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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 - WILLIAM

“……你还好吗?”

“……”

“我听说了。虽然知道大概你现在不想听到任何人对你说这个话……但我还是……非常抱歉。”

“不,没事……”

“……”

“……”

“方法还会有的,我们可以一起——”

“不,不用安慰我,霍华德。我很清楚她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

“她被这个该死的国家判了死刑。”

 

 

 


 

威廉

WILLIAM

 文/長夜

 

 

    我的面前有一堵白色的墙,那上面翻滚着白色的海浪。当出逃云层的日光,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斜射过来的时候,那些海浪就会泛起层层灰白色的涟漪。

    是谁让把这墙砌成这种难看、又凹凸不平的样子?

    我向四周看去,前后都只看得到漫长的走廊,和数个零落的、被整齐沿墙摆放的板凳。日光灯像洁白的墓石一般镶嵌在天花板上,我追着苍白的浪花抬头,直到望到了边沿,才发觉那是一幅巨大的油画。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我下意识地就从门口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利亚姆。”

从我身旁门内走出来的是一名中年男人,他棕色的头发里卡着几缕明显的白,在我们刚碰面的几秒内就给了我一个热切的拥抱。

“布尔先生,好久不见。”

“上次和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在……”

“波士顿。”

“对,波士顿。你去了得有一个星期了,那儿治好你狗屎一样的睡眠了么?”

“没加重就已经不错了,波士顿的事情有点复杂……”

“进来说吧。”

我走进屋内,发现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梳着偏分,头发就和他擦得干净的金丝边镜框一样熠熠生辉。

“这是法务部的查尔斯。”

“您好,我是利亚姆,高级调查员。”

布尔先生简单地将我们介绍给了对方,便回到了桌子的另一边。

“所以,是哪笔单子让我最优秀的调查员离开了这么久?”

我看着他笑着,将平板电脑合上放到一边。

办公桌前有两张扶手椅子。我瞥向那个叫查尔斯的律师,后者正低头在自己的名片夹里不紧不慢地一张张翻拣着,似乎将我的名片以什么顺序摆放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上周三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二世去世了。根据我们签订的保险合同和所持有的保单,如果他的‘这辈子’由于意外事故在80岁之前结束,我们不仅要赔偿他8.6亿,还要和律师一起代为执行他的遗嘱,包括但不限于处理他的遗产继承事务。”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布尔先生。

布尔先生“嗯”了一声。

“查尔斯是过来审查我们尚在追诉期内的合同的法务漏洞的,今后半年你也会经常碰到他,提前熟悉一下对彼此都有好处。”

被提到的人刚把名片夹塞回口袋,此刻双手叠上膝盖。

“的确是这样,虽然需要审查的合同已经够多了,但是尚在履行的合同也在我们部门的监管范围内。”

他似乎为自己能留在这个房间而沾沾自喜,即使那双隐藏在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没有表现出来。

布尔先生微微颔首,这位“高级法律顾问”往椅背上靠了靠,摆出了“愿闻其详”的架势。

办公桌后,太阳如一枚燃烧的金币,被夹在摩天大楼的缝隙之间,朝着玫红色的地平线滚落。

我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会更合适一点。

 

 

 

 

“循环生命(Cycle Life)是全世界第一家发展了成熟克隆技术的公司。克隆技术成果尚未对外发布的时候,我们公司就已经和他们谈了合作,内容主要是为购买循环生命克隆服务的客户提供保险产品。

然而一直到坎德格林二世和我们签订合同的时候,这一块的产品线还不是很完善。

克隆成本高,时间长,风险大。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大概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批“克隆”自己的人。后来国家规定所有接受克隆服务的人都必须购买保险,这个合作才开始真真切切地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

当然,对于我们保险调查员来说,克隆在这前前后后带给我们的问题远比好处来得多。

伪造死亡文件、蓄意损坏记忆同步芯片,甚至还发生过明明没死的人为了骗取赔偿金,假装自己是克隆人,然后在植入克隆体的接收器的过程中发生感染,最后真的死了的事情……

可能您先前不接触这一块相关的工作,所以不知道……虽然从市场的角度来说,克隆是一种潜力巨大,且无人可以抗拒的技术,但当时公司的高层并不看好。

在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刚问世的时候,我们公司是第一个面向社会推出“VR体验险”这种险种的公司,那时候公司在公关与游说上处理得很好,但暗地里吃了不少亏。或许这让循环生命那边觉得我们的风险承受能力偏高,但事实上这个技术——我是说整个“我克隆我自己”的流程——比起那套虚拟现实什么的狗屁而言实在是复杂太多了。而且虚拟现实什么的……呵……那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作为第一批……”

 

“对不起打断一下。”

坐在一边的律师出声。

“我刚才就想问了:这个坎德格林是贵族吗?还是老坎德格林——”

“噢不。”我摇了摇头,“有不少人在开始第二段人生之后换了名字,甚至换了性别。所以我们这行把克隆了自己一次并且已经把意识转移到克隆体内开始过第二段人生的人,称作他自己的‘二世’——不管他的驾照上写了什么名字。不过坎德格林的确很有钱。”

“原来如此。”

那个男人笑了笑,左手指尖摩挲着右手西服上的袖扣。

“您刚才说克隆是一种‘无人可以抗拒的技术’,恕我直言,我好像并不能完全赞同。”

他这就开始挑三拣四了。

我瞟了一眼布尔先生,他正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

“你可真是小看人类的‘勇气’了。”

或许是我喉咙里发出的那声短促的笑触动到了布尔先生的神经,让他把将要送到嘴里的烟又放了下来。

“相信我,查尔斯,在这一点上没人能比保险调查员更了解。一边说着‘永生即地狱’一边希望自己能活得‘长点再长点’——不管具体理由是什么,这就是每一个人的想法。基督徒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话都是一文不值的垃圾。”

他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后如刚睡醒的巨龙一般吐出一团黑气。

“我外婆就是个基督徒,特别虔诚的那种。在我小的时候每个礼拜天她都会带我去教堂参加礼拜,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花2美元给我在麦当劳买个冰激凌——你知道麦当劳吗?算了,就是我们那时候的一个快餐店。”

他伸手抖了抖烟,抬眼吸了一口,又继续说。

“我的外婆就是信仰人的生命会和冰激凌一样融化的那种人。她还参加示威,在人家公司门口拿着大喇叭说那些克隆人体内流着的都是该隐的血,回来以后当着牧师的面训斥一个被她在循环生命撞见,正要去交申请的教友。她反对人类延长自然寿命的决心,固执得就好像家庭主妇对待食品安全一样。然后有一天她倒在了院子里,脑中风,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顿了顿,低着头,就那么一秒。

烟夹在布尔先生的手里,他没有吸,也没有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过于强大的新风系统让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我们闻不到一丝来自对岸的尼古丁的气味。

“你应该知道——”他夹着烟的手突然朝着查尔斯点了点,后者并不知道他在指代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说了句“什么?”,略带惊讶地抬头看着布尔先生微眯的眼睛。

“该死的法律。一开始这还只是一块野蛮生长的荒地,直到兔子快把草皮啃光了人们才意识到要搭该死的篱笆墙。一群傻逼说:限制!限制!学学中国!——另一群傻逼又说:自由!我们要自由!”

“那是英国下议院。”

“但发生的事实和那样的差不多。”布尔先生说。

“我外婆倒下的时候是在七月,最热的时候。医生说除了无法疏通的血块以外,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什么要命的大毛病,尽快给她植入记忆同步芯片,幸运的话只要活够十年的‘同步期’,她就能获得第二次人生。”

“申请克隆体需要本人同意。”

“是的。从那天开始我们天天和她说话,给她做所有她爱吃的菜,我和我妈推着轮椅,每周都去教堂陪她做礼拜,直到第三方机构的排号轮到我们。他们可以通过什么脑电波设备探测到指定区域的脑波活动,证明她具有完全的意识,并且同意对自己进行克隆。”

“她同意了?”

“同意了。”他说,“我在循环生命排队的时候,那个接待处的大屏幕里就在放国会的投票结果,最后说出于长期的社会稳定和资源分配的考虑,此前所有生育过子女的人都不能申请克隆体。13人弃权,决议以210比211通过,即刻生效。”

布尔先生抽了口烟,手腕搁在桌上,长长地出了口气。

“我回到家,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爸、我妈、我外公、我爷爷、我奶奶,我外婆睡在屋里。他们问我申请到了没……”

他的每一个词里都还飘着烟。

实木的桌面裹了一层清漆,即使完全光滑,夕阳的光照射到上面依旧会在木纹间产生微不可查的浮动,某种程度上就好像阳光照到平静的湖面。

我想看布尔先生,抬了抬眼,瞥到他一两秒又不敢看了。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一头奄奄一息的巨龙望着万人冢。坐在我边上的查尔斯也只是交叉着十指,低着头,看着他自己的膝盖。

“保险调查员每天的工作就是防止骗保——如果不是做了这份工作,我也很难相信有的时候人为了自己的欲望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顿了顿,见律师喝了一口摆在他面前的咖啡。

“从事你们的工作的确是需要想象力。”

我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当一名员工想要在新的工作环境里站稳脚跟的时候,过于附庸上级的确会被视作好欺负。

“通常是客户比我们更有想象力。坎德格林在75岁的时候为了尽快成为第一批克隆体的试用者,写了一本十几万字的回忆录,就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足够清晰。由于他上辈子成功的经商经历,这些东西在几十年前还成为了畅销书。”

“这也太搞笑了。”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一个拇指指节那么长的精装书,放到布尔先生面前。

“他怎么死的?”

“高空坠物……准确地说是‘高空坠人’——一个跳楼的正好砸中了刚走出大楼的他,当场毙命。”

“警方已经认定意外了?”

“只能认定意外。据说跳楼的人只是不满于找不到向社会上层攀升的通道,最多想上个每日新闻,也没想着要害死谁。”

“噢,可怜的有钱人。”

我看着布尔先生的手指翻开封面,又翻过扉页。不出几秒,他就发觉书的二分之三处夹着异物。

“警察判定这是‘无关证物’,所以我就把它拿回来了。您现在看到的东西,和所夹着的页码都是原封未动的。”

布尔先生“嗯”了一声,把东西从书页的根部拔了出来。

那是一张对折的普通A4纸,仿着信封三折的开合样式,内容用Times New Romans的字体整齐地打印在里面。

 

 

任何在9月15日之前找到真正的WB的人,我将以事实和真相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这是什么?委托信?”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将信将疑地又看了看。

“从坎德格林二世最后的住处找到的,就被摆在书房书桌的抽屉里。”

“他的死和这个有关?”律师问道。

“不止是他的死。从这封信开始,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假设……”

 

 

 

 

我下榻洛杉矶的时候,是九月四日晚上十一点半,坎德格林出事不到12小时。上飞机前,坎德格林二世的律师和我约好了明天上午九点在比弗利山庄碰头。前往洛杉矶的一路很顺利,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就踏上了天使之城的土地。

旧金山基本上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我打开窗,让夜晚的凉风吹进酒店高层的房间,从这个临海城市的空气里闻到了一种海盐糖一般发甜的咸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走在很长很长的走廊里,并非是那种一眼望穿的长廊,而是九曲十八弯的那种。走廊的两边大多都是玻璃围出来的房间,有些是实验室一般的地方,有些又像是医院里的手术台,可是好像也看到了不少如证券公司里的股票经纪人那般,拿着平板电脑,永远都在来回疾走,打着电话的人——但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更不要说是讲上一句话了。

客房的智能系统把我唤醒的时候,天已经很白了。晨光浅淡地透过薄云抹到地上,可我却一点没有精神饱满的感觉。

花了几百美元在一个地方睡了一晚上的觉,实际感觉却像是在别人的公司内巡逻了一整晚一样。当然,这已经是不算太糟糕的情况了,比起梦见我解剖了一晚上的尸体,或是和人面对面吵了整整一晚上的架,这个噩梦只是令我从心理上不怎么想走路罢了。

“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先生有过四任前妻,共育有子女各三名,除第一任妻子最年长的儿子马文与最后一任妻子的女儿斯嘉丽已经死亡以外,其余子女都健在。坎德格林先生名下的不动产有大约387套,估值现在差不多在八千亿左右……除此之外他还持有萨伊斯特制药股份2400万股,奥斯图动力4700万股,纽约银行6080万股,西蒙影业……”

“这些股票都抛售了吗?”

“还没有。因为遗嘱上明确注明了要等你们公司的人过来,看了遗嘱再处理。”

用“金碧辉煌”来描述坎德格林位于比弗利山庄的住所毫不夸张。我在到达旧金山后的第一站之所以是这里,仅仅因为此处是坎德格林二世生前最后居住的地方。

虽然我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但那栋房子并非是处处都镀金的贵气。洁白的大理石从踏过门槛开始,就一路指引着来客走向由悬浮着的白色石板组成的台阶。

我听到了一丝流水声,四下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左右各有一缕金色的“泉水”顺着墙壁潺潺而下,直倒在大理石的地板上。那些液体黄金没有在地上蔓延开,反倒像是被地上的瓷砖吸收了一般,直接流进了大理石的缝隙中,化为岩石间流动的金色血液,直至铺满整个前厅。

“哈……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保险调查员。”

“只是契约,倒不是我看得起你。”

我回过头,以为那名律师在讽刺我。

也是,就连我也不明白坎德格林二世对于保险公司的信任究竟源于何处,比起律师,这位富贾竟然愿意将自己前后两辈子的遗嘱交由一个素未谋面的保险调查员去执行,某种程度上是对律师行业莫大的讽刺。但那位律师反倒是关掉了他的智能眼镜,一本正经地直视着我。

“我能拿一份坎德格林先生去世前拥有的财产清单吗?”

“可以。”

那名律师点了点镜框就把资料发到了我的手机上,一并发来的还有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生前立下的遗嘱,以及一份比我手头掌握得更全面的他过往的所有人际关系。

我一边浏览着坎德格林的财富,一边踩着他们家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大理石地板,朝着悬浮的楼梯走去。

“我原本以为今天还会有坎德格林先生的子女与您一同前来,毕竟处理遗嘱这个事情比较敏感,一个处理不好往后遭人嫉恨。”

“坎德格林先生和他的子女基本不怎么来往。我将遗嘱给他们每个人都发过一遍了,但是到现在没有人回我的邮件,也没人给我打过电话。”

我跟在他身后,一边听他说着,一边踩着那根据人的体重微微浮动的楼梯。

坎德格林的子女并非都是他亲生的,即使只算还在世的,最大的那个和最小的那个之间也差了将近一百岁。所有人看上去似乎生活水平都属于中上层,但没有一个的财富总和可以与他们父亲的相匹敌。在我们公司的客户中,有不少相似的家庭。

有些事情不需要调查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坎德格林在第一世的73岁的时候因为要参与循环生命的克隆实验而与子女闹得十分不愉快,这件事在当时甚至上了新闻。当他的克隆体被激活之后又接连娶了两任妻子——第一世的人际关系瞧不起第二世的,第二世结交的新关系又觉得他早该和第一世的那些人断个干净……在豪门中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罕见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子女无一人觊觎他们父亲的庞大财产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总有人认为好像富人不在乎他们的钱,而事实却正好相反。

“走到底是琴房,边上是会客室,那边是娱乐房。这里一条走廊可以通到书房和卧室,另一个楼梯可以通向客房和几个工作室。”

“我能一个人看看吗?”

“该收走的都被警察收走了。”

“我是保险调查员,有关死亡事实的东西我看文件就可以了。”

我回过头,朝他笑了笑。

直到这时候,我才在坎德格林家的走廊里打开了他的遗嘱。

几百页冗长的文字一看就出自我眼前这位刻板的律师的手笔,前几十页所写的无非是那些“说了并没屁用,不说就要出事”的繁文缛节,据说在克隆没有横空出世以前,这一部分的内容只有现在的五分之一。

跳过这几十页繁文缛节,我才发现遗嘱的内容并不多,又或者说是少得令人难以置信。

 

 

I

我对过去的我所做出的的决定感到十分懊悔。我是一个糟糕的人,在我的一生中做了许多错误的决定。

 

II

我将我所持有的所有西蒙影业、索尼影业、迪士尼电影公司的股份转赠我的女儿艾什利。

我将我所有的艺术收藏赠予我的儿子爱德华。

我将我所有的珠宝收藏赠予我的女儿吉纳维芙。

我将我所持有的所有酒店集团的股份转赠我的儿子艾德里安。

 

III

我将我剩下的所有财产以及来自保险公司的赔款(若有),无条件地赠予名字被放置在纽约银行B379保险柜中的人。

 

IV

如符合保单所述内容,请康茵德保险集团的有关人员与我的律师一起代为执行本遗嘱。

 

 

    “你知道——”

    我回过头,原本想说“这封遗嘱里到处都透露着‘想叫人调查见不得光的事情’”,看到最后却发现遗嘱见证人似乎就是面前的那个律师。

    “我是说,你先前来过这儿吗?”

“很久之前了,我们在三楼的办公室签的合同。”

“那二楼的书房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

他说,依旧,虽不在咫尺,但还是在约五米外的距离跟着我。

我走进书房,他也跨过门槛,和我一样四处打量着这间宽阔的木色房间,不过只是用那种律师特别擅长的、游刃有余的目光而已。

我又打开了坎德格林财产清单的文件,将智能机上的内容投影,排除了所有遗嘱上说要转让或转赠的内容,剩下的仍有数不清的股份、数不清的土地与产权、数不清的公司和其附属的专利与版权……

“你知道遗嘱第三条里指代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律师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的样子简直就像个机器人,“如果要我猜的话,要么让他的子女平分,要么留给他的管家,要么捐赠给福利机构,要么……哦,也可能留给能帮他找到‘WB’的人。”

“‘WB’是谁?”

我抬头问了一句,然后在书桌上发现了那本夹着A4纸的书。

“威廉·布朗(William Brown)。”

坎德格林二世的律师回答我。

“威廉·布朗?那个循环生命的创始人?他不是还活着吗?”

我又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等他回话,就举起手中的A4纸朝他晃了晃。

“你看过这个吗?”

律师走过来,看了看那张三折式的、某种程度上与这间房子相比极其简陋的“委托信”。

“没看过。”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他带我去了豪宅的另一侧。在那里有一间房间,有关威廉·布朗的新闻铺满了整个墙壁,全息投影的地球仪上标记着五年内他所有的航班线路与行动轨迹,有AI分析着视频中他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那里看起来就像个该死的跟踪狂工作室一样。

后来我们又跑了好几个房间,一直到下午一点多才结束。我趁着借口上厕所的名义跑回书房,把那本夹着纸的书装进了包里。那时候我才有时间细细查看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的财产构成。

在他所有持有的股份当中,循环生命的股份虽然占比不是最多的,折成现金也并不是最多的,但却是购入时间最早的股票之一。

早在上世纪中,也就是循环生命刚刚创立并由于陷入资金短缺而被迫上市的那一会儿,坎德格林就投资了这家公司。他所购买的股票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滚雪球”之后,回报率已经成为了一个高得骇人的数字。

 

 

 

 

“我们的客户会在这里接受第一次微创手术,植入一张可以记录我们人格的芯片。当然,是完全无痛的——就在这里。”这位染了深蓝色头发的女士指了指她自己颈后发际线的位置,“很多人都问过我:一张电子元件构成的芯片怎么能完美复制我的人格呢?”她面对人群摊着手耸了耸肩,夸张地笑了一下。

“这或许是一个有些深奥的问题,但请问:人类究竟是什么呢?一直以来,人类都相信自己很复杂,我们相信爱不能被机器表达,我们相信痛苦来源于身也来源于心,我们相信我们做出的每一个判断都是各种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但大家不妨想想,自己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自己,做着这份工作,与你身边的这个人结为伴侣,拥有今天的生活——真的仅仅是因为‘偶然’吗?”

她停顿了一下,环视着人群。

“不,决定了我们是谁的,是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千千万万个选择——是今天你是否敢于在公共场合,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对于歧视说‘不’;是你在看到红绿灯倒数的时候,选择穿越马路,还是等下一个绿灯;是你在难得回一次家的时候选择全家人出去吃饭,还是让妈妈教你做她最擅长的烤南瓜派;是你选择多睡一会儿,导致早上与朋友的约会迟到五分钟;是你选择加班,导致晚归和晚睡……人格记录芯片,与其说记录的是‘人格’,不如说记录的是我们每个人的‘选择’——‘0’和‘1’的选择。”

她又停顿了一下,好像脱口秀演员在讲完一个段子后等待掌声那样。我觉得场面有点搞笑,但人群中的的确确,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并逐渐发出了相互共鸣的声音。这样的掌声就像一点点烟花棒,使得环绕着她的人群,把她脸上商业化的笑容照得更明亮了。

“在我们的创始人威廉·布朗研究出人格记录芯片之前,没有人相信我们能把自己塞进一张芯片里。但事实是,复杂的是生活,而不是人类。通过至少10年的记录周期,人格记忆芯片将通过记录你的思考、你的选择、你的喜怒哀乐,还原出一个完全忠于你的人格。现在在我们国家,平均每10个成年人中就有3个已经申请了克隆体。”

突然,人群中有人举手。

“您请说。”

蓝色头发的讲解员向前微微倾身,笑眯眯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

“你刚才说‘至少10年’……意思是还可以长是吗?”

“是的。”讲解员回答得很迅速,“理论上10年的记录周期是完全足够复原一个人格的,但是也会有用户希望记录的时间更长,觉得那样能够更大程度地保留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细节。不过我们不建议这样做,一方面是为大家在这个过程中要支付的维护费用考虑……”她又笑了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第一阶段’的准备时间过长有的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前段时间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坎德格林——他也是我们循环生命的客户之一。但即使是那样有钱的人,依然会被跳楼的人砸死,这种事情即使是上帝他老人家也预料不到的。”

她满意地看着人群中有开始出现个别议论纷纷,于是继续带领着人群朝下一个“样板间”走去。

“在经历10年的记录期以后,我们的客户会在这里取出他们的人格记录芯片,这张芯片将被放入已经为您准备了10年的克隆体内——从那一刻起,他就会变成‘你’。在原本埋入人格记录芯片的相同位置,我们将会给您安装一个新的芯片,用于同步记忆。这个芯片的作用相比人格记录要简单得多,它所做的只是将你每天的所见所闻传输到我们给克隆体佩戴的VR系统上,与我们的脑电波探测及反馈系统相结合,您的克隆体就是在完全体验您在现实世界中经历的一切——这就是‘第二阶段’。”

“那我做梦的时候呢?”有人问。

“从科学上来说,梦是人类生理活动与心理活动共同作用结合的产物。当你的克隆体和你经历一模一样的生理活动,脑电波活动也被完美复制的时候,他和你做得梦真的会差很远吗?”

“我被人打了,克隆体也会感到疼吗?”

“是的。”

“那如果我一下就被人打死了呢?”

“这个,我们给克隆体使用的VR系统是有保护机制的。当在现实世界活动的主体生命遭受威胁的时候,整个同步系统都会自动断链……当然关于这个‘威胁’的定义我们是有一套生物学上的科学指标的,事后我们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会在24小时内亲自来和本人确认,然后决定是否要激活克隆体,开始您的第二段生命。”

再往后,我跟着大部队又参观了几个玻璃样板间,隔着玻璃参观了“克隆工厂”——至少我喜欢这么叫它——一个克隆人都像上世纪电影里睡在休眠仓里的宇航员一样的地方,只不过克隆人不用上下班打卡,四壁透明又清澈,棺材宽敞点罢了。

循环生命显然不希望用一个这么残酷的名字宣传它。它们一方面又想体现产品的专业、安全与规模,另一方面又不想把这个血淋淋的事实直接摆在人们的面前,所以把工厂的陈设做成了近乎胶囊公寓的样子,看上去就人性化了许多。

“克隆工厂”——在此之前只有《纽约时报》这么称呼它。在那篇封面文章问世后,据说我司的业务同比增长了3.2个百分点。

 

“谢谢,今天辛苦了。”

“这是我的工作。”

我与那名染了深蓝色头发的女士握了手,走了两步,等这一批听众都走了以后又倒退了回来。

“那个……其实刚才有个问题……我不太好意思在所有人面前问,因为好像有点傻。”

“您说。”

“是这样的……如果有一个人,在‘第一阶段’的时候杀了我,或者是偷取、抢劫了我的人格记录芯片,把它放到了一个克隆体里——那我不是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替代了?”

那名讲解员愣了一愣,随即绽开了她那标准的商业化的笑容,展现了极高的职业素养。

“这您不用担心,如果可以成功的话我们也不用再花大力气给克隆体接上VR啊什么的了……”

“怎么说?”我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其实不瞒您说,我今天来循环生命了解这个不是为了我自己,是我的老板……他不是那种可以随便出来走动的人。你可能在CNN上看到过他,每天晚上七点他都会打个领带坐在……”

那名讲解员长长地“噢”了一声,露出了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

我点了点头。

“天啊,竟然真的是他。”

我摇了摇头。

“他不太想让人知道他在关注这方面的资讯,像他这样的人要是公开接触克隆方面的事物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个我明白。”

讲解员挺直了腰板,露出了相较之前更加热情的笑容。

“不过您担心的事情是真的不可能发生的。我也就私底下跟您讲讲,其实现在循环生命的技术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完全脱离VR和脑电波的那套系统运作——不仅仅是为了让还在活自己第一辈子的人好受。”

“‘第一阶段’不是可以复制完整的人格吗?”

“对,这是真的,但克隆体也需要时间成长啊。”

她朝四周看了看,转了个身,将我拉到走廊里一个不怎么显眼的暗处。

“据说内部做过实验,不管芯片的技术怎么完善,如果只是把芯片放到克隆体里,即使一开始能够成功作用,没过多久克隆体的认知就会失调……就是……疯了,据说最多不超过两周。”

“疯了?”

“可能是没能处理好和另一个自己的逻辑关系吧,我也不知道。但你想,能有钱来我们这边办理业务的人,不说身家上十亿,就算贷款,千万总是要有的……克隆体从零开始养,再有钱的人,你算他18岁开始‘第一阶段’的同步,等到他28的时候,他的克隆体才十岁……”

“克隆体的大脑不足以直接运作一个成年人的人格信息?”

那个讲解员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好像我已经把她想说的问题概括得足够明确了。于是她就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我。

“我了解了。”我直起了身板,给了她一个足够职业的笑容,“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但我没有记住。

走的时候,她一路把我送到楼下。

 

“最后一个问题,”我在循环生命波士顿总部巨大的蓝色Logo下转身问她,“您给自己安排‘第二生命’了吗?”

她似乎十分惊讶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么问她,这是两小时内,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可以被称之为“窘迫”的神情。

“我还在为这笔钱而努力。”

她把我送上车。我坐在在计程车里,一路上脑子里回想了很久她站在大楼门口,面带微笑向我鞠躬的样子。

 

 

 

 

“保险箱里放的是A4纸的复印稿。我也去循环生命找了威廉·布朗,他秘书和我说他在一个荒山野岭里‘灵修’,不到20号出不来,除了公司现在的CEO,谁都联系不到他。”

“你最后见到他本人了没有?”

“没有。”

“那就是没找到。”

布尔先生听完我的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我等会儿六点还有个会,剩下的部分你打个报告给我。我们只需要把遗嘱的部分处理好就行了,剩下的部分让他们的律师处理。”他又转向名为查尔斯的律师说:“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您工作上有什么需要可以再来找我。”

查尔斯也陪了个笑脸,就和我一起被布尔先生赶了出来。

我们一起搭的电梯。快要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问我:“我原来以为你们保险调查部的都喜欢听故事和讲故事,现在看起来,喜欢故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

我笑了笑,回问他:“高级调查员调查S级客户保单,高级法律顾问坐在办公室听高级调查员讲故事,您说您这是外派呢,还是贬职啊?”

他掏出车钥匙,按了个键,一辆漆黑的奥迪就自动驶到了楼门口,给他打开了驾驶座的门。

“再怎么说,律师也是律师。你们呢?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地检,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调查出来的无论是不是真相,都没有人在乎你们的意见。”

黑色的奥迪绝尘而去。我站在公司楼底下,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了震。

 

 

布尔:上来

 

 

到底还是我更了解我的顶头上司。

“在你的故事里,找到威廉·布朗的人可以获得坎德格林所有剩下的遗产?”

“是的。”我答到,“我问了他的律师。早在前些年他就已经开始死磕‘威廉·布朗’的事情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寻找的‘真正的威廉·布朗’到底是什么,但是好像大家都默认现在公众所熟知的这个‘威廉·布朗’不是真的。”

“‘他们’?”

“网络上似乎有一批人都收到了同样委托信,都是‘二世’,其中有一种论调说真正的威廉·布朗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只是他的克隆体,虽然政府不允许一个人拥有超过两次的生命,但他如果突然暴毙恐怕会引起社会动荡。”

布朗先生扯了扯嘴角。

“《威廉·布朗密码》?找圣杯呢还?”

“但坎德格林二世的子女也都在参加这场寻宝游戏。他们早就知道遗产的大头全拴在保险箱里,想尽办法知道了保险箱里放的是什么。” 

“你查出那封委托信到底是谁寄出去的吗?”

“确切答案没有。”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就感到布尔先生的脸色不好看,于是我急忙补上后半句:“但我在波士顿找到了几个收到同样委托信的人,所有人的委托信,纸都是一样的。”

我走到桌前,拿起了布尔先生丢在桌上的那封委托信。

“这种纸由于比较厚,所以其实是三层叠成一张,如果对着强光看的话就可以发现被两层纸夹在当中的那一层纸上是有循环生命的水印的。”

我把纸递给布尔先生。

斜阳将尽,窗外已经是深沉而又浓烈的火烧云的颜色。我不知道现在的光线足够不足够让水印显现出来,但布尔先生举着纸,看得很认真。

今天已经是9月12日,距离委托函上的截止时间只有三天了。

我知道布尔先生在想什么——只要我们能找到委托信上要找的东西,即使在遗产里扣除坎德格林保单承诺的8.6亿,那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在查尔斯在的时候说,那个讨人厌的律师不仅不值得信任……退一步说,少个外面部门,尤其是外来新人抢功,对于保险调查部来说总是好的。

“我没有证据来证明我的假设。但是根据我的调查,我觉得委托信很有可能……是威廉·布朗自己发的。”

布尔先生听见了我说的话,将委托信放到了桌上,又不紧不慢地坐到了办公桌后的皮椅里,一言不发地盯着桌面上的书和纸,好像一头被石化的龙。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的话……”他说,又顿了好几秒,“循环生命将要面临的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

利用克隆人替代他们的创始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意味着现在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有两个“威廉·布朗”——这触犯的无疑是整个克隆体系的根基。

“很久很久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布尔先生说,“一个女人的克隆体不知道怎么自己醒了,从‘克隆工厂’里跑了出来,凭着记忆一路从波士顿回到了她的老家弗罗里达。就发生在循环生命对外宣布它们的安保系统被五角大楼认证以后没两天。”

“当时被压下去了?”

“编排成了携款潜逃的人口失踪案件。”

我走到房间一侧的茶几旁,在被沙发倚靠着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与走廊中相同的、只不过缩小了的纯白油画。

早在克隆技术问世之初,就有人提出这样的顾忌,但抵挡不住循环生命在政府阶层的一波波游说,以及一个又一个名人“以身涉险”的背书。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从布尔先生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毫无疑问,如果这件事被公之于众,循环生命和整个克隆技术将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那个女人跑回她的老家,却发现家中住着另一个‘自己’,渐渐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自己的老公背着‘自己’出轨自己的闺蜜。循环生命正在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这件事扩散出去,所以她以为自己并未被‘追捕’,就在自家后院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闺蜜和丈夫。”

“这件事警方没有插手吗?”

“没能插手。那个女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循环生命赶到的时候,她正在农场里埋那两具尸体。”

“她的克隆体呢?”

“最后被抓回来了,但是当事人坚决说不知道她在哪里。”

虽然这并非什么意料之外的结局,但我还是稍微愣了一愣。

“克隆体竟然没有和本体发生冲突。”

“这和当事人的性格有一定的关系。但退一步说,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是由两个个体构成的,难道你们会选择内耗,反倒不是用两份力气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吗?”

一方面,森昌弘的恐怖谷理论[1]百试百灵,另一方面,当这样的事情真切地发生在人身上的时候,谁又不想拥有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影子杀手”呢?

“这件事情,只有循环生命的人,我们的CEO,董事长,以及我知道。我今天告诉你,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又抬眼看着坐在暮云前的布尔先生。

“如果真要走法律程序的话,那个女人要怎么判刑呢?严格意义上来说,克隆人代表的就是她的意志,即使她没有对那两个人痛下杀手,但毕竟死亡的事实已经成立……”

“这样的案子一旦被捅出去,掀起的波澜绝对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平息的。”

布尔先生那双已显皱纹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朝我看了看。

“有关——”

“其实坎德格林的事情……”

布尔先生抬了抬下巴,示意让我先说。

“我去找了坎德格林的子女,他们所有人都是循环生命的用户。坎德格林第一任妻子的女儿艾什利,现在是国家重点研究室的主任。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吉纳维芙原先是模特,后来遭受车祸伤到了脊柱,现在长期呆在家中疗养。她的哥哥爱德华在投行工作。第四任妻子的儿子艾德里安在卖掉了自己的公司以后再也没有就业。”

我顿了顿,跑到布尔先生的办公桌前,喝了口早已凉透的咖啡。

“你知道,当我把他们父亲的遗嘱读给他们听的时候,四个人都没有很意外的样子。但我后来又具体问了问,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艾什利从未接触过影视相关的行业,吉纳维芙也没有珠宝收藏的兴趣,爱德华不懂艺术品收藏,艾德里安对于酒店行业或者房地产行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爱好,他之前卖掉的公司是做网络社交的。我给你读一点我从和他们谈话的录音里采录的原话……”

我打开移动终端的备忘录,开始朗读我的记录:

“‘别开玩笑了,那个老头子从来只知道自己,只想着怎么让坎德格林的名字下面多点美金。成年后我就没从他手里拿过一分钱。’

‘他死了?那真是太好了。那个畜生从来只会用最恶劣的方式戳人痛处。’

‘如果全部拍卖的话可以拿多少钱?我对他的品味一直存疑。’

‘啊,是吗。不过他死没死其实都一样。葬礼的时候通知我一下就好了。’”

我顿了顿,又翻过两页。

“‘我十六岁的时候被他发现给西蒙影业投了一本剧本。他就派人带我去西蒙影业,找到了我发过去的剧本,当着我和编剧部主任的面把它删了个干净。还告诉那里的人谁都不允许用我写的狗屎。’

‘珠宝对于一个不能走路的模特而言又有什么用呢?高定走秀的追光灯会照在一个残疾人身上吗?我随我母亲嫁过来的第一天他就告诉我:要不是我喜欢你母亲,你这种黄毛丫头怎么会配做我女儿?’

‘我大学读的是油画,毕业后在城市街头和画廊里又打拼了三四年,终于开了第一次个人画展。我一开始觉得画展的反响很不错,一共23幅,到最后几乎全都卖出去了。最后没卖出去的一幅就被我带回了家。我去拜访我的父亲,兴致勃勃地准备告诉他当初他极力反对的事情我做成了,然后在客厅里,看到了我卖出去的22幅画。的确,画画赚不了什么钱。’

‘烦死了啊,烦死了!我不都办了吗!我不想管什么公司啊。就让我待在家里不好吗?从小就这样,达到他的要求也没好结果。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总能拿着新的破事儿来找你,就让我混吃等死不好吗?’”

“你是想和我说他在死前良心发现了?”

我抬头,窗外摩天大楼的缝隙如漏斗一样将蓝紫色的天幕过滤成渐变的红霞,布尔先生的眉间已经出现了一丝不耐烦。

“不,他遗嘱最后更新的时间是在两年前。但是在过去的两年中他与他的四名子女都有不同程度上的接触,并且早在此前他就已经开始寻找‘WB’了。”我直起身,看着布尔先生,“也就是说,要么坎德格林精神分裂,要么就是有什么理由使得他不得不开始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甚至开始悔过……”

“而这和‘真正的WB’有关系。”

细碎的线索在晚霞的沉默中被编织到了一起——大面积送出的“委托信”,富豪的遗嘱,隐世的科技奇才……在事件的核心,依旧存在着一块缺失,像最后一片尚未放下去的多米诺骨牌,联通起所有事件的逻辑。

 

 

 

 

“你看这些地板、墙壁、天花板,看上去都是白色的,但其实不是。你要真取个色就会发现那是个偏蓝的,那些医生们相信这样一点点的暗示就能让大家平静下来。”

那个刺着花臂的光头大汉抖了抖报纸,斜眼看了我一眼,又继续一声不吭地看他的报纸。我只好挤到他与一位拼乐高的中年男人中间。

“我呀,真的是很喜欢先生您的创造。我原先是个保险调查员,要不是因为一件事没办成,被我们公司给卖了,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知道我之前去警察局观摩啊,他们现在都不用审讯了……就把那个VR头套往犯人头上一套——给一个半封闭的环境,讲两个故事,那些人就把他们干得事情全招了。”

那个花臂大汉放下报纸……

“你脑子是有什么毛病?”

堆乐高的中年男人拍了拍他过于消瘦的手,又拿那双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灰,转过头看着我。那花臂大汉收起报纸,对他点了点头,就起身离开了这边的位置。

“狂躁症和焦虑症——公司至少还有点良心,找了个稍微靠谱点的律师来帮我辩护,最后让我进了这里,而不是什么州立监狱。”

那男人戴着一副木框眼镜,颧骨突出得能划破纸。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都别来破坏我平静的生活,否则我会想办法让你再也不出现在这间活动室里。”

“我真没想到您原来这么喜欢在精神病院里过家家,霍华德·哈基尔先生。”在他倏地站起来之前,我眼疾手快地把他刚拼好的乐高按在桌上,“您想叫停自己的克隆体对吧,哈基尔先生。我查过记录,你多次提出申请,但你的家人均以你的精神状况为由进行反对,导致克隆的中止被一拖再拖。”

我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他。

“我的公司曾经为循环生命服务,我是他们最厉害的保险调查员之一。我在外面认识一些人,我可以帮你。”

他深陷的眼窝里的一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又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

“轮不到你来操这份心。”

他放弃了自己的乐高,绕开桌子眼看就要离开。

“威廉·布朗!”

他停下脚步。

“——在被关进来之前,我在调查威廉·布朗。”

霍华德·哈基尔回过头来看我,那个从刚才开始就冷着脸的消瘦的中年男人,此刻竟然不加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他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应该是您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回话,只是侧了侧身,伸手请他坐回他刚起身离开的地方。

“您曾是与他共同开发‘克隆工厂’的人,可为什么现在您在这里,而他却还在外面执掌一个最受人瞩目的商业帝国呢?”

“这是我的选择。”

“十五年前和您的伙伴反目成仇后走上犯罪的道路也是您的选择吗?”

“威廉·布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眼中带笑地看向我。他拿过桌上已经拼好的乐高,又将那城堡一栋塔楼、一栋塔楼地拆开来。

他突然的从容反倒让我犹豫了一会儿。

“我工作的保险公司曾为循环生命提供保险服务。我们收到了一封暗示现在的威廉·布朗可能是克隆体的委托信,最后却发现那是个圈套……作为调查员的我背起了所有责任,从侵犯隐私到盗取商业机密。”

这位威廉·布朗创业初期的伙伴用那双深邃又略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两秒,十几年过去,他看上去比外面的那个家伙老得更快一些。

“不可能。”他转过头,继续拆自己的乐高,“威廉的克隆体被和虚拟现实世界的服务器放在一起,在仓库的最底层,那里的安保措施也是普通仓库的好几倍。”

“服务器?我还以为所有人的VR同步都是单独进行的。”

“一开始是这样,后来我们觉得这样占用的内存太大了,就干脆在服务器上建立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

“可你们要怎么复制那些没有申请克隆的人?”

“我们不复制他们。”

霍华德·哈基尔拿起一根乐高拼成的塔柱,将他放在了被拆了塔楼的教堂小院中央。

“那个世界就是个蝙蝠洞。蝙蝠们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外面的人控制着发出声波,我们则根据他们发出的声波的反馈描绘出那样一个‘徒有其表’的世界,所以那个服务器上存在的与其说是现实世界的投影,反倒像是迪士尼乐园。”

“就像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的一个梦?”

他思考了两秒。

“是的,一个经不起深究的梦。”

“那么威廉·布朗的克隆体也在这个‘梦’里?”

“当然。”他拿回了那个塔楼,并开始肢解它。“那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从很早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克隆体,但凡遭遇一点意外他都要下到那个地方去看看。我很早就说过了,他就像条该死的龙,为了什么见鬼的长生不老什么都愿意做的暴君。”

“这是十五年前您意图谋杀他的原因之一吗?”

我大胆地提出这个问题,并紧盯着哈基尔的脸。有那么一刻,我生怕下一秒,那个乐高拼出来的塔尖就会冲着我的眼睛刺过来。

但是,没有。

他手上拆乐高的活甚至顿也没顿一下,霍华德·哈基尔什么都没说,对我的提问视若无睹。

“想要中止自己的克隆,是因为怕遭到威廉·布朗的利用吗?”我歪过身子,看着他问道。

刚才毫无犹疑的男人此刻却毫不掩饰地顿住了。他盯着面前苍白的桌子和苍白的地板,手上的乐高似乎想要放下,稍微动了动,却还是握在手里。

当一个人真正欲言又止的时候,通常他不会半张着嘴,而是利用面部僵硬的肌肉亦或是抿紧的嘴唇,掩盖自己方才意图说话的欲望——而这恰恰就是眼前的中年男人展现的样子。

正在这时,距离他们几米之外的地方突然骚动了起来,似乎是有两名病患发生了肢体冲突。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骚动的中心看了一眼,下一秒一本字典就“哐”地飞到了哈基尔面前的桌上,如天降的陨石一般将他尚未肢解完的乐高全部毁坏。

护工冲进来,将两人制止并带离活动室,这场短暂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我问。

霍华德·哈基尔面对眼前一桌子狼藉和刚砸过来的字典,摘下了自己的木框眼镜,用他白色的病号服的衣角擦了擦镜片。

“我想要中止自己的克隆,是因为循环生命的创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他似乎隐隐地叹了口气,才把眼镜戴上。

“上市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公司,也越来越难管理……我是技术出身,不懂这些,但威廉……他是天才。总是有更好的管理方法,更多的理由说服你去做这个、做那个……威廉对于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带给他的一切都甘之如饴,反而是像我这样的人,真正在为这项技术的未来思考的人被真正边缘化了。”

“十五年前你冲到了威廉·布朗的办公室想要勒死他也是因为这个吗?”

“当时的我精神上已经出现了问题,在接收到正规的治疗后我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好多了。”

“也就是说你觉得威廉·布朗并没有故意要对你不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中年男人看着他,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我现在的境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我已经不想再活得更长了。研究虚拟现实那么久,研究虚拟和现实的差别,研究如何把虚拟做得更像现实……当我真的能把虚拟做成现实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根本就没有意义。人们凭什么认为只要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很多事情就能拥有更多可能性呢?”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于是顿了几秒,把桌上的字典放到大腿上,又将桌面上残存的、散乱的乐高碎片归到一起。

“当然,这不妨碍我觉得威廉·布朗是个混蛋。”

这场对话就像是两个人在沿着森林中的小道走,我整理了一下他话语中的逻辑,才逐渐发现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围绕着一个不近不远的中心走着。

“过了这么久,您还能理解掐着他脖子时的自己吗?”

他将一块乐高捏在手里,把玩了数秒。

“不能。”他回答道,“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有恶魔在我的脑海中低语。”

他手肘支着桌子,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明明当初是我们一起想出的‘循环生命’的概念,一起攻破了多少难题,就好像搭积木一样,从零开始一块一块堆出现在的高塔……我当时还以为我们想搭的是同一个东西。”

“所以,你就冲到他的办公室,拿领带缠着他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因为他背叛你的代价就应该是生命?”

“不!我只是……”

“你只是在帮他。”

我站起身,一刻都不敢耽误地在他惊讶的注视下离开了那张桌子。纯白的精神病院休息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天花板开始如雪片一样渐渐崩落。

“退出系统!”

 

 

 

 

我睁开眼睛,从冰冷的地面爬起来。

“克隆工厂”的走道很小,隔间与隔间之间并无我的容身之处,只有区域与区域之间存在监控摄像的死角。我摘下头上的同步器,将拖了很远的线插回休眠仓背后它应该在的地方。

在搭乘电梯的时候,布尔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监狱中对于霍华德·哈基尔的麻醉进行得十分顺利。

下雨天的车站,精神病院的活动室,未开场的电影院……从国防部的约谈,到当代警察局中的审讯,同样的套路永远是屡试不爽。

玻璃电梯以极快的速度上升着。我站在高处看着逐渐下坠的“克隆工厂”,依稀记得相似的梦境我也做过不少。梦里的我总是站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没完没了。

如果说克隆代表的是人类对于死的恐惧的话,像霍华德·哈基尔那样摧毁自己的“退路”或许才是人类生存的真正的勇气。可惜,这样的话来源于霍华德·哈基尔的克隆体。

从头至尾,这都是一次违规的行动。

我们买通监狱,在虚拟现实中对哈基尔的本体实施了视觉效果夸张的轻度电击和全身麻醉。我只身潜入“克隆工厂”,重启了他克隆体的虚拟现实系统,并把与他的会面安排在了与监狱描绘的虚拟现实一模一样的地方。

十五年漫长的“监狱生涯”早已让他学会不去计较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与我对话的并非哈基尔本人,是几十年的哈基尔与几十分钟独立思考的克隆体的结合。

 

“‘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有恶魔在我的脑海中低语。’——这究竟是哈基尔在说,还是他的克隆体在说?”

布尔先生从办公桌后回身,背着身后湛蓝的天空看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布尔先生桌面上的电话便响了,他把电话接起来,没说两句话就打开了免提。

“你再说一遍。”

布尔先生对着开了免提的电话说。

“霍华德·哈基尔的克隆体在休眠仓里自杀了。他用电线勒死了自己,导致一个区块的电路短路,不少克隆体都遭到了损伤。”

电话中的女人语气很平静,但是背景音却一片嘈杂,听起来几乎像是一百个群众演员在抢饭吃,还有“咔嚓咔嚓”的细碎声音伴随其中。

布尔先生刚把电话挂下,电话铃声很快又响起了。等他把电话挂下的时候,那张面孔上的肌肉似乎出现了细微的僵化。

“监狱里来电话,说霍华德·哈基尔醒了——莫名其妙地,从VR系统里醒来了。”他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继续说:“摄像机拍到他醒来以后泪流满面,现在他已经被暂时关押了起来,问他要干什么他也不说,就是一个劲儿地在重复——”

“‘对不起’。”

我转过头看向布尔先生。

“我猜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他问我。

“克隆体不能回忆起他想要勒死威廉·布朗时候的感觉,但是本体却会因为知道克隆体的坦白而追悔莫及……”

我顿了顿,那些词就在我嘴边,要把它们组织成句子并清晰地说出来,在那一刻却面临着难以言喻的巨大阻力。

“本体与克隆体的自我意识是分开且存在细微不同的,但经由循环生命提供的‘记忆同步芯片’,他们却相通了——就好像一段梦,一些脑海中的呓语。”

“正是这些细微的差别日积月累,导致本体‘宕机’后,克隆体选择了坦白——克隆体替他坦白了他在监狱待了十五年都守口如瓶的事情。”

“霍华德·哈基尔根本不是凶手,他是威廉·布朗的‘共犯’。”

“十五年前,哈基尔并没有彻底杀死布朗,布朗的克隆体在他快要被勒死时就已经脱机。哈基尔装作对他仇深似海,事实上不惜入狱也要帮助布朗掩盖他的‘计划’——一个对抗循环生命的管理层和董事会,对抗自己研发的‘克隆技术’,对抗推广,对抗资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同意的计划……”

我并没有讲下去,因为布尔先生对我所说的内容竟然表现出了毫无兴趣的样子。

他抬了抬手,打开了墙壁上的电视,每一个电视台的新闻都在通报循环生命仓库大范围故障的最新进展以及它们跌得惨不忍睹的股票。

“我不在乎‘计划’是什么,利亚姆。”

布尔先生把双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踮了踮脚。

“今天已经是14号了,我需要知道‘真正的威廉·布朗’在哪里。”

“不!你不明白!这意味着所有的克隆体和他们的‘第一世’根本就是两个人,循环生命早在十五年前、甚至更早就知道了这一点,却选择隐瞒了所有人!”

我冲过去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终端关掉了电视。

“那个杀死了自己出轨的老公和闺蜜的女人代表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意志——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杀了人的女人,和另一个没杀人的女人。写下回忆录的是坎德格林,选择回头弥补自己一生过错的却是坎德格林二世——而不是阿尔弗雷德·坎德格林本人。”

“那么威廉·布朗本人又在哪里呢?”

如果这个世界的威廉·布朗只是个被架空的替代品,那么他又在哪里呢?

那些玻璃围出的样板间,实验室,深不见底的“克隆工厂”,直通入云的高速电梯……

如果我是威廉·布朗,我会拜托哈基尔把自己放到哪里?我会用什么样的方法去阻止这一切呢?

“威廉·布朗在……”

——他在那个梦里。

 

“布尔先生,您做梦吗?”

“当然。”

“您有克隆体吗?”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好像我的问题逾越了某条触动了他神经的界限。

“你是在怀疑我的存在?”他笑了笑,好像这是个极其荒唐的问题,“无论出现再怎么细微的误差,再怎么不一样的选择,人的本质都不会被轻易改变。”

“不,布尔先生,我是说,您到底叫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一时间除了‘布尔先生’这个称呼,竟然想不起来您的名字。”

梦中人假扮织梦人行走人间,织梦人则永远进入了那个梦,在梦里扮演真正的自己。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似乎凝住了,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过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了出来。

“那让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好了,利亚姆——你知道你姓什么吗?”

“当然,我叫利亚姆B——”

B什么呢?

我飞快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上面的的确确写着我的名字——“利亚姆 B.”

“B.”的全拼是什么?每一秒几乎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而我想了很久,却都没能想起来。

“威廉(William),利亚姆(Liam)——布朗(Brown),布尔(Buhl)——”

他不紧不慢地绕过桌子,踱着步子走到我面前。

“你大概从来没有照过镜子或者玻璃,因为在这里所有的倒影都是模糊的。”

他摆了摆手,四壁就如陀螺一般旋转,并飞速远离。

一瞬间,我们就站在了一个纯白世界的中心,白得令人头晕目眩,好像要将人拖入这白色的深渊一样。

“你是——”

“我们都是威廉·布朗。”

他将两手压在了我的肩上,注视着我们相似的棕色眼睛。

“每一次,几乎都是进行到这里……我们已经运行了将近200次实验,而这是我们能够走到的最远距离了。来吧,利亚姆,告诉我,真正的威廉·布朗到底藏在了哪里?”

我看着他,看着他带着微笑的面庞,与冰冷的眼睛。

“这只是一个……”

“梦。”

他接上了我的话。

“或许这么说会有些令你失望,但你只是一块插在某个脖子后面的芯片而已。这一次,你的保质期到9月15号。威廉·布朗十几年的人生片段就是你的全部了。而我,却要在外面的世界承担他抛下的一切,他的责任、他的感情、他的羁绊……他曾经拥有却弃之如敝履的一切。”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给我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帮助我找到他,利亚姆——在他摧毁我们克隆人的世界之前。”

“利亚姆……”

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可笑的名字。

“我只是他人生里中不溜秋的一个片段,短小得就好像这个名字一样。倒是替他扮演了几十年这个角色的你,开始感到厌烦了吧?开始发现事情的真相,或者是憎恨,却发现在真实世界生活了几十年的你已经完全不知道当年的威廉·布朗到底是怎么想的了。”我笑了笑,“——但你找不到他,谁都找不到。即使你们知道他人已经躺在了‘工厂’的休眠仓里,你们却找不到他的意识在服务器的哪个角落,虚拟的世界每天都在出现故障,而‘真正的威廉·布朗’已经变成了一个你们永远也抓不住的幽灵。”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放下了搭在我肩上的手。

在这个纯白而虚无的虚拟世界中,威廉·布朗站在世界中心,孤独得像是一点白纸上的污渍。

“别忘了,你也是克隆人,利亚姆。”

“不!我不是利亚姆!我谁都不是!”我甩开他的手,往后连退了几步。

“早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发现的——我的梦!莫名其妙的委托信!诡异的墙,诡异的油画!还有那个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律师!一切不过是你们设计好的剧本,套话的伎俩。你害怕的只是人类意识到了这一切,然后摧毁威廉·布朗的公司,摧毁他给予你的财富,你的一切!”

“……油画?”

他愣了愣,立刻再次冲上前来抓住我,那双手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我手臂上的肉里,而我却感受不到疼痛。

“什么油画?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什么油画!”

那是……

一幅广阔无垠的白色油画,那上面翻滚着白色的海浪。

当出逃云层的日光,从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斜射过来的时候,那些海浪就会泛起层层灰白色的涟漪。

 

 

 

 

 

“布朗先生!布朗先生!”

“——瞳孔反应正常,心率正常,生命体征正常。”

“9月15日00:01分,199号实验体崩溃。芯片烧毁,是否在生理上造成损伤有待进一步检查。虚拟现实系统整体运作正常,199号脑电波双向反馈全程未中断,参试者生命体征平稳,瞳孔角膜反射正常,心率102每分钟……”

 




[1] 根据森昌弘的理论,随着类人物体的拟人程度增加,人类对它的好感度亦随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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