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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杏】願い
桐兮衣兮 2021-06-20

*英杏个人志《所有我们掌心的花》文本公开

*架空古日式背景

*红茶部中心英杏

*3w1字

*最后的最后,以此作为结局,给时间之海的你

*可搭配bgm《止まない雨に花束を》

*为了方便阅读重新发了一遍,这样就不用了走外链了,排版如果乱七八糟还请见谅orz



–0–


  传言,古老祭祀家族天祥院世家的独子出生的那日天有异象,百姓所忧的水患顷刻退下。

  传言,那位大人的身份尊贵异常,是降格的神明之子。

  传言,只要向那位大人祈求,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传言……

  传言……

  传言,那位大人的祈祷,会换来永恒安宁。

  

  所以众生向他低头,向他叩拜,向他祈求,将他当做唯一的救赎和希望,强迫他接受世间一切愿望。

  可那又如何呢。

  普通人可以向神明祈祷愿望成真,可职司神官的他又能向谁表达愿望? 


–1–

  

  “……”

  好像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睁开眼睛的刹那,看见光线推开单薄的纸窗户,将那一片窗牖渲染成灿烂的金色。隐约能闻到庭院里藤花开了的淡淡香气,还有属于清晨独有的露水蒸腾和草木苏醒的味道。清脆的鸟啼渐渐响起,走廊里人们忙碌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新生的一天就这样悄然来临。

  是崭新的、热闹的、充满朝气的,永远不会有苍白和死亡的生活。

  可他与这样令人向往的人生总有着一门之隔的距离。


  所以再向往又有什么意义,他的人生总是这样苍白无趣。


  似乎感到倦怠,他垂下眼睫,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在他无理要求下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黄金的鸟笼,映像清晰的铜镜,来自遥远国度的香料,还有缀满各色宝石的装饰物……这些贵重到普通人一辈子也没机会看见的珍宝,就这样散乱地铺满了暗红丝绸。

  明明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是一件心生愉悦之事,他的内心却依旧空洞无比。


  庭院外的添水又倒了回去,在空旷中日复一日地敲响还未苏醒的万物。

  日复一日。

  在他甚至能够数清时限的生命里,一成不变是如此无趣而浪费。所以——

  长时间的清醒令他感到吃力,英智微微闭上眼睛。

  水滴下落的声音在耳边一轮一轮地放大,随之浮现于黑暗的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悠长叹息。

  ——来点不一样的吧。

  

  下一刻,轻叩门扉的声音将他从黑暗中唤醒。

  “请进。”

  纸门被缓缓移开,一张陌生少女的脸落入他的视线中。

  栗色的长发被盘成发髻,脸庞干净白皙,明明不施粉黛却没带来不庄重的不适,反而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一刹的愣神后伸手将衣襟理正,他坐直身子,有些无力地弯起唇角,向少女露出一贯的温柔笑意:“我想一般人是无法到达这里的,你是什么人?”

  随着话音落下,添水哐当一声倒回原处,振响安静的空气。布料的摩擦声在放大,她不卑不亢地低头,俯身叩拜,认真庄重的姿态,仿佛要将一切全部交出。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杏。”

  他忽然注意到那落地微折的羽织上是应季的藤花图案,带着仿佛具象的初升朝阳的温度。

  “从今天起负责大人的饮食起居,请多多关照。”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少女抬起头,明媚的笑容将门外正升起的太阳的光辉吞没。

  

  他在一瞬间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世界会被照亮。

  



–2–

  

  那日初见时浮现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原以为这个看起来有些不同的少女,能稍稍地让他从无趣的现状中解脱出来——而实际上她的一举一动,似乎和从前侍奉他的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清扫庭院,准备膳食,掐点提醒他睡下,又或者坚守本分地为他煎药,无所谓最终他是否会喝。就连她在他面前一直恭敬低着的头,都让他感到和以往相同的无趣。

  那微妙的预感,是错误的吗?

  “如果大人实在觉得难喝……我准备了蜜饯,不知道大人是否会感觉好一些呢?”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他靠在软榻边,看向几案上盛着汤药的瓷碗,旁边是一碟他从没见过的东西。拿起来尝一口,酸酸甜甜的,带着廉价的糖渍味,但嘴里的苦涩确实被冲淡了。

  真是意外。

  看见他还不算差的反应,跪坐在案前的少女如释重负一般地露出笑容,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几案:“大人尝过以后应该不讨厌吧?不过蜜饯也不能多吃,下次再试试别的东西。”

  

  和那时安心的笑容一样,他渐渐开始注意到,身边因为这个人而产生的细小变化。例如半夜惊醒时纸门边亮着的灯笼,新薰的衣服上淡淡的藤花香,看书睡着了身上披的外衣……甚至是那双低头藏起,却会因为他的认可而明亮的眼睛。

  

  “大人还不休息吗?”

  身后响起了声音。他的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看见杏端着什么东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明明是对着他说话,却微垂着眼睛不敢直视他。

  “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准备了一点东西,大人愿意尝尝吗?”她伸出手,把东西放在案前,原来是杯热茶。

  喝茶会提神的,这么想着,他摩挲着绘有梅花的青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这并不是平时喝的茶叶。

  “是合欢皮哦,可以安神的。”杏笑着给他解释,烛火在她眼睛里跳跃,“虽然短时间内可能没什么效果……但如果能稍稍帮到大人一些就好了。”

  看见他喝完,少女走近收起茶杯。平日高高盘起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耳边,低头时发丝轻轻掠过他的肩膀,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原来女孩子身上是会有这种味道的吗?

  “那么,晚安,愿大人今晚有个好觉。”

  不知道是那茶的效果,还是那声音太过温柔,那晚他真的一夜无梦,到了天明。

  

  “杏,你在做什么?”

  他清晨醒来,没有看见如往常一般侍候在侧的少女,忽然起了好奇心,披上衣服向许久未踏足的长廊另一头走去。

  在他院落自带的小厨房里,他看见了一身狼狈的杏。

  已经很久不再开口询问这些问题,或者说就算他询问,得到的回应也只是瑟缩地垂下目光,战战兢兢不成句子的发音。他早已厌倦了,早就不再期望能得到不同的回音了,可是为什么这一次还会叫出她的名字,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大人?”少女看到他似乎吓了一跳,把身后的东西藏起来不安地躲开他的视线,“不,并没有什么……”

  但是占据身高优势,他早就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愣了一下,那样的神情理所当然地落在对方眼中,也让她更加地失落。

  “呜没想到竟然会失败……我明明还夸下海口要让大人尝尝不一样的东西……真是失职。”

  仿佛犯了天大的过错,少女沮丧着脑袋根本不敢看向他。那双手,连同高高盘起的发髻末梢也不例外地沾满了白色粉末——那恐怕就是书上所写的糯米粉。

  “……”

  他想起不久前少女收拾餐桌时大着胆子的提议:“如果大人没胃口的话……我来做一些大人没吃过的可以吗?”

  那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着故意为难人的话:“那么杏能用花做食材吗?我一直想吃吃看呢。”

  他从未当真,她却记在心里。

  伸手绕过她的阻拦,他轻轻拿起一块卖相难看的糕点,尝了尝,发现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那些,其实味道意外的还可以。

  “是藤花吗?如果能改进一下外表就更好了~否则会让我想起凛……不,没什么,我很期待哦,杏。”

  看着她那张要哭出来的脸,因为他随口说的话而重新明亮……他那颗毫无波澜的心假装欢愉,又为此覆盖上更深更暗的恶意,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敷衍着,蛊惑着,欺骗着。

  他可真是恶劣。

  

  淅淅沥沥的落雨里,桐花开了。白紫色的一串花序如铃,插在白色的细口花瓶里,和雨帘倒也相称。

  杏起得比他早得多,外面的长廊早已被清扫了一遍。他推开纸门就看见少女挽着袖子坐在廊柱边,背对着他轻哼着歌不知在做什么。

  “啊,早上好,大人……我,我没有偷懒哦,对了对了,大人应该饿了吧,我去端早点。”

  她笑容灿烂地打招呼,又慌慌张张地掩饰着,借着由头飞快地逃走,以为他没看见藏在素白裙褶里浮青的布料,也没发现她自己绯红的脸颊。

  杏总是这样,明明和旁人一样待他极为恭敬,连说话都怕得不敢对上视线,偶尔却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该说她大胆还是无谓呢,她总是对着他这样笑。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会有人这样对着他笑。

  就像他们初见时升起的太阳,干净纯粹到没有一丝阴霾,既让他心觉感染,在照不到的背面又滋长黑暗——真耀眼,太耀眼了。

  她的一切,都让他既羡慕又无望,想要追逐怜惜,更想要狠狠踩在脚底。

  他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况且时间太多,又太少,没必要委屈了自己。所以他任由自己随着心情刁难她,云淡风轻地笑着,满不在意。

  他以为这样做她就不会再笑了,他心里那藏在深处蠢蠢欲动无处宣泄的焦躁就会平息下来。可是并没有,就算他笑着提出了越来越无理的要求,杏只是为难着眨眨眼,回去后认真地想着会让他满意的答案,一脸忐忑却因为他的反应露出漂亮的笑容。

  她越是这样,他内心的恶意就越是膨胀。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这股无处安放的恶意驱使着,做出极端恶劣的事情——而那一天,比他想象的来得还要快。

  

  春天要结束的时候,杏终于做成了精致的藤花糕点。

  而夏季在一场暴雨中终于来临。

  他喜欢夏天,又不喜欢夏天,准确的说,他对任何一个需要他出席的祭典的日子都很讨厌。

  他的住处在山腰上,一群院落最远离山下热闹最僻静的地方。可就算是这样,因为祭典将要来临的关系,那隔着千万墙壁的人声喜悦,还是在天空嗡嗡作响,即使夜深人静,春草蝉鸣,依旧在他耳边徘徊不去,久久不息。

  “……”

  一片黑暗中,他看得见纸门外悄悄燃起的烛火一角,和朦朦胧胧拖在地上的人影。

  他愣了一下,闭上眼,四肢百骸充斥的焦躁突然就被那烛火照得消散了。

  

  祭典就快要到了,连他的庭院都挂满了五彩丝线。杏第一次为他准备祭典,得知自己要替他选出席的服饰时吓了一跳,看着挂了一屏风的花色,忐忑地指着一身面白里青绣着应季艾叶花样的衣裳,回头征求他的意见。

  其实那衣服当然不是一个随侍可以挑的,只是他不想为此费神,又觉得可以顺带刁难她一下看看她的反应。

  他可有可无地点头,看她把那身衣服从屏风上撤下来,搬到一纸相隔的房间里,笼上熏香,安静地看着白烟一点点升起。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身上闻到那种浓烈得让人感觉不舒服的熏香味道。不知道杏是用了什么办法,这香味倒是淡淡的,像衣料天生带着的一样毫不刺鼻……

  坐在珠帘下的少年忽而皱眉,偏过目光不再看向隔壁的房间,目光淡了几分。

  他和她毫无关系,所以她是为了什么才对他如此呢——不过没关系,既然她这么有趣,他又已经受到了这么多照顾,自然会让她心满意足。

  等价交换,这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道理。

  

  祭典的那一天云色沉沉,如同一匹因为行色匆匆而溅上泥水的白色绸缎,深灰不一,尽是让人扫兴的色彩。

  杏为他更衣,正式礼服穿起来沉重又繁琐,她够不到的地方只好踮起脚,恰好对上他的视线时,一愣后又慌张地避开。

  “看起来会下雨,我再去备一把伞吧。”

  宛如青荷的少女静静立在他的花池下,十指青葱灵巧地为他系好腰带,不多沾一丝就转移话题,他闻到了来自她亲手熏制的衣服的香气。

  那是和经手者一样淡雅又温柔的香气,丝丝缕缕,悠长不绝,似乎一不注意,就会被侵袭身心,连他藏在影子里的恶意都被勾得从缝隙里渗出来。

  “……”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决堤,就收不住了。

  

  “大人等我一下好吗?”

  少女转过走廊的那一刻回头,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他看着她,像往常一样微微笑着,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直到她在长廊那一头完全消失,那脸上漂亮的笑容才彻底被隐下。

  他直接转身离开,并没有等她。

  

  如杏所说,回庭院的路上果然下起了雨。

  他卧在软轿里,不知是这天色太阴沉还是他身体太沉重,回想起那无数人在阶下向他跪拜的情景,更是头痛不止。

  香料味道太重。声音太吵。人太多。数不清的人,欲望的心声,畏惧的眼神,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就要喘不过气。

  他就要被这张网缚死了。

  

  明明只剩几步就到了,英智却突然掀开绸花垂帘,跳下软轿。周围的侍从吓了一跳,刚要伸手扶住他,却被狠狠推开。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再留在那一方小小的奢华里,那会让他窒息。渐大的雨势,淋湿了他的全身,华服浸水之后更加沉重,他却走得越来越快,甚至忍不住在雨里跑起来。

  跑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

  仿佛只要他跑得足够快,就能够把一切都丢下——那些有求于他又不敢正视他的愚民,那些聒噪不堪徘徊的杂音,连这破破烂烂从无自由的肉体都能全部抛去——!


  ——但这些不都是他的错觉吗?


  被门槛绊了一下,他伸手扶住门柱,突然开始咳起来。深灰的天,青白的地,还有殷红的血,在他眼前旋转颠倒,模糊起来。

  他擦了下嘴唇,摇摇晃晃地向庭院里走。内院的侍卫惊慌地上前,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并没有人敢拦他。

  白色的浮沫被淹没,心里的暗海渐渐卷起漩涡,在这狂风大作的世界里下着雨,撕碎他连带着笼盖一切声音。蜷在暗海深处的小小的兽,它吐着血,喘着气,沿着漩涡贪婪地吃掉了自己,又吃掉了所有星星,终于游出水面,露出面目可憎的神情。

  “大人回来了,怎么……”

  丑恶的兽从未见过光明,所以它比任何人都渴望接触,又比任何人都想毁灭那灼目的光。

  于是沉积已久无处宣泄的黑暗终于从狭口倾泻而下,尽数阴霾了眼耳口鼻身与意——

  “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骇人的雷电劈下枝上最后一点红,飘飘落落,和少年心口的血一同栽进尘土里。

  


  天祥院英智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没有重现往日,也没有惊惧未来,只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黑暗,在耳边无限循环着空旷中回荡的脚步声。

  他一直在向前走,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向前走。

  从孩提渐渐长大,一步一步,哪怕五脏揪成一团喘不过气,咳出的血蜿蜒出细流,他却从未停下过。

  渐渐地,耳边不再只是轻踏木板声,黑暗中细碎的言语,从最开始的惊艳,变为尊敬畏惧,到最后毫无声息的死寂。

  脚下看不见的土地突然陷落,他直直地掉下来,看到周围许多人的轮廓,却没有人伸手拉住他。

  地下有那么深,深到他忘记了时间。他摔得四分五裂,痛到麻木,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又无比清醒地发现自己被重新拼凑起来。

  他拖着七零八落的身体,接着向前走,他开始咳嗽,又吐血,耳边又隐约响起人群叩拜的声音,却脚下一空,再次摔得粉碎。

  一直循环着的噩梦,他想逃开,却没有别的归处。没有人救他,也不会有人对他伸出手……这不是当然的吗?

  因为他把唯一会对他笑的那个人亲手推开了。

  “既然你连人都照顾不好,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恍恍惚惚,有声音惊破而来。他看见少女跪在榻前,低着头,泪直直地坠下来,砸在庭院终于开了的莲花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想,这一定是梦吧,否则他怎么可能从房间里看见外面池塘开着的莲花。可就算是梦,就算他早已知道一切可能的结果,心口却不知道因为病发还是别的什么,揪紧起来。

  他曾经以为只要她不再笑,心里蜂蛹的恶意就会消失,他就不会再藏在笑容下整日的焦躁不堪。

  可实际上,当她真的因为他而痛哭流泪,甚至要离开的时候,他根本就无法归于平静。

  不要走,只有她……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对他不同的……不要走,不要走。

  他渴望改变,但当改变真的来临时,又害怕一切不可掌握,如同领地被侵犯的野兽立起全部架势恐吓她,幼稚又胆怯。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明明该说对不起的是他啊……你还真是老样子呢,杏。

  



 –3–

  

  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在手下的被褥湿透了。她想起来昨晚跪在榻前的事情,想必是后来不小心睡着了吧。

  她恳求等到英智醒来之后再走,毕竟要找人顶替她的位置还需要时间,所以她得以在离开之前多待一会儿。

  这些天一直在下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英智没有醒来的原因。她想起那些在街坊间流传的传说,天祥院世家的独子是降格的神明。她想如果这是真的的话,那上天也在为他的病痛哭泣吧。

  没有人知道,她会自愿来到这里的原因。母亲虽然对隐约不好的传闻为她担心,但是看她难得坚持又为此努力改变,自然舍不得拒绝心爱的女儿。连母亲都觉得她只是想借此机会增长见识,为以后的婚嫁铺平道路,毕竟在神官身边侍奉对于他们平民百姓而言是一种荣耀。

  

  但是杏不是的。

  她只是单纯地因为天祥院英智这个人而来。

  只是希望他能如当初那惊鸿一瞥时发自真心地微笑,而不是在高台之上嘴角含笑却目光冷淡。

  

  ……可惜她没有机会再看到他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了。

  这大概就是对她失职的惩罚。

  如果那个时候她有早一点察觉到他的异常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她有追上去就好了,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去拿伞就好了,身为随侍怎么能随便离开主人的身边呢……这些他没有醒来的病重垂危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在反思,一直都在后悔。

  她甚至偷偷向神明许愿,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的话,哪怕以后只是祭典上遥遥相望的一眼都没关系,她不会再奢望了。

  

  “对不起,杏,说了那样迁怒的话。”

  苍白到透明的手从被褥里伸出来,轻轻搭在她的指尖,杏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眼泪忽然之间就落了下来。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彼此心照不宣,就像是守着共同的秘密。

  她没有再被要求离开,虽然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背后的缘由,她没有开口问过,关于他道歉的事情,他把她留下来的事情。

  英智第一次醒来以后,断断续续又昏迷过几次,医师在私底下长叹一口气,说幸好他意志坚定,否则恐怕就醒不来了。

  杏后来才知道,他的病实属罕见,没有人能治好。

  谁都救不了他,从来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向上天挣扎着,索求着,只为能在第二天睁开眼,看一看这太阳是如何升起的。

  这本来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那时候才确切地认识到,自己希望能露出笑容的那个人,背负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生。

  

  等他终于被医师允许外出的时候,夏天就快过去了。不过虽然说是外出,其实也只是在一方庭院里走动而已。

  池子里的莲花浮白,仿佛要沉进水里去,带着些行将枯萎的迹象。杏打扫庭院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想到了些什么,皱了皱眉,转头看见英智从房间里走出来,忍不住笑了:“大人,今天用莲花酥做茶点好吗?”

  少年披着白色的羽织,落步时衣角的青莲晃动,她看着他噙着笑点头,竟一时失神,说不出话来。

  至少这一次,她可以认为他是真的高兴才笑着的吧?

  她多么希望,那是真心实意的名为“快乐”的笑容。


  “杏,杏?你在想什么?”

  少年拢紧长衣,走下木阶,向她走过来。她回过神,看到阳光照着他浅金发梢发亮,顺着衣襟下去,发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皱眉迎上前:“大人,你怎么能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清晨的凉气还没有完全散开……”

  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忽然住了口。这并不是身为侍女该说的话,从前她每次表露出这样的意思,他总是会笑着却毫不留情地斥责她。她知道,他并不喜欢被人干涉太多。

  所以她最近是太得意了吗,竟然又犯了相同的错误。

  杏张张嘴,言语却在舌头上打结,那些听不清的风声和雨,从她耳膜穿透而过。她无法忘记不久前的那个下雨的日子,也无法忘记在他没有醒来的夜里她是如何的心情。

  果然是她最近太得意了。

  “对不——”

  “不是说要做茶点吗?再不准备的话要中午了哦?”少年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笑,和往常一样,看不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声,也无法揣测笑容下是怎样的表情。

  杏却一瞬间觉得他似乎有了什么不同。

  

  整个夏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九月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满院甜香。她开始试着做一些桂花点心,薄薄的酥皮,淡淡的香,配着微苦的茶最适合。英智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基本恢复到她初来时的样子,只是时好时坏,总让人放不下心。

  对于她偶尔的插手,他没有再说什么。她把房间里那些奢侈的摆件都整理掉,换上了应季的插花,而对于他时常支开她把药放凉的行为也只能当作不知情,事后重新煮一碗端上。

  似乎是一种默契,两个人守着一条看不见的线,一个点到为止地关切,一个随心所欲却默许——就像是现在,杏直接拿着衣服为他披上,而他倚着初曛的日光昏昏沉睡。

  安好的年岁,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想到什么,忍不住笑了一下,转身向长廊的尽头走去,双手按住裙摆的褶子,脚步轻缓,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靠着廊柱睡着的少年,却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瞥见身上多的一袭衣裳,又重新闭上,眼角沁出暖意。

  

  她想去小厨房端一碗甜汤。用糯米粉搓的小圆子煮上个把时辰,出锅时一个个晶莹剔透,再撒上干桂花,过齿留香,一点点的甜却不发腻,用来做午后甜点刚刚好。

  案上还有新做的点心,费尽心思做的花样,杏想他看见了一定会勾起唇角笑眯眯地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尝过之后或玩笑或夸赞,分不清真假。

  不过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她笑起来,拉开厨房的门,却看见案前精心制作的点心不翼而飞。心下离奇,杏皱眉轻扫了四周一眼,终于看见始作俑者,却着实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禁不住轻呼出声,惊讶之后,又有些哭笑不得。


  阳光透过树叶从未关的门中落下来,门外的景致一览无余。绿荫下的碎影,穿着黑色和服的少年正单手抓着树枝,吊着一只脚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将最后一口点心丢进嘴里,像是意犹未尽一般,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手指,眯着眼睛的模样像极了慵懒的猫。

  发觉有视线盯着这里,他抬头看过来,本来就松松垮垮的衣服此时因为动作而襟口大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

  长长的呵欠后,那双红色的眼睛睁开又眯起,语调漫不经心的熟稔:

  “啊啊~好久不见,小~英♪”


  她听见猫一样的少年这样唤着她身后的人,回头就看见英智站在门口低声地笑:

  “的确久违了,凛月君。”

  



–4–

  

  凭空冒出来的凛月很快就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准确的说,是她适应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凛月总是喜欢白天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睡觉,稍微被吵醒就拖长声音撒娇着抱怨,晚上的时候却精神满满地起来骚扰他们两个人。

  “我说啊凛月君,女孩子的房间不可以随便去哦,特别是晚上,这点就连我也知道呢。”

  “那样的话今天晚上我就去小英的房间好了。”

  “大人他的身体还……大人还需要多多休息,凛月君还是来我这里吧。”

  “唔啊,小英你又病倒了?”血色的眼瞳轻扫一眼,凛月挑起眉毫不留情地说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弱呢~”

  “就算是我,被你这么说也会伤心的哦,凛月君,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看见你醒来。”

  “老爷爷我才是真的要死了,再不吃点什么的话就要饿死了——”

  自称为“老爷爷”的少年忽然卸了全身力气,大大咧咧地躺倒在地板上,翻来翻去完全不顾衣角翻卷起来露出雪白的腰。

  这个时候杏就更觉得他像是一只猫了,而且还是一只懒洋洋的黑猫。

  对于凛月的来历她一无所知,英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言辞间杏可以察觉到两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她并没有强烈到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不知不觉竟然也和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熟悉起来。

  只不过他们俩大概是因为相熟,说起话来相当随意,简直百无禁忌,她在旁边看着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凛月君你不是刚吃了杏给我做的点心吗?真是贪得无厌呢。”

  “小~英你是在吃醋吗?”她因为凛月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得不小心被茶盅烫到。他却相当没有说错话的自觉,眯起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虽然那个也不错啦,但是进食的话,果然还是血更美味吧?”

  “比如说——”陡然放大的声音出现在耳后,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出神,却在那一瞬间感觉后颈发凉。出于本能地回头,她看见他轻舔嘴唇,血色的眼瞳里泛着危险的光泽,“小~杏的血就很美味的样子。”

  “好啦好啦,凛月君,你会吓到杏的。”

  “哼哼~♪捉弄年轻人可是年长者的特权哦~”少年松开勾住杏衣领的手,小声地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分明的孩子气,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小小的尖牙,带着独属于夜的危险与神秘,一瞬又隐于笑中。

  

  凛月君身上藏了很多谜团,比如不同常人昼伏夜出的作息,血色眼瞳中偶尔的光泽,经常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言行举止大胆到违背世俗……她看不懂他,却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恐怕不是普通人。

  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为自己所察觉的真相而吃惊或反感,反而觉得理应如此。而且她也并不讨厌他那样亲昵的呼唤,虽然他们才刚见面不久。

  

  “我记得凛月君以前很少在白天活动吧。”

  “啊啊~因为闻到好闻的香味就忍不住醒过来了,没想到那是小~杏呢♪”

  杏端着托盘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就看到那少年不规矩地支脚坐在英智的对面,摊着手似乎在说着什么。

  “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只有小~杏最符合我的口味~”

  托盘被放在桌上,凛月的视线自然转过来,却在看到的时候有点不满地蹙起眉:“为什么没有我最喜欢的那种点心?小杏你明明会做的啊。”

  “啊?”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又不是第一次……”视线对上杏诧异不解的表情,他刚刚挑起的眉毛在一瞬间恢复,摊开手说着些她听不懂的话,“是啊是啊~对你来说是第一次……所以我来教你怎么样~?”

  “……诶?”

  然而凛月似乎根本没在意她的反应,转身向那个正微笑着看着这里的少年抬起下巴,露出些许得意的笑容:“小~英也来吧?老人家的经验可是很宝贵的~♪”

  

  英智的身体当然不允许他参加这种活动,他只能在一边围观。凛月刚开始还精神满满地指挥她,点心做了一半,却睡着了。杏回过头看见他小孩子一样的睡颜,还有英智用手指戳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悄悄靠过去,就听见英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最近白天还那么精神,他一定是之前睡太久了。”呼出的气扑在她耳朵上,触电一般痒得发麻,她不自觉僵了一下,英智却似乎没有察觉,“没关系的,我们出去吧,杏,你还没有给我沏下午茶呢。”

  她其实更想说今天的药还没喝,不过在那声音下竟然像受蛊惑了一样,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轻轻退了出去。


  当然最后杏还是拿了一件薄衫给凛月盖上。已经入秋,寒气可是渐重了。

  她看着那熟睡的侧脸,刚要绕过去端出茶具来,却忽而被人拉住手腕,拽倒在地。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血色的眼瞳里,她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膝盖的刺痛,就被他说出的话弄愣了。

  “——你还是回来了。”


  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像是要望进她心里去。她从来不曾知道原来凛月也会露出这样冰冷又怀念的神情。

  她呆愣地抬头看过去,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那个让她搞不懂的少年却一瞬间恢复原状,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把脑袋埋进了阴影里,依旧是慵懒地在大白天对世界道别:“啊啊啊~果然还是很困呢,那么晚安啦~”

  “……”

  所以他只是在说梦话吧?

  


  这小小的插曲杏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凛月经常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如果事事都去较真未免太费劲。

  不过自从凛月出现之后,英智看起来开心了很多,眉眼不再紧锁疏离,而是几分真切的笑意。

  他一点点的变化,她看在眼里,觉得天都像要放晴,对他们俩偶尔孩子气的胡闹只能失笑着善后。


  深秋的雨一场一场凉,晴朗时长空高远,云蔚辽阔,阳光看着十分的温暖,落在身上却只剩下五六分。这样的下午凛月总是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而英智就喜欢裹着她特意加厚的外套,坐在长廊下晒太阳。


  这天傍晚,归鸦低飞,往雁浮掠,粉橙色的霞光落在庭院里,瞬息一敛,便只剩下暗蓝的天和风声虫鸣。凛月不知道从哪个草丛钻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还夹着几片树叶,见到她张口就是饿了,半眯着眼撒娇缠上来说要喝血。

  下意识地头皮发麻,杏还没说什么,就看见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拦在凛月和她之间,轻而易举地把凛月拨了开来。

  “今天月色正好,不如就在外面摆案吧。”

  一回头,面白里青的少年立在月亮下眉眼含笑,一如初见。

  

  天上是一轮明月,地上是人间清欢。在外面用膳别有一番滋味,正餐过后上了茶点,这样三个人坐在一起赏月对于杏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也许不仅是对她而言,对其他两人也是一样。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笑,总觉得这一方庭院远隔人世,竟也隔绝了时间一般,日子轻飘飘地过去了依旧毫无知觉。

  身后两个人正在讨论要在纸门上画什么花样,用什么颜料,她刚要开口,就听到内院外有声响,心下诧异。

  英智身体需要静养,所以这座院子选址僻静。他又不喜欢人多眼杂,知道的人都不会来触霉头,至少在这内院里杏只见过他的父亲,还有定时来修缮房屋的人而已。而这些人显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过来,那么来的人到底是谁呢?

  她很快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打扰了,我是朱樱家管家的长子紫之创,奉主人之命前来给神官大人送上贺礼。”来人一头蓝色短发在月光下闪出光泽,恭敬地叩拜过后说明来意,将手中用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体双手呈上。

  杏弯腰接过,依旧静立在一侧,只是在英智轻咳的时候皱起了眉,想的是夜里这样凉,果然该再给他多穿一点。

  “诶呀,是创君呢,正事说完就不必这么拘谨了。这个时候过来想必不止是要说这个吧,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喝茶怎么样?”喝了几口茶终于缓过来的英智展开微皱的眉,低声笑道。

  “前段时间我跟着父亲外出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来看大人。”听他这么说,创果然放松了一些,红着脸解释一番,又低头把束紧的布袋拿出来,“听说大人身体又不舒服了,我特意从外面带了养生的花草茶,希望大人会喜欢。”

  “是新的茶呀~谢谢,我很开心哦。”那大概是他真诚的笑容,察觉到这一点的杏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唇角,不自觉地盯着那张脸看了起来。

  “……杏?你在发什么呆?”

  不过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对着自己微笑的话,大概心脏会不太好吧。忽然回过神的杏脑袋里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像是要掩饰一般慌忙地应答:“实在抱歉,那个、刚刚大人说了什么吗?”

  谁知道英智竟然只是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看不出异样:“什么都没有哦。”

  她终于发现自那之后他身上什么地方有了不同,不过这本来就是她的失误,心里发虚,说着要去再端些点心,就匆忙逃开了。倒是创不安她一个人忙前忙后,跟过来帮忙。

  “凛月君,你只是躺在这里不出力可不行哦?学学可爱的杏和创君怎么样?”

  “这些点心都是老爷爷一手把杏交出来的,小~英才是什么都没做吧?”

  她听见身后两个人又拌起嘴来。

  

  “我小的时候和凛月哥哥就见过,以前我经常来这儿看大人。”创比她小一些,歪着头打量她的模样特别可爱,“不过先前去找姐姐没见到人,没想到姐姐居然来了这里。”

  杏和创家里隔得不远,从前就见过面,她却不知道原来创和英智凛月是熟悉的。得知这一点,她有些高兴,至少知道英智虽然偶尔寂寞却不曾独自一人。

  那时候的杏还没有察觉到,真相并不是她所看见的那样。

  她一直注视着的少年,自始至终从来都不曾被真正接近过,从来都是一个人。

  



–5–

  

  冬天在初雪中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杏从前不觉得下雪有什么不好,但是来到英智的身边后,却觉得不下雪才好。

  天气太冷,英智的病又反复了。

  她用了很多办法哄着他把药喝下去,每个晚上都不敢睡得太沉,惦记着不能让炭火熄了。后来干脆在屏风后面铺了被褥守着炭盆,一刻也不敢松懈。

  她又梦到了幼年时的自己,自闭,寡言,不曾笑过,连自己看着都觉得阴郁沉闷,连改变的勇气也不曾有过,周围的人总是背着她指指点点。

  “小~杏,小杏?”

  她听到了有人在喊她,脸上温凉的触感,猛然醒过来,看见凛月收回手看着她,眼睛里跳动着一点火光。


  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沉了,蒙得身上一身汗,又惊觉自己睡得这样沉,不知道炭火是不是熄了,急着爬起来去看,却被凛月伸手拦住。


  “别担心,老爷爷夜里精神好,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少年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压得很轻,像是羽毛飘下来,“年轻人还是应该多休息~否则就会像小~英那样倒下啦。”

  刚睡醒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像往常那样固执地坚持着,乖巧地点点头,又趴下去昏昏沉沉地睡去。

  

  只是被海浪般的困意淹没前的一刻,她听见了什么声音,异常的温柔又让人眷恋。

  “真的一个一个都像小孩子呢,没有老爷爷我的话可不行啊……”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小姑娘口脂一样的艳红,开在雪色里,明艳又清丽。她折了几枝长条,插进窄口的细瓶,小心捧着拉开纸门,就听见里面一阵吵闹。

  “诶呀,被窝里面有东西呢,我踩踩~”

  “唔啊好痛,小英你是故意的吗?你踩到老爷爷的脚了。”

  “你已经睡得够久了吧?不起来活动活动真的会变成老爷爷一样,走一下路都咯咂咯砸地响哦?老爷爷凛月君。”

  “不要啦~外面好冷,会被冻死的。”

  “凛月君你是蛇吗?”


  她忍不住笑出声。

  冬天一到凛月就钻进了房间里再没有向外面跑,看起来的确怕冷得很。英智的身体最近也终于好转,她放心了不少。

  “杏来了,早上好啊。”看见她进来,金发碧眼的少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微笑起来和她打招呼,“梅花开了呀,看起来真有精神。”

  “是啊,大人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把花瓶放在案前,亦回以一笑。

  “好多了,我觉得出门是没问题了哦。”

  对于他试图证明自己已经安好的说辞,杏已经听惯了。她扬起眉,蓦地垂眸低笑,偏偏不接他的话。

  “请大人先更衣洗漱吧。”

  


  没想到日头真的升起时,又开始下雪了。知道拦不住,杏主动摆上了茶案,又把房间里的炭盆烧得暖暖的,由着英智倚栏看雪。

  她特意把新缝的狐裘给他裹上,就是怕他冷,没想到雪下品茶、如画一般的少年却还是捂着嘴咳起来。

  “咳咳咳……我只是被茶呛了一下,没关系的。”她下意识地靠近过去,英智却伸手示意她,缓了一会儿,才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她自己都没发现眉毛已经皱了起来,张嘴想说什么,就看见在屋里睡得好好的凛月忽然把身上的毯子抖开,不知道做了什么,只看到那毯子的一边严严实实地把英智包了起来。

  “老爷爷看的很清楚哦,是咳嗽呢~”黑发的少年翻了个身,缩到茶案边伸了个懒腰,对着她微笑起来,“这就是小英逞强的样子,记住了吗?小~杏?”

  她看向英智,若有所思,然后认真地朝凛月点了点头:“记住了。”


  “我说啊杏,你不要……”

  英智无奈,刚说了两句就真的被茶呛了一下,表情怪异。反倒是窝在案上慵懒的黑猫得意地笑起来,孩子气得不行。

  “生病的人就该好好喝药~哈哈报一踩之仇~”

  她才发现凛月刚才趁着他们不注意,把茶碗和药对调了。刚忍不住笑出声,眼前一片灰蒙罩下来,她再抬头就看见毯子的另一边盖在自己的身上。而始作俑者就坐在她和英智中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眯起眼睛的笑仿佛不怀好意:

  “年轻人要注意保暖哦小~杏,否则老了会落下病根的~”

  年轻小姑娘瞬间红透了耳根。

  


  正月的拜访大概是一年里这个院子最热闹的时候。杏在外面的正厅迎了客人,碍于身体情况,英智并不常露面——实际上任性的主人根本什么人都不想见,她只好找个好理由摆上茶点招待一番,再送客人离开。凛月嫌吵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晚上却总会出现,或者突然从桌案下翻出来,或者勾着她的脖子,偷吃着点心,怎么也睡不醒的样子。

  创也来了,穿着面红里白的正装,看起来喜气又可爱,惹得英智和凛月忍不住逗他。她就看着他们笑成一团,觉得这样的日子再好不过。

  可惜没待多久,创就有事要离开了。临走前,他偷偷地塞了个东西给杏,朝她眨了眨眼。

  她看着手里附着白梅的信笺,愣了一下,拆开后才发现是家书,尚且年幼的弟弟写的家书。

  信上工整的字迹,让她终于不得不意识到一件自己刻意忽略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人了。


  不想念家里吗?当然想的。

  母亲总是在下午阳光灿烂时清洗衣物,而弟弟端坐在案前习字,她在旁边练针线,日头太好,两个人一不小心就打起瞌睡来,再睁开眼时身上却披着薄薄的外套……她清楚地记得所有温柔的岁月,却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杏?你在做什么?”

  她从回忆中醒来,抬头就看见金发碧眼的少年倚着栏杆对她笑,不由地又晃了下神。

  “……没什么,大人想要尝尝创君刚才送来的茶吗?”

  杏下意识地屏息,想要驱赶走那不知名的慌张,自然没有发现少年看着她手里的白梅信笺,目光微沉,一瞬又笑靥如初。

  


  梅花开了又谢,当房间的纸门换成浅粉的樱色时,春天又回来了。

  除了最开始客人的拜访,整个正月都过得异常平静,或者说安静。杏没有问为什么他的父母只露了几面,就连本该举家团圆的日子都没有出现。有些东西不用说出来她也能感觉得到。

  只是,果然还是会心痛啊。

  为什么就算是一个人被束之高阁,这个人在无意中看向她的时候,唇角还带着再温柔不过的笑容呢?


  “第一次见面就想这么做了——”

  就像现在,她低头把被褥挂在架子上,而他从身后悄悄地把折下来的紫藤花插上她的发髻,在她望过去的时候,背着手弯起眉眼。

  “果然很合适你呢,杏。”

  这样轻快的语调,铺面的金色阳光随之落下来。

  她觉得那阳光灼热又耀眼,晒得她脖子都控制不住地浮出红晕。又过于刺目,痛得她眼眶一烫,几乎落下泪来。

  



  “这是……?”

  少年手中握着她用心准备许久的香囊,睁大了眼睛,眉毛轻挑,似乎很惊讶又疑惑的样子,连语调都带着一丝迟疑的尾音。

  她垂下眼不敢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哪怕一秒的对视都会让自己烧灼起来。可就算是这样,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消除心里的紧张,杏想到了什么,又努力抬起头,直视着那片湖蓝,甚至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把裙摆攥出了褶子:

  “五月初五有给亲近的人送香囊的习惯,去年没有送成,所以今年我想至少要……”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至少对着重要的人,要抬头挺胸地把东西送出去,不再躲闪。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她想他懂了。因为她看见英智愣了一下,凝神看着香囊,把它握紧在手心,微微笑起来:“谢谢你,杏,我很喜欢。”

  不知不觉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被他感染了,她也笑起来:“里面装了安神的花草,大人经常晚上睡不好吧?如果有稍微帮上一点忙就好了。”


  她转身去装饰庭院,谁知道再端上茶点回到房间的时候,刚刚看起来还挺高兴的英智表情却有些古怪。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这么问的时候,他却把茶碗放下轻轻摇头:“什么都没有哦。”

  “?”那个表情根本不像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啊,她虽然还有疑问,却注意到那白皙的指尖明显的红印,立刻把之前的问题抛在脑后了,“大人?你的手怎么烫红了?!我马上去拿毛巾来敷一下!”

  

  连衣褶都没来得及捋平,她着急地跑出去,自然没有看到长廊底下的草丛里钻出个黑色的身影,打着呵欠满不在乎地说着她不知道的真相:

  “哈哈,小~英你是因为小杏不止给你送了香囊才不开心的吧?真像小孩子呢~”

  案前的少年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指尖,有点疼,又有点痒,随即抬起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伸手把衣襟理正:“凛月君,你这次醒的时间有点长了哦?是老年失眠症吗,要不要我想办法帮你一觉不醒?”


  “哇啊小~英你明明长着张人畜无害的脸,有的时候却会说出一些可怕的话呢~”

  



  创来的时候带了花苗,蔷薇花苗。他们商量着,把花苗栽在长廊连向庭院的木阶旁,杏每天都在照料,希望未来能看到开花的一天。

  这样这个院子里也能多一点活气了吧。


  日光闲暇,她和创正围着那株蔷薇浇水的时候,身后却有个声音轻轻地响起,带着点笑意:“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回过头,看见英智披着素白的外袍,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宛如画卷。

  “英智大人?我和杏姐姐正在想这花开出来是什么颜色的。”

  “那你们觉得是什么颜色的呢?”

  “嗯……白色的?”创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蓦地抬头看向她,笑起来,“杏姐姐觉得呢?”

  “浅金色。”

  眼前一闪而过一个色彩,全部占据了脑海,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等反应过来却莫名的有些心虚。

  她看见少年在那一刻眉梢微动,转眸恰是一个笑容绽开的弧度,竟然不由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她清了清嗓子,随口抛出话题:“大人呢?”

  “我吗?我希望是橙粉色,就像夕阳落在水里的感觉。”

  这么说着,眼前已经浮现出那样漂亮的景色了。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草丛里突然滚出来一个衣衫凌乱的家伙:“老爷爷觉得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看起来就很美味♪”

  “哇唔凛月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的……”

  英智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创君,对这种自称为‘老爷爷’的人可不应该称呼为哥哥哦,你说对吧,老爷爷?”

  “诶?是这样吗?”杏看见创一脸惊讶,慌张了一下,迟疑着顺从地叫出口——如果她没有经历去年那些事情的话,她肯定不明白英智现在在想什么——“那么,老爷爷凛月哥哥……?”

  “哈哈哈小~英你这一点就没有创~君可爱呢,嫉妒我的话就直说嘛♪”

  “不要随便揣测我的想法哦,老爷爷,毕竟你已经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了嘛。”

  她其实挺羡慕凛月的。

  

  入夏后暴雨一场接着一场,连着整个房间都沾满了潮气。杏每天都有花时间清理打扫,东西却总是多到理不完。自出生就尊荣无比的神官大人,果然和普通人太过不同。

  说是奢侈也好,喜怒无常也好,她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听过太多了。那些关于他的言论总不全是好的,但出于对信仰的敬畏,人们不会光明正大地宣扬开,只是在背地里小声地抱怨着,仿佛侍候在他身侧是一件多么苦不堪言的工作。

  她知道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但是也知道他那时露出的灿烂笑容是真的。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来到这里,甚至迈开以为一生都陷在泥潭里不会再前进的双脚,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此放弃——实际上,他确实很麻烦,身体不好,又不爱喝药,成天笑脸盈盈,却不知道有几分真假,更不用说总是用那张好看的笑脸说出冰冷无情的话——但是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任性一点,孩子气一点,坚强一点,又温柔一点。

  再温柔一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去年那个时候的英智和她自己,已经离现在相当遥远了。

  遥远得那个时候像是在做梦一样,又或者说,现在这样才是在做梦呢。

  

  踮起脚尖,去够放在高处的匣子,还差一点点的时候,有只手伸过来替她把它拿下来。

  “是要拿这个吗?”

  她回过头,那张脸就紧逼在她眼前,引得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大人……”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里面装了什么?”

  被这么一问,她倒是突然想不起来了。伸手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一把赤红的折扇,拂开时宛如盛放的石竹花。

  “啊,是去年夏天准备的扇子,不过没有用得上。”那时候他还在病中。

  眼前的人眼眸一转,湖光闪烁,转而开口,太过好听的声音,让人毫无防备之心:“给我吧,好吗?”

  “可是今年我有再准备新的……”

  他已经伸手拿过去,拂开细细端详,淡淡一笑:“去夏的旧物啊,真是新鲜。”

  



–6–

  

  夏日的天空,像最阴晴不定的稚童,前一刻还痛哭不已,后一刻却笑逐颜开。骤雨过后,山水明朗,初晴时,竟能眼观阳光透过纸糊的门,分缕如丝,描摹那一地花影如缀。

  那时候的天会有短暂的凉意,而伏暑酷热,雨后的夜晚显得珍贵许多。他们在庭院里摆案,三言两语的嬉笑,最爱的是乘风凭栏。

  “诶呀,你看,这不就像是一个窗口一样吗?”

  “挨近它的话,一切就触手可及了~”

  少年四指分开比了个框架,而后伸出手,探身出去,仿佛要把空中飘落的不知名之物接在掌心。

  从她的方向看过去,那个身影实在太过单薄,又摇摇欲坠,风卷起时,精美刺绣的羽织鼓满了一切不可知,像是要把他带走——真的太像一位凭风欲去的神明了——杏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年回过头,朝她微微笑起来,阖上满眼星海。

  “所以杏,我们今晚睡觉不关窗吧♪”

  落入尘世的神明,露出了属于凡人的笑容。她一瞬晃神,几乎张嘴就答:“——会着凉的哦。”

  

  虽然这么说,她又哪里真的能完全拒绝他。窗户开了半夜,她起来关上,结果第二天早上任性的神官大人还是在喝茶的时候,不大不小地打了个喷嚏。

  对着她慌张的神情,他倒是一脸轻松地笑着宽慰她:“不用紧张~不用紧张,一定是有人又说起我了吧?不管是诅咒还是祈福都再正常不过了……你看,不是有人来了吗?”

  “小英你又在说可怕的话了……咦,是创~君呢,这里这里~♪”凛月难得有精神地打着招呼,没有保持三秒又整个人挂在了创的身上,贴近他的脖子抱怨着说道,似乎很不开心,“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身为我的储备粮,血液的味道怎么能变差呢~?”

  “诶?很明显吗?实在对不起凛月哥哥给你添麻烦了呜……”小小的少年惊慌失措,不由分说地连忙道歉,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是一个关心的借口罢了。

  “好了创君,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只要说出来我就可以帮你解决哦。”

  “只是家里的一点小事而已……大人不用担心。”

  “能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想必不是什么小事吧。”他依旧笑着,和往常一样看起来游刃有余,却莫名有几分冰凉的错觉,“否则你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呢?创君,你直说没关系,毕竟我受了你很多照顾,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帮的。”

  “不,真的只是小事,再说来打扰大人静养本来就……咦咦?大人你刚刚说了什么?”终于反应过来的创整个人都动摇得不行,声音哽咽,几乎快哭出来,“呜,难道大人一直以为我是为了利用你才来接近你的吗?是不是我无意中做了什么才让大人这样觉得了?……真的是非常抱歉!”


  杏想,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英智一瞬惊讶的表情后,他扬起漂亮的眉毛,长久之后,终于缓过了光阴:

  ——“为什么道歉呢?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啊,创君。”

  


  再后来,四个人又一次聚在庭院中,已经是秋天的事情了。

  桂子飘香,凛月不喜欢那甜得发腻的香味,说是会让鼻子失灵找不到好喝的血,却喜欢桂花做的点心。

  去年秋天酿的桂花酒开坛了,她做圆子甜汤的时候用了一点,是为了让任性的某人能尝一尝——夏夜贪凉的后果,他的病果然还是反复了起来。为了避免去年那时的疏忽,杏又怎么敢再像往日那样纵容他。

  “加了桂花酒味道果然好了不少呢,杏,再来一碗~”

  看着和平常不一样的脸颊微红的他,她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发问:“大人,你是不是喝醉了……?不可以再喝了哦?”

  “诶呀,这么一说,尝试一下醉酒的感觉也不错呢。”听语气的确是还没有喝醉的样子,杏松了一口气,伸手为他端上茶碗,就听见头顶的声音半真半假地这么说着,“杏可真偏心,明明凛月君和创君都能随便喝。”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创就把面前的甜汤移了过去:“大人想喝吗?那,那我把我的给你吧?”

  “创~君,你不可以这么纵容小英哦?”

  凛月趴在桌案上揉了揉睡乱了的头发,而英智仿佛没听见抱怨一般,笑起来。

  “创君真可爱呢,要不要直接到天祥院家的名下,做我们家的孩子好了~”

  “大、大人,您到底为什么会一脸淡定地说出这种话啊?虽然说大人非常好,不过我可是长子呢,必须得照顾弟弟妹妹才行,所以非常抱歉……”

  “原来如此,没关系的,创君总是这么温柔呢。”他喝了一口茶,放下,三只手指轻轻地转着茶碗,“不过有兄弟姐妹的感觉似乎很好呢,创君,凛月君……杏是不是也有呢?因为我是一个人所以稍微感觉有点寂寞啊。”

  他轻快的尾音一如既往的淡淡欢愉,说的话却让她心口一痛:“……是有一个弟弟。”

  她的话音未落,刚刚还像没睡醒的凛月瞬间像被逆毛抚摸的黑猫一样炸起来:“啊真是的,小英你不要提起那个家伙啦~!老人家要生气了哦!”

  “呵呵呵这就是你在我这里睡了这么久的理由吗?不过你在这里很有趣嘛,所以我也很高兴。”

  


  那场姑且算作宴席的最后,凛月就喊着“老年人睡眠不足需要补觉”不知道又藏到哪里去了。而创走之前朝着他认真地鞠了一躬,仍然有些拘谨,笑容却非常灿烂。

  “谢谢大人和姐姐的招待,下次轮到我准备点心了,我会使出浑身解数~希望大人能喜欢。”

  这一下,整个院子里倒是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把院子打扫干净,做完一切,才回到那房间去看他的情况。而身着云缎羽织的少年并不在房间里,他背靠在长廊的栏杆边,微阖着眼,一片摇晃的树影,或者别的什么落在脸上,风过时似扬起的轻纱。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不忍惊醒这一地明亮的月色和画中风景,直到走近他的身侧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睡去。


  “杏?”他叫她的名字,睫毛轻颤,然后睁开眼,一片湖光绽开,声音却不似平日澄澈,带着点微醺的沙哑,“好像被风吹得有点头疼了……”

  她闻见了一点桂花的甜味,混着身下的人发间的药香。

  也许是今夜的气氛,或者是他难得一见的模样,她忽然笑了,在长廊边坐下,冲他眨眨眼,示意:“那么大人要试一试我独家的按摩手法吗?”

  “诶呀,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呢。”少年似乎愣了,微斜着眼睛看她,蓦地转眸莞尔,所有的花都开在眼底。


  ——直到那柔软的头发枕在她的大腿上,她才知道那不仅仅是发间的香,而是伴着自幼至今的汤药早已和他融为一体——汤药味道虽难以下咽,他身上的药香却沁人心脾。

  尚未满弦的月,斜挂在夜空的一角,月色却已九分清亮,像琉璃壶中盛不下的水,流溢在整个庭院里,也镌刻着少年如画眉眼。

  她伸出十指,轻按在他的发间,循着记忆一点一点找准位置,专心地为他祛除疲乏。而英智就安静地躺在她的腿上,闭着眼,发肤因流泻的月光显得莹白而清冷。


  两厢无言的静好,他们谁都没有再发出声音。虽然杏认真到自己还未察觉,她其实由衷享受这样的时光,也希望能再久一点,更久一点。但是无论怎样美好的时间,总是要迎来结束的时候。


  她终于为他按摩完,不知道心中那一丝迟疑和怀念为的是什么,抬头正要说话的那一刻,一只略带凉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她愣了一下,那只手就拉着她,轻轻地盖在了那双仿佛藏着一整个夜的眼睛上,遮住所有湖光山色。


  刚刚太过专注,她没有发现,他们离得太近了,真的太近了。近到只要她稍微一低头,就能碰到他的鼻尖——此时此刻压在她身上的来自另一个人的全部重量,如同千斤之石落入沸水中,烫得她几乎要冒烟。


  她听见了安静的夜色里,她胸膛那让她过分无措的心跳,也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如天上明月一般落下来:

  “……他们从来不知道‘天祥院英智’,所有人都把我当做上达愿望的使者。”

  “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她感觉他的睫毛轻轻地扫过她的手心,有些发痒。她本该笑,却因为他的话垂下眼眸。那些绮念忽然就消失了,她想起自己在那之后,不曾问过什么,也没有为此迟疑不向前走。她一直觉得,无论他是怎么想的,自己的心才是最重要——

  “但其实,是不是我哪里错了呢……”

  可实际上,当他俯仰明月,用那样的语调对她倾诉的时候,她的心又怎么可能不为此动摇呢。

  

  比任何人都要迷茫,又比任何人都要清醒的少年,需要的并不是回答。

  于是少女从他掌心抽出手,低头看着那双通透的湛蓝眼睛,露出笑容:“——那么大人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看见那白色的月亮在他瞳孔中放大,最后却归于一汪树影铺盖的清泉。

  “为什么这么问?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都会有人为我准备的。”

  少年的眉睫天生温柔,此刻却难得露出点茫然和不解的弧度,清晰又分明,仿佛只是单纯地不明白她如此发问的理由。

  她忍不住笑,桂花的甜香随之盈满肺脾:“啊这么说也对,不过我说的愿望可能和那个有点不同。大人平时的那种更像是刻意的任性呢……”

  这个人,虽为神明,亦是赤子。残暴也好,疏离也好,任性也好,孩子气也好,不通人情也好,到最后,拨开所有花丛云雾,只是直率又纯粹无比。

  所以,对着这样的直率和纯粹,能做的只有双手奉上同等珍贵之物——她伸手拂开他眼睛上的发丝,而后捧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字字珍重,宛如珠帘凭空叩响流光月色:

  “虽然我没有什么能力,也想要为大人做些什么。由我来实现大人的愿望——这样的感觉你也是想要体验一下的吧?”

  



–7–

  

  “大人,起风了。当心着凉,不要站在风口啊。”

  “大人喜欢这样的点心吗?那么下次还做这样的好了。”

  “院子里的添水坏了,大人感到寂寞吗?那我去想办法修好吧?”

  “总有一天我也能为大人泡出一杯好茶,大人再多等我一下可以吗?”

  “大人……”

  “大人……”

  少女温软的嗓音在耳边回旋,是轻快而充满朝气的。生命、热情、还有肉体的自由,他不曾拥有的那些,都可以从她身上看到。虽说被这样惦念在口中对他来说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但有的时候,对这如缕的呼唤,他会厌烦起来。


  那大概是因为渴望却无法拥有。


  声声轻唤,似乎闭上眼也无法驱赶走,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愿意将它从脑海中抹去,他偶尔会用毫不留情的话语制止她。

  那时的她就会用手捂住嘴,不解地望着他,干净的眼睛里是透明的无辜,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波动而微泛泪花。


  身为天祥院家的独子,他的身边从来不乏侍从。他们无一不是恭敬谦卑地对待他,哪怕他再过残暴无情,也是忍让纵容——直到再也无法忍受时便会有新的人来替代。但新来者依旧是低着头,敬畏着,重复着先前的一切。

  像是无法逃脱的因果论,恶性循环着,将四周弄得越来越糟。无数次在梦与现实的交错口,他独立在高殿的飞檐之下,冷眼望向脚下匍匐着的黎庶。他们跪拜于地,口中所念皆为敬畏之词,虔诚地向他祈祷。可说是敬畏,他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恭敬的面具下藏着的是畏惧的影子。

  神明将他的肉体抛弃,叩拜他的世人只是想达成私愿。会靠近他的人似乎没有一个会像杏一样,对他展露出明媚的笑容,会问他愿望是什么——她是不同的。

  

  “真是的,大人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

  熟悉的属于少女的温柔嗓音,宛若阳光从重重树叶的缝隙中透过来,将他的梦境点亮。

  他睁开眼的刹那,有晕染金色的暗绿树影在风中婆娑起舞,而那将他拉出噩梦的少女就那样俯身凑近他,如同在走向终点为他的宿命。

  “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哦?”

  

  她是不同的。

  这一点他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春夏的时候,他还在说,凛月这次醒的时间太长,结果他终于还是在他最讨厌的冬天来临前又沉睡了。

  “那么再会了,小英,小~杏♪”

  “真希望下次再见时,世界已经不是寂寞的样子。”

  “你们也将……”

  

  他想起凛月握住他的手时没有说完的话,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寂寞吗?也许是。毕竟他是少数不带任何目的靠近他的人之一。

  凛月闯进他院子里,又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的唯一原因,只是这里比别处清净,方便睡觉而已。

  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也对他毫无所求——天祥院英智确实地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受到了普通人的感觉。

  虽然朔间凛月并不是人类。

  



  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迟一些,又暖一些,直到将近正月时,才下了第一场雪。

  也许是因为杏的时刻看护,或者今年确实是个暖冬,他没像从前一样因为体弱畏寒,整日待在房间里。

  杏思忖再三,答应陪他到庭院赏梅。只是出门前不忘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生怕他被冻到。

  正值青春的少女穿着面白里红的和服,外面是绣有大朵梅花的羽织。她挽着发髻走在他身前,一回头望过来,大片的红梅间,他就能看见那墨发如云下,脖颈姣好的弧度,柔美又莹白,一瞬隐入层层衣襟中。

  “……”

  他一失神,少女温柔的声音就如雪一般落在他指尖:“请先屈就一下吧,大人?”

  杏把手伸到他面前,他知道她是怕他滑倒,却忍不住笑,把手递了上去,起了玩心,故意曲解:“诶呀,有可爱的少女邀请,我可是求之不得。”


  “……大人,凛月君又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嗯……大概就是私会的情郎夜里都是翻窗户进少女的闺房——这个习俗?”

  “不过我的身体大概不允许我翻窗户,所以希望做出邀请的杏能给我留门呢~”


  他笑眯眯地说着,就看见面前的少女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呵呵呵,开玩笑的~如果凛月君知道我这么说他的话,一定会气得想醒过来咬我吧♪”

  他反牵住她,感觉掌心的那只手在发烫——是因为外面太冷了,他才会觉得她的温度和平时不同吗?


  “大,大人……”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他知道杏一定正红着脸手足无措吧。那样的杏也很可爱,不过——

  “花期就像人的寿命一样短,如果不抓紧的话,可是会就此凋零的哦,杏?”


  不过玩笑的话,到这里就够了。

  他拉起她的手向前走,身后又飘下了一地的细雪。

  



  这样的日子虽然也好,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杏自从来到他身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也就是说,她已经离家快两年了。

  他知道创偶尔会给她带信,他起先不清楚是什么人,但是稍微一调查就能明白,那是她的弟弟,准确的说,是家人。

  虽然因为很少见面,他和父母的感情淡薄,但是他也明白世间并不是所有家庭都和他们一样。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看文字描述的那样,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家人非常温暖。


  “……”

  他忍不住想起,他得来的一切关于她的信息,最让他无法忘记的,当然是她自幼自闭这一点……只是大概在她十一岁那年,她从神社回去后,突然开始改变了。杏变得爱笑,尝试着学了很多东西,越来越像他现在看到的样子——然后她就来到了他面前。

  这背后的原因他曾经猜测过,算不上什么好的揣测,却被凛月说是“像他一贯的思维”。这之后,他没有再有任何怀疑的机会,因为她亲口说出了那样的话,在那个微醺的夜晚。

  ——那么大人的愿望是什么呢?

  


  他觉得他应该做什么,否则依杏的性格绝不会主动提出,更不会安心地回去。所以他在想起来的时候就立刻付诸行动,找到她的时候,杏正在木阶旁照料那株蔷薇。


  “杏。”

  他站在长廊上叫她的名字,而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他,水蓝色的眼睛澄澈干净,映着天上的流云。


  还有他的倒影。


  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他在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为此惊讶,惊讶过后,又觉得那分外的大胆而美妙,破了一个洞的心口都簌簌开满了花。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

  原来他……

  

  “大人?”

  少女歪着头看他,如同压枝过墙犹沾晨露的杏花,毫不设防的天真。


  “啊,我是说——你正月不回家吗,杏?”他终于回过神,想起了本来的目的,整个人却仍然淹没在花海里,只有声音还假装波澜不惊。

  “我是大人的贴身随侍,怎么能随意离开呢。”杏果然这么说了。


  他忍不住笑,理智终于归位,刚伸手想拍拍她的脑袋,最后却生生止了动作,按住袖口:“你去年就没有回去,回去吧,你不也想看看弟弟长高了没有吗?”

  “我没关系的。你看今年我的状态很好哦。况且再无良的主人也不会不放春假,你想让我背上恶名吗,杏?”

  他微笑地说着夸张的话,只是因为知道,她对这样的说辞毫无办法。

  


  杏终于还是回去了。

  也许是去年那个时候太过热闹,今年只有一个人的冬天让他稍微有些不适应。可实际上,在没有杏之前,多少个日子他都这样度过了——该说是由奢入俭难吗。

  他轻轻扫一眼四周,整个庭院和房间里都是她留下来的痕迹。细心嘱咐临时侍从烧起的炭盆,屏风上架着的那件和服边缘因为烧坏而被重新缝补,案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她离开前折的梅枝……看着赤红朱砂从枝上飘落,他都没有动。

  送来的吃食不合胃口,他才蓦然发现她在这方面下了多大的功夫,他竟然从未觉得不想入口。


  发现的越多,他内心那不知名的情绪就越是暗处滋长。仿佛他心底有颗种子,破土而出,吐芽抽丝,悄无声息地缠绕蔓延。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该从哪里拔除这陌生的异斥之物。

  ……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拔除。


  屋外的风雪正大,纸门外没有特意为他留的灯笼。这个点他早该睡了,心口灼烧的感觉却让他无法入眠,他忍不住披着衣裳坐起来,想去门外唤人倒水,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了书案前的木匣子。伸手拿起来,打开,里面是朱红的折扇,浮青的香囊。

  那是去年被他发现时她慌忙藏到身后的东西,也是今年鼓起勇气亲手交到他手上的礼物。他应该没有告诉过杏,他很少收到礼物,特别是来自异性的礼物。这种感觉过于新鲜,新鲜到那时看见凛月手里也有个香囊的时候,他竟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情绪。

  其实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按杏的性格当然会那样做。而且她还相当用心地给每个人绣了不一样的花纹,他在创那里也看到过一个类似的香囊。

  端详着浮青布料上绣着的云纹,他想起了那时杏的表情,忍不住笑,轻笑之后,胸口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好像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常的理由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不再暗藏着那些汹涌的恶意,不再被那愈发阴翳的黑暗所左右的呢?

  啊啊,是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有了光吗?

  



  正月里的祭礼,这次他没有生病的理由再拒绝。由着旁人为他更衣盛装,他又再次走进了那飞檐高殿。

  曾经有太多次,他的噩梦都是这里。关于这座神社唯一美好的记忆,他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只是他还小的时候,不满于大人的安排,偷跑出来,结果当然是迷了路——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位盲眼的老妇人,闭着眼,模样和善,眉目清明,给他领路时,唇角是淡淡的笑,他现在回想起来,有几分熟悉的笑。

  双目失明的年长女性是最能让人卸下防备的,而他却最不应该对素未谋面之人太过信任。他知道这一点。虽然他知道这一点,但是当真的被一个毫不知晓他是谁的人温柔以待的时候,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

  久违地回忆起了还算不错的记忆,他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人潮都不觉似往常压抑。今日的阳光正浓,落在雪幕上分外刺目,他被晃了一下眼,头有些发晕,抬起袖子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光线。

  耳边的人声突然响了起来,原来是祭礼已经结束。他清楚地听到了风带过来的关于人的声音,每一个都散发着正月里自然而然的热闹和喜气,那是从未确实感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才能流露的喜悦,而他……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突然抬头向台阶下的人群里某个方向看去,正好望见了一个艳红单衣的身影——那一瞬间,他和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对视了。

  他听到了心口开花的声音。

  

  不是没有想过,可能会在祭礼上见到杏,毕竟她的家离这里并不远,母亲还是定期会来神社祈福的虔诚者。可是就算她真的来了,这么多人中间能发现她,那样的概率实在是太小。

  他从未在心里真的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可是当这一时刻真的来临,他竟然感觉到了心脏在胸膛里以剧烈到他无法承受的速度在跳动。


  如果就这样死去——


  他握紧了衣袖,极力控制身形,不想在这里晕倒。而再次抬头看过去时,少女正对着家人温柔地微笑。他觉得那样的笑容有些熟悉,也让人怀念。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如果就这样死去,其实,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本来以为在杏回来之前,他都不会再有她的消息了。结果没过几天,创来看望他的时候,带来了自那少女之手的礼物,还有一张绑着红樱花枝的信笺。

  那打着绸缎的一匣木屉里,装的是模样精致的小点心,食材都是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他想起从前说过想要尝尝普通人的食物,想必这就是由杏亲自动手,专门为他所做……而打开那张红樱信笺,字迹清秀如其人,上书一首和歌:

  原上采春芽,但为君之故。

  犹见白双袖,飘飘大雪扬。*

  

  他知道那不过是送礼物附带以表心意的和歌,也知道杏选这首和歌的原因绝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可是看到这信笺的那一刻,他还是掩不住笑容,把那短短的几行一字一字地看了又看。

  他忍不住在想她写下这和歌时是什么情形,为他的反应忐忑?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开心?是在夜晚油灯下伏案书写,还是摊开信笺在春寒料峭的樱树边?

  信笺被熏上淡淡的香,勾起他深入肺腑的记忆。他听见了庭院中融雪后细微的流水轻淌,忽而纸裁杏花,提笔回书,尚未思索,字句已成。

  ——水下行,见花一如卿。

  

  水下行兮实腾欢,口虽未言心思念,无言有情兮胜有言。*

  

  那隔着茫茫人海的一眼,让他突然明白了在心里疯长的感情究竟为何物。

  比喜悦再平和一点,比寂寞再温柔一点,那是名为“思念”的炽热之心。

  只看一眼,只是更加的旺盛,而不会冷却。

  



  杏很快就回来了。

  那天落着一点雨,朦胧,带着万物复苏的气息,雨色却不阴沉,一洗青空。他那时正坐在廊下看书,抬头就看见杏一身新衣,撑着红白相隔的伞,轻巧地穿过花廊。她低头时朱红伞沿下恰恰是水色的眉眼,温柔可入画的风景。


  “杏。”

  他以为杏会迎上来,再不济大概也会因为他的穿着把他说教一番。而少女在抬头看见他的那一刻却避开视线,压着眼底的慌乱强作镇定:“大人,许久不见……我先去放东西。”


  “你咳咳咳……”

  喉头没有预兆地发痒,他下意识地想忍住,咳嗽声却还是跑了出来。刚刚还躲闪着视线的杏,在这一刻却突然转身扶住他的肩,俯身下来语气急促带着点心慌,却和之前是不一样的心慌:“大人又病发了吗?”

  他终于止住咳嗽,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少女望向他隐约不安的眼底,最澄明不过,像那时一个抬眼望进的青空,藏不住任何心思。

  肩上触碰而传来的温度让他不由发自内心地一笑:“明明是杏一见到我就跑,太让我伤心了。”


  “大,大人……”

  也许还有更多想做的事情,但在少女慌乱的眼神面前他却只能退一步,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说着一贯说着的话,抹去她心里的警戒。

  “别担心,我没事的。”

  


  他那时不懂是为什么,直到他房间的纸门换上了应季的杏花图案,才恍然发觉——纸裁杏花的回信,他以为已经十分含蓄,实际上却直白得把他的小姑娘吓到了——他注意到杏在看到纸门上的杏花时急忙移开视线,一瞬从耳朵漫过脖子的红晕。

  突然的心口发热,他看看背对着他强忍羞涩的杏,又看看纸门上一树压枝的杏花,比那时他纸裁的更加栩栩如生,也更能让他想起那花一样的少女。

  

  水下行,见花一如卿。

  见花一如卿。

  

  “……”

  他忽然伸手挡住脸,转头避开视线。

  真是糟糕,他好像也被杏传染了。

  


  就算用了杏特别的安神方法,那天晚上他依然迟迟没有睡着。

  房间外落了一盏灯,亮光微弱,那是杏偶尔在天气阴沉的夜晚特意为他留的。而这一点点暖橘的光,就把那一扇婆娑花树拂落在他床前,也拂落在他心底某个地方,飘飘摇摇,又如无明之火的灼烧,不疼反而痒。

  也许这就是他无法入睡的原因吧。

  果然还是该让人把图案换了吗?虽然的确画得很漂亮,但这样未免太扰人心神……不,是他自己心乱了。


  轰隆一声,雷电鸣闪,径直把地上斑驳的花影劈裂。屋外落了雨,细细碎碎的声音渐大,仿佛一场盛大的迎春仪式,一洗空气中的陈燥。湿气自台阶侵蚀而上,他听见脚步声,轻巧又急促,带着匆忙披上外袍衣料摩擦在腿侧的声音,如同掠雨而来的蝶,一步,两步,三步,轻叩响他的门扉。

  实际上会这么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只有杏一个,但是纸门被拉开的一瞬间,她脚尖连带裙摆落地的一瞬间,他知道,那就是杏。


  ——他静静躺在被褥里养病的时间太久,早已习惯如何打发漫长的无趣,连听着各人衣料摩擦的不同都觉得趣味。更何况,杏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两年,他已经听过太多她的脚步声。

  顾虑他的身体,她大多时候动作极轻,常常还没听见声音,就出现在他面前。但就算她再小心翼翼,也肯定不会知道自己清晨看见第一朵樱花开时脚步轻快,裙褶在风中共振的欢呼,也绝不会发现自己心情沉闷时偶尔忘记束紧腰带,裙摆曳地的轻擦。


  他经常会想,那天晚上那么大的雷声雨声,他怎么能那么清楚地听到那些细微的声音,辨认出那就是杏的呢——可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在纸门被拉开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那时候的天祥院英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院子里开了那么多的花,却没有一朵是以少女为名。

  



–8–

  

  夏天的时候,病弱的神官大人又给杏出了难题,具体说起来,就是贪凉想吃新鲜的东西。

  她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用消暑的冰块刨成花,再混了些甜味的甘草,盛在用莲花装饰的琉璃器皿里,给他拿勺子挖着吃。

  当然每次最多只有浅口的一小碗。

  只是她偶尔尝试着新花样做得多了却浪费。

  “凛月君不在,做了点心太多都吃不掉呢。”

  房间里到处敞开着窗户,金发碧眼的少年就躺在流泻的月色里,淡紫底衣铺了身下一地木板。

  “杏还真是喜欢凛月,我不是也可以吗?”他说话时眉眼弯弯地笑,让人猜不透到底想说什么。

  是字面意思,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大人你在说什么啊?请节制饮食……今天的份已经用完了哦,不可以再偷吃。”杏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然后顺势按住那只偷偷伸向碗的手。

  时间过得真是快,她竟然连这样的举动都做得十分自然了。


  “诶呀,杏,你的衣服熏了什么香?好像从来没闻到过,是新的香吗?”

  虽然知道他只是转移话题,她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没有再为他刚才的小动作多唠叨:“嗯?没有啊?一定要说的话,只是下午午休的时候还穿……大人,这只是汗味吧?啊,非常抱歉用这个,我马上去拿一件……”

  她刚要站起来,就被人拉住袖子。回过头,少年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蓝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不用了。”

  



  炎夏里,英智特别喜欢敞着窗户睡觉。虽然她会注意在他睡着后把窗户关上,但是显然这样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杜绝让他受凉的可能。

  他着了凉,咳了一整个夏天,然后睡不着的时候,她就陪着他说话。他喜欢听她说起她还没来到这里之前的生活,虽然那之前有一段深陷黑暗的记忆,而她改变的契机却正好是眼前这个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法对他坦率地说出口了。


  她和他讲院子前面的流水,秋天的时候会有枫叶顺着淌下来,她和弟弟就数着枫叶轮流说和歌。更多时候,她和母亲就在院子里晾衣服,晒过的被子上有好闻的太阳的香味。祭典的时候总是很热闹,特别是丰收祭,大家总是很高兴,家里也会多准备一些好吃的……后来的每一年,她总是这样和他说着传来书信里家中的事情,说一说她偶尔回去时的见闻,她的亲人,还有外面的世界。

  一直说到天边的云朵渐渐亮起,太阳从远山外斜升,她听到窗外的鸟啼,才蓦然发现,夏天的夜晚这样短,短到她已经和他说了这么久,还是嫌不够长。

  “这么快已经要天亮了呀,杏,剩下的留到下次吧,你也去休息一会儿。”

  她看着少年阖上眼帘,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好像从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彻夜长谈,直到天明。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今天已经是失职了。

  地上落了一盏的灯油,她把它端起,合上门,轻轻退了出去。

  



  英智房间的纸门总是按季节换着花样,风雅又奢侈的爱好。她最开始只觉得这样做是为了缓解单调,而有一次来换纸门的人跟杏聊了起来,她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诶呀诶呀,杏姑娘不知道吗?当初换纸门只不过是因为纸门坏了……但是自从你来了之后,它就没有再坏过。”

  “说起来,你是我见过留在这里最长时间的人了。”


  她诧异,张嘴,想问一问纸门会坏的原因,而那年的记忆又涌上来,昭示着最明显不过的答案。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她一直注视着的少年记忆中的样子,却和现在有了很多不同——该说是更明亮了,还是更温柔了呢,他真心笑着的时候变多了。


  杏把端来的茶碗放在台阶上,顺势坐了下来,就看见走廊拐角处那抹淡紫色的身影。心底漾起水波,她垂下眼眸,听见添水从高处落下的声音,还有自她口中轻轻飘下的话语:

  “……是吗?”

  



  创还会经常来,和英智说一些外面的事情,见到的新奇玩意,好吃的食物,少雨的天气,减少的税负,从海外运来的花草和药物……而那时他们一起种下的蔷薇终于开了,水粉色,他们谁都没有猜中,不知道凛月君如果知道了,会抱怨不像血的颜色呢,还是缠着她摘花瓣做点心吃。

  不过雨后初晴,那一阶蔷薇与霞色辉映,带着点点水泽,确实是非常漂亮。


  她陪着英智看花,看天,也看云,看春夏秋冬,也看三辰暮曙。

  她一直想带英智出去看看,因为她知道他一直想要这样做。可总也找不到机会。英智的身体时好时坏,后来想起来,那段最好的日子已经是凛月在的前后一两年了。

  他的病是不治之症。

  


  初春冬末,天气反复,他又病了一场,等能外出走动的时候,梨花已经谢了一地。

  他坐在长廊下,拉紧身上的衣服,对着她笑:“明明之前才只是花苞而已,连一点景色都没赏到,春天可真是容易辜负啊。”

  容易辜负的何止是春天呢。


  她看着他尚带病容的面色,身形比之前消瘦了很多,往年的羽织更显宽大。

  伸手轻轻地抚平了他肩上的褶皱,杏低下头来,跪坐在他身边,毫不在意此刻自己眼中到底流露出了怎样的情绪:

  “……是啊。”


  不过没关系,她会一直都在。

  



–9–

  

  “杏?你回来了。”他看见少女满脸掩不住的喜色,仿佛这个春天在她眼中绽开,心下了然,“诶呀,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诶?这么容易看出来吗?就是我弟弟他——”杏刚要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突然停住,迎上来要扶住他,“大人,请小心一点。”

  “我说啊,杏,别把我当成琉璃做的哦?我好歹也是个正值青春的男人。”

  “是是——”

  少女漫不经心地应答着,扶着他脆弱不堪的身体,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就这样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


  他想,这病弱的身体倒是难得有用了一回,至少他这样靠近她时有了正当理由。


  “你刚才没有说完咳咳咳……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

  扶着他的手一紧,他听到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点颤音,又假装高昂:“我弟弟他啊,被仰慕已久的大人赏识,收为弟子了呢。”

  “诶呀,这么快……”他在杏看过来的疑惑的目光里,微微笑起来,握紧她的手,“那样很好。”


  真的很好。

  因为他的时间太少太少。

  


  在和杏相遇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多事情想和另一个人一起经历。夏雨冬雪,晨钟暮鼓,四季开的花,从未去过的远方……自由,还有想要为之努力的幸福,在她之前,他都没有。

  在她之后,又如此贪恋这短暂的时间。哪怕心知这终会终结。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不再是往年那样偶尔的反复,而是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无法修复的损伤。

  说到底他能活到这个岁数本来就是一个奇迹了。

  可是他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自由,还有想要为之努力的幸福,他希望她都能拥有……自他之后。


  “咳咳咳咳咳咳……”

  他好像梦见了什么,又或者说是预感到了什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少女在他身旁无声地落泪。那样的表情他从未在其他人脸上见过,用悲痛或者伤心来形容都不准确。他下意识地想坐起来,但大概还是没有那个力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伸手抓住她的手,也可能是一截袖子——

  “杏……”

  又或者是一段无法挽回的时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手指触碰到她眼眶的时候,他听到了窗外冲破暮霭白雪的悠长声断。

  “你听……”

  “是钟声。”


  有泪直直砸到他脸上,晕开他嘴角的血色。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经常做梦,梦里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压抑不曾显现的人形。

  梦里有创,有凛月,有杏,还有他自己。有春花秋月,也有唇齿间的甜,十指相握的温暖,微风拂面的香,真实,又那么的不真实。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切,知道自己一伸手,所有的都会消失。

  这是传说中死前都会经历的走马灯吗?可如果真的是走马灯,这时间对于他的人生而言也太长了——他看见杏对着他笑,眉眼温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她在叫他,朝他伸出手,衣袖振动甜香的空气,拂落他肩头的杏花……杏花?怎么会有杏花?他的院子里明明没有杏花——

  啊,是这样,他们不在那座院子里,杏带着他出去了。

  尘世的烟火气息,和深山里的截然不同。他看到了很多很多人,听到了人声,流水,还有万物深处碰撞的生气在共鸣,于无人察觉之处久久回响。

  那灼热的烟尘让他新奇,也让他无法呼吸。被杏费力拦腰拥住的刹那,他才发现自己一时的眩晕。

  咳血,喘不过气,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崩塌,他没办法再自己走回去。杏不顾他反对,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回走。

  他想,幸好他还能说话,否则杏肯定会更着急。也幸好他们出来得不算远,背着他的少女能轻松一点。


  ……明明杏才是应该被温柔以待的那一个,他可真是没用啊……再多一点时间吧,再多一点时间,他想尽可能地多做点事情,他想让杏幸福。

  就算不是他也没关系。


  ——可是你为什么要哭呢,杏?你哭的时候总是这样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哭泣的原因。

  还有不发出声音的原因。

  

  杏……

  他想叫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发声的力气。浸湿衣衫的汗,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耳边错落着分不清彼此的喘息,还有最是让人心安的一声一声心跳,他闭上眼,默数节拍吃力地更攥紧自己环抱的手臂,在她发间落下轻轻一吻,以此代替言语——


  让你这么辛苦,对不起。

  对不起。

  


  天祥院英智在梦里仿佛度过了一生的光阴。人来人去,花谢花开,到最后,大旱降临,尸殍遍野。

  他看见自己坐在长廊边,闭着眼,不知道在刻着什么,只是那一身黑色的衣袍,显眼又刺目。


  这就是他一生的终点吗?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看见杏呢?她去哪里了?这样的时候,杏怎么可能会不在呢?他明明有预感她会陪他到……


  “……”

  脱口而出的那个音节未落,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那一树花都随着整片山河枯萎凋落。

  他在梦里急切地寻找,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心慌,是因为他其实潜意识里知道那是真的,他的猜想是真的。

  这么真实,又这么无望。

  


  ——“大人你醒了!”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才切实地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啊……不,如果这不只是梦……


  天祥院英智连找寻已久的少女的脸都未曾多停留一瞬,脑袋里空白一片,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执着着,又挣扎着,向那纸门外,长廊的方向去。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又或者是被谁拉住又挣开了,风从他耳边贯穿,也许还带着谁的声音在呼喊,他终于跌坐在那根廊柱下,看见了他还未曾雕下的那朵花的样子——

  “大,大人……你到底在做什么,请好好休息……”


  眼前一闪而过那个在这里闭着眼雕花的黑衣身影,还有枯涸之中无人再展露笑颜的天下,他伸手抚上了那朵杏花入木清晰的轮廓,也闭上眼终于再压抑不住发颤的手指,张口说不出话。

  ——“大人,非常抱歉……是我没有保护好杏姐姐……她,她在饥荒中被……”

  

  被奉为神子的天祥院英智怎么可能会有普通的梦呢。

  那是曾经,也是循环。

  ——是命运啊。

  



  自那日醒来以后,他的身体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不算好,却没有到急转直下无药可救的坏。他终于能自己走出房间,再看一眼庭院的时候,许久未下的雨已让草木都枯黄起来。

  这场大旱终究还是来了,也许比他发现得还要早。在这空前浩大的天灾面前,水和粮食成了最宝贵的东西,连人命都可以为之让道。

  虽然他早早地做了准备,暗示了执政那边,但无论他们反应再怎么迅速,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唯一根治的办法就是让晴雨恢复正常,让天降下雨。

  他早就该想到了。

  他会一梦恢复到从前的原因。

  



  “大人?水会太凉了吗?”

  背对着他站立在岸边的少女,因为羞涩而耳根红透。他泡在水里,只能看到她衣摆下隐约被月色相称的,那双莹润的脚踝。

  “差不多刚好。”


  在这种时候,祭祀前的沐浴都变成一种奢侈。他当然知道能弄来这么多水是多么的不容易,而这些规矩却在那些人眼里无比重要——但其实等天亮之后的那曲祭舞,最关键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他踏出水池,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滴答滴答地落水,一阵风吹过去,他有点想咳嗽,却生生忍住了。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让杏为他更担心一点。因为他看到他心上的少女已经为他所做的决定,会为此付出性命的决定,沉默着,未曾言语。

  如果杏能多问一句,再多说些什么,他也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任由她一言不发地为他脱下那身衣服,一一换上祭祀的礼服。

  可是他知道,杏不会说的。

  

  就算她真的问了,他又能告诉她什么呢——这场旱灾造成的不仅是缺水缺粮,人性的沦丧,更可怕的是尸体暴晒之后没有及时地掩埋清理,蔓延出来的瘟疫——还好,还来得及,她还没有因为担心而离开他回家去,也没有因此而染上还未被发现的疫病。

  所幸他的时间那么少,却终于是来得及了一回。


  少女的手和他的在无意中相碰,从未有过的冰凉,他想起了从前冬日里两个人被凛月用毯子裹住的时候,也想起了杏在花树下对他笑着时舒展的眉睫。那个样子的她可真是可爱啊,不知道在他之后是不是也有人会为此着迷,贪心地想要独占呢?最好还是没有……

  最好还是有吧。

  未来为她擦掉眼泪,让她露出笑容的人,他多希望是他,却又都不会是他。因为他已经为了那个未来,那个想要让她还能在的未来而做出决定了。

  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结啊。


  “大人……”

  她踮起脚为他牢牢绑上面具,开口轻唤他,却在最后一个音节欲言又止。

  她不会为他的决定说任何反对的话,就像他永远不会对她说一句“不要哭了”。

  他看着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像倒映着云彩和星河的湖泊,最是澄澈不过,此刻装满的都是他的身影。

  

  ——一定要去是吗?

  是啊。

  ——不去不行吗?

  嗯。

  

  那些太过沉重的问不出口的话,说不出口的回答,就不要再说了。

  ——但是如果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他想亲口告诉她。

  “杏,你问过我的愿望是什么吧?”

  “我想好了哦,我想要这个世界恢复原状,想要每天日升日出,初晴骤雨,就算每天都那么相像也没关系,我想要它能正常地行进着,而不是被微不足道的理由所停滞。”

  “很难懂吗?哈哈,不要这么为难,开玩笑的,毕竟这是人所不能实现的事情。”

  “所以说,杏——”

  他伸手轻碰她的脸颊,想要抬起她的下巴,贪恋这一点温暖,或者是遮住那双太过干净的会动摇他的眼睛。

  “你只要这样看着就足够了。”

  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收回手看向遥远之处发白的天际,天祥院英智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你看,天亮了。”

  不要伤心,不要哭,他都没有资格说。

  所以他只能说天亮了。

  



  重复了千万遍的道路,重复了千万遍的情景,高台下那么多人扬起脸,是比从前更为绝望又渴望的眼神——他们在等一场酣畅淋漓的雨,而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出现在这里的。

  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回头了。


  “……”

  就算心里这样对自己诉说着,他走上台阶的最后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不清为的什么。

  他看见,少女苍白的表情瞬间恢复原状。杏眉眼温柔,噙着淡淡的笑,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让他想起多年前他在她眼里看见的流云,还有那些不曾言明的话语。

  她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颤音:“怎么了?”


  ——可那大概是一个从来不会实现的奢望吧。


  他转身向回走,向她走过去,短短的两三步,拖曳起宽大的红白衣袍,惊得落叶遍地,风声乍起。

  “虽然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这样说着毫无缘由的话,他微微笑起来,神情放松又平静,像是要赴死前最后的约定,“只有这一次,请原谅我吧。”


  快得杏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弯腰和她唇齿相依。只是那一刹那,他察觉身下的少女微微发颤,仿佛本能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继而闭了眼迎上去,生怕来不及。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那一瞬间,他已经避开了她的动作,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着她再次笑起来。


  “你会看着我吗?”


  到最后,他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0–


  普通人可以向神明祈祷愿望成真,可职司神官的他又能向谁表达愿望?

  多少次他在心中反复诘问上天依旧求而不得的问题,最后却由那个少女轻而易举地给出了答案。

  

  ——那么大人的愿望是什么呢?

  

  

  FIN.

  

  *出自《百人一首》第十五首

  *出自《古今六帖》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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