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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兴亡史
Emily 2023-11-10
  1. 故梦

2018年早春某日清晨,蜀地降下一场平常细雨。山脚下,一辆轿车冲出公路,消失在岷江中。

同一时刻,数万公里外,日落刚刚结束,曹子桓走进剧场,等待着不会发生的重逢。某团云的上方,孙权闭目无言,膝上落着一份病理报告。在轻微的心悸中,他睁开眼,瞥见一只白鸟从舷窗外划过,没入云层,留下一道如絮的烟痕。忽然之间,他想起许多过往,想起了故事的开始。

 

二十世纪的末尾,烟花还没有铺满国家体育场上空,这个国度中最知名的动物还不是戴围巾的企鹅。孙权还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放下小霸王游戏机,转头成为了圣斗士的信徒。尽管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他的心智还对人事无知无觉,无法真正明白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这一年,孙家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孙坚的生命在一辆卡车下戛然而止;其二,在吴女士法西斯式的威逼下,孙策照常参加了高考,并在意料之内考上了大学,读计算机,一个和他本人一样年轻的学科。

七月的最后一天,杭州热得像要化掉的麦芽糖。孙策背着录取通知书、乌饭团和一颗比天气更灼热的心来到东站。他熊抱过吴女士和孙权,在孙尚香手感极佳的脸蛋上捏了捏,转身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个月零三天后,首都降下了初雪。在打工的音像店里,生平第一次被暖器照拂的孙策感到妙不可言。在拂面的春风中,他困意上涌,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一股冷气倒灌进来,他抬起眼皮。两秒钟后,他再次向大门望去,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来客并未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径直走向唱片区。他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半张脸埋在厚实的毛线围巾里,耳骨上却挂着几只钉子。孙策对他身上的反差感到好笑,看他拿着唱片走向柜台,想要开句玩笑。男人拉低围巾,他的玩笑卡在喉咙中。那一瞬间,无数香港明星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定格在王祖贤的脸上。但是当他仔细端详眼前的面孔,王祖贤也黯然失色。

许多年后,为了逗周瑜开心,他剖白第一次见面,对方的脸给了自己很大震撼。周瑜听罢,端详他片刻,在他耳边低声说:巧了,我当时在想,如果睡不到你,我的人生将充满遗憾……

而彼时彼刻,孙策对面前男人的志向还一无所知。“……六十五。”他听到自己说。

男人垂下视线,打开钱包。孙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到他背后的橱窗上。哈气让粘贴在橱窗的电影海报变得黏糊,海报中的绿色映在男人脸颊,随着睫毛的颤抖在空气中弥漫。一个关于重逢的故事。孙策默读着海报上的英文,突然非常浪漫主义地想到,也许他和男人真的在哪里见过。

他接过钞票,把唱片包好,递给男人,目送他再次推开大门。半分钟后,他从旋转椅上跳起来,撞倒笔筒,在打开三个抽屉后终于找到一把雨伞。他冲出店门,目光掠过被白色覆盖的街面、羽绒服的海洋,像傻子一样站在雪里,举着一把未打开的伞。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他转过头,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河。这条长河横穿他必然会有尽头的人生,从童年的糖果到可以预见的病历,一切无从遁形。

他舔了舔嘴唇。“我——”

“你——”

他扬起下巴,示意男人先说。

“你多找了我十块钱。”

他点点头,心脏因为尴尬停跳了一拍,脸上却不露声色。“我知道,我已经在店里补上了。”他云淡风轻地说,“不用还了,这个也是。”

说完,他伸出手,把伞递给男人。

男人没有接过伞,而是审视了他几秒,说:“你的宿舍?”不等孙策从震惊中回过神,他补充道,“下星期我给你带早餐。”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在孙策按灭闹钟,以旋风之势洗漱完毕、冲下楼后,他总能在宿舍外看到一人,手里提着南方风味的小笼包和咸豆浆,脸上粘着无数青年男女的注视。那时他还不知道,由于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晨跑习惯,买早餐对于周瑜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出于因此产生的补偿心理,他提议帮周瑜打热水,没有定下时限,一打就是四年。

周瑜和他同级,在金光闪闪的经济系。也许是天意,他们的一些公共课开在一起,于是带早餐慢慢发展为共进午餐,并排的暖水壶变成了自行车。太史慈最先察觉到异常,在孙策第一百零八次结束晨跑回来补觉时,他敲了敲上铺的床板,哼道:“有情况?”

“嗯?”孙策迷糊着说,裹紧了被子。

太史慈从下铺探出脑袋,邪魅一笑:“嫂子什么专业的啊?哪里人?”

“经济系,安徽人——不是,谁是你嫂子!”孙策清醒过来,毫不手软地往楼下扔了个枕头,成功命中太史慈的面盘。

正在台灯下修眉的虞翻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哎呦声。至于他在知道“嫂子”的性别后,慷慨地把若干个G的教学视频分享给孙策,那就是后话了。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夜晚,孙策婉拒了种种酒约,顶着重色轻友的帽子看周瑜给学校的文艺晚会伴奏。那晚,周瑜穿了《纵横四海》里张国荣的机车服,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靓得不可方物。一行楷体标语挂在他背后的的绿色绒布上——“九十年代新人类,美好前程正起步”。

倒计时响起,被尖叫淹没。他还在盯着周瑜发呆,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舞台上的人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与他的相汇。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一个念头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他脑中——把周瑜从那块绒布中剥出来,从所有古板的、属于旧时代的背景中剥出来。他知道,周瑜和自己想到了一块,他看到他扬起嘴角,用口型对自己说:二十一世纪快乐。

大二开始,周瑜成为计算机系的辅修生。一整个冬天,他泡在机房,尝试构建各种微经模型。孙策没有参与他的逻辑,只在跑代码前修正了几处隐秘的Bug。那些犀利、流畅的代码再次佐证了他的感觉——周瑜是个天才,并且,是个和自己一样充满野心的天才。

孙策也不再满足于课业和打零工,把写的代码直接发到了袁术邮箱,硬生生撞开了这家风生水起互联网公司的山门。他渐渐意识到,孙坚留给自己的不单是一座杂货部,还有对于市场的敏锐嗅觉。在学校,他旁听了经济系的几门课程。在所有教师中,他最欣赏开设管理方法论和运筹学的青年。

青年叫荀彧,不到三十岁,戴一副无框眼镜,身上泛着淡淡的檀香,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如果要给文质彬彬这个成语找到对应形象,他一定是最佳人选。尽管通身泛着与时代不符的气质,他的思想却走在时代前列,发表过不少反驳对自由市场抨击的文章,言辞犀利。

周瑜同样具有儒雅和激进的两面性,但与荀彧相比,他更不屑于隐匿自己的锋芒。几年时间过去,他已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孙策观摩过几次他的案例汇报,不得不说,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侃侃而谈的样子颇为赏心悦目,而观众的阵仗也确实吓人——几乎要赶上自己打篮球赛时喊“策哥牛不牛”的声势了。

哦,对了,在如风如火的日子里,还有件不大不小、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周瑜,和他在一起了!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太史慈泡脚盆中的水毫无波澜,虞翻的十指还在互联网骂战中翻飞。他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虞翻盯着台式机屏幕,不耐烦道:去年你不是和他开房了么。盖被子纯聊天?

那是讨论小组作业。他咬牙道,决定离开这个冷酷无情、随时可能散伙的寝室。然而,当他拎着水灵灵的小油菜、笋尖和山药走进周瑜租住的公寓,他的牙咬得更紧了。

“疯了吧?”他走到周瑜和书桌之间,“昨天夜里是谁烧到三十九度,在医院连路都走不利落?”

周瑜仰起头,目光清明,声音中的鼻音却出卖了他。“我按时吃了退烧药,现在温度还没上去,怎么不可以做事情。”

“这是什么歪理!如果不发烧就没事,那你现在是不是还可以去跑半马?”孙策气得转了个圈,“以前我管不了你,现在——从今天开始,可不一样了。”

“封建。”周瑜评价道,鄙夷地眯起眼睛,“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王座,叫你声主公?”

孙策沉默片刻,抱起手臂,意味深长道:“把第一个字改改,换成和少相反的那个。”

周瑜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扬起来。他盯着孙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公?”

下一秒,漆黑的身影压来,将他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小心我告你流氓罪。”周瑜说。

“烧糊涂了吧,现在可不是九六年。”孙策垂下视线,看到周瑜颤抖的睫毛,喃喃道,“我倒是不介意被你严打一下。”

周瑜哼笑一声。闭上眼睛,一些属于昨晚的记忆浮现在脑海——校医院狭窄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一片谨慎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预想中的触碰并没有发生。

“周瑜同学,你的发言很危险。”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耳廓,“作为你名义上的兄长,我会对你进行批评教育,但不是今天——至于是哪天,我说了算,明白么。”

“好的。”周瑜淡淡地说,睁开眼睛,用口型说出了对方期待的那两个字。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这间屋子里说了算的人。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在周瑜患感冒两个月后,在篮球场上,在少男少女们的叹息中,在一个漂亮的战术倒地后,孙策光荣地——骨折了。在医院里一声不吭的男人回到家竟开始阵阵哀嚎,周瑜又心疼又无语,简单安抚几句后便跑去菜场买了新鲜的蹄髈,构思了一番以形补形的大计。只是有一个问题——他高估了自己的厨艺。

第一口汤入嘴,周瑜差点被自己的手艺腥得吐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半碗汤下肚的孙策,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周瑜狼狈的模样,孙策嘿嘿笑了笑,用他的精神偶像加持良特的语气说:“葛城上尉的料理,怎么能被浪费呢。”

后来,当孙策回忆自己的大学生活,最先想起的总是那段行动不便的日子。有课的时候他便坐在周瑜自行车的后座,把半边身子贴在对方背上,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没课的日子里,他宅在家追番,等周瑜拎着从食堂打包的午饭回来,他便蹦跶着到门口,发扬一下身残志坚的精神。后来,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一部诺基亚,白天在家时不时就要骚扰一下周瑜,搞得半个学院都以为周男神惹上了桃花债。周瑜最终忍无可忍,把自己的摩托罗拉交给鲁肃,让他看着帮自己回短信。鲁肃一个月就瘦了五斤。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孙策意识到B2B水池的局限,他决定离开袁术,创造自己的蓝海。“燚”,是孙策给创业团队起的名字,象征着自己与其他三位创始人——他的两个脾气友善、绝对不会突然炸毛的室友,以及他写代码疯狂、拉赞助更疯狂的男友。

那时候,周瑜的乐队在五道口已经小有名气,演出费一涨再涨,每晚表演结束几乎都有食客来敬酒。周瑜酒量好,喝得也痛快;若是遇上聊得投缘的,他便再请对方喝上一杯,而后将“燚”的蓝图铺展开来。

乐队主唱桥冕对于将生意带入艺术的行为嗤之以鼻,也厌恶大部分男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周瑜摇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卡座上,听各张桌上酒杯碰撞的节奏,兀自在脑海中构建着旋律。但她并非总是置身事外。

那天酒吧来了两个高中生,邻桌男人借着酒意死缠烂打,高中生想讲道理,无济于事。桥冕看了一会而,起身走上前,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举起酒瓶,整瓶倒在了地上。男人大梦初醒,想要动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两个膀子各被一个学生死死按住。周瑜已经解开衬衫上方的扣子,看到桥冕投向自己的眼神,改变方向,走到了琴后。他每弹一小节,桥冕便在男人头上浇下一注啤酒,直到整桌的酒瓶都空了。

那晚以走一趟结束,调解的时候,桥冕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残留的胶带。男人一开始态度强硬,后来渐渐熬不住,在天亮前骂骂咧咧地走了。前来捞人的孙策和民警谈了一会儿,出来后对他们笑笑,只说没事儿了。他嘴上这样说,可是从那以后,只要有空,他便出现在演出现场,一坐就是一整晚。

那时候首都的地铁只有两条,绝大多数公共汽车还甩着大辫子。冬天的风很凶,只有食物能抚慰直达心尖的寒颤。烤红薯从煤炉里捞出来热得像炭,在手掌间来回蹦跶,激起一连串嘶声,不一会儿却也囫囵进了肚子;糖炒栗子要油亮、个儿大的,用牛皮纸打几大包,趁热带回宿舍,半条楼道都能喊爸爸。手头宽裕的时候,他们也会放纵放纵,跨越小半个城市去沪江香满楼打牙祭,在美食荒漠回味故乡的种种美好。

而在那些丁香与花露水味的夜晚,他们背着电子琴穿梭在西直门到中关村的大街小巷,衣服往往在挤上公车前已经湿透。孙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捉周瑜的手,将自己汗湿的掌心与他的相贴,用手指扣住他的手指。他们在摇晃、嘈杂的车厢中辟出一小片真空。他们的心比躯体更紧密地贴合在一处,随着每一次呼吸变得更加熨帖。

 

2001年7月13号的晚上,孙策正在客厅赶代码。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神经紧绷如弦,肉身即将羽化登仙。大概是十点左右,大门外炸开一声巨响,将他噌地拉回现实。下一刻,他想到入室抢劫,抄起键盘就要向门外砸去,却在抬头时看到了周瑜的脸。那张脸颊因为兴奋而涨红,眼中闪闪发光。

成了。周瑜说。

孙策愣了一秒,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来不及存档,也许也忘了锁门,他提起鞋,跟随周瑜冲上大街。有人在拆鞭炮,有人在录像,红纸散了一地,硝烟和脆响聚成海洋,将整座城市、整个中国淹没。

到世纪坛的时候,视野所及已经水泄不通。他们放下自行车,试图在人海中寻找太史慈和鲁肃的身影,但很快意识到这并不要紧。那一晚,人人都是他们的朋友,声声呐喊都发自他们肺腑。他们拥抱过许许多多陌生人,也许还和其中一些接吻了。他们在长街飙车,驶过巍峨而森严的建筑,一路骑到景山公园。他们费了点力气溜进去,走过那棵著名的歪脖子树,在第一缕晨光中登上万春亭,看崭新的太阳自宫苑尽头升起,将万物笼罩于金红的火光。

那一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周瑜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天空亮如白昼,而孙策的眼睛比太阳、比绽放的烟花更亮。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时代已将银羽交到他们手中。明天会比每一个昨天更高、更快、更远,更加彻底地属于他们。

 

2. 如驰

郭嘉的故乡曾有一片荒地,生满杂草,同时代一样沉默。后来,人群和机械涌来,组成一座没有昼夜的小镇。再后来,人们像来时一样快地散去,不久后他也离开颍川。那之后的日子里,他没有回到过家乡,但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离开那片荒地;他发现,世界是一片更大的荒地。

 

与曹操的相遇发生在荀彧的读书会。那天下暴雨,郭嘉睁开眼,以为天还没亮。等他再次醒来,时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三。十分钟后,他顶着把坏伞冲进教三,一边滴水一边推开了教室的后门。

在门轴惊天动地的哀鸣中,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向后转来。郭嘉调度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目光掠过一副副同情的面孔,在两个人的脸上稍作停留,它们分别来自讲台上的荀彧,以及一个坐在教室后排、看起来和他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

他拧了拧T恤上的水,走进教室,在大叔身边的位置坐下。这时,荀彧开始引述一段科斯的观点。

“Chivas?”大叔低声说。

郭嘉转过头,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身上的酒味,微微一笑,道:“NLS。”见大叔不解,他补充道:“牛栏山。”

在郭嘉的众多天赋中,有一样最为灵验,至于灵验到何种程度——比如说,只两句对谈,他便看出面前的男人和荀彧有一腿。再几个眼神,他便明白此人前来的目的。

一个月后,他坐在飞往香港的航班中,男人在他身旁,举着华尔街日报,和空姐优雅而不失风度地调着情。

男人名叫曹操,英文名同遗传学之父。十年前,他在北方最大的印刷厂当厂长,上承祖辈荫蔽,下有一众兄弟死心塌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承袭父业、走上仕途的时候,他却干脆地交上辞呈,只身去往了地球的另一端。两年后,市场经济改革的号角吹响,曹老板和离开时一样突然地重现京城,身边多了几个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男人。这些人中有个信奉凯恩斯主义的青年,他用手指在地图某处点了点,曹老板二话不说,在此租下了一间十几平的铺面,专门出售英文原版书。没过多久,一间屋子变成了两层楼,租赁合同成为了不动产权证书。后来转手的时候,商铺所在的地区已经有了一个洋气的名字,CBD。

 

会面的地点定在半山一家颇有格调的法餐厅。两人提早一小时到达,曹操亲自修正了餐台的布置,从地下酒窖选中一瓶红酒。两小时后,投资公司的代表人依然没有现身,郭嘉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醒酒器,曹操并没有阻止。其结果就是,当代表人终于露面,那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已经有一半进了郭嘉肚子。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此种状况,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可曹操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与人拥抱、贴面,在餐桌上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西餐礼仪。

餐后咖啡被推上来时,会面的主题依然被压在桌子下。郭嘉不喜欢咖啡,把自己的那份给了曹操,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维港晃荡着酒杯。曹操看着他被夜色包裹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郭嘉自顾自喝下一口酒,懒洋洋道:“老板,今晚的酒不错,带一箱回去。”

“好。”曹操答道,“邮寄太慢,我给你开条航线,好不好?”

餐桌另一边的投资人皱起眉,知道自己该开口了。“自建物流的想法太疯狂,孟德兄。即使不考虑进入壁垒,也要至少四位数的日销才能挽回成本。”

“张生觉得疯狂?”郭嘉突然转回身,目光锐利地望向对方,轻飘飘道,“如果四位数的日销就能满足我们的胃口,那曹魏不如继续做零售。”

这话说得确实很飘,不仅因为它的内容,还因为郭嘉根本就没有翻开过曹操给他的企业运营概况。当然,若不凭直觉说话办事,郭嘉也就不叫郭嘉了。

看着再次被震惊到的投资人,他笑了笑,平静地说:“不出十五年,纸质书就会成为怀旧品,朋友,不想知道下一个时代属于谁么?”

曹操扬起嘴角,知道郭嘉发问的对象不止一人。

从餐厅出来已近午夜。海风拂面,郭嘉的醉意渐渐上涌,他望着不远处孤独闪烁的招牌,迟迟没有挪步。曹操捏了捏眉心,认命地叹了口气,跟着年轻人向剧场走去。九九年之后,他就没再进过电影院,此时面对五花八门的海报,竟迟迟拿不下主意。最终,顾忌郭嘉不会粤语,他选了一部大陆演员主演的片子。

午夜场的人不算多。开场不到十分钟,曹操就察觉出不对劲,他侧目看向身旁的青年,发现对方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两个男人坦诚相交的画面,对男老板包养男大学生的剧情频频点头。曹操转回视线,假装观看影片,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仅剩的良知让他审视了一下自己,意识到这些思想十分不道德。然而,他的手还是诚实地向旁边的座位爬去,最终停在年轻人的手上。

凌晨,郭嘉躺在旅馆的床上,圆而湿润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能飞出蝴蝶。

“想什么呢。”曹操凑过来,一根手指描摹着他的锁骨。

郭嘉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想荀老师。”

曹操听乐了,说:“怎么,怕他知道你和我睡过就不给你毕业?”

郭嘉转过头,眼中的虚妄消失了。“建立物流是他的想法吧。”他像谈论天气一样说,笑了笑,“但他不能过来。”

曹操感到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心脏。他盯着青年片刻,哼笑一声,将人按住。“有人说过你像一只小狐狸吗?”他低声说,手再次抚上他单薄到与年龄不符的身体,划过还肿胀着的红痕,很快就激起一阵阵战栗。

“饶了我吧,老板。”郭嘉说,眼睛亮晶晶的,声音中没有一点求饶的意味。

 

那晚,郭嘉梦到了与荀彧的初遇。两年前,他刚刚开始研究生生活,整日在校园里游荡。某天清晨,他晃荡到一处树林,隐约听到鸟类的哀鸣。他跟随声音穿过花丛,最终来到一座凉亭。凉亭上刻有二字:盈冲。

一个男人跪在亭中,用矿泉水瓶盖给一只折翅的喜鹊喂水。

他看了一会儿,指出:“即使你救活它,它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听到声音,男人没有抬头,平静地说:“我救不活它,它必死无疑。”

听他这样说,郭嘉突然感到有趣,也感到困惑。“我听过你的讲座,我以为你会更看重效率。”

“那要看你如何理解价值。”荀彧答道。

“我认为给它个痛快是更有价值的。”

“我认为这种死亡应当被更加审慎地讨论。”荀彧说,“当然,这并不符合自由主义的观点。”

郭嘉没有继续辩论。当鸟的身体终于抽搐起来,他再次开口:“你依然坚持你的看法?”

“我坚持我的观点。”荀彧说,面色依旧平静。

郭嘉沉默片刻,向他伸出手。荀彧抬起头,面孔在晨光中泛着瓷质的光。他注视郭嘉须臾,最终抬起手掌。

郭嘉接过濒死的动物,转过身,抚摸起它的背羽,与此同时将掌心覆在它头顶,猛一施力,拧断了那根柔软的脖子。

 

融资成功后,曹魏如同驶上新通车的高速,一路狂奔。如郭嘉所预言的,网页日活和销量在半年内猛增了近十倍。曹操乘胜追击,带着他跑了几座城市,将整个华北收入囊中。与此同时,一种无人了解的病毒在东南地区出现,传播速度比互联网更为惊人。

对于郭嘉一代的大学生而言,2003年的春天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遗物开始被寄回学校,有人在接到医护亲人的消息后离开课堂。死亡不再是漂浮在空气中的幽灵,它压在每个人头顶,面目赤裸,重如千钧。然而,在没有人能说清的时刻,它开始失去重量。那些数字攀升得越高,它就变得越轻,一切就变得越轻,直到在真空中漂起来。

在这场失重中的某一天,校园里那些不曾被注意的铁门张开臂膀,在漫长的合拢中发出低鸣。在这之前很久,荀彧就建议郭嘉搬到自己的住处。出于一种实验精神,郭嘉婉拒了这些提议。封校和停课给了他更多的时间游荡,却也让他的酒库存货告急。出于对他比常人脆弱的健康的考量,曹操拒绝在给他偷运物资时捎上“几瓶饮料”,他只得自力更生,抓紧一切蹭酒喝的机会。

与孙、周二人的相遇便发生在这样的情境下,那要从孙策的倒霉经历说起。

大四下学期,孙策为了毕业论文搬回宿舍,与他同时搬来的,还有他离家出走的弟弟。孙权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孙策的内心是崩溃的。但他很快找回理智,意识到要是即刻将逃犯遣送回家,两人都得遭受吴女士惊天动地的酷刑。于是,他答应了孙权的央求,以博士一对一辅导说服吴女士,将孙权安置了下来。只不过,没等到吴女士消气,首都的火车先停运了,再之后,校园封闭,孙权彻底不用回浙上学。

如果带小孩这件事也有专业,孙策必然拿到了博士学位。饶是如此,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他也开始为小孩感到苦恼,原因和全天下的恩爱夫妻无异。和全天下的恩爱夫妻一样,他也很快找到了糊弄小孩的方法,一个神秘的暗号出现在他和周瑜之间——散步。孙权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对这项老年人运动产生了兴趣,只知道他一天里至少要和自己新认的二哥出门消食五次。许多年后,当他的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讲起法国小说,讲到欧洲十八世纪流行的约会方式,他才恍然大悟。

至于以散步为名的两人究竟在做什么,只有游荡爱好者郭嘉知道。

历经两分半的漫长等待,啤酒瓶终于被男人的胳膊碰到,向石阶边缘再挪去一步。郭嘉眯起眼睛,在心中掂量起来——虽然和烧刀子不可同日而语,但至少比果汁强。于是,在还剩一半内容的瓶子坠落前一秒,一双手捞住了它。

周瑜率先反应过来,推开还畅想着牡丹花下死的孙策,在看到来人后皱起眉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孙策就不那么淡定了,他打量着不速之客,试图挡在周瑜身前,被对方扒拉到了一边。

郭嘉并不急着解释,而是举起酒瓶,仰头一饮而尽,慢悠悠道:“好东西,别浪费了。”说完,他对周瑜灿然一笑,“你好哇,学弟。还有学弟妹。”

孙策仿佛突然牙疼。“你们认识?”

“郭嘉,郭奉孝。”周瑜扬起眉毛,“本系,不,本校第一鬼才,酒鬼的鬼。”

孙策听了,扬起嘴角,露出他那招牌的阳光笑容。他对郭嘉伸出手,意味深长道:“幸会,大舅哥。”

郭嘉并不在意对方的纠正,牢牢回握住那双手,就这样如愿拥有了长期酒票。

托人多力量大的福,孙策的酒肉小队物资还算充足。在那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夜晚,他们躺在足球场的草坪上,喝酒,聊天,逗孙权,鬼扯着自己的爱情和信仰。再后来,随着团队的壮大,酒不够了,虞翻就引入一种卡牌游戏。在那些游戏中,出于无人可以解释的原因,郭嘉总是抽到预言家的角色。拜这幸运的体质所赐,他往往在第一轮就被无情发刀,睁眼旁观一切阴谋诡计的发生,在必要时为游戏的公正作出评判。

那段日子里,年轻的心脏靠酒精和游戏维持跳动。然而,轻易获得的快乐往往具有短期性,当它们失效,饥饿重新在身体内疯长。它飘荡在在街灯下、长椅边,在每个沉默的角落。

校门打开后,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答辩,退宿,他们穿上象征一段苦难结束、另一段苦难开始的长袍——除了郭嘉,他在答辩当天睡过头,对明年再来的机会挥了挥手,让曹操曾经的话成谶了一半。

毕业典礼当晚,他们最后一次来到东大门外的锦州烧烤。太阳还在天上,食客却已经从店内挤到了街上,连马路牙子都坐满了人。不知是谁从隔壁音像店找了支麦克风,把店里的音乐调到了最大。没有调子的歌声响彻小吃街,引来更多放浪形骸的合唱。

孙策的兴致很高,在麦克风前鬼号了好几首经典歌曲。他已经在浦东物色到合适的地址,迫不及待地要闯出一片天地。周瑜拿到了德国某理学院的直博名额,将在夏天结束后开启留学生活。郭嘉放弃了袁氏集团的六位数年薪,选择在曹魏将裙带关系践行到底。

那晚,他们重复着再见和保持联系,真诚地相信重逢就像拾取树叶一样简单,而世界不过是一盘更大的游戏,等待他们的加入,等待奉上丰厚的回馈。

回到学校时已过凌晨,孙策要赶火车送孙权回家参加期末考试,周瑜也要转场和乐队的朋友道别。

“希望再见不是在法庭或者医院。”郭嘉说。

孙策笑起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一下。“到上海找我喝酒。”

“冲你这句话,戒酒了。”郭嘉挥挥手,转过身。孙策又嚷了些什么,和人群的喧闹声一道变得模糊。

很少有人知道,对政策方针敏锐的郭嘉在现实中方向感很差,特别是在晚上。因为这种体质,他有过不少露宿街头的经历,颇让曹操头疼。然而,这一晚,他在黑暗的校园中一通瞎转,不知不觉间竟走进了盈冲园。园中久未修理,无数树的骨骼挨在一起,生出蓬乱的发。风中黑影幢幢,不见月色。唯一人独立于亭中,身影冷隽,犹自泛着点点清光。

怀民亦未寝的夜晚大抵如此,郭嘉想着,不禁开口道:“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荀彧听到声音,转过头,似乎并不为对方的出现感到惊讶。“说毕业快乐不太合适。”他说。

“我发现肄业也挺快乐。”郭嘉靠在柱子上,伸了个懒腰,“反正饭碗是有了,虽然说要朝九晚五吧。老师期待和我做同事吗?”

“作为你的老师,我应该说,放弃学业是种不负责任。我知道你没有睡过头。”荀彧注视着他,目光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但是作为你的朋友,我祝你在这条路上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小嘉。”

“老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观了?”郭嘉说着,抬起手,摘下一片树叶,让它在掌心稍作停留,又投入风中,“我们都知道,那些东西太飘渺了,也许永远不会被抓住。即使抓住了,也很难被留下。”

荀彧没有回答,他望着天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老师。”郭嘉说,“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还会祝福我吗?”

“你不必在意我的看法。我希望你不被任何审视困扰。”荀彧平静地说。片刻后,他再次开口,眼中有流露出堪称柔情的光,“我是旧时代的守墓人。而你,小嘉,你不是。”

郭嘉陷入了沉默。许久后,他望着荀彧的眼睛,说:“老师,你真的是么?我知道你也没有睡过头。那份维护学生的请愿,我看到了。”

荀彧听了,没有回答,目光中显露出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的平淡,就如同他们初遇的那个傍晚。

郭嘉笑了笑,不再开口。一阵风拂过,他闻到那总是萦绕着荀彧的木香,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情,变得湿润而柔软。树叶细细作响,月光洒下来,像潺潺的流水。

在这如梦似幻的时刻,郭嘉意识到,他再也不会醉倒了。

 

3. 西泠

2005年10月某个周五的傍晚,孙权拎着脏衣服走出学校,坐315路公车回家。一进门,他就注意到摆在门口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帆布鞋。他以为孙策回来了,扔下东西直奔客厅,差点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来人不是孙策,而是他的另一位兄长。

孙权的心顿时像塞满了棉花糖。他咧开嘴,可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周瑜看起来很疲惫,半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卫衣因为长途飞行而叠起褶皱。最不对劲的是,他的目光滞涩,像一潭死水。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孙权试探地问。

周瑜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笑。“饿了吧,先吃饭。”

这时,孙权意识到吴女士并不在家。他心中一沉,皱起眉头,道:“小瑜哥……”

周瑜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孙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孙尚香扒在卧室门边,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他心中一颤,生出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再发问,而是顺从了周瑜的安排。

晚饭的味道在意料之中地难以言表,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调侃周瑜一番,可这一晚,饭桌上过分地安静。饭后,周瑜给孙尚香冲了高乐高,哄她洗漱。他走进厨房,慢吞吞地洗着碗,希望时间不再向前。放下最后一双筷子,他并没有关掉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他幻想着最坏的结果,咒骂着自己的软弱,头脑最终一片空白。对面的最后一盏灯熄灭后,他明白自己退无可退,握紧拳头,走出了厨房。

客厅中,周瑜双手交握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停落在一块瓷砖上。见孙权走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一瞬间流露出从来不曾属于他的神情——慌乱。但很快,它们被冷静掩盖,好像不曾存在过。孙权看着他,想到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夜晚。那晚,坐在沙发上的人是孙策,他和此时的自已同样大。在宣告父亲的死亡前,他的眼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畏缩。

房间内没有开冷气,孙权却颤抖起来。他的掌心沁出冷汗,滑得几乎无法握住水杯。周瑜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孙权照做了。然后,那把悬挂在他头顶的剑失去最后一根绳索,再无保留地落下,将他的人生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那一晚,周瑜躺在他身边,呼吸平缓。他们心照不宣地表演着假寐,谁都没有戳穿对方。第二天,周瑜带他和孙尚香坐火车到上海,接替守了一夜的吴女士和鲁肃。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在他想象出最坏的画面前,他已经走到了加护病床前。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风风火火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各式管子,大半张脸被绷带覆盖。孙策的意识还清醒,但不能说话。他用浑浊的眼睛望向访客,努力在绷带下挤出一个笑容。

周瑜没有在陪护椅上坐下,他简单交代了凶手的情况——一个当街失控的疯子,极大可能不被追究刑事责任。孙策听着,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闷哼,把自己疼得皱起了眉。周瑜的眉头跟着拧起来。他的目光与孙策的相遇,几秒种后,在他眼中熄灭的火重新烧起来。他对孙策点点头,离开医院,径直去了公司。

在成立的短短两年时间里,“燚”以旋风之势席卷华东和华南,开始千呼万唤的股改。孙策是法定代表人,此时出事,公司上下一百多号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一夜之间,前途无量的高楼变成摇摇欲坠的危房。太史慈和虞翻纯技术出身,在稳定军心上发挥的作用有限。周瑜过去两年虽然人在德国,但并没有辜负孙策给他封的首席财务官,在几个大项目中力挽狂澜,是人心所向。

对于公司的事情,孙权并不清楚。他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周瑜熬了多少个通宵,跑了多少座城市,在多少杯酒中许下了多少承诺。但他始终相信,这个男人拥有这样一种力量——将一切不可能之事变作可能。而他的大哥从来都像墙一样坚硬,无论被现实如何捶打,总能在倒下后爬起来,扛着全家继续向前走。

听到这个比喻,病床上的孙策笑了。我没有你坚强,他轻声说,嗓音沙哑。片刻后,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目光落在孙权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向别处。

孙策没有辜负弟弟的期望,一直熬到了公司改制成功。按照他的意思,医院将他从ICU搬了出来,撤掉了那些管子。那一晚,周瑜再次出现在医院。他的脸色很差,步履虚浮,可是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孙策向床内侧挪了挪,让周瑜在自己身边坐下。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窗外。孙权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窥探这副诡异的画面。他握着一只削过皮的苹果,饱满的汁水顺着手腕一点点淌下来,湿哒哒的。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他无法迈动双脚,好像只要这要站下去,时间就会定格,地久天长,永无止境。

孙策对周瑜说了些什么。周瑜起身,将窗帘全部拉开,俯身推动病床,试图让它靠近窗子一些,再靠近一些——孙策握住他的手腕。于是他再次在病床上坐下。月光落进房间,让一切如沉于西湖水中,影影绰绰,浮浮渺渺。

孙策扶住周瑜的手臂,费力地坐起来,仅仅这一个动作便让他粗喘起来。找回呼吸后,他说了句什么,接着似是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在他第三次重复时,孙权读懂了口型,他说——我不甘心。

仿佛吞入一枚冰凌,孙权浑身的血液冷了下来。在他的记忆中,孙策从未说出这四个字。在那许多令他感到不甘的瞬间,他都保持着缄默,只将满腔愤怒化作干脆的行动。

而此时此刻,孙权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明白,这一次,他的大哥爬不起来了。再也不会有人在狮虎山前和老虎对吼,而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老虎知道他逃掉语文课来看自己,要求他背一遍《悯农》;再也不会有人偷溜进他的房间,给绝食的他递上加了玉米肠的方便面;再也不会有人在赛点时换台,一手高举起遥控器,一手掐住他的脸蛋,笑嘻嘻地说“权宝求我呀”。

他站在门外,看周瑜轻轻拍着孙策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重复着: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一刻,他的眉目不再锋利,他永远挺拔的脊背躬下来,弯成一道新月。在那近乎拥抱的姿势中,孙策的拳头慢慢松开。一行泪划过他的脸颊,落入无形的潮水。他们置身于这潮涌,仿佛要漂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最终被那雪白的大浪吞没,成为时光的一部分。

不知何时,窗外落下雪,小窗渐渐被雾覆盖。在晦暗的光中,孙权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靠近彼此,最终融为一体,再也无法被分清。他转过身,苹果从手中脱落。他没有去捡,而是向楼梯走去,走出大门,走入雪中。他越走越快,最终奔跑起来。

那是2005年上海的初雪。

 

遵循孙策的遗愿,不设葬礼。但他们还是在公司楼下的酒吧举办了一场追思会。说是追思会,不如说是孙策以无机形式参加的例行聚餐。为了表示对逝者的怀念,他们请老板将酒吧的背景乐换成了孙策的歌单,还打印了他的头像立牌,放在骨灰盒上。悼词由新任经理周瑜做出,在孙策笑容灿烂的头像前,他面色平静,言辞恳切而没有过分煽情。“敬孙策”的祝词落下后,他举起酒杯,和众人一道饮尽杯中酒。而后聚餐开始,在太史慈颇具孙策风范的笑话中,场面活跃起来。

向周瑜敬酒的人很多。周瑜给每个人以回应,礼数周全而气度松弛,竟让人比饮下佳酿更感舒畅。他和销售部经理聊起客户近况,和技术部闲扯着代码优化思路。有些大胆的下属对他抱怨起茶水间的咖啡难喝、最近的工资不够花,他没有辩解或开脱,而是安静地听着,记下每一点。

当聚拢着他的人群终于出现缺口,孙权放下橙汁,起身走来。

周瑜注意到他,眉宇间露出几分松弛,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据说他家的冰淇淋不错,要尝尝吗?”

孙权没有问他是据谁说的。他吞咽了一下,说:“我不吃这些。我想敬你酒。”

周瑜笑起来,颧骨上方淡淡地泛红,呼吸间带出些许酒气。“明天你还要回杭州。”他将饮料不容置疑地塞进孙权手中,“以水代酒吧。”

孙权接过杯子,握紧。他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说自己也可以成为一堵墙,像大哥一样托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他想说周瑜不必在自己面前依旧克制。可最终,他只是说:“哥,我不会让你和大哥失望。”

周瑜愣了很短的一瞬,随后摇了摇头,说:“小权,你这么说我很欣慰。可是你知道么,我和你大哥对你的期望只有平安、健康,我们希望你做喜欢的事,走你想走的路。不要辜负我们。”

孙权看着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这一刻,周围的笑声和喧闹消失了,世界变得非常安静。他举起水杯,将脸埋进狭小的空隙中。他看到周瑜用口型对自己说:别怕。他看到孙策从长桌尽头望向自己,面带标志性的笑容。他看到两人的面孔相互交叠,融为一体。他突然明白,这并不是山穷水尽之时,因为周瑜没有停下,因为他在孙策倒下后爬了起来,带上他的那一份,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他像铜墙一样坚不可摧。

他咬住牙,在本应甜蜜的果汁中品尝到咸涩。他颤抖着笑了起来。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吴女士做了满满一桌子杭帮菜,就差把“金榜题名”几个大字挂在家门口。孙策最初的追随者们都来了,大家挤在不大的圆桌前,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孙权报志愿出谋划策,顺带变着花样夸奖吴女士的手艺,愣是让这位见惯大风大浪的铁面人红了脸。

在孙权从前和未来将要产生的记忆中,周瑜从没像那晚一样醉过,也从没像那晚一样将喜悦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客人们离开后,他留了下来,和孙权又喝了很多,到最后几乎如喝水般灌酒。孙权不得不按住他,费了很大力气夺过酒瓶。吴女士不放心,把他扶进曾经属于孙策的房间,守了半夜才离开。

凌晨,孙权从梦中醒来,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鬼使神差地走到隔壁的房间外,在黑暗中剥开一道缝隙,看到一个人躺在曾经属于大哥的床上,双臂张开,望向天花板的目光清明,不带醉意。在那个瞬间,千千万万只虫子爬上他的心脏,啃食起他的血肉。他就这样站在原地,充当着卑鄙的偷窥者,直到东方泛起光亮。

两个月后,他拎着行李来到上海,继续走孙策的老路。校园距离“燚”的总部不远,周末如果没有活动,他就到周瑜的公寓蹭饭吃(“给周瑜做饭”可能更准确),或者拉着周瑜去听昆曲。说来好笑,光风霁月的瑜公子喜欢摇滚,而他这个新世纪潮流战士却对传统戏曲情有独钟。听完戏自是不便再回家做饭,他便发挥自己的灵敏嗅觉:人民公园外的馒头全城第一好;上戏隔壁的面馆把鳝丝浇面演绎得出神入化,小葱一撒香飘黄浦江;威海路的小馄饨又灵又嗲,配上炸年糕能让整个冬天暖和起来……

周瑜本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本科那段时间,他的胃口让孙策养得挑剔起来,后来出国又很快被打回原形。眼下跟着孙权,他竟又学着分辨出食物的高低好坏。孙家人似乎天生与吃有着不解之缘。

有些夜晚,他们也会提上一篮啤酒到黄浦江边吹风,看建造中的世博馆闪着光点。在那些时候,白日浩荡的江水不知为何变得好窄好窄,仿佛一条丝带将岸两边连起来,把过去和未来缠在一起。

“世界就像一片工地。”周瑜说。

孙权微微皱起眉。“无限的机会,无限的可能,对吧?”

“陷阱也同样多。”周瑜望着对岸,额前的头发被江风撩起。

“如果把一座房子建得无限高会怎样?”他自言自语般说道,伸出手,蜷起指尖,似乎想要将风留在掌心。许久后,他收回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先盖好下一层楼。”

 

在学校里,孙权混得如鱼得水,很快拥有了一众狐朋狗友,也稀里糊涂地加了不少QQ群。在学生会的群里,有个小鹿斑比头像的法学院代表,聊天时很爱用颜表情,办事却干脆利落得要命。孙权把人当成了姑娘,师姐、师姐地叫了大半个学期,直到某次活动,他悄悄问法学院代表:同学,小陆师姐怎么没来?她没生病吧?“小陆师姐”愣了片刻,上下打量他几眼,说:你就是孙权吧。他诚实地点点头,见对方扬起嘴角,淡淡道:法0503陆逊,幸会。

2008年,孙权念大二,和半个年级一样报名了奥运会志愿者。不巧的是,射击馆已经招满人,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去射箭场。七月初,他到首都参加志愿者培训,住宿地点就在孙策和周瑜的母校,那栋他曾经小住过的宿舍楼对面。他的室友是本校经济系的大一生,戴无框眼镜,自然状态下眉头微蹙,仿佛这个世界欠他许多许多钱。室友姓曹,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习惯别人以字,而非名称呼他。

“曹子桓。曹子桓。曹子桓。”孙权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第一百零八次默念这个闪耀着精装版《新华字典》金光的名字,不禁为自己曾把语文课当成睡觉课而捶胸顿足。突然之间,他灵光乍现,一骨碌爬起来,点开了电脑屏幕中的小鹿头像。十分钟后,聊天框亮起,他定睛一看,露出满意的笑——这不比姓曹的名字更有气势!于是,他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表字——二谋。

听到这两个字,曹子桓的眉头舒展开。他沉吟片刻,道:二不够响亮,不如再加一些,十万,如何?孙权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回击道:先看看你自己的名字,曹丕,曹不一。你直接叫曹零吧。

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与共,孙二谋得出结论:曹零曹子桓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具有多彩精神风貌的特殊型人才。简称,精神病。其症状包括但不限于:给自己的两只钢笔取名,一曰“三千客”,一曰“十四洲”;在睡觉时将它们放于枕边,仿若古代疑神疑鬼、忱戈待旦的君王。有时会突然自言自语,比如,吃葡萄前直愣愣地盯着食物,吟唱道“葡萄葡萄美味的葡萄”,对着开幕式击缶而歌的画面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嗜书如命,特别是颜色读物,并且会在书上一本正经地做批注——关于这点,当事人并不认可,他指出,文学的事,能算黄吗?但是显然,孙权没有听信这样的狡辩,也没有看懂那本叫不能承受的重还是轻的书到底要表达什么。

抛开这些不谈,他和曹丕处得还算不错。曹丕做义务导游,带他逛了几个景点,还陪他吃了好几顿涮羊肉(麻酱麻酱我爱麻酱——现在孙权有点理解曹丕的心境了)。平时吃饭两人都是AA制,互不相欠,但最后一次,他们谁都没付得上钱,还都欠了对方比饭钱大得多的人情。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那天,天气晴朗非常,两人福至心灵,或者说双双冒傻气,竟决定从宿舍一路骑自行车到鼓楼,结果差点中暑晕在半路。孙权看到路边卖汽水的推车,口中生津,正欲停车购买,一个不小心就剐上了一辆企图转弯的机动车。低头一看车标,他傻了眼,与此同时,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也愣住了。

“曹丕!”男人皱起眉头,对曹子桓呵道。

“权宝!”郭嘉从副驾驶探出头,对着孙权狂招手,“你长高了好多哦。”

这下,曹丕和孙权同时傻了眼。

对于自己儿子的朋友,曹老板肯定不能追究责任。和小伙子聊了两句,曹老板何止是不追究责任,简直想把自己的车送给对方。听说孙权爱吃涮羊肉,他大手一挥,立刻让秘书预留了南门涮肉的包厢。

当晚,他们四人消灭了三瓶波尔多红酒,却无人显出醉态。孙权知道郭嘉的酒量和自己不分伯仲,而曹操显然也是个海量的。可是曹丕——他见识过曹丕的酒量,知道他喝三杯就要“葡萄葡萄美味的葡萄”。此时不下十杯酒下肚,曹丕依然清醒且慎重地答着父亲的问话,着实令人生疑。于是,趁自己酒杯渐空的档口,他一把抢过曹丕的酒杯,只说要借酒喝喝。在浓郁的葡萄汁气息中,他看到郭嘉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道:“好酒。”

十点不到,曹老板接到电话,提前离席处理其他事情去了。仿佛最后一门期末考结束,假期来临,席间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郭嘉又给他们点了些小孩喜欢的吃食,和他们一起就着果汁和酒胡乱塞下肚。到最后,每个人都饱得瘫坐在椅子上。

饭后,曹丕去洗手间,郭嘉走到孙权身边,调侃自己的偷梁换柱大计被识破,邀请他到住处叙旧。孙权看着他的眼睛,在空气中听到很小、很小的爆鸣声,他知道,那是用食物和酒精堆砌的乌托邦气球被戳破的声音。这些年,“燚”的发展势头更盛,周瑜不再以温文尔雅的儒生形象示人——他骨子里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在谈判桌前,他锋芒毕露,寸步不让,做派强硬得让曹老板也不得不小心。

孙权对郭嘉的意图心知肚明,他自己也没有错过近两年曹魏披露的定期报告——他知道郭嘉对此有多大的功劳。他盯着面前这个已过而立却依然显出孩子气的男人,恍惚间回到了五年前的傍晚。那时,他们和许多人一起躺在操场上,胡扯着未来。没有人猜到孙策会是第一个离开的,也没有人想到,仅仅五年,一条江水已横亘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之间,成为难以跨越的阻隔。

孙权笑了笑,说自己有多怀念零三年的那段日子,又说起第二天的志愿者考核和评优,说得自如平常,滴水不漏。郭嘉会意,表示了自己的遗憾,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祝你明天好运。”他微笑着说,又补充道,“还有以后的每一天。”

“你也是,嘉总。”孙权扬起嘴角,目视着郭嘉的身影消失在包厢外。

不久后,他感到一股寒意。他转过头,看到曹丕从洗手间走出来,手中紧紧攥着手机,脸色苍白,步履僵硬,仿佛一个被抽出灵魂的衣架。他皱起眉,想要开口询问。曹丕望向他,干巴巴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4. 绿夜

曹丕六岁那天,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那个声音。彼时,还没有成为曹老板的曹操带他到天文馆接受教育。在宇宙剧场,拱形天幕上播放着太阳的一生。当象征恒星死亡的黑色吞噬一切,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像鼓点,又像逼近的脚步。直到灯光亮起,他依然被钉在椅子中,一动不动。曹操提溜着他走到阳光下,发现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那天,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他反而获得了一根葡萄味的碎冰冰。

 

车门关上后,沉默便化出实体。曹丕飞跃太平洋而来,仿佛也带来太平洋一般大的空寂。在到达大厅的人群中,他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出曹植。一年未见,他的兄弟已完成从少年到青年的惊人过渡,需要他将下巴扬高几寸才能平视。那曾经丰盈的脸颊空陷下去,而垂在脸侧的头发已生长到在家族中不被允许的长度。

汽车平缓地行驶着,曹植微微偏过头,没有把视线从路面移开。曹丕却已经别过脸,望向窗外。当烟草的气味在车内弥散开,他转回头。曹植把烟盒递给他,他微微皱起眉,没有接。曹植笑了笑,识趣地把烟盒扔进储物格,摇下车窗。他吞云吐雾的节奏缓慢,颇具烟鬼的架势。乳白色在空中悬浮,渐渐织成一张细幕,将正副驾驶隔挡在两头。

抵达湾区的家后,曹丕放下行李径直去了浴室。曹植在厨房做了一些快手白人饭,自己吃掉两片三明治,独自上了楼。两分钟后,他折返回厨房,用微波炉加热了一小碗牛奶,放在三明治旁,再次离开了房间。

一年的校园生活让曹丕娇嫩的肠胃变得和任何大学生,或者说牧场动物无异。他也确实饿了,三两口干掉盘中餐,又搜刮出几包不知过期没有的饼干。结束夜宵,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徘徊两圈,最终在楼梯上坐下。黑暗中,他失去视力,只听到时钟行走的哒哒声。这声音曾伴随他度过许多个夜晚。他在这所房子中出生,长到五岁,而后在这里度过大部分暑假。此时此刻,除去弥漫在空气中的香薰气味,室内再无任何过往留下的痕迹。想到这里,他眼前再次出现曹操几天前离席时的背影——那时他是怎么说的?还有其他事情。只这一句,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像拧紧墨水瓶一样封固住一场死亡。

接下来的几天,他与他的室友相安无事。曹植总是一大早便离开,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他自己也有很多公证和遗产税要处理。两人的交流几乎仅限于冰箱中打开的牛奶、洗碗柜中残留的餐盘。

一切似乎将这样平稳地进行下去,直到偶然出现。那晚,他从市中心办完事回来。路过酒吧街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他叫司机放慢车速。几分钟后,在司机的抱怨声中,他把喝得烂醉、身上带着典型味道的曹植揪上车,掏出一百美元递给司机。

第二天一早,他把清醒过来的曹植堵在卫生间,将双臂以一个兄长的姿势抱在胸前。

见朋友——这就是曹植给他的回答。

“你的学校在波士顿。”他面无表情地指出,“你在这里没有朋友。”

曹植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他,清晰而平静地说:“哥哥,人会有新朋友。”

他僵在原地,没有出声。曹植自顾自地笑起来,打开淋浴间的花洒,开始脱衣服。

 

第二场对话发生在曹操抵达的前夜。晚饭后,曹丕坐在二楼的书房中,以一个优等生的严谨抄写两天后葬礼的出席名单。他一边抄写一边在脑海中搜寻每个名字背后的面孔,默默背诵着他们的喜怒好恶。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项光荣而伟大的事业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暴雨的降临,也没有听到随后响起的敲门声。十分钟后,当他与扒在窗外、犹如水鬼的脸庞四目相对,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他口中溢出。

他从倒伏的椅子上爬起来,迅速打开窗户。房间中的寂静被暴雨撕碎,水汽与寒意涌进来。他的鼻尖变得潮湿,纸上的人名被晕染成一滩滩黑色的沼泽。曹植轻巧地爬进屋子,左手抓着一个几乎皱成团的笔记本。他的脸色和月光一般苍白,天生比常人圆阔上一圈的眼睛睁得更大,投射出炙热的光。

没有来由地,曹丕想到小时候,在这个房间里,母亲用珍珠般的声音给他们念恐怖小说。在那个并不适合孩子阅读的故事中,被孪生兄弟活埋的女孩在暴雨中重现,抓住哥哥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

一道闪电落下,曹植的瞳仁被映照得近乎透明。他似乎是笑了笑。

曹丕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而后,他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感到嘴唇被野蛮地啃噬着。他猛地将人推开,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道。五斗柜被撞翻,轰然坍塌。他麻木地走上前,看到曹植躺在一地狼藉中,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的兄弟,良久后,问出一个古怪的问题:“她是怎么死的?”

曹植躺在地上,依然笑,并不回答。

他蹲下身,抓住曹植的衣襟,干巴巴地重复到:“她是怎么死的?”

曹植看着他,目光平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舔了舔嘴唇,用旁白的语气说,“她全身痉挛、抽搐,像只中毒的动物。你知道的,她总是要维持体面,可是在那一天,不论她如何挣扎,她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混着胃液和胆汁,让床单变得一塌糊涂。”

这回轮到曹丕沉默不语了。

曹植没有理会这沉默,继续说道:“到最后,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我,求我结束一切——”

“和他去说这些。”曹丕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

曹植眯起眼睛,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不,哥哥,你还不明白么。”他轻声笑起来,“她恨我们所有人,因为我们都是凶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一起杀死了妈妈。”

曹丕看着他,两秒钟后,他突然伸出拳头,在曹植脸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拳。年轻人不遑多让,从地上挺起身子,将他撞倒在地。他们就这样扭打起来,将更多的家具化作齑粉。

当两人都再也挥不动拳头,精疲力尽地躺在废墟中,曹植伸长手臂,费力地翻出那个破烂的笔记本,扔给他。

“新剧本。”他微微喘着气说,“今天写完的。”

曹丕低下头,在封皮上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天使的诞生与死亡。那是曹植出国前答应他要写完的故事。他哼笑一声,接过来,在纸页上留下几枚带血的指印。

 

当曹操出现在房子中,他并没有对两个儿子的脸发表评论。一天后,曹丕顶着创可贴出现在葬礼上,双手抱持遗像,面无表情。在他身后,曹植捧着漆盒,以乌黑的眼圈诠释着兄友弟恭。而他们共同的父亲戴着墨镜,走在队伍末尾,身后跟随着他最得力的两位谋士。

许多人出现在这场葬礼上,他们中有亡者生前的亲友,也有她生前的敌人,或者二者兼当之人;他们中有立场相近的同盟,也有利益相争的对手。可不论这些人在平日多么不共戴天,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心头都笼罩着同一种忧惧。

仪式结束后,曹操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在墓前站定。人群愣了几秒,而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曹操没有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他跪下来,隔着墨镜望向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注视着吊唁自己的人群,笑容依旧矜贵,目光依旧锐利,每一根精心养护的发丝都闪烁着主宰者的无情。

在这注视中,曹操突然意识到,输掉的人是自己。他面前的人永远定格在意气风发的年岁,而他将要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作许多恶,淌许多混水,割许多骨肉,最终无可避免地被新生的浪潮吞没,尸骨无存。

这样想着,他感到一阵混杂着恶意的快乐。在这快乐的趋势下,他的眼眶湿润起来,他挤了挤眼睛,让一行水痕从墨镜中滑落,滴落在新鲜的泥土上。他听到人群骤然的安静,那安静在墓园中膨胀,挤压着他的耳膜,他几乎想要放声大笑。仿佛一道阀门被打开,更多的液体从他眼中涌流而下——他不知该如何感谢郭嘉提供的眼药水。

眼药水的提供者站在人群中,没有看自己的老板,事实上,他没有注视任何东西。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投向天空的某处,似乎在观察另一场死亡。而他曾经的师长,如今的同事站在他身旁,目光平静,仿若无痕的深潭。

曹丕将视线从荀彧身上移开,投向曹操。这漆黑的背影伴随他的前半生,在每一个鲜亮的时刻驾到,彰显自己的强大,嘲讽他的虚弱。许多年间,他强迫自己直视它,像割除肿瘤一样割除优柔的本能。他以为自己已经拥有平视的力量,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再次在与曹操的角逐中败下阵来,甚至来不及发出虚张声势的宣战。

他在心中大声笑起来,在这精神自戕中感受到快意。那声音再次响起,一下接着一下,和眼前的黑色重合在一起。世界旋转起来,空气凝结成固体。他咬紧牙齿抑制嘴角的抽搐,感到自己就要不顾一切地发起疯来——这时,一个极轻的呼唤落在他耳旁。他僵硬地转过头,顺着曹植的视线望去,看到那被镌刻在墓碑上的铭文——

在此必须捐弃一切疑惧,在此任何怯懦都将死灭。*

 

曹操回国的飞机就在葬礼当晚。为了避免和他在密闭空间内共处十四小时,曹丕以送曹植回学校为由将回程错后了两天。曹植非但没有拒绝,还露出了笑容。很快,曹丕发现这笑容背后的隐情——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波士顿。

十六岁的曹植在外求学两年,终于瞒天过海,得到了曹丕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人们一般称其为Gap Year。事实上,他不仅离开了学校,还直接搬到了纽约,在某个濒临倒闭的剧院楼上安了家,收养了一只黑猫。

对于一个在中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并顺利考入985大学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经历过于魔幻,以至于当曹丕坐在公寓狭小的沙发上,依然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也许是为了确认他是否还渐在,黑猫“Juan”跳到他腿上,在他一动不动的手上闻了闻,然后,张开了嘴。曹丕从椅子上跳起来,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的齿痕。猫被突如其来的诈尸吓得够呛,三两下窜出了屋子。

半小时后,诡异的愧疚心作祟,受害者走出房间,在消防楼梯上发现了犯罪猫……还有猫的主人。他的好弟弟坐在台阶上,将猫拢在怀中,耐心地给它顺着毛。

他走到曹植面前,皱起眉头,展示出手背。

猫和曹植同时抬起头。猫无辜地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踱走了。曹植眨了眨眼睛,开口说:“你知道的,他从很小就开始流浪……”

曹丕咽下到嘴边的话,但没有离开。

曹植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他穿一件廉价白T,青蓝色的血管在腕间清晰可辨。一只相近的手伸到他面前,把香烟从齿间取出。

曹丕偏过头,吐出一口雾。

“你会啊。”曹植说。

“这么瞧不起你哥?”曹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知道,有时候我们需要给晚辈做表率,不得不伪装自己。”

“现在不装了?”曹植重又点燃打火机,拢起一小簇火。光和影在他的脸颊浮动,“看来你的良知也不多。”

曹丕哼笑一声,望向远处。月亮像一颗烂熟的果实坠在天边,灯光和街道织成一张硕大的金网,光芒万丈。他在网中看到一条鱼。

“那么你的呢?”曹丕说,舔了舔嘴唇。他的嘴角带着细微的红痕,下巴上还残存着淤青。

曹植沉默了一会儿。“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么?罗德里克和玛德琳,是谁杀死了谁?”

曹丕眯起眼睛,指尖轻微颤动,弹下几缕烟灰。他转过头,望向自己的弟弟。

“他们一块死了,死于一场疯病发作。”答案被他吐出,和烟灰一样飘散。风将他们轻柔地托起、环绕,如同孕育了他们的羊水。

曹植注视着他的眼睛,走下台阶,掐灭手中的烟,说:“哥,做吗?”

 

回国后,曹丕开始一边上课一边在曹魏实习。那个冬天,曹操经常无故缺席公司活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有意培养接班人。

春节的时候,曹丕回家小住,曹操让他陪自己喝酒。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成想最终竟蒙混过关。曹操醉了,醉得满口胡言。他不得不把人架起来,往卧房送,走到一半,曹操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倒去。他踉跄着维持住平衡,看着瘫倒在地、陷入昏睡的男人,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走到楼梯前,曹操含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以为曹操要骂自己畜生,痛快地笑了起来。可曹操畜了半天也没吐出第二个字。他突然意识到,被喊的人不是自己。他僵在原地,半晌后回过神,手脚并用地向二楼爬去,像是要逃脱一场噩梦。

第二天早晨,他与和平日无异的曹操在餐厅相遇,如常地道了早安,曹操也如常地点点头。前一晚发生的事就这样淹没在豆浆和牛奶中,再也没有被捞起。

本科毕业,曹丕直接进入了集团。那一年,曹魏登顶互联网企业市值榜,只是,资方还未来得及庆祝,就发现集团高层已被悄无声息地换牌,而操纵这一切的曹操已稳坐头把交椅。

曹魏并不是唯一突出重围的企业。年前,江东集团在香港上市,率先建立了包邮区,成为曹魏最大的对手。与此同时,总部位于西南的季汉以低价策略异军突起,迅速占领了乡镇市场。

在集团,曹丕被交给了郭嘉。后者负责物流和运营两大核心业务。他虽然平时没个正形,但当工作模式启动,他就变成一只炮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发起疯来连曹操都骂。

曹丕带着满脑子的Q和R走出学校,发现自己的工作与专业并不对口,他不得不从头学起,度过了一段较为悲惨的人生。他在QQ上和同样进入家族企业的孙权吐苦水,本以为能够得到共鸣,却发现对方直接进入了董事会办公室,最大的烦恼是工位旁的落地窗太大,阳光太足。

曹植没有听到这些抱怨,事实上,他已与家庭划清界限,成为了饭桌上的禁忌。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如被期望的那样入读藤校,而是开始了一段居无定所的生活,先后在剧场、中医馆和渔市做帮工。后来他去阿拉斯加待了半年,又辗转到南美,在一个叫做皮莱港的地方边教英语边写剧本——这些都是曹丕从他的来信中得知的。曹植似乎放弃了现代通讯方式。

与所有家族背叛者的手足一样,曹丕谨慎而庄重地扮演着对比者的角色——至少在白天是这样。那个午夜,当他误触广告网页,没有立刻推出,短暂的恍惚后,他的瞳孔骤然缩小。一星期后,他穿上违背祖宗的衣服,推开胡同深处某间地下室的大门。那扇门后,他不再是深渊旁的忧郁青年、上市公司金光闪闪的继承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什么都不是。青少年的某段时间里,他曾因曹操的感情生活而痛苦,如今,那些久远的记忆成为通向自我的引线。他用这根线割破皮肤,剖开血管,把父辈赋予的血液分给陌生人,看它们被吞下,或是混着痰吐进下水道。

这场自我分裂的试验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在私立医院门口撞见郭嘉。他清楚地记得那天,郭嘉穿一件老土的褐色毛背心,刘海趴在额前,看起来有几分乖。见到他,郭嘉没有露出异色,而是像在公司里碰面时一样点点头,把装着CT片的口袋不动声色地移到身体另一侧,笑眯眯道:丕丕,今天没请假吧?

只一句话,他的提问被压回胃中。他点点头,说,我会给人事补假条。他站在原地,看着郭嘉不紧不慢地走向停车场,不紧不慢地开出那辆红色奇瑞QQ,不紧不慢地向自己挥挥手。

后来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那些不见血腥的腥风血雨中,郭嘉依旧精神头十足,也依旧我行我素,嗜酒如命。直到他开始在曹操的别墅过夜,曹丕才相信医院门口发生的不是幻觉。

那些清晨,当他看到郭嘉从曹操的卧室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自己问好,对真相的渴望再次翻涌上来。可是当他与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对上,质问的话便再次、无数次地化作烟尘。看着郭嘉咬着吐司推开大门,消失在晨光中,他又相信了幻觉。

 

2012年12月21日是个将被世界铭记的日子。根据玛雅人的预言,当这一天的黑夜降临,世界便永远陷入黑暗,再无黎明。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预言纯属胡扯。然而,郭嘉对这天做出的预言没有失算,成为了一场永远不会被解开的谜。

乘着世界末日的热度,曹魏推出了一系列企划。十月开始,曹丕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失去了全部周末。郭嘉十分重视此次活动,不仅亲自带队,还跟团队一起熬了许多大夜。曹操前来制止过,但众所周知,嘉想要,嘉得到,无人可以左右天纵奇才一丝一毫。

二十号晚上,人们的疲倦一扫而空,神经像弦一样绷紧。差半小时零点的时候,郭嘉拿着三只杯子,把曹丕叫到天台,开了一瓶香槟。那时候还没有立Flag这种说法,但曹丕本能地对提前庆祝的举动感到紧张。郭嘉只是耸耸肩,告诉他自己是最棒的预言家。

快要到点的时候,被冻成孙子的曹丕问郭嘉要不要回办公区。郭嘉只是悠悠咽下一口酒,望着远方闪烁的灯火,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当另一个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没有回头。

曹操给他披上自己的大衣,拿起空杯子,倒入半杯酒。曹丕挺直脊背,在这三人组合中感到一些荒谬,但没有找借口离开。当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皆归于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寂静中,只有风声,川流的车声和涡轮机低浅的嗡鸣。然后,身后的室内响起欢呼。它们起初很低很远,而后高涨起来,像浪涛拍岸而来,响彻整栋建筑。

在沸腾的声波中,郭嘉与曹操依旧望着远方,脸上不见喜悦或激动。手中的酒还剩一个杯底时,郭嘉转过头,平静地望向曹丕。“想知道下一个十年属于谁么?”他轻声说,眼底浮现出笑意,“我也想知道。”

那是曹丕最后一次看向这双眼睛。

根据后来的调查,郭嘉在二十一日中午离开了公司,最后一次留下影像是在香港机场的海关。有人说不久后在清水湾见到了他,也有人反映曾看到他在南丫岛出海。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看到他从海上回来。

曹操在港岛逗留尽两个月,跑遍十八区,广东话说得快赶上TVB明星,除了流言一无所获。嘉想要,嘉得到。没有人可以掌控郭嘉的命运,哪怕是死亡。

最后一天傍晚,暴雨席卷半岛。曹操在赴宴的路上突然调转车头,向半山另一边驶去。隔着惨白的雨幕,他认出了那块招牌。十年过去,它依旧光芒暗淡,仿佛二十世纪的纪念碑。海报上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他叫不出姓名的男女。他没有细看,随便选了一部口水片。

开场后不久,他便打起了瞌睡。梦中,郭嘉再一次迟到,也依旧没有显出一点愧疚。他摸黑走来,膝盖在他的腿侧蹭来蹭去。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作乱的手。郭嘉避开了他的触碰,抬起头,嘴角含着笑。你知道,没用的。

他沉默片刻,平静地质问,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年轻人笑得狡猾,站起身。也因为这样,游戏会更有趣。因为你要让人相信,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

所以,你会回来吗。他问。郭嘉没有回答,向后退去。他再也忍不住,放下上位者的做派,喊道,等等我,嘉嘉,等等我。

当现实重临,他怔愣了很久,直到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他转过头,看到一对情侣正在座位上偷偷接吻。他们都很年轻,磕磕绊绊,毫无技巧。爆米花筒被碰歪,几颗饱满的果实落在地上,顺着阶梯滚进黑暗。他突然感到疲惫,突然意识到,时代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5. 东流

2015年,一部古装权谋剧火遍大江南北。孙权谈不上是爱看电视的人,却对此剧情有独钟,拉着陆逊愣是从头追到了尾。与剧一同火爆的还有一种名为“磕CP”的活动。自诩为时代弄潮儿的孙权积极投身到这项事业中,却不幸地和陆逊磕到了不同CP,就竹马VS天降的话题争论不休。不过,不等他们争论出结果,一个比剧中阴谋更棘手的危机降临在江东,一石激起千层浪。

 

“曹魏只要再举牌一次,就能成为燚云第一大股东。”

“我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停盘,和曹谈判。”

“如果现在停盘,集团在二级市场一定会受到影响,这是舍本逐末——”

争论随着会议室大门的打开戛然而止。周瑜快步走进房间,在董事长下首的位置坐下。他赶最早的航班返沪,行走间带着晨风,脸色透着缺乏睡眠的灰白,但他的眼睛很亮,不见丝毫疲惫。

孙权在桌子下握紧的拳头松开了,他偏过视线,对周瑜点点头。

没有客套,没有迂回,周瑜径直开口:“我的意见没有变——不会停盘,没有谈判。曹魏的目标不是第一股东,而是控股。”他微微扬起下巴,视线扫过房间中的面孔,“诸位,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活着,这件事不会发生。”

话音落下,房间中陷入寂静。只因周瑜一句话,人们心中的天秤晃动起来。

“孙董,周总。”鲁肃起身,目光落在周瑜身上,“昨天,刘备向我表达了加入的意愿。如果燚云的管理层和季汉结成一致行动人,持股就能暂时领先曹魏。”

房间中再次响起议论声。

周瑜沉默片刻,神色未变,开口道:“我同意。”

鲁肃微微一惊,没想到周瑜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等他回过神,就听周瑜继续说:“如你所说——暂时。曹操不会善罢甘休,这样很好。”

这下不仅是鲁肃,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难掩惊讶,除了孙权,他望向周瑜的目光依旧坚定。

“这是好事,因为曹操将反击的机会递给了我们。”周瑜微微提高声音,“我得到的消息,曹魏此次资金组成相当激进:大规模股权质押、收益互换。杠杆极高。”

“循环质押?”孙权说,瞪大眼睛,“它们不可能全部合法。”

“可是法务调查、举证需要时间,资产重组也需要时间,如果不停盘,如何保证曹操的奸计不会得逞?”一直沉默的张昭发问,额上的皱纹叠了又叠。

周瑜看着他,停顿几秒后开口道:“我就是保证。”话毕,他的目光再次划过房间,一改适才的平和,显出钢刀般的精韧,“在座诸位都是保证,对么。”

“说得好!”孙权道,一掌击于台案,余音在室内久久回响,“我支持周总的决策,谁反对?”

 

会议室中只剩二人后,孙权心中紧绷的弦略微松弛下来。他打开茶歇盒,三两口干掉一块虎皮蛋糕。想到周瑜星夜兼程,他连忙把盒子向对面推去,却见周瑜闭目坐在椅子上,用手捏着鼻梁,似是忍耐着不适。

在他询问前,周瑜睁开眼,恢复了平日的自若。

他沉吟了一会儿,温言说:“我已经和陆逊说明了局势,放心吧,他不会掉链子的。”

周瑜抿了口咖啡,平静地说:“通常,我不会让局势陷入危急。”他停顿片刻,继续道,“短时间内,证监会不会收到举报材料。”

“啊?”孙权皱眉。

“慢点吃。”周瑜给他递过一杯咖啡,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孙董,会用杠杆的不只曹老板。知道江东与季汉结盟,他必然扩大融资,让资金链更加紧绷。它绷到极致那天,便是江东的出手之日。”

孙权愣了几秒,扬起嘴角,激动道:“这是……诱敌深入,一击致命!看来曹老板要赔上一笔了。”

“他要是做得干净,这些就不会发生。”周瑜淡淡地说。他看着孙权,停顿半晌,说,“我看了燚云的分拆上市报告。我能对曹魏做到的,诸葛亮也能对我们做到。”

孙权的心倏然收紧,几秒钟的失语后,他看着周瑜的眼睛,说:“我可以补救。”

“季汉已经拿到了报告。”周瑜面无表情地说,在孙权瞪大眼睛后补充道,“我处理后的版本。”

心脏重新跳起来,孙权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对不起,小瑜哥。燚云是我在集团的第一个分公司,你知道,我对它有很大期待……”他垂下视线,摇了摇头,“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我应该在和季汉合作前做好检查。”

周瑜看着他,沉默半晌,说:“小权,有些事情,你可以不做。”

孙权咬住牙,点了点头。

周瑜研究了一会儿手中的咖啡,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孙董,你觉得我们真要和季汉合作?”

孙权皱起眉头。

“我说的是,曹操将认为我们会合作。”

“你的意思是……”孙权反应了一会儿,瞪大眼睛,“你诈他!难怪你要向蒋干透露……”

“兵不厌诈。”周瑜平静地说,“但是你要知道,信任是一场博弈,如果赌错,就要赔上翻倍的筹码。”

孙权看着他,从果盒缓缓叉起一块蜜瓜,正色道:“背叛江东之人,下场如同此瓜。”

周瑜被他逗笑了,眉间的冰雪融化开。“留着点胃口,孙董。曹魏找我们求和那天,还有一顿大餐呢。”

 

江东与曹魏发布联合公告当天,孙权到富阳看了孙策。

他的大哥在小小的照片里对他笑,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依旧年轻得像一瓶冰镇的波子汽水。然后他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地比孙策年长了。

在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他幻想自己长大后的样子,在那些幻想中,他有着和孙策一样的脸,和他一样宽阔的肩背,和他一样风风火火的笑声。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和记忆中的孙策全然不同,他没有他的脸,没有他的声音,没有他的魄力。他保住了江东,甚至还让曹操吃了瘪,但是他不是孙策,永远不会是。

他想到十年前,周瑜祝他成为自己。原来在那个时候,周瑜就已经看出他与孙策的不同。想到这里,他并没有感到太多失落,反而感到巨大的如释重负。福至心灵般,他意识到,从这一天起,孙策的面庞将开始变得模糊,最终成为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轻薄的一缕回忆。而他将彻底走上成为自己的那条路,再无回头

哥。他注视着墓碑上孙策的眼睛,微微笑起来。再见了,哥。

同样是这一天,在百里之外的长江上,一艘乌篷船缓缓靠近另一艘。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走出船舱,跨过两船间的缝隙。另一艘船的船头等候着一个年轻人,他身姿挺拔,目光如同脚下的江水,于宁静中奔涌着劲力。曹操望着他,隐约想到了某位故人。

“曹老板。”周瑜微微颔首,对舱内伸出一只手,“请。”

“周老板。”曹操点了点头,视线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荀教授曾遗憾你没有留在经济系,如今看来,那不是你的遗憾,而是学校的。”

“曹兄真正遗憾的是没有将鄙人收入麾下吧。”周瑜扬起眉毛,目光中的锋芒被笑意取代,“今夜泛舟江上,我愿与曹兄坦诚相待。”

“好,好!”曹操笑起来,感慨道,“良辰美景,曹某岂能不奉陪!”

船舱内装饰素雅,只有一盏烛灯,一炉茶和茶点若干。涛声与桨声渐次起伏,余韵绵长。

曹操抿入一口热茶。“既要坦诚相待,我可否问个问题。”他顿了顿,直视着周瑜的眼睛,“不知周先生为此次反击布局了多久?”

周瑜的指尖滑过茶杯边缘。“江东成立伊始,我便知道,与曹魏的一战无可避免。”

曹操笑了起来。“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像周先生这样牢守承诺,从一而终的人,历史上并不多见。”

“不是承诺。”周瑜说,“是打赌。有人和我赌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能在这片水域中游多远,我会验证我的答案,也愿赌服输。”

“也曾有人对我说,世界是一片荒地。”曹操接道,“我们都是在这里建房子的人。有时我在想,如果永不停止地为房子加盖会怎样?”

“房子会倒下。”周瑜笑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如果两栋楼建得太过邻近,又会如何?”

曹操眯起眼睛,没有回答。

周瑜站起身,走到窗边。“曾有幸拜读曹兄作品,其雄伟壮阔当世无人可及。私心最爱这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曹操望着江水,像所有中年男人一样,心中升起追忆往昔的澎湃,“……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在江边长大。”周瑜说,目光炯炯地望着河岸,“我不认为河水将两岸阻隔,相反,我看到生活在河岸的人们因它拥有相同的记忆和愿望。”

话音落下,舱内陷入安静。两岸渐渐有烟花升起,它们在广阔的天空交汇,与城市的灯火相融,织成一张绚丽的网。这一天是正月十五,生活在长江两岸的人们共食元宵,共同庆祝春天的到来。

曹操走到舱边,与周瑜并肩站定,轻声叹了口气:“周先生好气度,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他望着夜色,渐渐露出笑容,开口道,“其实天下之大,何必分出南北?”*

 

并购燚云失败后,曹魏元气大伤,曹操也不再似从前般精力旺盛。他开始将更多关系集团根本的事务交给曹丕。曹丕在与江东的交手中无功无过,在后续的债务处理上态度强硬,没人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2018年春节,曹操把荀彧叫到了家里。郭嘉死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荀彧依旧为曹魏尽心竭力,曹操待他依旧如亲人。但明眼人看出来,他们已不再似从前般如同一体。有人认为荀彧将爱徒的死归结于曹魏的压榨,但曹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郭嘉的死打破了只有他们三人才能达到的平衡。他曾试图填补那空缺出的位置,但很快明白,没有人可以成为第二个郭嘉。然而,当他看到曹操主动走下台阶,荀彧也显露出迎合之意,还是无法避免地生出一切会回到从前的妄想。

饭桌上,曹操本欲遵医嘱不再过量饮酒,向来注重养生的荀彧却主动提出陪他喝两杯。曹操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接着他笑起来,亲自为荀彧倒酒。

浸淫职场数载,曹丕早已不是靠葡萄汁蒙混过关的菜鸟。他一边陪酒、答话,一边将饭桌上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不漏分毫。

饺子上桌后,曹操夹起一枚放进荀彧盘中。两人对视须臾,都笑了起来。

“九三年。”曹操说。

“你跑了大半个旧金山买茴香。”荀彧说,“我并不赞同你在错过倒计时和吃超速罚单中做出的选择。”

曹操扬起眉毛,挤兑道:“从前我没少吃罚单,荀教授也没批评教育,不是么。”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刺激,喜欢的只是刺激。”荀彧平静地说,注视着曹操的眼睛,“现在我再教育你,孟德,你还听吗?”

曹操笑了。“一定要这么做么。孩子还在,给我留点面子,嗯?”

“一定要这样做么。”荀彧重复了曹操的话,笑了笑。

曹操没有回答,目光落到柜上的兰花盆栽上,和缓地说:“你看,那年你送给我的花,我一直养到了现在。”

荀彧垂下视线,看着盘中的食物,眼角微微弯起来,没再接话。

于是曹操也不再叙旧了。

当他谈起金融服务部崭露头角的司马懿,曹丕知道,自己等待的时刻来临了。他也知道,他的父亲表面询问荀彧对员工的看法,实际说的是由司马懿主导开发的金融业务。

荀彧抿入一口酒,注视着曹操的眼睛,只说司马懿的才华与胆识同样过人,并且不会违背曹操的意愿,是曹魏一直在寻找的人才。

听到这话,曹操的表情没有变化。“一定要这样?”他轻声问。

荀彧看着他,半晌后点了点头。

曹操沉默几秒钟,然后笑起来,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向荀彧盘中夹了一块鱼腹肉。

年夜饭在祥和的氛围中结束,曹操没有刻意挽留客人。曹丕送自己曾经的老师到门口,欲为他撑起伞。荀彧婉拒了,孤身走入雪中,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曹丕突然产生了大喊大叫的欲望,可是他不知道该喊些什么。

子夜,他敲了敲书房的门,在得到应允后端着宵夜走进来,照例对曹操拜了年。曹操坐在太师椅上,点了点头,说:“你给你老子拜了三十回年,也该尝尝被人供着的滋味了。”

曹丕倒茶的手一僵。

曹操仿若未察,继续说:“最近好几次夜里被牙疼醒,再也没睡着。你爸爸老了。”

曹丕垂下视线,说:“医生说了,您只要注意保养,少吃甜的,身体和四十岁的人一样。”

曹操哼笑一声,片刻后道:“你和你弟弟不气我,就是我最大的保养。”

曹丕点点头,刚想用客套话应答,就见曹操向自己投来锋利目光。只一眼,他肝胆剧震,如坠冰窟。他知道了。

然而,预想中的震怒没有降临,曹操只是抿了口热茶,淡漠地说:“我记得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听你辽叔说,他写的东西正在演出,反响不错。”他停顿片刻,说,“对了,在美国的那个项目要启动了,下个月你去做个调研。”

曹丕点头,没有说话。几分钟后,试炼结束,他的心脏回到原位。合上屋门前,他看着曹操因为咀嚼而凹陷的脸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意识到,衰老侵蚀这个高耸、威严的男人,如同侵蚀任何一个人。

一个月后,他坐在剧场中,观看一场荒诞的独角戏。肖像画家决定完成人生中最后一幅作品——隔壁教堂外的塑像。他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捕捉光影在天使石面上的变化,絮絮叨叨地和它说着话。

时差和大段独白令曹丕昏昏欲睡。他曾在大学导演自己的剧本,十分鄙夷中场休息这一传统,如今,他只希望曹植快点饶过自己。他在最后一幕醒来。画像已经完成,只差画家的签名。在男人决定这样做的清晨,他突然发现,窗外的天使消失了。他冲上街,询问每一个路人,却被告知此处从未有过这样一样东西。他恍惚地回到家中,发现画布上洁白一片,只有一行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曹丕清醒过来。他没有跟随观众一起鼓掌和离场,在剧场中坐了很久,直到场务前来询问他是否遇到了麻烦。

室外,一场雪刚刚结束。霓虹灯浮在乳白的霜雾中,显出森冷的艳丽。他没有叫计程车,而是沿着第七大道向北走,路过醉鬼和流浪汉,在麦迪逊广场摆脱算命的吉普赛人。

快到酒店的时候,他收到司马懿的微信,只有几个字——荀教授出事了。有那么几秒钟,他失去了一切感官。等到意识恢复,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深呼吸几次,取出打火机。

吸烟令他渐渐冷静下来。那个在除夕夜被掩盖的意图破土而出,再无遮掩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该为被支到国外庆幸,还是应该感到危急。当他再次回过神,香烟已只剩一小截。他抖抖手腕,灰烬便簌簌落下。每年清明,在墓前被点燃的烟也是这样燃尽的,而他早已对烟灰、谎言和午夜的大雨免疫,不会再咳嗽或落泪。

他重新掏出手机。不要让其他人打扰老师,他向来喜欢安静。把荀攸接来。他在聊天框中打下字,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逐一删掉。刘备就在成都,媒体会最先找上他,你知道该怎么做。他重新写道,按下发送。做完这一切,他突然感到异常镇定,他知道这将是,也必须是自己最后一次被排除在外。

 

大门合上后,很快被再次推开。孙权两步走到洗手台前,伸出手,想要扶住剧烈咳嗽的男人,最终在距他脊背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来。他站在原地,看着周瑜与一种不可见的力量争夺着对身体的支配权,最终硬生生压下咳声,攥紧抵在嘴边的纸巾,扔进马桶。那抹粉红色很快消失不见。

这一切结束,周瑜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再次打开水龙头,冲洗手指,然后对他伸出手。

他看着周瑜,无动于衷。

水声戛然而止。周瑜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

“我给你。”他脱口而出,盯着周瑜的眼睛,从口袋中取出药瓶,倒出两粒止痛片。他看着周瑜将它们生吞入腹,在自己的喉咙中感到钝痛。

会议结束时天已如墨。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抓住周瑜的肩膀,把他押进隔壁的房间。饭菜已被重新加热,两双碗筷躺在桌上。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像孙策从前盯着自己吃饭一样盯着周瑜,把一块块的食物送进他碗中。周瑜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吃了两口胃就烧起来,但他没有拒绝,照单全收。

这顺从并没有令孙权感到高兴。他知道,周瑜只会在这些小事上妥协,而它们往往是为了更大的不妥协。但是周瑜脸上因为食物而显出的红润又令他感到一丝希望,于是他更努力观察着他咀嚼的模样,试图在其中找到变好的迹象。

在他瞧得入神时,周瑜突然抬起眼皮,和他四目相对。他的呼吸一滞。而周瑜并没有移开目光,拿起水杯,喝了口温水,淡淡道:“怎么,觉得看一眼少一眼?”

“胡说什么!”他厉声说,皱起眉,“江东给你股份和工资,不是让你拿这种事说风凉话的。”

周瑜笑了笑,哄小孩似地说:“后天就手术了,这就是你现在想和我说的?”

孙权咬住牙,冷笑道:“重要的话我等你下了手术台再说。”

“好。”周瑜停顿片刻,说,“但是现在我有话和你说。”

他看着孙权的眼睛,声音极度平静。“我希望你明白,江东之所以是江东,不在于它有多庞大的体量、多高的市场份额、多丰富的资本结构。而是因为,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企业、不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运转。孙策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你,还有鲁肃、吕蒙、陆逊——”

“可是你不在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孙权打断他,放下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眶渐渐泛红,“你说得没错。江东需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决断,一个人不足以接替它们,但五个人、十个人总是有可能的。可我需要的是你这个人,你整个人。周瑜,你懂吗,如果你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周瑜望着他,平静地说:“我懂。”

仿佛一颗杏核卡在喉中,孙权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沉默在房间中弥散,连同往昔的幽灵。在孙权就要爆发的前一刻,周瑜抬起左手,松开衬衫袖口,露出一抹红色。

孙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真戴了?我以为你会觉得迷信……”

“我答应了你。”周瑜说,“你觉得我会食言?”

“不是!”孙权辩白道,“我什么时候不信过你?天地良心,你就是说要把江东卖给曹丕我也信你。”

“你总是……”周瑜摸了摸下巴,“总是想到曹家公子吗?”

“不!不不!”这回孙权简直要抓狂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他一个男人——不对,我的意思是……”

周瑜看着年轻人百口莫辩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垂下,落在某本项目书上。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某个通宵后的黎明,孙策对他说起未来。每一缕曙光都落在他的脸上,每一个预言都将应验。

“未来是什么样子?”

孙权愣住了,没有说出话。

“你会得到答案,你会比我们走得都远。”周瑜注视着他,用从未有过的耐心语气说,“我曾经批评鲁肃的绥靖,但眼下,他是最好的人选。”

“陆逊虽然年轻,日后必然有所作为。相信他,不要辜负他对你的信任。”

孙权深吸一口气,感到胸口中的什么在一片片碎掉。他强扯出一个笑容,说:“好,我答应你。”

周瑜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的目光笃定而平和,随着夕阳将最后的温热释放。窗外,蝉鸣深远,云行缓慢。夏天就要结束了,而秋天应该是丰收的季节。

 

在胡同外转了三圈,孙权终于在一群小学生的围观下找到车位,勉强停下“紫电”。而后,步行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那家在大众点评上没有搜索结果的餐馆终于出现在眼前。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他首先察觉到美妙的麻酱香味,才看到正用消毒湿巾擦碗筷的曹丕。

“地方是你选的,嫌脏就别来啊。”

曹丕抬起眼皮。“这不是想给你一点儿小小的乡毋宁震撼么。”

他两步晃荡到曹丕面前,捡起啤酒,对着瓶子灌下一口。“当年没见你说话这么时髦,看来这两年网课上得成果丰硕。”

“就你弄的那个破线上教学平台,知道我表姐的孩子怎么说么。”曹丕刚把毛肚放进锅里,就被孙权一筷子夺了过去,“——厕品。”

“知道得挺多,看来你那六个微博小号没白弄。”

“你怎么知道——”曹丕皱起眉,“你他妈视奸我?”

“就您那八百年不变的阴湿品味——黑白头像,一句英文诗简介,有眼睛的都能认出来。”孙权翻了个白眼,“我猜给我们刷低分的水军里有你不少功劳。”

“彼此彼此。这些年江东都能成立投诉曹魏的事业部了吧。”

孙权夹起毛肚,在麻酱碟中熟练地滚了两圈,扔进嘴里,含糊地说:“别把诸葛亮的算在我头上。他找百家号给你写的通稿都能绕地球两圈了。”

曹丕握筷子的手收紧了,两秒钟后,他和孙权不约而同地一拍桌子,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等到他们酒足饭饱,季汉的每个高层都被从里到外骂了一遍,刘备还因为老牛吃嫩草的不检行为被单拎出来又骂了一遍。

按照零八年的日程,两人从涮肉店出来直奔KTV,开了一间小包。和学生时代相比,他们的音律没有丝毫长进,曹丕虽然早考过了钢琴八级,但唱起歌来依然找不到调,孙权则属于无论怎么努力都像念白那一卦。与此同时,两人也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给对方下绊子,比如,孙权把曹丕的苦情歌换成了《粉红色的回忆》。曹丕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邪魅一笑,不仅唱了,还在唱到“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时深情望向自己的伙伴,直接把孙权盯得干呕起来。为了报复,接下来一轮,他把孙权心心念念的说唱换成了《两只老虎》。孙权不遑多让,连唱带表演地完成了这首儿歌。

尽管很多人不会说,但幼稚行为确实有着一种令人上瘾的魔力,其结果就是,没有一个童年经典逃脱了被祸害的命运,而那首在零八年夏天响彻大江南北的歌曲成为了压轴曲目。终于扔掉话筒后,孙权瘫倒在沙发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

曹丕皱眉。“干什么呢?”

“数MV里有几个人已经‘塌方’了。”孙权嘿嘿一笑,“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部分都是你唱的。”

“是塌房,大哥。”曹丕翻了个白眼,努力压制着醉意,“是人文灾害,不是自然灾害。”

孙权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无限感慨,幽幽念白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曹丕的回音,一转头,发现对方把脚翘在桌上,已然睡着了。突然之间,他也感到疲惫。唱歌确实耗费气力,尽管保持着健身的习惯,他也不再是二十出头通宵喊麦的年纪。于是,他往一边挪去,仰起头,加入了曹丕的行列。

过了不知多久,他从梦中惊醒,只觉冷汗如雨。有那么几秒,他以为自己还在读书,只是做了一场关于未来的大梦。迪斯科灯兀自在头顶转动,靛蓝的光斑掠过,其余的一切都沉在黑暗中。他缓了半晌,去看曹丕,发现对方已经醒了,正盯着天花板发呆,口中念念有词。

他凑近,听到曹丕说:它欢迎我吗?

“什么?”孙花了会功夫理解这问题,终于明白后,嘟囔道,“曹子桓,这么些年,你的矫情病怎么没好,反而更重了。”

曹丕依旧自言自语。

孙权见状,不再与他对话。他兀自发了会愣,也开始自言自语,道:“那些问题,都有答案了吗?”

“没有。”一个声音响起,“我只是很少去想它们了。”

曹丕似乎在回答问题,又似乎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孙权耸了耸肩,许久后,突然说:“你欢迎我吗?”

曹丕结束沉思,转过头,说:“所以你觉得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权笑了起来,灌下一口啤酒,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属于互联网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他平静地说,“对未来有什么计划,曹董事长?”

曹丕看着他,嘴角微微扬起来,眼中的醉意散去了。

孙权喜欢这个样子的他,贪婪,精明,透着一股子疯劲儿。于是他偏了偏头,说:“有兴趣和江东合作,一起发现新大陆吗?”

 

2023年夏天,孙尚香的名字前正式加上了Dr.。在那些向她抛出的橄榄枝中,她没有接过任何一根,而是决定先花半年时间环游世界。她的第一站是阿根廷,她要亲眼看一看伊瓜苏瀑布。

她预订了一间位于皮莱港的民宿,民宿很小,只有三间客房。房东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华人,身材清瘦,发色和瞳仁的颜色略浅,耳骨上残留着一些不羁的凹痕。民宿中有一只很老、很老的黑猫,整日趴在软垫上睡觉。房东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它,把新鲜的鱼肉、动物内脏和蔬菜打成泥喂给它,在午后把它抱到室外晒太阳,在日落的花园给它梳毛。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成为房客的第三天,孙尚香终于忍不住说。在控制自己不说话上,她总是做得很差,“但是你们看起来又不太一样。”

“哦?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房东说。

“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哥的。”孙尚香思索片刻,“老实说……好吧,我觉得他有点装。”

房东听后笑了。“我也有个朋友,很多人说他矫情自饰,但我觉得,他在掩饰的只有他的矛盾。”

孙尚香皱起眉头,她无法理解男人的话,以及他笑中的某些东西,但她终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很快,话题转向更广阔的方向。孙尚香发现,这个充满神秘气息的男人和自己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且,和她认识的其他男人相比,他是个更好的倾听者。

“我本科学的是计算机。”她说,“所有人都说未来属于人工智能,但我看那最多是一阵子的事,再往后,世界将回归人类。所以我转学了基因工程。”

“我妈想让我回家帮我哥打理生意,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却意识不到那张枷锁的存在。这不是她的问题,我不怪她。我打算在实验室干几年,然后回国创业。”

“至于眼下,我朋友下个月要在欧洲演出,她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音乐家,最担得起狭义二字的人。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会给她一个惊喜——然后被她评价为小孩子行为,明明她也只比我大一轮……”

离开皮莱港前,孙尚香决定再去看一次瀑布。她邀请房东加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男人在这里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却从没前往过那座举世闻名的瀑布。

那是很久以来最晴朗的一天,天空蓝得像一块锦缎,云走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着什么。这一次,她选择了最为难行的路线,抵达魔鬼咽喉的时候,她感到体内仿佛烧着一只火炉,头脑中充满轰鸣。她闭上眼睛,感到水汽落在脸上,像许多细软的绒毛。在巨大的水声中,一切陷入静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她想起许多年前,在开往动物园的出租车后排,她坐在两位年轻的男家长中间。杭州的夏天仿佛一只蒸笼,车窗外的浓绿如同弥散的雾气,而他们仿佛乘着一只小小的飞船。那个夏天孙策大学毕业,一切都是新鲜的、轻盈的,希望充满整个世界。

“他们以前计划到这里旅行。”她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所以说旅行要趁早。”

她向前去,几乎走到悬崖边沿。

“我曾经感受到很多恨意。我越是想念他们,越感到这股恨。后来,我的理性渐渐占了上风,我明白,开始的必会结束,相遇的必将分离——这是世界残酷的真相、运行的秩序。如果没有它,那些美丽的、动人的东西也将不复存在。”她喃喃地说着,低下头,视线顺着水流望去,直到一切在视野尽头变得模糊,“可我还是好想他们。父亲、哥哥、小瑜哥,我的狗。”

“我曾经遇到一个渔夫,在北太平洋的捕渔船上。”曹植说,“深海的夜晚,天空和海面凝固成死一样的黑,吞没所有东西。有一天,我们在甲板喝酒,我谈到在我的家乡,人们把流水作为逝去的意象。渔夫指着包裹着我们的黑色,对我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后来,我总想到这句话。我不再执着于通信和旅行,我想我找到了和世界相处的方式,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妥协。”

“水是相通的。”孙尚香望着远方,微微瞪大眼睛,“我们会在水中重新相遇,会这样的,会这样的……然后我们会继续流,流向哪儿呢。”

回答她的只有水声。于是他们在漫长旅行中暂停脚步,目睹流水汇入大海。一只白鸟飞临悬崖,盘旋几圈后向瀑布上游飞去,最终隐入树丛,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站在原地,继续等待答案,等待太阳落下,等待一场暴雨,等待消亡和新生周而复始地发生。

 

—FIN—

 

*引自《神曲·地狱篇》第三首。

*改自《一代宗师》台词。

*引自《牡丹亭·游园惊梦》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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