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不是故乡人
“船家,前面是什么去处啊?”
“再过两个渡口,就是扬州了。”
“扬州吗……船家,下一个口就泊船吧?”
“反正银子你给了,你想在哪儿停我可不管。”
也难怪船家的话里没什么好气儿。是啊,这条路对于船家来说,恐怕早就跑厌了吧。
当年的自己,不也是想走出这条路,走得越远越好的吗?
(一)
河风拂过他皤然的鬓角,几缕雪白的发丝飘然起舞,在他的视线里温柔地躁动着。
“师父,风好凉!”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抓紧了他的衣角。
“凉是凉了些,却不让人心冷,这是实实在在的南国的风啊。”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湿润的空气,如同沉醉于陈年老酒的浓酽中。
小徒儿一脸懵懂地抓了抓头发。她显然还听不懂师父的抒怀。
“师父,这是哪儿啊?是扬州吗?”
“扬州还没到,差不多还要两天的旱路吧。”
“那师父为什么下船啊?”
他没回答,只是笑着摸了摸徒儿的小脑袋。
“走吧。”
“师父以前是住在扬州附近吗?”徒儿还太小,“故乡”这种词她还说不出来。
“嗯……算是吧。”
“那师父是回家了吗?”
“呵,傻孩子,不是说过师父没有家吗?”
“可是别人都有家啊。”
“才不是。他们好多人,其实也没有啊……”
“师父,那我有没有家啊?”
“你啊……”
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水岸的一线边。几十年了,路不同了,人不同了,细听身后的江声,仿佛也不似当年了吧。
(二)
人这一生,无论踏过多少河山,说到底,也无非是所生、所长、所埋葬。
多少人渴望着落叶归根,只为眷恋那一方故土,希望能埋在自己出生的那片土地。所以他心里多少还有些欣慰,毕竟他还有机会回来。而对于这样的机会,甚至自己都从没抱过希望。
“师父,怎么不走了?”徒儿的声音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望着那片萧索的荒原出了神。
“哈。走,当然走!”师父笑着摇摇头,在抬起步子的刹那又停住了,转过来问徒儿,“不冷了吧?方才走起来,应该就好些了,嗯?”
徒儿也笑了,回应着点了点头。
师徒两人相对笑着,天真的笑脸看不懂苦涩,苦涩的笑颜也早就忘却了天真。
再次站在这里,曾经的小桃烟草,风笛玉蕤,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虽然多少模糊了,却仍是那么刻骨铭心。只是他从不曾想过,自己当年看惯了的风景,竟会比他记忆中的痕迹先一步抹消。
什么都不剩了,就如同什么都没有过。
于是他纵然想多做些停留,尽一份自己对故土应有的怀缅,却再无法说服自己继续驻足哪怕片刻的光景。因为若不快点走这片莽苍苍的荒原,师徒俩就得宿在野地了。自己倒无所谓,可徒儿还小,怕冷,怕黑,怕鬼,一整晚这么过来,未免太苦了她。
“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啊?看着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
“不怕。跟着师父走,顺着小路出了这片荒地就好了。怎么样,累了吗?”
徒儿把小嘴一嘟,看来是默认了。
“要师父背吗?”
“不要。我是大孩子了,要自己走!”虽然徒儿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累了,但丝毫不乏坚定。
他忍不住被徒儿的逗笑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牵起了徒儿的小手。
徒儿的脾气,还真是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
所以他终究没敢告诉徒儿,这片“阴森森”的荒地,就是自己真正的故乡啊。
(三)
他永远不会忘记扬州城郊的这个小村,那个他人生开始的地方。
当年自己厌倦了故土一成不变的狭小天空,于是仗着一点粗疏的文武功夫,离乡去里,孤身北上。本以为再回来时定是物是人非,却不料沧桑巨变,有如烂柯。
比物是人非更苍凉的,是人非物更非。满眼所见,不是疮痍,不是颓圮,就只有无边无尽的荒芜。萋萋的茂草吞噬了几乎一切的人的痕迹,无论那痕迹中曾是散淡的安闲,还是残酷的屠戮。只有当年的一条小路还恍惚残存着,像这片衰草的碧釉上开了一条裂璺,生硬地将一块完整的荒地划为两半。
时间永远比人忘却得快。这也正是人们畏惧时间的地方。
恐怕路那边的样子,也已经面目全非了吧?说实在的,这一路还能不能逢着烟火气,自己心里也打鼓,但反正别无他法,只能希望柳暗花明,另有出路吧。望着自己身边的徒儿,他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那是愧疚的感觉。
有道是覆巢无完卵,扬州都已经衰败了,自己明知道故乡已作伤心之地,为什么放着北国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大老远地折腾这几千里,就只为让徒儿跟自己受苦呢?
徒儿很乖,从没抱怨过一句,可她越是懂事,当师父的心里就越疼。
说是徒儿,从自己五年前在路边捡到她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是他生命里唯一的陪伴。而她,自幼跟着他长大,也就习惯了和他一起居无定所,浪迹漂泊。名义上的师徒,实际上也就是相依为命的父女。
他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小小的温暖。这温暖足以融化他内心冰冷的孤独。他也时常心想,如果她真是自己的女儿,该多好啊!
但,这注定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奢望。
(四)
还有不到一天的旱路,就可以到扬州了。
总算在天黑之前走出了荒地,还找到了一家不太大的客店,已经很算幸运了。不过几十年前的人家确实也不在了。据店家说,这小店也才开了没两年,等的也专是他这种人——从北方千辛万苦回来,只为再一次踏上故土的人。
“我这种人很多吗?老哥这生意,惨淡了些吧?”
“算不得多,倒也有些个。生意不生意都还好说,只是我这把年纪,再不回来,这辈子就要埋在别处咯!”
两个加起来超过了一百岁的人相视而笑。
“这是你女儿?还是孙女?”店家注意到了他身后一直缩着的小小身影。
“嗯……女儿。这孩子老实得很,有些怕生。”
“难为孩子,世道都乱成个鬼样子,怕生也是难免哟!”店家一边发着感慨,一边把两人领到了院内的客房里。毕竟没什么人来,这客房破是破了点,但是干净。估计店家闲着没事的时候也经常洒扫洒扫。
“这里还可以吧?”他转向了一直没说什么话的徒儿。
“唔。”徒儿也没搭腔,只是点了点头。
“累了吗?还是怎么了?”自从徒儿进了客店后,就尤其的话少。这还真有点不太对劲。
“师父为什么说我是女儿,不说我是徒儿呢?”
徒儿清亮的话音如同一根尖刺戳进了他的心里。清澈的眸子中没有猜疑,没有委屈,只有迷惑。那是天真的心灵面对世间的纷杂时的不知所措的迷惑。他早就告诉过徒儿,她没有父母了,他也跟徒儿说过,他们是彼此世上唯一的亲人。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亡失恃怙也算不得多大的不幸,徒儿倒也从没问过为什么。
但她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他甚至还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就是跟店家随口说说嘛,否则师徒这种关系,解释起来也要多费口舌。再说,你觉得师父和爹爹有区别么?”
徒儿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没有过爹爹,不知道爹爹是什么样子。”
他一愣,随即轻轻地叹息。是啊,这该怎么解释给她听呢?自己何尝不希望就认了这么个女儿!师徒还是父女,一个虚泛的名分而已!
但……这世上的事,从来不那么简单啊!
“别想了,累了先睡吧。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
徒儿懵懂地点了点头,就在他身后欹卧了下去。而师父则点燃了昏黄的灯,摸出了随身的那几本已经翻烂的旧书。
然而他却读不进去卷上的字句,只是对着书页出神。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他能给她什么呢?想自己飘蓬一叶,四海为家,辗转了一世也蹉跎了一世,总不能让她也过这种日子吧?
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只希望……
“徒儿,你……不恨师父吧?”
没有回应。他转过头去,发现徒儿侧身蜷卧在床边,已经睡着了。他拽过被子来给徒儿盖上。身边这熟睡的脸上挂着恬恬的笑意,只有在这笑意中,他才似乎看到了故乡。
(五)
师徒两人终于在黄昏时分,踏上了这一方陌生的土地。是的,陌生的。无论是对于此生第一次游历维扬的徒儿,还是对于生长于斯的师父来说,都是陌生的。
看不见雀马鱼龙的熙攘喧阗,满目都是萧索的杂草繁芜;听不见花门柳巷的丝管弦竹,满耳都是苍凉的觱篥角吹。从万井提封,到人去楼空。这,也是扬州。
“师父……”徒儿满眼困惑地望着师父,却也只看到了师父幽远而凝重的眼神。确实,早就知道扬州衰了败了,却不曾料到会落得如此凄苍。
“怎么没有师父说得那么热闹啊?”走了这么久,可能也只有这瘦西湖和师父讲过的故乡旧景还有些类似。
“都是让金兵打怕了,人都走光了啊……”徒儿很久都没有听过师父这么沉重的语气了。
“那……金兵很坏么?”
“听说凡金军过处,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好多村镇都成了白地啊!”师父顿了一顿,终于又补上一句,“我们昨天不就刚走过一片荒地么?”
她还是第一次听师父说起这些,无瑕的双瞳突然溢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恐惧。
“可是……宋军不也是这样吗?”
然而师父对于这样的反问并不惊诧,事实上,这样的回答已早在他预料内了。
“是啊,宋军……也是如此啊……”
莫说是土生土长于金国境内的徒儿,自靖康之后,自己虽每每翘首企盼王师来复,重夺失地,但也真切地见识过了宋军那“王化之师”从前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可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宋人,是承受宋朝的恩泽长大的,更是亲眼见证了金兵如何一步步践踏上大宋的国土。当年自己离开故乡来到东京,本想能闯出一番名堂,却亲历了一场劫变。
他蹲下身子,抚着徒儿稚嫩的双肩,端详着眼前那张熟悉却百看不厌的小脸。
“你觉得宋人坏吗?”
徒儿抓了抓头发,还是摇了摇头:“宋人和金人,看起来都一样啊!”
他的心头猛地一颤,不再说话,只是抱起了徒儿,绕着湖边慢慢地走着。
“师父,你喜欢扬州的景色吗?”终于,耳边传来的细小声音吹散了沉默的氛围。
“扬州么?是啊,本应该很喜欢的……”他匆匆瞥了一眼冷寂的二十四桥,终于没有驻足停留,“可这里,已经不是故乡了啊……”
徒儿又听不懂了,只是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师父。可是她不知道,连师父自己,都有些不懂了呢。
他从初春一直走到了深秋,终于回到了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和故国。可是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像个旅客。这样的故乡,自己也只是它的过客。而在这天地间,他心里的那个故乡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要入冬了呢,他甚至还有些怀念北国的雪了呢。
但既然回来了,也莫再离开了。反正在北国也是浪迹,老来能客居在故乡,也聊可慰藉了。
“徒儿,我们不走了,就住在南国,好么?”
“住哪里都好,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与其说徒儿太小,对北地没什么眷恋,倒不如说她唯一的眷恋都只在师父身上。
“不过,要记住师父一句话!”
“嗯!”
“师父是宋人,所以死也要死在宋国。然而你是金人,所以等有朝一日师父不在了,你一定要回去!记住了吗?”
“我不要师父不在,我要师父一直陪我!”
“呵,傻孩子……”
他的嘴角笑着,眼中两行老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不过,至少她在自己心里一直都是女儿,总不算最坏。
这份温暖,不是国,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