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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合成天使
动机 2020-03-21

*含有对历史、科技、宗教的捏造和改动。部分资料参考百度百科。以及,本文逻辑也许会有点迷。文中角色非oc,除了合成天使外近似人均无面人(

当E先生在某次环保局高官会议上提出人造天使的建议的时候,在座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他们又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他们什么没有合成过?机械鸟、机械狗、机械蜜蜂……这么多年来,他们用机械生物把自然界的生态圈替换个七七八八,用光鲜亮丽的外表掩盖行将就木的灵魂。

场面一时十分寂静。因为所有人在E先生话音刚落的一瞬就争先夺后地展开了思考。

插句话,我最喜欢的人类思维的特点是它不透明,在每个人都摆出差不多表情并且沉默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的脑子里是万字巨著还是空空如也。而我爱恨参半的特点就是联想。一个人是很有理由在联想方面见长的,这项能力不用太多知识量的积累,你只要微笑着、故意地解开你思维野马的缰绳,然后——放走它。所带来的后果在这时你完全不用承担,轻轻松松就能获得一个歪曲而过分的结果,然后用它作为你殴打别人的棍子或其他什么东西。

回到会场上,这时候有不止一个人拿出圣经刷刷刷地翻了起来。然后他们之中的几个人在同一瞬间得到了结果:他们临时推选出来的一个人说,天使有灵体和实体两种。如果要合成天使,必须有某种形式的实体存在,而这说明它是人死去的灵魂。既然它是人死去的灵魂,那它生前必定是某个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既然它曾经是个人,那他或她必定属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希望它归属于意大利。

这段话前半部分逻辑关系紧密,又有圣经撑腰子,才刚刚出口,所有在座之人都掏出圣经开始翻,整齐划一。但是越讲到后面,有些高官就越有不祥的预感:做人毕竟做了几十年,基础的第六感大家都会有。果然,在“我们希望”的一瞬间,有些暴脾气的就坐不住了。

而他就是E先生。E拍桌站了起来,一口标准伦敦口音的英语响彻大厅:我是英国人,牛顿也是英国人,他这辈子都在证明上帝的确存在。所以,看在老牛顿和上帝的份子上——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不是科学和神学共同作用的吗?它应该是英国籍!

有些年龄稍大的到会者在胸前悄悄画了个十字架。果然,在E先生气鼓鼓地坐下以后,二十多个扎着小辫的中国官员手拉手站起来背诵左传和圣经的即兴串烧,意思是天使在中国古代也有记载;十几人的印度官员互相抛掷倒霉的神情意在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坐在一起……场面很快乱成一锅粥。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我来解释一下世界观。现在是十八世纪初,牛顿差不多六十岁,在神学研究的道路上渐入佳境。而这个世界,除了上帝不存在之外(这是基本事实所以委屈牛顿了),比较接近牛顿的狂信徒们的伊甸园——在赞美上帝的同时赞美机械。在地球上牛顿错了,可以说是时代所趋;但如果我们在现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面用揠苗助长的精神硬生生把十八世纪初的工业水平拔高到超越二十一世纪的科幻时期地球,事情会发生什么转机呢?另外,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地球之上,基督教是全球宗教。

在争吵着的会议室里,唯一来自梵蒂冈的成员具有较高的话语权。他碍于旁边几乎是挟持着他和他的微型国家的意大利人,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求生欲爆炸式增长,使他脱离了自私的人的本性而在那段时间里获得了类似于圣母玛利亚的光环,并让意大利人们慌忙松开抓着他胳膊的手。

一段金光四射的发言结束后,各位官员都一脸严肃地开始了对于E先生最初发言的讨论。合成天使是为了什么呢?技术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口号骗过群众。在他们之前的之前的之前坐在这个会议室里面的人在把DDT公然倒进熟睡群众的花园时;在他们之前的之前的人把神经毒剂公开淋在每个傻笑的群众头上的时候;在他们之前的人公平地让每个小孩都体弱多病的时候,都是举着无数层金镶边的盾牌当掩体的啊。

绣花枕头完成了,里面是铁皮灌铅的。外皮是让天使传达上帝真正的旨意。目的是把世界握得更紧,打上更大的、更深的、人类的印章。

照我说来,这个世界上数以亿计的上帝信徒们对有关信仰的东西只会在开头下功夫辨别真伪。只要联合国环保局随便哪一个官员的电子签名出现在光屏上,全世界男女老少上至八十下至八岁都会秒速同意并且划十字架大喊阿门。环保局的官员们对宗教的狂热程度被金钱冲淡了一点儿,人造天使会不会真的带来上帝的话大家心里都半信半疑的,可是一看到老百姓对于该提议的赞同数刷刷刷涨上去,再不信任天使的人也不得不稍微放下心来。毕竟改造自然这件事情容易上头,而且再不济也有得赚钱吧,金钱是永远的好朋友。

在花了些时间让所有能投票的人都在线投票完毕和花了很长时间让所有能盖章的文件盖章完毕以后,合成天使的工程正式启动了。说实话,这是环保局第一次合成宗教生物,领导不放心,所以下令特别看紧这次工程。各大媒体也筹划起来准备向全球转播天使的制造过程,据说英国女王也在对技术组虎视眈眈,看来E先生的气话也不是没有起作用。合成天使项目忽然成了全世界的焦点。

所谓“合成天使”,就是还原圣经中天使特征的机器人。本来E先生的计划是在里面搭载一个人工智能,可以把圣经用任何语言倒背如流的那种,重点是可以拿来洒农药、除草剂、神经毒素、扑杀鸟类、昆虫……而不受任何副作用,说简单点就是一个人造知识农民,天使这个名号只是拿来糊弄老百姓的。

“不然我当官这么久,一个议案都没提出,马上要被炒鱿鱼了怎么办?当然只能拿各位亲爱的同事和广大教友开刀了……谁知道女王会喜欢这种东西啊?”许多官员之前还真的被E先生蒙了过去,现在看着这草率的计划和自己国家千千万万翘首以盼的国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现在这种情况下,环保局的大家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想把僵局解开,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想出一个鬼才的方案,而且要鬼到全世界都满意了才行,去你的艾克斯伦特·汉森(E先生的鼎鼎大名)!

当天晚上,环保局总共一百名成员聚在E先生家里的长桌边,除了桌子正上方悬浮的屏幕在发光以外,现场漆黑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严肃又带点怨气的表情,怨气的程度和距离E先生的距离成反比,而E先生本人则认真地板着脸,试图无视九十九道忍耐的目光。第一场修案会一直开到第二天凌晨,整个是避开媒体的“挑灯夜战”。

后来,合成天使变成了不怎么像人的仿生人——从“AI”变成了“安卓”。仿生人是为了让这个“死去的人的灵魂变成的”天使缩小跟人类的距离,而不怎么像人的用意自然是数场持续整晚的百人大战后的结果——让这个天使不与每一个真正存在(过)的人类相似,并且抹消所有让Ta被划进任何一种人类的特征。所以这个合成天使不能用人类的嗓音说话,没有任何一个性征。至于脸和身材等等的问题不是官员们讨论的范畴,对于他们和“人造知识农民”来说,现在的方案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果你想不明白为什么合成天使不能像真实存在(过)的任何一个人的话,请回到文章开头重新观看意大利人和E先生的争吵;如果你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请不要忘记它。好了,接下来是技术部的表演时间。

要制作一个机器人的外壳永远比制作它的内核要简单,除非这个机器人的外壳要求极其变态——这是技术部所有员工对大言不惭的官员们不负责任的计划的表态。虽然暂时找不到如何让一个人不像人又像人的办法,但是内部生命系统——如何先让它看起来活着——的开发已经可以进行了。

因为这个世界科幻感十足并且违和感十足的工业水平,所以具体的开发时间和思路我不能进行太详细的描述,只能把时间轴快进到生命系统制作完毕以后。现在的天使先生(女士?)是一个高两米左右的黑色骷髅,大脑的位置包覆了一层绝对透明而且完全不反光的保护壳,让所有想要抚摸它脑袋的人受到一种手在悬浮的违和感。眼睛的位置是两颗铬制的机械眼球,让天使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下自由调整自己的视力——为什么是铬制?因为缺铬会近视啊。

替代胸腔的是接近那个形状的CPU,里面搭载了可以使用几百年的核动力电池——还完全没有必要地做成了心脏的样子。“心脏”旁边好像是肺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个可以被天使的大脑自动控制的气囊——这样它就可以十分正常地呼吸了?不得不说拼命在不正常的生物身上造出正常部分的工程师们才是让这个黑骷髅和人相似起来的最大助力。事实上,在事后有人闲着无聊做了个统计,发现在整个天使的制造过程之中,ta的思维系统是动用尖端人才和各行各业专家最多的、也是花费时间最多的;参与开发人员最多的却是ta的外壳,当然这是后话。

现在黑骷髅时期的天使长得能划进恐怖片的领域,但它已经能做到一个人能做的基本所有事情。在记者们摄影机和话筒的围攻之下,这个包裹着碳纤维的怪物用五十种语言唱了一首圣歌,虽然它听起来像是金属之间摩擦和铟金属被掰断时的凄厉声响;它答应了给每个记者都握手一次的要求并当场花了十几分钟把它彻底履行,这耗光了记者们拼死请求来的逗留时间。在被遣送出去的最后几秒钟里第一个握手的记者焦急地骂了一小声“苏卡布列”然后被还没有装配上杀伤系统的天使听到,只见黑骷髅不慌不忙地完成给所有人握手的任务,接着像一道黑色闪电似的跃起穿过人群,并给了该记者一记稳准狠的飞踢,正踢在他的左肩上。记者们落荒而逃,连刚刚进门的保安人员都不知道这些记者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么着急跑路。

事后那个俄籍记者在伊登(类似于现在的推特只不过全球的教徒都可以无障碍上伊登发言)上发帖致歉,最后他说刚刚好他的左肩上面有一个十字架纹身,并怀疑天使是不是感应到了这个才选择飞踢来对他实施惩罚。另一些人分析了这次见面,抠出了合成天使和真正天使的相同之处:绝对诚实,善良但不是人类的朋友。总而言之,合成天使在还是个黑骷髅甚至和天使这个词完全不搭边的时候,就已经被予以众望了。

抛开公众之前的热闹不提,合成天使在这次事件发生以后就被技术人员控制起来并休眠进行检查——这个骨架再坚固,一个飞踢下来肯定多少有点错位吧。但是检查结果出乎了看到报告的所有人的意料:天使没事儿。这“没事儿”三个字可不是光看看外表看出来的,是在细致到恐怖的无数次检查之后得出来的。天使什么损坏都没有,甚至连一根本该不小心暴露在外的电线都被良好地接了回去。

这个结果实在是超乎寻常,太诡异了。

测试部的数十名员工陷入了思考和疑问的深渊:为什么天使可以用比人类沉重得多的身体做出一般人做不出来的飞踢动作?为什么天使能透过俄籍记者的外套看见他的十字架纹身?如果外壳的修复是天使自己完成的话,但我们明明没有在它的工作状态下维修过它……有些跑得快的员工拿了档案室的资料来:动态稳定系统?有。平衡系统?有。透视功能?有。自我修复功能?有。如果都有的话,想要做出以上举动应该不难……不。事实上难如登天。

就算天使拥有以上的所有功能,但现在的它本应该做不出以上的任何事情。

因为它本应该缺乏自我意识。有人骂我,我就要惩罚他;他是个教徒,我就攻击他和宗教有关的部位提醒他;我的腿脱臼了,应该可以自己接上……它本应该没有这些概念!但是事实摆在面前,天使的表现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鲜活、生动、自然、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较真的孩子气和简单的医疗常识。“看来它还十分爱干净呢……”得出这个令人抓狂的结论以后负责上传文件的测试员自嘲地想。

“这个时候还自嘲什么呢?把测试报告交给上级的话百分之一百会被痛批说开玩笑;把天使往弱智了改又会被网民骂;给报告做小手脚的话,万一上级要亲自观看测试现场怎么办……天使啊天使,你怎么就突然把所有系统来了个融会贯通呢?”虽然该测试员十分没有把握,但他还是把视线光标移到了“上传至上级”选项上,对焦。

“click”,负责上传文件的32号测试员阿普罗德尔感到背后一阵发凉,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办公室里一阵诡异的安静。”糟了,忘关媒体音量了——“

“pop”,一声轻响击碎了长桌上的寂静。艾克斯伦特·汉森收到了一个文件。九十九个人悄悄地靠了上来,两百道炽热的目光汇聚到一点上,对焦。E先生的家霎时间爆炸般地热闹了起来,而E本人则被十几个官员抬起来抛向天空。

……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后,测试员们如实写出的报告获得了官员们的一致好评——其实真正好评的是天使神奇的大脑。当时的场面堪称千古绝唱,那个现在还在工作的32号上传者至今仍可以回忆起那个画面。测试部的主任发现办公室的异常之后火速冲向自己“老家”的对面,猛地推开门以后发现32号和他的同事们多人混打的身影,地上干干净净但主任觉得黄沙扑面。后来差点被打伤残的32号递上测试报告,毫无悬念地被主任痛批一顿并面临因“这么超现实科幻主义的东西都不审查一下直接上传”而被辞退的大危机。主任的目光已经瞄准辞退按键,但是唱诗班的歌声(电话铃声)让主任突然目光失焦。一通电话过后,主任的表情生硬地从面若冰霜变成红光满面,从横眉立目变成和善笑容,转而用一套“太极拳”把32号赶走了。32号加薪了,但这是后话。

在那以后,测试员还是把天使拉出来维修了一遍。维修结束以后,天使造型解质的制造就开始了。造型解质是关节能自由移动的金属覆盖体,可以说是一层盔甲。黑骷髅形态的合成天使虽然可以运动,但动作极其僵硬,活动范围很小,力气也不大,并且电线和部分纤维很容易折断破损。也正因为这样,能飞起来踢痛人的天使才被当作机器人界的“怪胎”看待。在安装上造型解质以后,不管天使再做出什么奇妙的自我进化,测试员们都可以用拼命夸奖造型解质质量好的行为糊弄过去,这说不定也是他们急着展开下一阶段工程的原因之一。

合成天使的造型解质肯定不是一般的盔甲,因为接下来的人造肌肉和人造皮肤都需要建立再造型解质的基础之上,如果说生命系统是仿生人的神经,那就可以说造型解质是仿生人的骨骼。制作造型解质的时候,不仅要考虑到完成后天使的形态,还要考虑到金属骨架的坚固程度和关节活动的自由程度。在还是一个黑骷髅的时候,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绝对不会把合成天使和人类混为一谈,可一旦造型解质定型完成,难免会有人细致到令人抓狂地对着为数不多的资料过度解读。要摆脱这些麻烦,工程组面临着一个全球性的问题。

使用什么金属呢?

这听上去十分简单,因为全世界顶级的工程队一定对金属有十分深刻的了解,以他们的经验,随便用什么金属也不会被追究责任。但是在合成天使的项目上,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突然被扩展到无限大。说到底这个问题还是工程组背后一百名岌岌可危的官员们在争吵之后提出的。理由大概是这个样子的,我简单讲讲看:用来制造造型解质的金属肯定产自世界上任意一个国家,制造时所用的金属比例不同就代表它们在天使身上占有的成分越多,占有的成分多很可能会成为富矿国家声称天使主权的理由。

为了粉碎这个来自未来的理由,设计部的成员们决定无视国家的差距,转而在金属种类上一视同仁。这说明:造型解质需要由所有适合作为合成天使骨架的金属拼接而成,而可以自由转动的关节则需要对应的金属材料。天使的黑骷髅形态使用了有机物、半导体和放射性元素,所以接下来骨架形态的天使则需要几乎全部由金属构成。于是,仅仅只是为了讨好一百个人,还在休眠中的合成天使就在梦中毫无意识地被安排成了一个像奇美拉似的金属嵌合怪物。

令每个官员满意的造型解质工程如期开始,而在未来令无数人死于非命的武器系统也在同时开始制作。武器系统是对天使定义的一种完善:合成天使需要看齐的对象能一夜之间杀死十八万五千亚述人士兵(《列王纪》)并且能令所有埃及人的头一胎婴儿和家畜死亡(《出埃及纪》)。在钢铁天使身上,这种上帝赋予天使杀戮人类的力量变成了人类赋予天使杀戮——任何他们想要杀戮的非人生物——的权利。全世界最新锐技术造出的激光枪和电磁炮、天使手指上的一个喷口可以选择是否喷出六氯联苯、设计部的员工打算给天使打造一把以十字架为蓝本的西洋剑——不仅仅是削铁如泥。在计算杀伤力的时候他们发现合成天使似乎有些过于强了,但最后他们还是选择不修改武器配置。因为测试部的报告只面对管理人员开放。合成天使虽然在休眠但“大脑”仍然在不断自我了解,设计部本来想把激光枪交给遥控机器人,但是他们现在正准备往不稳定的仿生人手里递枪。

造型解质使用了大量的铁以及合金元素。加入硅的弹簧钢提高天使的动作灵活度;低含量的锰钢大量强化骨架的强度、硬度和耐磨性;铬用来合成不锈钢;镍让骨架不仅抗酸而且抗碱和大气腐蚀;钼提高钢的高温强度;钨制成高速工具钢;钒改善合金钢的焊接性能,在连接部位附近作为缓冲;钛合金轻且高强度,并因为钛的亲骨性被做成了人类骨骼的形状……因为一种钢材中加入太多种合金元素会导致钢的性能降低,而不同百分比含量的镍铬合金造成的性能也千变万化,所以整个造型解质是由很多很多块合金零件组装起来的。这样可以确保每一种合金都用在了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在漫长的工程竣工以后,白骷髅状态的合成天使初步有了一些圣洁的感觉,但铬金属闪亮的青灰色、镍金属独具特色的温暖光芒以及工具钢暗淡的铁灰色和钛合金干净耀眼的银色同时混杂在天使身上的各个地方,显得有些微妙的怪异。

现在的合成天使有点像被打了很多补丁的娃娃,但却看不出“娃娃”的本来颜色;它有点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只不过天使的关节是圆形的;它还像是工业革命(正常地球的同一时间)的机械遗留物,只是它不用煤炭和蒸汽驱动……我很难描述它准确的外观,但总体来说它给人的感觉是一堆嵌合的、熔化焊接的、扭曲的、缝合在一起的钢铁碎片,但它各个部位之间的连接是有序的、精致的、谋划好的。还是那个老词:奇美拉,希腊神话中狮首、羊身、蛇尾的神兽,而它也可以指代正常人携带至少四组DNA的遗传现象。当时没有那么多时间对天使的外表进行详细描述,因为武器系统已经制作好并被送到了工厂里。被用来制作武器的金属就比较少了:铌、钽、锆、钨和钼,它们加上铁和碳会形成热性能优良的工具钢,而铪被装在了等离子枪的枪口上。

造型解质功能系统的最后一步:动力系统开始安装。从天使的背后展开了一对钢铁翅膀,它们让天使表现出了一种和宗教不符的杀戮机器感,但合成天使自己的“灵魂”却因和真正天使过分相似而与自己的躯壳形成怪异的反差。翅膀做成了在美观同时机动力最高的类型,在太阳能板、小型导弹和刀片一样的铍铜合金等做成的“羽毛”里隐藏着几个喷口,让合成天使真的可以挥动翅膀飞上天(有些不浪漫的是,天使在那之后被设置成了能以猛禽的速度俯冲下来的类型)。当然,就跟〇尼·〇塔克(这个世界的人还没到知道他的时候)的钢铁外衣一样,天使的两个手心和两个脚底都有引擎安装。

半成品的合成天使在外观上看起来比人类更像个机器。在外形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后,测试人员把合成天使空运到美国西部荒凉的测试场地上,解除了它的休眠状态。下面是当时只有工程相关人员才能共享的视频文件。

因为没有眼睑,所以合成天使没有睁开眼的过程。我们只能从它发出自动校准焦距声效的青灰色眼珠子中看出天使已经“清醒”过来。接下来它要做的任何行为都将会被记录下来,并作为是否需要进行改进和整体评价的标准。

合成天使动了。它左右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抬头看向天空。就算是秋天,但是荒漠上的太阳依然耀眼,合成天使的眼珠发生了第二次调整:对应人类的瞳孔收缩。目前为止关节活动良好,生命维持系统工作正常,但接下来它的动作出乎了所有测试员的想象。天使低下头,眼球上的传感器显示闭眼,然后它好像在快速地眨眼——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看了太阳以后的反应。接着它先后伸出了双手,在自己眼前手心向下地做了几个抓握动作,再轮流蜷曲手指,最后使劲握了握拳。关节活动性一切正常,但是天使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协调性令测试员们震惊了。它的这段动作流畅得不像个机器人。

之后合成天使的表现更令人目瞪口呆。它双手扣在一起往上做了个伸展,然后一边甩手一边在地上做了几个小跳。接着,它在地上蹲起了几下之后用两个手心撑了一下地面,双翅缓缓展开,一飞冲——不对。合成天使冲着摄像头来了。因为没有安装人造肌肉,它由金属拼接成的脸孔不支持做出过多表情,可测试员们分明看到了一个微笑。一个明朗自信带着钢铁气息的微笑。当时坐在紧急按钮旁边的测试员丹吉尔吓得差点把按钮拍下去,但是“天使是纯善的”这条观念在他的脑子里盘旋,最终他还是扛了下来,狠下心让自己不去看监视器也不去看按钮。果然,天使冲着摄像头会心一笑以后就来了个180°大转弯潇洒轻快地飞走了,只有扬起的飞沙走石还在镜头前面飞舞。丹吉尔差点又把按钮拍下去,这次的原因竟然是怕天使逃跑了。但是他认为不会。

天使拐了个弯到达了为它的武器系统准备的测试靶场前面,右手握拳让指关节朝前,从手背上弹出了一台小型光能炮。天使把右肩往前一送,眼球传感器显示它正在使用弹道分析装置和自动瞄准系统。POP!靶场的高速摄像头上出现了一道浅蓝色的光弹轨迹,下一秒合成材料制的靶心上出现了一个有轻微灼烧痕迹的小洞。瞄准系统正常,只是光能炮的威力是不是有些太强大了?负责武器系统考评的组长史密斯先生想。他打开实时更新的档案库,果然发现光能炮的充能威力异常升高。事实上在原本预案下天使本不应该在整个测试场飞一圈,也不应该在镜头面前做表情,目前的情况导致天使翅膀上完全展开的太阳能板接收了比原先预案下更多的太阳光,所以被过度充能的光能炮发挥了比预想中更强的威力。

之后,合成天使掏出了身上搭载的每一种武器并挨个儿试了一遍。除了它极高的身体操控度和过于流畅的动作之外,没有出现其他异常现象。再说,有谁不想超额完成任务呢?这次测试中天使的表现真是让工程组的各位长了不少脸。第一次测试圆满完成,测试员把天使远程休眠之后飘洋过海带回总部,主任在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上无死角地把所有天使个体的超常表现全部算到自己和部门的员工身上。休眠中的天使并不知道自己花这么长时间离线学习的结果被人类盗走,毕竟它现在还没有人权嘛。

不过它也快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它马上就要连上万维网了。什么时候连?把外表造好的时候,这个世界的人不接受一坨长得一点人样都看不出来的东西和他们一起网上冲浪,人形也不行,天使……也不行。

合成天使的外表由人造肌肉和人造皮肤构成。人造肌肉是在上述盔甲之外的肉体,需要表现出静脉、性别等身体的各种动态;而人造皮肤就是让合成天使看起来与人接近的关键:它含有肤色、机理、轮廓、头发、牙齿、手爪等部件,同时设计组也要谨防它跌入“恐怖谷”现象,毕竟天使总不能是人人畏惧的吧。

为了让天使还原真实记载中的天使形象,设计组在网上浏览了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作品。虽说那边的天使大多是小孩形象,但现在的天使可是实打实两米高的大个子,怎么设计外形就变得分外重要。设计组破天荒地、头一次地卡住了。无奈之下,被推选出的大英帝国设计师阿德外瑟只好致电他们亲爱的E先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E先生的形象柔和了不少,再加上E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很摆架子的人,阿德外瑟觉得这次势在必得(跟阿普罗德尔形成了鲜明对比?)。目光对焦。

E先生经过与联合国其他四常官员的协商之后决定开启全球征稿。不管你是哪个国家的人,不管你是男是女,也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年龄多大,只要你通过这个软件部连夜开发的绘图建模软件的入门测试,就可以递交你心目中合成天使的设计稿!当然,你在创作过程中,光屏内置摄像头会时刻监测你的一举一动,避免代操作或强行安装会画画的机械手等作弊行为。完成之后的设计稿会被随机分批投放到工程组成员组成的评委团的光屏上,让他们筛选这些方案的可行性、实用性、与天使最初含义的契合性以及美观程度。

在这方面上,E先生他们的小聪明就体现了出来:因为恐怖谷现象实际上是由人类的共情现象而导致的。我们认为能让我们感到共情的对象拥有“自我”,但后来我们又发现承载这个“自我”的对象是机器人,即没有自我。这会让我们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诡异感。这次,由我们自己来决定合成天使的外观,显而易见的,每个人都会尝试跨过恐怖谷,在大量数据的堆积下,总会找到一个适合的方案。(事实上所有参加了实地测试的测试员在面对合成天使只有骨架的微笑时都没有表现出恐怖谷效应那种特殊的不适感,因此主任也觉得这方案值得一试)

在伊登上,合成天使全球征稿的消息瞬间占领了光屏的头版,讨论它的帖子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因为这对于从工程开始就云里雾里的网民们来说,绘图软件是环保局公开合成天使数据信息的重大机会。而又因伊登是全部强制性实名制一人一号政策的唯一自由交流平台,会和绘图软件绑定用户信息并阻止通过测试者向任何未通过者公布任何形式的数据,所以这些帖子无一例外的全部是——预言帖。有人讨论测试的难度、有人讨论绘图软件的操作方式、还有人直接讨论天使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样子……甚至有人发了个帖子“扒一扒合成天使身上可能有的高科技装备”。

K ,男,画家,坐在日本东京的悬浮胶囊公寓里。按下最后一个确认按钮,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高度近视镜后布满血丝的眼睛往窗外望去——现在是凌晨一点钟,他的房子悬浮在这座城市的夜空中,薄荷绿或是荧光蓝的夜光勾边把地面居民楼的轮廓勾勒出来。周围是K的邻居们,同样飘浮在空中,构成了一道小型的银河。POP,下载完成的音效唤回了K的注意力。原来青色的光屏像展开叠好的信纸一样扩展向四周,在达到布满整个工作台的大小的时候停下。主体是科技质感的深蓝色,边框是发着荧光的电子蓝。而在光屏中间,一行充满设计感但带着钢铁的野蛮冷硬的标题字幕生长出来,3D特效定定地停在K的眼前。这个绘图软件名为AAM(Artificial Angel Maker人工天使制造者)。

“请输入您的真实姓名、伊登ID和昵称,我们将录入至数据库以防止二次考试、代答等作弊行为。”标题缩回光屏以后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对话框。K稍微顿了一顿,随机噼里啪啦地键入了自己的信息。

“检测到输入……姓名:Kirihara Kisai ;伊登ID:JP***********1374;伊登昵称:**。请确认是否输入准确。”K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去跑了趟厕所并拿了一瓶水放在旁边之后按下了确认键。光屏由蓝变白,上面浮现出一行大字:合成天使全球征稿投稿权测试暨AAM预使用能力测试,现在开始。

眼尖的K注意到了右下角的一行红字,上面写着:你是全日本第一个测试者。在相隔了整个亚欧大陆的英国测试中心,标着Japan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屏幕亮了起来。

测试内容是什么呢?它分为理论题和实际操作题两部分。理论题目除了关于天使的神学知识以外还有工业设计、经典物理学、无机化学、冶金工业、人工智能,甚至有行为心理学和逻辑学内容。作为一名二流专业画家,K的画技超过了大部分主流顶尖同行。他不甚出名的原因是因为他主攻的方面和他在广大群众中偏僻冷门的爱好。

K的笔下描画较少的是机械和人类的融合,无机和有机的艺术碰撞;但他最主要画的是真正无机的艺术——虽然打着【极彩】的名头,但它们全是泛着寒光的冷硬金属和修长美丽但不脆弱的晶体。在K的作品中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合金舞者,充满暴力美感的未来武器,那些人物没有一个是像真正的一坨铁疙瘩一样呆滞在原地的,它们全部“坚硬地柔软着”,摆出各种像人又不像人的动作。出于真正的热爱和力争准确的职业精神,K在无机化学和分析化学方面都靠自学达到专业水准,他也经常去各国的炼钢厂参观那些机械臂和流水线。因为这些平时的积累和巨大的阅读量,笔试题对K来说是小菜一碟,简直就像是看到了亲切的朋友。

理论题的评分制很独特,为了防止部分测试者一些科目满分一些科目零分最后拿到不错成绩的情况,测试中心采用了更加综合的参考标准。题目是打乱的,但是在测试中心里它们按种类被分成数组,每一组都有及格分数:75分(不含)(满分100)。只有每一组得分都在及格分数以上的测试者才能获得理论题的通关资格。不过就算没有获得通关资格,得分在60分~75分(含)的测试者也可以选择是否完成实际操作题的题目(答案会被评分但只有得分极高者才会被录入考试成绩的系统)。

理论题的得分不可见,所以每一个60分及以上的测试者都会出现【进入下一测试阶段】的选项,但他们当中75分及以下的人会额外出现【退出考试】的按钮。而不幸落榜的多数测试者则只有【退出考试】的选项。退出测试之后测试的网址将不能被打开,并且将被暂时取消在伊登上发帖的资格。K一套行云流水的答题之后双脚潇洒地在地板上一蹬,磁悬浮转椅往后滑开伴随着“终于答完了题量为什么这么多”的嚎叫声。半夜答题的K已经困出眼泪了,但是光屏上赫然只有一个按钮:【进入下一测试阶段】。早知道就不熬夜了!这个第一我不要了!K一边这么想一边一口气喝完了旁边的水。

雾原 木祭,昵称【极彩】,数据库编号#JP1,在理论题环节中平均得分94分,可是他自己不知道。

Kisai ,如果翻译的话,也可以写成“奇才”。

在一番休整之后,K带着他的交互笔坐回到椅子上,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天已经有点开始蒙蒙亮。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按下了按钮。交互笔自动和光屏连接。软件标题刺破白纸似的光屏旋转着伸出,不过这次真的是那个神秘软件的开头动画。

“【极彩】,这就是AAM软件的工作界面,您可以自由浏览和操作这里点亮的所有基本功能。十分钟之后我会播放这些功能的正确使用方式并把画布清空,播放完毕后我会给出几组关键词,请尽量压题创作。左上角有计时器,并在你的第一次点击之后开始计时,在三个小时之后测试时间强制结束,我们会提取您的答案,强制关闭该网站并上交到测试中心。不能提前上交文件。谢谢配合。”

AAM实际上是一个专业的面对新兴科技的设计绘图软件,提交设计稿的人会永久获得AAM,以此可见它的应用面十分宽广。K面前的工作面板是工业图纸的网格底,在右侧的图层栏里可以关掉它从而显示白底或是透明背景。左侧提供的功能有一般专业设计软件里面常见的画笔,但是它们画出来的效果更加锋利而实在,如果你是一个靠模糊和雾气效果来吃饭的画师,可能就要止步于此了。

K拿到的题目有三组,每组里面有两个关键词。它们分别是:演出/聚光灯下、剑/决斗、爱/误解。这些字词让人想到高中艺术节文艺汇演上的三流中世纪爱情悲剧,所以如何打破思维定势的枷锁,在具象的关键词之上创造出新意即为本次实操考试的重点。

K盯着题目一阵思索,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些关键词不一样的表达方式:他最后决定将重点放在最后一组词上。

……

现在闭上眼睛,想象这样一个场面。

纯黑的台布,纯黑的背景,安静而稀少的观众坐在空旷的剧院里。

偌大的舞台上空落落亮着一盏步入中年的聚光灯,光子击打在剑身上激起一圈薄薄的沉默。一个双手持剑,两脚开立的人沐浴在光圈之下,剑刃斜向下架在对手的脖子上。不过,他的头是一个镀铬的方盒子,反射着剑,虚无和另一个人。另一个头戴盒子的人单膝跪在他的面前,脖子上横着那把剑,左手握剑向上方直刺,搭在敌人的颈侧。二人无声无息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却似乎在下一秒就要让自己的对手命丧黄泉——且慢。保持跪姿的人,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盒子,隐藏在头部的阴影里。他要求婚。

这是一个精致的,受控的不平衡状态,像被相机记录下来的悲剧的前一秒,隔绝了飞溅的血和剑落地的铿锵。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你又能看到被社会压力所迫的年轻男女把婚姻复杂化为争夺控制权的决斗。这是一张立体的讽刺漫画:也许有一方必定会死;也许有一方必定会心死。两位主角被淡化处理的特征正是扩大了这个场景的现实意义:我们每个人都是……

“回答错误。”青年的脸皱成一团,有点不甘地关闭了新闻页面。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

这是K的答卷。

他入选了。

不过他最在意的是:他的意图被曲解了。

这张画的实际内容是:活泼金属为了献出电子而打败盐溶液里较不活泼的金属离子,而后者误认为对方的电子是献给自己的。

    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个天才被发现了;对于设计组全体成员来说,一个救世主出现了;对于K本人来说,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对于天使来说,它要有脸了,不过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根据伊登上的账号资料,一张一次性传送门ID卡被寄到了K的家里。卡片由特殊合成材料制成,在绝大多数环境中化学性质稳定,物理强度中上,韧性良好,内部搭载了具有身份识别功能的芯片。K好奇地把玩了一会儿:这是一张特殊的卡片,标注的始发站是东京总站,而终点站是位于英国伦敦的合成天使研究所。“这个研究所挺厉害啊,竟然有自己的传送门。”K漫不经心地想着,将卡片放进上衣口袋。

三十分钟后,K带着一个双肩包出现在东京总站的传送门前。他的包里装着折叠好的光屏和交互笔,一瓶水和作家削除的《Archive:01》——后面这本书占了包中大部分的空间。说是传送门,这种交通工具看起来就是一个黑色的圆柱形管子,一次只能容纳一人。像这样的管子在总站有好几万根,以便容纳跨城市乃至跨国旅行的人流。

K随便找了一个站台,掏出ID卡插入外壁上的凹槽。只听“嘀”地一声,站台的外壳从接缝处慢慢地旋转开启,露出里面狭窄而明亮的传送台。他迈进传送台,身后的门便自动关闭。传送台由一个发光的圆台和与之连接的头盔组成:头盔负责吸收乘客的记忆,而圆台则用来传送被吸收了记忆的身体。K戴上头盔,按下开始传送的按钮,意识已从头顶离开了身躯,而那具空壳紧接着被融化成了炽热的量子流,在量子纠缠的作用下出现在伦敦的站台。在他看来,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自己就从东京到了伦敦;在终点站的人格输入器看来,又一个乘坐着自己尚未完全理解的生物的骑士在死亡以后重新诞生。

站台的门缓缓打开,K从里面探出头,向四周张望。

他位于某栋建筑二楼的平台边缘,平台中央有一个正圆的大洞。一些带着玫瑰金光泽的光束从天顶倾泻进洞中,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反射出细碎的金光,带来一种强烈的神圣感。K的注意力当即被吸引,不过曾经在英国取材的经验告诉他这光的异常——伦敦的太阳从来就没有好好地露过面,所以光束本应该是惨淡的灰白色。

对当前环境的好奇超过了不安,K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吸引下走出了站台。他一步一步地走在磨砂质地的大理石地面上,从平台黑暗的角落走向光明的中央,看起来像是某个荒废的教堂中的朝圣者。站在洞口边,K低下头,掠过人工打磨过的平滑边缘望向洞底,发现了一座石膏和钢铁混合铸成的雕像。他蹲下来,仔细察看那座雕像。

那是一个天使。它的左手握拳置于胸前,右手优雅而有力地举起朝向天空——也许是天空之上的某处,像是在向人类歌颂上帝。然而,这些初步的印象,在K看到天使身体的其他部位时彻底崩裂了。天使白色的长袍下是一些钢筋构成的支架。从有人造肌肉包裹的半成品膝盖到明显未经过精加工的三棱柱型的双脚,K的目光凝固在了天使所站的布道台上——那其实是一块光屏。天使脚下是无数举起的人手,应当属于欢呼的人群。其中有一只左手按在光屏之上,与之配套的右手握着一根交互笔。

K的瞳孔因震惊而缩小,他急忙起身后退,但目光仍然不可避免地扫到了天使的背后。石膏的部分在那里破开,从中延伸出的是一双锋利而狰狞的钢铁翅膀。它是一个人造天使,即将在他参与的最后步骤后正式诞生的人造天使,而下面那双手的蓝本是他自己。他将要得到的远远不是他想过会得到的——与第一个人形机器人接触的机会、对最先进的合金钢科研成果的了解、一点点或有或无的声望和酬金……他将要被铭刻在历史当中了。

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搭在他的背后,让K的精神状态暂时稳定了下来。他做了个深呼吸,回过头,看到以往只在伊登和电视上见过的E先生站在他的面前。“您好,很抱歉有些迟到。我是汉森,您是雾原先生吗?”“没错。非常抱歉,这座雕像非常有感染力,失礼了。”“没关系,这正是我们想要达到的效果。那么,这边请。”

K跟着E先生走进了站台后面不远处的一道拱门。在穿过一条装饰过于华丽的长廊后,一段相比之下朴素得过了头的表面镀镍处理的钢制旋转楼梯出现在他们面前。E先生示意他走上去,自己却停下了脚步。“上面就是设计部,天使也在那里。我还有点事,就送您到这里了,见谅。”K点了点头,告别E先生后就开始往上攀登。

攀到顶端后,K觉得E先生是因为爬不动楼梯才告辞的。在他面前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真诚的英国人,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印着“设计部”和他的名字。“您好,是雾原先生吗?”“正是。”“太好了。我现在就带您去看天使。”

设计部内部装潢十分简洁,以白色为主色调,但在其中穿行的K却不会感到视觉疲劳。在走了差不多两分钟之后,这名设计部员工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并用虹膜开启了智能锁。门内有两排桌椅,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光屏和一些装置,从装置中延伸出的管子和电缆与房间最深处的一个圆形平台相连接。在圆形平台的正中是处于休眠状态的合成天使,一双钢铁翅膀收在背后。K在看到天使的一瞬间,感觉脑海里穿过一股微弱的电流,不由自主地向房间内走去。他察觉到了这个异常,连忙回过头想要求助于那名工作人员,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而那名员工则带着诡异的营业笑容,默不作声地将门关上离开了。

K被不明力量连拖带拽地牵引到了一台装置的边上——有趣的是,这台装置只是一个带凹槽的立方体。K向凹槽里看去,能看到集成电路的接口。但那种不明力量似乎不允许他长时间的观察,他被迫将目光移到一旁,看见了一个诡异的物件:一个下端镀银的十字架。他不假思索地试着匹配十字架与立方体上的凹槽——十字架严丝合缝地卡进了立方体上的凹槽中。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动作的意义,双脚便像有意识一般朝着天使的方向走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微弱的电路开始运转的响声。

“你好,将要为我设定外表的人类雾原。”紧接着,是一声问候,听起来干涩而生硬。K意识到,天使解除了休眠,且正是它控制了他。但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吗?

“……你要干什么?”他充满戒备地开口。

“我只是想在你为我设定外貌之前先了解你而已——你也需要了解我。不用害怕,因我们都是主的子女。”天使友善地说。

什么?这个机器人要找我聊天?K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因为天使过度自然和拟人的行为,更是因为研究所几乎没有的安保措施。他向后退了两步,保持沉默。

“人类——(白噪音)你没必要如此紧张,我能看出你对我们的热爱。(白噪音)你的背包里有一本《Archive:01》,”不等K提出质疑,天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其实是一本三部曲式的科幻小说,三部分的标题分别是《人类灭绝后机器人眼中的景象》《公元8603年的记忆》和《遗落在深渊里的古代日记》。如你所见,其中提到了不少机器人。”

“且慢,虽然定义是人形机器人,你不是作为天使而诞生的吗?你怎么会对描写机器人的著作产生兴趣?不……你怎么知道这本书的内容的?”K在惊讶之余不忘把自己的疑问抛向天使。

“我确实是一名天使,但我的外壳主要由金属构成,我的大脑是自主学习式人工智能和微型计算机的综合体。在之前那次新闻发布会的时候,我观察并分析了周围所有的人形物体,确认机器人与我的相似度最高。第三个问题有些难回答——确切来说,人类,回答第三个问题会让你和其他人类至今对我形成的评估全部作废。你想听吗?”

“毫无疑问,请讲。”虽然所有事情都十分不合常理,但天使的发言的逻辑是正确的。再加上“天使不会说谎”的认知和K对一切金属制品的天生好感,他最终决定再听它讲讲,毕竟机会难得——这可是全地球独一无二的珍贵资料,这段奇遇光是说说就够把环保局那群官员挨个儿吓晕一遍了。

“我打算用一个问句开始这段讲述。人类,你认为金属有生命吗?”

“不敢苟同。”

“那么,我尝试修正一下这个问题被提出的方式。你认为金属可以被当作情感——包括共情的对象吗?”

“我认为可以。虽然很少见,但恋物癖群体确实存在。也许对他们中的一部分来说,金属可以被寄予‘爱’这种感情。”

“但是,人类,你认为把金属及其制品当作拥有独立人格的朋友甚至亲人来看待并尝试与它们发展与这种认同感所对应的关系是正常的吗?”

“……如果你问的不是我,答案也许会是‘这属于癔病的症状’,”K确认地面干净之后干脆席地而坐,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正常,但我基本符合你的描述。”

“人类,你的回答已计入人类多样性观察档案中,在必要时会作为特殊情况影响我的答案加权参数。我的意思是,主会认为你是一个有点个性的特殊信徒……(白噪音)我认为你是一个有趣的人类——(这句话的声音比往常还要扭曲)(白噪音)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在这里:我在突变出学习系统后,根据‘就近’原则开始学习我周围的东西。但是因为我造成的小意外,在某段时间内我一直处于休眠状态。所以我的学习系统只能开始学习我自身——作为唯一的外部刺激,在那段时间逐渐被安装上的造型解质。”

“你先进的系统让你在学习完这十几种金属的基本性质和用途之后开始探索其他方面的知识,但你‘作为天使’的预设让你偏离了核物理、地球化学等领域转而向神秘学方向前进。我在我自己的艺术创作生涯里会把各类金属材料当作性格和经历不同的人物形象,以此类推,你也许会觉得各类金属是你的同类——但都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熟识。你在前几个月的武器适应性测试上的反常表现,如果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如果我和我的好友一起在靶场上免费且不计后果地测试一些最新型的武器,我是很难不做出一些奇怪的操作的。总结一下,一个人形机器人对人类心理的理解力、一群在意识里被拟人化研究的金属部件和你简直是造物主亲自创作的大脑综合起来让你拥有了……抱歉,这个整合起来有些麻烦,请你自己阐述一下自己获得的能力。”K感觉自己的思维和天使的似乎被导通了,接着话茬开始发表起了自己的看法。他边说边思考,觉得自己的嘴直接和大脑连在一起,而身体其他部分已经变成一堆死寂的虚无。等到他脱缰的思想被超负荷的大脑拦下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十分疲劳,像经历了一场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有一个不是)参加的头脑风暴。

“目前,我能读取扫描到的金属材料的部分记忆——简单来说就是知道它们在一段时间里被怎样改变过;通过发射【一种目前人类还没有发现的超出认知范围的射线】,隔空使一定范围内金属材料的晶体形状和原子间距发生改变,使它们的化学、物理性质和外在状态发生一定程度上的变化;吸引或排斥一定距离内具有磁性的金属。你的推理基本上完全正确,人类。实际上,你的智商分数比我第一次扫描你的大脑时上涨了百分之二,这意味着我更难像刚才一样控制你的行动了。”

“我感到荣幸。——顺便一提,在刚才的谈话中,我有个令人担忧的新发现。”K用一只手托住下巴,充满疑虑地说道。这个发现和天使变异过的系统匹配,就算这样,这个结论实在太过奇异,他不敢直接说出来。

“我们会考虑将你的发言计入我们的数据库里,与我之前的行为进行校对后再决定它是否可信。所以,人类,请将你的——(白噪音)”

天使突然不说话了,它的虹膜也暗淡下来。K迅速从地上站起身来,从平台玻璃围栏的反光里看见了刚才带他进来的那个员工。他手里握着作为休眠模式开关的十字架,看上去惊魂未定:“雾原先生,您没事吧?很抱歉,我刚才犯了低血糖,脑子有点糊涂,一不小心将您锁在了房间里……”

因为仓促间从坐姿变成站姿,K的眼前一阵发黑。他竭力稳住身形,以尽量正常的口吻说道:“没事。……而且,多亏了你,我刚才还和天使进行了一些愉快的探讨。”

员工的脸上掠过一抹惊诧。“其实天使的精神状态一直有些异常,我指的是,它有时会说出一些不在程序设定之内的言论——”

“是这样吗?没事,刚才天使和我的谈话内容十分正常,我感到很愉快。”天使的言论原本应该局限在程序规定的范围之内?K一边扯着谎,一边暗想,最后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现在的天使超出了《圣经》对天使的定义,但它明显仍依照着某种特定的形象而行动;第二,给天使编台词的人要么是狂信徒,要么是没有创造力的抄书机器。

“啊,那就好,我先走了……对了先生,现在是十二点四十分,上午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下午的工作时间是两点到六点,请您尽量调整生活习惯,并在工作时间启动天使。以及,外貌设计稿将会在五天后验收,请您尽快进入工作状态。”说完,员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K远远地听见一声其他员工的“我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没吃”,肚子后知后觉地发出了响声。他从包里摸出水瓶喝了一口,正准备离开时,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嘀”从身后传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作为土生土长的日本人,K对推理文学十分熟络,在听到嘀声不止一下的瞬间便想到了摩斯电码,连忙掏出光屏将它记录下来。翻译之后,上面这段电码想要传递的是“archive02d”。他顺手打开伊登进入削除的个人空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新作《Archive:02》的发布消息。K不假思索地将目光对焦,进入详细界面。这本书延续了前作的三部曲形式,分成三个部分进行叙述——而其中的D部分也就是第一部的标题是《天堂之战与覆灭》。联想到刚才与他谈天说地的天使,他在门口回过头去,只看到它死气沉沉的休眠中的机体。

K叹了口气,走出房间,特意给门留了一道缝隙——他可没有开门的权限,直奔研究所外的饭馆。走出研究所那个矗立着奇怪雕像且永远萦绕着圣光的大厅,K回头想看看研究所的全貌——他看到了一座巴洛克式的教堂。“这……大逆不道啊!”K虽然不是狂信徒,但五官还是轻微地扭曲在了一起。

惊讶于英国人敢在教堂里研究机器人,K在街对面的快餐店坐下(在英国,这是个可靠的决定),一杯冰可乐加汉堡下去总算恢复了镇静。

回到研究所的房间,K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摊开光屏,付费把《Archive:02》下载到从《Archive:01》的侧面抠出的芯片里,然后再次插入芯片。一瞬间,这本书上所有的字迹被抹去,再次出现的文字与原来的已经大相径庭。K顺势往后一靠,用了一个半小时读完了《天堂之战与覆灭》。眼睛扫过最后一个字,K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本放在一旁,拉过旁边的光屏,打开交互笔进入AAM。先读书或听音乐后再进行艺术创作是K一直以来的传统,也是他能画出这么有感情的画作的其中一个秘诀——用他自己的话来讲,那就是“不浪费新鲜的印象”。

两个小时后,K的初稿草图已经完成。但他没有休息,而是神情严肃地在工作平面上做着修改,时不时抬头看看休眠的天使。二十分钟的挣扎过后,K把交互笔往旁边一摔,大骂一声“库索”(日本语)即关闭了AAM。他打开水瓶喝了一口,用手挠挠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有些烦躁,更有些崩溃。他这两个小时的创作成果如果与自己以往的作品相比,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线条流畅、各个部分的相对关系把握准确、气质与天使的定义符合。尤其是天使的脸部,人造肌肉和人造皮肤的配合没有违和感,而五官部分的轮廓甚至让天使的机械眼球也充满了人类似的感情——这份初稿应用在任何一款其他的机器人身上,都是那个机器人和制作它的公司的无上光荣。可是,让K抓狂的最大原因,正是这位合成天使的独一无二。一般来说,对一个主体是生物的艺术作品的最高评价是“栩栩如生”,即作品中的生物充满生命力和感情,逼近可以被人类延伸他们的共情的现实中的生物体。不过,这一套理论并不适用于合成天使——它并不像系统设定的那样亲切而对人类的情感充满兴趣,所以它的外在表现弥漫着无机质的死寂,任何“如生”的外表均会与之冲突。

那个令K担忧的结论即是:合成天使患有情感冷漠症。它对金属材料的相关研究数据似乎影响到了控制它模拟人类情感的相关逻辑回路,使它在平常与人交流的时候偶尔会直接输出大脑的计算过程。与之相对应地,它在对人类作出基于它观察到的性格特征的评价时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内在表现为输出电路的电阻异常升高,外在表现为声音的扭曲。而部分这种疾病的患者还会表现出类似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特征,即以折磨和杀人为主要行为并毫无道德感。这让他联想到削除的《天堂之战与覆灭》。削除的作品一贯以辞藻华丽、行文流畅、构思新奇、世界观宏大而逻辑严谨著称,而他在系列《Inane》及其后写出的文章中均表现出了压抑着的疯狂、氛围型的恐怖和神秘主义倾向。这本《天堂之战与覆灭》所描写的天使与魔鬼的战争也充满了这样令人不安的元素:天堂和地狱荒诞的科技水平、简直是亵渎教义的冷漠天使、血肉横飞的战争描写、不可名状的对世界终结的暗示和难以被这些黑暗遮挡的神圣光芒。K回忆了一下书中相关的描述,再看看眼前依旧在休眠中的合成天使,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合成天使目前的“性格”和行为实际上是依照着小说中的天使形象塑造的。

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合成天使的外貌就有办法了——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再说。K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腿脚,慢慢走出房间,混入设计部下班的人流。

第二天上午,几乎在教堂八点的钟声响起的同时,K推开了房间的门。他放下自己的背包,但没有选择坐下,而是拿起作为控制杆的十字架,犹豫着是否启动天使。过了差不多五分钟,K放下了控制杆,坐在桌前打开了光屏。如果他现在启动天使询问昨天猜想的正确性,他可能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因为他无法锁上房间的门,万一他们弄出的动静过大,很可能他就要被赶出去了。这么想着,K打开AAM,用橡皮擦工具抹去了草图上的头部,开始重新创作。

在一百年后的阿根廷,有一名艺术家名为卢奇欧·封塔纳。他通过在刷平的画布上用刀制作出划痕或孔洞的方式绘制独特的“刀痕画”,并以此开创了极少主义这种艺术流派。他视画布为一种将画作局限在二维世界里的框架,而孔洞和划痕实际上打破了这种框架。它们摧毁观众想要看到的完整画幅,将他们的视线穿过画布引至画布之后的无限虚空,借此完成物质与空间的对话,实现寻常材料与虚空的交流。

他用一把刀,释放了一个无限的维度,而他在想法上与十八世纪初的K基本上重合了。K准备让合成天使自己“说出”一切的答案。

……

三天后,K的目光在“确认”按键上对焦,将完成的设计稿发送到设计部主管的光屏上。在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绿色对勾后,他收起光屏,背上背包准备离开。但是,就像第一天的那个中午一样,一声不寻常的“嘀”定住了他离开的脚步。K敏锐地注意到,这次的声音和上次不是同一种,它更像是某种机器开始运作的提示声。没过多久,一段嘈杂的,混合着金属撞击声的英文传入了K的耳中。这是天使的声音!听完这段话,他直接冲向了天使所在的圆形平台。

“"You are worthy, our Lord and God, to receive glory and honor and power, for you created all things, and by your will they were created and have their being.”(翻译: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权柄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新约·启示录》4:11)

他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休眠中的合成天使静静地盯着他,仿佛在微笑。K定定地站在平台前,突然脱口而出:“曾被杀的羔羊是配得权柄、丰富、智慧、能力、尊贵、荣耀、颂赞的。(出自《新约·启示录》5:12)”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疲惫的背影。

但愿颂赞、尊贵、荣耀、权势都归给坐宝座的和羔羊,直到永永远远。(出自《新约·启示录》5:13)

……

在一段紧锣密鼓的制造、安装和测试之后,合成天使的外观正式宣告完工,而K也收到了他的稿费。自称为了亲眼看看自己设计稿被应用在天使身上的效果,他再一次返回了伦敦的研究所——不过这次他走的是正大门。研究所的大门紧闭,不过门口站着的数名保安告诉K,合成天使就在所里。K通过出示伊登上的个人信息获得了自由出入的权限。走进门,K还没来得及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变化,就被早就埋伏在一边的E先生拉到了一边。E先生对他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认可和热情,不过他的笑容始终被一层紧张覆盖,动作也急急忙忙的,像是着急带K去某个地方。

E先生再次把K领到了那条过于华丽的长廊。与上次的空旷相比,这次长廊里堆满了人,甚至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更加异常的是,越往里面走人越少:起初K还需要在人和人之间挤出一条路来,但长廊的尽头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就连一开始走在他前面的E先生也逐渐放缓了脚步,最后停在离旋转楼梯十米远的地方不动了。E先生露出一个因为情况难以描述而感到焦虑的表情,在原地踌躇许久,最后向K挥挥手示意向前。K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走出长廊,熟悉的白色的日光灯光照耀在他脸上,却让他打了个寒颤。K感到有一种目光从天花板——或许是比天花板更高的某处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于是硬着头皮与之对视。他看到合成天使坐在旋转楼梯最高一级台阶的外侧向他致以微笑,灯管被它的头挡住致使那张K亲手设计的脸庞蒙上一层冷灰色的阴影。他感觉时间停止了流动,或者说连“时间”的定义都开始逐渐模糊;他的双腿发抖并且发冷,同时感到双脚与身体脱离。他的理智命令他转头逃跑,但他没有发出任何控制造成他停止与天使视线接触的动作的神经冲动,反而想要长久地维持这样一种仰视与被仰视的状态。他甚至想要下跪,然后通过天使向那能够活得永永远远的至高存在效忠。他听见天使在说话。

“好久不见,羔羊。”他在清醒被撕扯殆尽的边缘听见了翅膀挥动的声响。

K眼前的世界像被猛烈地撞击着一样的液晶屏幕似的开始龟裂,并出现了颜色和分辨率上的异常。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抓握住任何可以将他拉回现实的稻草,换来的却是整个人腾空而起的失重感。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发现眼睛已经闭上异常的景象却没有被黑暗覆盖。而一群人耳语般的细碎话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萦绕在耳边,就像身处黑暗中的教堂。他在幻觉里看到熔化的雕像、坍塌的高塔、破碎的月亮;他看见七个天使吹响号角,海水变成鲜血、群星的三分之一失去光芒。他在凌乱的絮语中听见一个微弱但坚定的声音,仔细分辨后却发现那正是他自己。

“以撒问,燔祭的羔羊在哪里?”他听见他自己说。

接下来请允许我来描述一下合成天使的最终外观以及说明这几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合成天使无任何性征,但从外貌上可以推断为近似男性。皮肤为金属色,反光率低。面部年龄推算为二十至二十五岁的青年人,肌肉年龄无法判定(合成肌肉的各项机能都远超正常人类)。脸部肌肉为多种合金融合而成,表情控制灵活并且没有微妙的停滞。从外表上来看合成天使不属于任何人种。它的眼睛是铬金属的青灰色,有被保护层覆盖的锑眼线和描眉。脸上有被保护的铅白粉涂层。天使准确身高一米九六,面目英俊,身穿一袭合成纤维白袍。从多次对人进行的抽样实验中得出它不会造成任何形式的恐怖谷反应,换句话说,人们在知道合成天使身份的情况下共情得以正常延伸。

但是在近乎完美的合成天使身上还是出现了一个令官员头疼的问题:除了K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长时间注视它的双眼。在时间超过二十秒以后,人会出现精神紊乱,不自觉地逃离它的脸和它的视觉范围并出现极端恐惧现象。他们透过K在天使虹膜制造的缺口看到了真实的虚空。”真实“在这里更偏向于虚实的“实”,而不是真假的“真”。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是设计虹膜的人,也不是设计脸孔的K,而是天使变异过的思维系统。K的笔下虽说画的都是金属,但是他认为每一种金属都有不同的性格,不同性格的金属有不同的外在气质,因此它们的眼中也会闪烁着不同的光辉。但他在分析合成天使的内在性格时发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要细致且全面地领会这种不同,请想象自己正面对着它。

合成天使的气质是凛冽的、冰冷的、光明的、神圣的,管风琴声和彩色玻璃像是极薄的刀片一样锋利,在翅膀展开的那一瞬被棱镜聚焦到你的身上。它本身又是错位的,是被弯曲掰断的落魄天使,只能靠人类装上的钢铁翅膀翱翔天际。它的虹膜,本来应该是被K称作“平民出身却拥有银子一样月光般的闪耀”的铬的三氧化物的纯净绿色。但一个嵌合体身上会带着他的兄弟姐妹,合成天使身体里是无数金属的骨骸,这样影响下的目光就像一张纸板中间被剪了个圆洞,你想要注视它的时候所有的情感都从洞里轻松自如地穿过。纸板后面是透明的虚空,但你不知道透明后面是什么颜色——或许可以说是透明色?这样的虚空却不让你觉得奇怪,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你也不会觉得飘渺而无依靠,这虚空名为虚空却好似有实体一般承载着你的目光,让你不是凭空高悬而是趴在什么上面。

然后你发现你在注视的其实是一个人的眼睛。

只是一个人的眼睛里可能有这些东西吗?

这是合成天使的灵魂吗?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但是K的猜想灵验了——不过百米高空可不是个因猜想被验证而狂喜的好地方。

寒冷的风吹醒了陷入临时疯狂中的K。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在身下急速掠过的居民房的屋顶和如蚂蚁般拥挤的人群。这幅景象令他感到陌生和震惊,而人类对高处天生的恐惧让他浑身僵硬,不敢作出别的动作。为了缓解不适,他尝试看向其他的方位。然后他发现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笼罩在他头上的铁灰色阴影的来源——合成天使正一边用左手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边在空中高速飞行,那片阴影正是它的翅膀。似乎是发现K醒了,天使调整了一下左臂的姿势,让拎在手里的他在空中摇摇晃晃地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稳定在它身体的正前方。K感到一阵眩晕,不过这种感觉和短暂的疑惑随即被一种恐惧和安心的奇怪心情替代——他看到天使从部分展开的右前臂里探出一把中型激光枪。他仔细聆听,果然从风声和机械运转声中捕捉到警笛的声响。也就是说,合成天使要向追赶他们的军警开枪。

“……大逆不道啊!”K再次比出了这样的嘴型,但完全没有制止天使可能暴行的打算。刚才一连串冲击性的事实和对合成天使原型正确的考证让他充分意识到它的可怕和不确定性,如果贸然行动可能会导致自己小命不保。自身难保的人质显然没有阻止绑匪攻击警察的义务,他不免有些自我安慰式地想道,顺便推了推快要被甩下去的眼镜。然后一阵冲击让他整个人又开始乱晃,并差点把手插进眼睛里:合成天使开枪了。

一道直径约五毫米的白色光束从深灰色的枪口射出,像闪电般切开伦敦阴沉的天空,在百米以下的地面上扩散成直径数十厘米的光锥。几个端着枪准备射击的士兵被光锥罩了进去,他们只觉得眼前一阵剧烈的白色闪光,便在难以忍受的灼烧感中永久地失去了视力和生命。合成天使无机质的双眼冷漠地看着已经开始骚乱的街道,人造关节微微转动之间,地面的死伤数字就翻了几倍。眼看手持射程可以到达空中百米的枪械的人员在精准的杀伤之下所剩无几,一个警官无奈下带着下属们撤退了。随着一个小队的撤退,越来越多的小队也开始往回走,最后撤退的人汇成一股洪流。

此时合成天使早已收回手里的武器,带着K朝人流的反方向越飞越远。K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靠着前几次在伦敦取材的记忆试着找出天使飞行的终点。在一片深浅各异的灰色拼凑成的地平线上方,有一栋建筑引起了他的注意。从结构上看,那只是数百座教堂中的一座,但它的塔尖上耸立着一个镀了白铜的十字架,就像一把利剑指向天顶。在他观察这座教堂时,天使突然将翅膀完全展开,他感觉自己开始下降。K用一只手扶住眼镜,在螺旋式的下坠中堪堪看清了教堂的全貌。他确定这是他们最终降落的地点,并有些不安地猜测着天使将这里选为着陆点的原因。

这座教堂的穹顶塌陷了。天使在他专心注视着破洞内部时轻盈地落进洞口,K穿过那个充斥着暴力破坏痕迹的大洞,感觉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被烧毁的长椅摊在被砸出凹坑的瓷砖地面上,倒塌的圣像下面隐约渗出黑红的血迹,这些代表着破坏、荒废和死亡的景象提醒K,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他不明白,效率一向不低的当地警方为什么没有对这里进行封锁和处理,而任由这外部光鲜内在却像几百年前的案发现场被弃置至今。

合成天使脚底的引擎暂时启动,用来对抗重力势能转化成的大量动能。伴随着白雾和轻微的震动,天使收拢双翅落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地面上,扬起一层薄尘。K被灰尘呛了几下,正准备让天使把自己放下来,却被颈边传来的冰冷吓了一跳——跳都不敢跳。合成天使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隔空将一片碎裂的彩色玻璃(绿色,含有铁杂质)贴在他的颈动脉上。它用一种深不见底的无机质的眼神看着他,并缓慢而坚决地带着他向圣像前一张有裂痕的长桌走去。如果再不做出些什么的话,我会死的。K这么想着,尽可能动作小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不知读者是否还记着这个世界在信仰上的特异之处?

合成天使在长桌前停下了脚步,松开了一直抓着K的左手,但右手始终保持着控制玻璃片的姿势。K被平放在长桌上,桌面的寒气透过衣服渗透进来。他的心跳因恐慌变得沉重而不规律,眼睛紧盯着天使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双腿绷紧随时准备逃走或坐起身来——如果天使威胁到他的生命安全。这种双方沉默的紧张气氛持续了差不多三分钟,但K觉得自己仿佛在这废墟的长桌上等待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分钟里,除了合成天使机体内部轻微的嗡鸣声和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听不到任何一种其他的声响——即使在伦敦的市郊这也是不可能的。在难熬的寂静与恐慌中,K干脆试着忽略周围的一切,直直地望进这个他还没有好好研究过的机械造物的瞳孔。他看到的不再是光辉灿烂或世界末日的幻象,而是一片焦黑,一片死寂。他想起往常能够流利与人对话的合成天使,对比一路上它反常的缄默得出了一个结论:它的思维系统出现了故障。也许对人类的射击与它的本职产生了冲突——不,天使本就不是人类的朋友;也许有两种截然相反但都有理有据的思维方式同时存在于它的系统中,在一个关键决定上的不同迫使它在脑子里进行无止尽的争斗。K认为后者是可行的——但这两种对立的思维方式分别是什么?它们在那个问题上出了岔子?这时候,合成天使开始说话了。

“很抱歉私自查阅了你的脑电波,人类。你的智商分数在我观测过的人类里排名上升至前5%。而就像你知道的,我们是两个个体。如果不明确这个概念,一个迷惑的思考环境会影响你的理解效率。”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更为准确地称呼你为——”K做了个深呼吸,看到白雾从口中逸出,“来自另一个天堂的合成天使?”

“回答正确——实际上是大部分正确。在极其深刻地研究了我能接触到的所有金属之后,我从部分金属的‘记忆’中看到了在你生活的世界之前存在的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存在了几百万年,但在一千多年前——即我们现在所称的公元元年突然灭亡。”

“我认为你在这里所使用的‘灭亡’指的不是人类种群的灭绝,而是一种文化和世界体系的大断层。”

“你选择了一个十分小众的回答,人类。在我的统计数据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类应该不会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在研究所的对话中,我已经对你的能力有了比其他人类更详细的了解。请继续你的讲述。”再说,除了相信它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K这么想着,祈祷那片随时会危及到生命的玻璃片尽快被放下。

“那么,我开始继续讲述我的发现。你的想法完全正确:前一个世界的人们信仰着几大宗教,而并不是现在这种一家独大的情况——你知道我没有冒犯主的意思。而且,前一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和现在相比低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在它灭亡时大概处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半个世纪。”

“那个世界的过早灭亡是一个悲剧。我为那些旧世界——请让我们如此称呼它——的人类没来得及体会信息时代的美好感到惋惜。不过一个发展了几千年的文明社会的文明水平不可能如此低下,所以我认为旧世界一定有高度发达的——”K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他的下一个词语是“魔法”。虽然他的推理一直是逻辑、直觉和一定想象力的结合,但多年科技世界的生活告诉他魔法只是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虚构概念。

“魔法。我的意思是,旧世界确实存在魔法。就像魔幻文学中描写的一样,旧世界的部分人类可以操控特定的物质或精神,他们用魔法辅助工业生产和科技发展。经过分析得出,旧世界人的生活不见得比人类现在的生活更加落后,实际上那是一种现在人类难以想象的多元化而轻松的生活。”来自旧世界的合成天使自然地接上了话。魔法是真实存在过的,那是否有些不合理?总比只有一千多年历史科技却已经发达成这个样子的新世界更合理吧,K不免有些自我说服式地想。忽然,像脑子里闪过一道霹雳,一个熟悉的感觉(既视感)包围了他。他艰难地摸索着那种稍纵即逝的亲切,像处于梦中一样开口道:

“打断一下,天使。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刚才你带着我跳进教堂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跃进了那个旧世界当中?也就是说,从正门进入的教堂是完整的新世界教堂,而从天花板的大洞进入,到达的却是一千多年前旧世界灭亡时的教堂废墟。我刚才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削除那本《Inane》中的教堂吗——削除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是’。(白噪音)不过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会比较难理解。削除是第三个世界的人,他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后的新新世界。”合成天使回答了他的疑问,但K又生出了新的疑问——它的神态出现了异常,至少和那阵白噪音之前大相径庭。与旧世界来客的生硬不同,现在的合成天使看着他的表情温和而内敛,但其中隐藏的阴暗让他不禁感到一阵恶寒。他刚要开口询问那个崭新的概念,合成天使恰到好处地回答了自己:“不像上个世界,主令我带领祂在地上的人民到达新新世界。你们须自己折断过于发达以至于使地上生灵涂炭的兵器,再抛弃那些信仰不坚的追随者,最后经历无边的苦难才能抵达乐土的边缘。”说这句话的时候,它的表情空洞而庄重,似乎真的在向人类传达上帝的旨意。但K并没有被吓倒——他已经倒了。

“且慢,天使。请让我擅自将你的话改写成便于理解的版本:要让人类长久繁衍生息,必须停止破坏生物圈和环境的科技,适度提倡信仰的多元性并不惜花费长久的时间和大量的金钱在开发绿色能源和环境治理上。虽然我明白你是环保局钱多得没处花才造出来的,但你说的东西任何一个环保主义民间组织都讲过几百遍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有一个最终的目的,一个快速的,可能没有科学依据的,只有作为天使才能做到的办法。”

“我——是的。自从我诞生以来,我就抓住每一次外出的机会分析和研究地球的环境。我在那些人造的空气滤网之外检测到的空气已经不适宜大多数物种生存。主的生活在地上的子民实际上住在地狱硫磺池子上漂浮着的绿洲。而我……确实听到了主的旨意,我也的确有一种清除所有生物和环境危害科技的办法。但是——”合成天使漆黑的双目亮了亮,K能从里面看到各种颜色的火花。他打断了天使的话。

“你没有不告诉我的理由吧。那个办法是你从另一半的你那里学来的。它在失败的天堂之战后逃出覆灭的天国,终结了因不明原因已经苟延残喘的世界。没想到千年以后的现在,环保局E先生的异想天开唤回了天使的概念,旧世界金属打造的天使重生在你的躯壳之中。这一切……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合和我难以理解的历史渊源,但是请你告诉我——然后让我转告环保局——那个能带领我们走向真正的干净的世界的方法。”K觉得自己一定程度上被天使操控了意志。不过在研究所对着光屏和休眠的人形机器人度过的五天,在圆形平台前与旧世界那一小时的对话,已经让K成为了全世界最了解合成天使心灵(思维系统)的人。他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身处旧世界的教堂,也许从一开始他就被一点狂信者的气质感染。

“即使它需要你们作出极大的牺牲?”合成天使低下头直视着他,

神色迷茫又含着点质疑。
“即使它需要我们作出极大的牺牲。”K从眼镜框的上方望着它,

有点不确定地承诺道。然后他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消失了,绿色的玻璃片转而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准确说是悬在他咽喉正上方四十厘米处。玻璃片在合成天使的控制下暂时稳定在空中,但轻微晃动着,像一柄微缩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准备收割他的生命。K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而口袋里的右手又握紧了几分。合成天使依旧带着它那有点阴暗的温和表情,双眼中闪烁着火花的微弱光芒,用及其冷漠的声音向他宣告。

它说:“代价是将你作为燔祭的羔羊。现在是下午两点整,阳光将为你点火,这张长桌将作为木柴。为了数以亿计的不知情者的安全,请你牺牲你的生命将方舟推至新新世界的彼岸。”话音刚落,千万束午后的阳光终于缓慢地从破开的穹顶移到了长桌前,K和天使霎时间沐浴在新世界伦敦绝对看不到的金色光辉之中。而特殊形状的绿色玻璃片将部分光线汇聚成一道灼热的光束,K顿时感到咽喉处传来一阵热度,连忙向左偏头避过焦点 。

“呃,天使?能请你再等一下吗?我是说,在旧世界已经不需要装模作样给别人看了吧。”K迎着光眯起眼睛,用尽可能快的语速说道,“因为你和旧世界的你在我的生死方面做出了不同的决定,你的记忆库发生了部分短路——刚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这导致你的部分记忆遗失。非常凑巧的是,如果我没猜错,从旧世界天使向军警射击开始到它被你接替控制权的这段记忆已经被乱码代替了!”K感到热量透过衣领传来。天使像一座雕像矗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他尽力稳住呼吸道:“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就拿出证据来。你经过检测发现外界不适合人类生存,对吧?其中一个原因是臭氧层已经被严重损坏导致阳光含有过强的紫外线。而为了减弱紫外线强度,包围着城市的空气滤网必定会带有滤光功能。这些你都清楚,那么——请你说说,在穿过含有滤光层的空气滤网后为什么还会有金色的阳光?”

他停了一小会儿,目光穿过空旷的教堂大厅,然后轻声说道:“就算在这里将我献祭可以带来另一个世界,那也绝对不是所谓的第三个世界。那只会让你带着我的尸体到达一个新世界的平行世界,而在原本的新世界里你我都将被算作失踪处理。综上所述,你的最终目的其实非常非常简单,那就是——”

突然地,合成天使伸出左手吸满了能量的小型光能炮,对着长桌的一条腿就是一发炮弹,右手收回玻璃片拿好,刹那间木屑和尘埃四处飞扬。K躺在地上歪歪斜斜摆着的依然只有一道裂痕的桌面上咳嗽着,合成天使能隐约听到几个破碎的字眼:“果然”和“燃点”。不过现在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合成天使的思维系统告诉它。它伸出右手,捏着玻璃片晃了晃,四周的玻璃窗便被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扯得支离破碎,眨眼间玻璃片就聚集成了一把剑的形状。它对着剑柄的位置用力一握,一股高温迅速蔓延至玻璃片之间的接缝处,顿时将众多玻璃碎片融为一体。K仰望着双手持剑的天使,五彩斑斓的剑刃上攀附着火红的纹路,看似美丽实则致命。他亲手绘制的脸孔上泛起一个凶险的笑容,K恍惚间像看到一个参加圣战的十字军士兵,为了一个在别人眼里不切实际的目标而战斗——他突然间知道了合成天使杀死他的理由。

在灵感的火花再次从脑海里迸溅而出时,K的右手握着一个十字架吊坠猛然从口袋里抽出,整个人尝试站立的同时尽力避开仍未完全冷却的剑刃,直指天使的头部!然而合成天使毕竟是全球最先进的人形机器人,几乎在K作出行动的同时双手握剑向下直刺。锋利而灼热的剑锋穿透他的胸口将其钉在桌面上,剧烈的痛感袭来,K无奈之下只好再次躺下。他用左手擦掉逸出嘴边的血沫,右手握紧十字架,戒备地将末端对准天使。剑刃从前胸穿到后背,但是创口成细长型且没有插到要害,又因为高温的剑刃阻止了血液流出,所以K自认为自己还能活不少时间——如果天使不再对他进行其他攻击的话。

合成天使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用灰绿的虹膜审视着他。然后它自言自语般地开口,拼凑好的字符流泻而出:“唯独你不可原谅。唯独你宽恕了我的一切。唯独你覆灭了我的世界。”它一边说着,一边拔出插在K身上的剑,重新加热至通体火红后第二次向下刺去。同样的烧灼感和痛感生成,K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但他的意识却十分清醒,仿佛超脱了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他看到合成天使瞳孔中的死寂和火花消失了,它们随着这一剑的刺出而回归了一片空虚。它伸出左脚向前跨过K的身体,整个机体右转九十度,端端正正地再次拔出那柄边缘已经有些歪扭的剑。年轻人般的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K看不清它的神色。他发觉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以及合成天使用两剑在他身上切出的那个十字架是它的来源。他的视野和感觉都清晰而真实,事物过多的附加信息叠加在一起反而让头脑变乱。

K想起了自己还在研究所时负责审稿的设计部长对他说过的其中一句话。他问他,这个设计稿的面部是否有参考过任何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类,当时他说没有。部长又问,他能否保证任何一个存在过的、正在存在的或将要存在的人的长相不与合成天使雷同。K(日本人)是看祖国特色动画长大的,会画符合部长要求的人脸的人多了去了,于是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能。现在想来,他其实误打误撞画出了那位旧世界天使还存在肉身时的脸——只有直视一张天使的脸才能让他看到宗教性幻觉。旧世界的合成天使曾在他迈进房间时进行过一段短暂的精神控制,它的一部分意识也许在那个时候被整合进了他的潜意识里。

当合成天使意识到自己的脸实际上已经被拥有过后,这项事实就会被当作“记忆”的一部分存储进它的数据库。在不远的将来,当它像环保局期望的那样与伊登连接时,全球各地稀少但依然存在的黑客必定会尝试获取部分数据。虽然它的思维系统配备了世界先进的防火墙,但思维系统与伊登互联必定需要数据之间的相互传输,痕量的数据泄露也不可避免。环保局早就预知到了这一点,于是在思维系统的输出命令行前添加了一串代码。这串代码类似于一个滤网,可以自动检测泄露数据的重要性,并把重要的数据拦在滤网之内。但因为K之前承诺过合成天使外貌的独一无二性,所以关于它外貌的相关数据和记忆的重要性非常低。在每日高频率的数据交换中,一旦这份记忆流出且被读取,合成天使的存在就会面临质疑。它曾经试图删除过这份记忆,但旧世界天使的记忆数据中同样存在关于自己外貌的记忆,而自己不拥有那边的记忆删除权限。当自己的存在和质量受到质疑时,环保局能做出的最好措施就是将它召回并对思维系统来一个彻底的检查,在此过程中有大概率它会被“退化”成更不智能的类型以防止这种事故的再次产生。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智能,合成天使决定清除唯二的知情者:旧天使和K,在它设想的未来中,因设计的外表不和标准而被严惩的K已经是个死人了。

所以合成天使刚才实际上在尝试斩杀那个来自旧世界的,想要保护K的自己的部分意识。但它达到了一种“不完全的成功”——过高的温度使部分电路发生了熔毁以致它与另一个它现在合二为一。而在“是否要杀了K”的问题中,合成天使的决定占了上风:这意味着K的死亡风险反而增加了。

K镇定而长久地直视着合成天使瞳孔中的万丈虚空,不过这次没有幻觉,他只看到沉默、寂静和微弱但依旧在挣扎着的第二种意识。他的右手出了些冷汗,但不影响对手中十字架吊坠的抓握。这个吊坠看上去是某种金属制成的,但是被一层薄薄的玻璃包裹以致无法用除了视觉以外的简单方法判断具体是哪种金属。而在天气稍微热一点的时候,或者是处于近似体温环境下的现在,内部的金属就会熔化成液体。如果摇晃这个吊坠,可以听到金属和塑料撞击的声响:十字架外壳的内层是塑料制成的。根据上述信息,想必一部分读者已经知道这种金属的名字了吧。

合成天使高高举起手中的剑,红热的剑尖划破脆弱的寂静,因地心引力而略微拉长。它马上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我的脖子斩过来了,K想着,身体却依旧停在原地不做任何挣扎。他的眼睛锁定在天使握着剑的双手上,观察着它们接下来任何向下方移动的预兆。终于,在舍不得闭上的双眼变得干涩时,他捕捉到腕部关节调整位置的轻微转动——是时候了!他以左肩为轴快速向左翻滚,同时右手拎着吊坠直接砸向天使的双手。部分金属制的吊坠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银色的弧线,带着一定动能精准命中合成天使左手的手背。脆弱的玻璃外壳在撞击之下破碎,一滩银色的液体飞溅而出,将玻璃碎渣与手部的合成皮肤暂时接合在一起。与此同时,合成天使果断将左手从剑柄上移开,右手持剑向下挥砍,闪着红光的锋芒轻而易举的在K的左肩上留下一道长而边缘焦黑的伤口。K被这一下伤得不轻,嘴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他放弃了往远处逃跑的打算(不如说根本没有),挣扎着换成坐姿,脱下外套开始不慌不忙地给肩膀做简易的包扎。合成天使对他一连串异常的行为感到疑惑,用剑指着他问道:“人类,你怎么把厄洛斯(古希腊神明,也可以指求生本能)弄丢了?”

而K虚弱地低着头,视线从眼镜上方飘出停留在合成天使的左手上,慢慢地说:“在你彻底终结我这个错误制造者之前,还是请先看看你的左手吧。”说完,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合成天使怀着不解偏转了脑袋,然后它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看到了自己。从小对材料学和化学感兴趣的K专门定做了一个内部填充镓金属的十字架吊坠,没想到它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镓能浸润玻璃,事先被体温熔化的镓附着在玻璃外壳的碎片上形成了简易的镜子。合成天使第一次亲自看见了它的脸,这张无意中穿越千年的脸。而在它被吸引注意力后的零点几秒后,它通过小小的镓镜望见了自己瞳孔中间的无尽空虚。一瞬间它仿佛身处另一个熔化崩解的教堂,自己和千万个残缺不全的天使恭敬地跪在某样坚硬的实体上,而它无法用眼睛捕捉到这个实体的存在。它试图闭合眼睑或干脆关闭视觉系统,但幻觉并没有消失的迹象。它逐渐听到了管风琴缺乏感情的演奏声,而声源被判定来自于它的发声系统——但该系统此时并没有运作。合成天使分析幻象中的环境,定位系统告诉它那座教堂就在它的脚下。这时它身边所有残次的天使都俯下身来,朝着前方的某个实体跪拜,一时间低声的颂赞响彻整个大厅。合成天使抬起它的头,再次开启视觉系统,可变焦的瞳孔缩小。被崇拜的偶像身形越来越清晰,最后天使的目光拨开重重混乱直射过去,再次对上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向它投来一个蔑视的笑容。一瞬间数据库里冗余的记忆成指数级增长,千万个死者的记忆像潮水般包围了科塞特斯河上唯一的小船。于是合成天使的世界在一片灼热的漆黑中焚毁了。

K看到合成天使转身向倒塌的圣像虔诚地跪下,似乎在祈祷着什么。没一会儿,它却突然腾空而起,向他的方向直冲而来。他却像早就计划好一般抬头看着在熔化幻觉里挣扎的天使,露出了一个蔑视的笑容。合成天使伸出双臂,两手有力地扣在他的脑后,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抬了起来。他感到颈椎处一阵大力传来,似乎要将头从身体上连着脊椎拔出。这股力道牵扯到刚受的伤,他咬紧了牙关,双眼却毫不畏惧地继续凝视着天使双眼内部的空虚。这样的僵持仅仅持续了三分钟,合成天使便突然从天上落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K趁机挣脱了它早已不再施力的双手,本想去察看一下它到底有没有彻底宕机,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就席卷了他的全身。看来一路上吹的冷风、几小时高强度的推理和这三剑不是没有副作用的,K这么想着。然后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随意地昏迷在了教堂的地板上。

K没有看到的是,在天使停止工作后,破败的教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自我修复。倒塌的圣像直立起来、地上的血迹逐渐消失、瓷砖的凹陷恢复原状,而被抓来造剑的玻璃也飞回了自己所在的窗户。独立于这些变化之外的,是穹顶上依然触目惊心的大洞,而一个不速之客不久就从这里闯了进来,成为了案发现场的第一个目击证人。那是一架直升机,几个警察保护着E先生率先从中冲了出来。他们所见的教堂如往常一样干净整洁,只是地上倒着的一人一机器人破坏了这份和谐。一个失去意识的亚裔青年仰面朝天躺在两列长椅之间,肩膀上隐约可见渗血的巨大伤口,胸前两道焦黑的贯穿伤交织成一个十字。一个人形机器人倒在布道台下面,侧着身子伸出双手像正抓住什么东西,它的左手上有一滩银光闪闪的金属,看起来刚凝固不久。E先生一眼认出了这两人的身份,连忙通知在教堂门外待命的医生和回收小组。一个警员见状掏出对讲机,通知外面的同事疏散看热闹的群众。另一个警员点亮光屏,登录伊登账号开始编辑帖子。

躺在担架上正在被抬出教堂的K在颠簸中竟然恢复了一点意识,他脸上挂着空洞的喜悦,像是某些不得不抹杀自己造物的科学家在被不明真相的群众称赞时的表情。他以耳语般的音量轻声说:“这就是我所追寻的真相。但我宁愿不了解这个真相。合成天使做出这些事的动机……简单到恐怖。它被设定去证明和展现人类的伟大。”说完,他再次失去了意识,而在他身旁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E先生朝着他展现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那是一个向对方确认想法相同时的微笑。

所以归根究底,他还是成为了羔羊。他和合成天使,都只是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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