来了啊!”
纪晓岚抬头冲皇上就笑,眼睛弯弯的像在说个平常笑话,“陛下圣明天子岂是前朝可比。刑上大夫,朝服予杖,君臣恩礼两尽,天下骇然,万历之后,亡国有日。我大清开国以来,明君代代,公卿有罪,未尝轻辱,所以存大臣之体,君臣相得无比,更少有因言获罪者,可见君恩浩瀚有如日月长恒。臣死谏而不死,实乃圣天子恩厚无量也。”他说着弯腰俯首重重拜倒在地,“臣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你这……”这不对啊这个!皇上看着他这有恃无恐的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拿准了朕舍不得打你!
“纪晓岚!你瞎说什么!皇上可没说饶了你!”和珅掐在这时又呛了他一句。
“哎和大人,我刚说的什么您没听着?”纪晓岚嘴上问着和珅,可直望着皇上脸色笑意半分没减。
“什么……”
“死谏而不死,可不正是说的万岁爷君恩似海嘛,再说了和大人,我瞎说什么了,瞎说什么了,我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你!强词夺理!你……”和珅跳起脚拿手指着他恨恨点了好几下,又赶紧偷眼瞅着皇上,连忙摆了手,“皇上……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这还没完没了了,皇帝抬手掐住话头,“退朝退朝!”他说完半个眼色也不愿给,掀了龙袍打座上起来扭头就往后头走,贵喜一扫拂尘唱了声“退朝”忙就跟了上去,连追带跑都撵不上皇上的步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俩一起拜下去跪了很久,再抬头时大殿里人已经走空了。
和珅从地上爬起来,往殿外望了望,入眼是一片苍白的天,不见太阳不见云,连只飞鸟也没有。
纪晓岚还跪着未动,和珅转头推了他肩膀:“行了——皇上都走了,还装——”
“去。”纪晓岚伸手拍掉和珅的手。
“还不走,纪大人您也不嫌冻得慌。”
“你该家去家去,别在我跟前儿晃。”
“你不走我就不走,哎我还就耗这儿了。”
“你这人……”纪晓岚抬头翻了他一个白眼,“你有病啊你!”
其实他是起不来了。大冬天的硬地上跪上这么半天,两条腿几乎不能动弹。
和珅拽了他的披领晃了晃胳膊:“你倒是起来啊。”
纪晓岚闷声抓了他胳膊。
和珅连忙弯下腰半扶半抱要带他起身,拉到一半想起什么又撒了手,纪晓岚一下又摔在地上。
“嘶——和珅!”
和大人在旁边笑着拍了拍手:“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看纪晓岚脸色不好,和珅故作惊讶弯下腰来拍拍他的腿:“呦呦呦呦摔疼啦!这段儿当着皇上你怎么不演?”
纪晓岚伸胳膊一捣他膝弯,和珅立马也摔在了地上。
“纪晓岚!!!你你你你!噫!哼!”
“呦,和大人,皇上都走了,还往下跪!好!此等忠心!可表日月!”纪晓岚朝他伸去一个大拇指。
“行了行了行了行了……”和珅念叨着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又好好拉了纪晓岚一把,俩人终于是都站了起来。
纪晓岚撑着和珅的胳膊,大半个身子的力道都挂在他身上,跪着忍惯了,一站起来反倒是疼得要命。
和珅撇了撇嘴还是扶了他点:“你看看,也就是我和珅,以德报怨!多好的人!你在皇上面前那么挤兑我,我都不记你仇儿,你瞧瞧你瞧瞧,要不我啊,你今儿就回不去了。”
“行了吧和二,要不你啊,我真至于跪这么长时间?”
和珅默默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士君子舍生取义杀生成仁……”知道他后头还有一大串,纪晓岚抬手阻了。“死太容易了,和大人。”他说完看着和珅似乎犹豫了一下。
正当和珅以为他不准备往下说的时候,纪晓岚再次开了口:“我……”
两人挨的极近,面上一丝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和珅微微仰头等着他,又不乐意让他看出自己想听,于是轻轻眯了眼。
纪晓岚仍看着和珅,却咬住牙怎么也不肯往下说了。
和珅知道他有话要说,那些话都在他的眼睛里,可是自己读不到,听不见。纪晓岚到底有多少话没对他说?从他们相识到现在,这么多年,这个人到底藏下多少?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不到当说之时,更无可诉之人,那便熬住不说。
死而殉道易,生而殉道难。
“行了老纪,又憋我什么坏呢。”和珅转脸扥了他胳膊继续往前走,哼,你纪晓岚想的什么,就是不说我也知道。
“哎你慢点儿行不行!”纪晓岚让他拽了个趔趄。
和珅侧眼瞅了他一下,嘴里不知道小声嘀咕了些什么,一脸的不情不愿,但脚下确实放慢了点。
路还远着,俩人却再没话了。
其实后来还是说了一句,是和珅开的口:“好大雪。”
纪晓岚虽没应他,和珅却分明看见身边人口中呼出一道白气。
和珅笑着抬了抬头,见的是漫天的白雪。
好雪。
很多年前,也是一场好雪。
他刚与纪昀交好的时候,朝堂上俩人还不能站在一处,纪晓岚为人极好,又擅言谈,每每朝下总一群人围拥着,都是书生出身,走得却快,行动间霍霍然带着风声。
上朝时雪还没降下来,等下朝时,整个宫里都让雪下得白茫茫一片。
纪晓岚还是走得飞快,三五个人紧紧跟在他身侧,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看着热闹得很。
许是纪先生又作了什么好文章吧。
砖路不平,又让雪盖了看不见,纪晓岚走在前边不知道跌了多少回,多数是让身边人互相搀了站稳,少有一齐栽在地上的时候,就算是滚在地上粘了一身雪,纪晓岚爬起来也只是笑。
痛快痛快!
和珅跟在他后面稳稳当当走着,过桥的时候却鬼使神差顺手从桥栏上抓了个雪团。
到宫门口众人分手时,和珅背手刚要叫他,前边纪晓岚却先回了头,看着他就笑:“致斋!”
和珅愣了一下,身后手指动了动,发现那雪团早已经被他捏成了冰碴子。他一时却还舍不得丢,伸了另一只手跟纪晓岚挥了挥:“晓岚兄!”
纪晓岚看他鼻子冻得通红,笑得更欢:“雨雪天寒!和大人当心!”
和珅被他笑得自己也笑起来,摇了头慢慢地说:“和珅不觉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纪晓岚不再跟他多谈,转身继续往前走,背着身抬手朝和珅挥了挥算是告别。
和珅眼见纪晓岚走了,连忙抽出手看,手心里只剩下一点水渍,半点雪都不见了。
纪晓岚一路往前走着,右手轻轻在官服下摆上攥了攥,石青色的官服洇出一片黛色,随着他的步伐一直飞动,却再不曾沾上一片雪。
停不住。
“老爷!”刘全举着伞小跑着就奔过来。
“叫什么叫!”和珅没好气瞥了他一眼。
“诸位大人都出来了,奴才左等右等也等不着您!”刘全一脸可怜,把伞举在和珅头上,又探眼一看老爷身边这人,“呦这不纪大人嘛!怎么了这是!”
“行了!闭嘴!”和珅挥手糊了糊,“轿子!抬过来!”
“哎!”刘全伸手招呼了轿夫,“赶紧的!抬过来!”
“压轿压轿!” 轿子过来了,刘全笑着弯了腰,“老爷您请。”
“先送纪大人!”
“老爷那您……”
和珅一吹胡子,刘全就蔫了下来,帮着把纪晓岚扶上了轿子。
“来来来起轿——”刘全叫了一声,又举着伞站到自家老爷身边。
和珅指了轿子:“你,跟着去,伺候着。”
“老爷……”
“去。”
“那这伞我给您留着……”
“不要!”
“喳。”
人都去得远了。
和珅摘下头上鲜红顶戴,仰头望着那雪。
雪已下得久了。
如幕如席,铺天盖地。
什么都遮上,什么都压下,连着又掩住他身后一场富丽堂皇春秋大梦。
就算是紫禁城的瓦,也是要挂雪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
纪晓岚,纪晓岚,纪晓岚……
纪晓岚!
纪晓岚——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没人比我和珅更明白了。
拿不到的那都是我自个儿不要的,我和珅若要求什么,岂有不得的道理。
和珅再一次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掌中一凉,碰上了几片雪花。
他摊开手好好瞧了,却什么也没见。
也就是你,求不得。
眼底荣华元是梦,身后声名不自知。
营营端为谁!
幽谷云萝朝采药,静院轩窗夕对棋。
不归真个痴。
难得糊涂不糊涂,归去来兮归来去。
归去来!胡不归?
就中更有痴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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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本来说了特别多的话,后来全都让我删了重写。
最后这个景儿,是星星送的。
阿风!来了!听风和纪2.0!
特别鸣谢:纪和苏子恪深情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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