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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的双眸瞥向东穹方向,棕蓝的夜色似乎要退出舞台。他闭了闭眼,扭头看向窗外,开了半扇的窗户透进清风,小桌上花瓶里的花迎风招展,窗外赤山蓝空,烟云袅袅,不时还有青莺掠过。
他轻轻的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裹紧温暖。身旁西服革履的高大男子察觉异样,向他投去了目光。
没一会儿,睡意朦胧的他便感觉到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他安心地窝在那人怀里。他知道,这个人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他,他愿意相信。
火车呜咽着向着东方的苍穹吐着浓浓烟云,天快亮时,窗外的青山远峦逐渐被林立小堂代替,秋色将窗外的风景染成一片金黄。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指针停在上午七点十七分,耳边响起乘务员报站的声音。
上海站到了。
四周嘈杂声伴随着车厢开了又关的动作传入耳中,他垂眸拍了拍怀中人,柔声道:“月亮,我们到了。”
苍穹蔚蓝,空气中弥漫着饭团夹油条的米香,火车站门口人流涌动,四周商贩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月亮紧紧地拽着男人的衣袖,神情微微有些惊慌失措。
苏三省滞步注视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紧张到青筋初现的手背:“别害怕,有我在。”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给月亮的内心一个彻底的安全,他点点头,抿嘴一笑。
秋天的上海是迷人的,西洋建筑与东方小楼耸然驻足在这座城市里,别样生辉。租界的街边生长着林立郁郁的法国梧桐,金黄的树叶将弯曲幽深的西式建筑笼罩,阳光从金色的枝叶间穿过,一只白猫趴在梧桐树叶下的围墙处,沉缓小憩。
载着二人涉入租界的黄包车仿佛与西式建筑群的典雅格格不入,师傅将车上的行李拿下来,轻轻地搁放在新光里三号楼前。
月亮依旧拉着苏三省的衣袖,师傅接过苏三省递过来的钱时,目光瞥了一眼月亮,嘴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
苏三省皱眉,来者不善都瞪了对方一眼,后者忙不迭拉着车离开。
“他看什么?”
月亮跟着苏三省进了屋,后者将行李箱放下,随后脱下外套。
“没什么。”
月亮见他不想多说,便不再追问。他接过苏三省递来的衣服,乖巧地上楼洗漱去了。
望着月亮孤寂的背影,苏三省幽幽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月亮接触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美好的事情,所以很多事情他没法同月亮说。
上午九点零八分,苏三省回到书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字条:今晚八点,黄浦江畔。
苏三省默完字条,随手便将字条点燃,扔进烟灰缸里,火苗似蓝似黄,逐渐将其吞噬。
月亮洗漱完从楼上下来,找不见苏三省的身影,慌乱的站在客厅哭喊。
他害怕孤独,更害怕苏三省将他遗弃。
闻声而来的苏三省将惊慌失措的月亮抱在怀里,细声细语的安慰着。
别害怕,有我在。
这是他与月亮相处数月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也是苏三省对月亮的承诺,他们曾经相互拯救,如果没有月亮,他也许会战死在金陵城下。
如今月亮只有他一个依靠,无论将来二人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抛弃月亮。
月亮的双臂紧紧地搂着苏三省的腰身,惊恐地颤抖着。
在对方柔声的安慰下,逐渐平复下来。
“我饿了。”
他从苏三省的怀里抬起头来,像一只温顺的猫。
“想吃什么?”
“嗯.......小元宵。”
喧嚣的青天白日逐渐被夜幕收拢,人们也从喧嚷的白昼步入阒静的暮夜。
上海是暮夜下的明星,歌舞升平的景象往往在入夜之后粉墨登场。
东方巴黎的盛名是它的烙印。
黄浦江畔,江风凛冽。他半倾着身子,双臂搭在石砌的围栏上,指间夹着的香烟冉飘着云雾,星光点点,在夜巴黎的霓虹跳跃下,毫不起眼。
八点,他的身旁多了一名长袍男人,那人取下蓝色礼帽,拿在手里悠悠晃动。
“先生,有打火机吗?”
苏三省扭头,对方伸过来的手正拿着一根香烟。
“不好意思,只有火柴。”
脚下的江水在夜色下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暗潮汹涌的黄浦江仿佛一只被困在笼锁里的猛兽,咆哮着张着嘴,却又无可奈何的看着笼外的人行云潇洒。
“你的信,青山先生已经看到了。他让我转告你,先休息几日,等他办完事回到上海会亲自接见你。”
“什么时候?”
“青山先生安排好一切之后会通知你的。”
他叹口气,没再追问。
“你放心,青山先生是个守信用的人,他既然答应了你,就绝对不会反悔。苏先生,你身边的那个人,需要我们帮忙联系他的家人吗?”
苏三省敛眉,扭头盯着对方。
“您别误会,我只是担心他待在你身边,对你以后的行事会造成障碍。”
“我自己会处理,不麻烦阁下了。”
他微微一笑,坦然接受:“那好,苏先生保重,我先走了。”
戊寅年辛酉月辛未日,凌晨一点二十九分。
客厅的壁钟在一片寂静中忽然敲响。
咚咚.......
深陷困境的苏三省躺在床上,额头上密珠游走,神情极尽悲痛。
灰暗肆无忌惮的笼罩在金陵城的上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乌鸦叫嚣着盘旋在灰色的苍穹之下。
嘶哑的鸣呼仿佛在宣告着什么,江口平原的低洼处,躺着成千上万具同袍的尸体。
高处的泥土里,嵌入式地散落着饮满鲜血的弹壳,层层覆盖,渐渐的被踩为一团。
苍白的红缀番帜松软地垂在刀下,随即又被西风刮起,猎猎作响。
殷红的支流游走于泥土的缝隙之间,下滑式地淌进浓密的芦苇荡中,飘落的苇花不小心掉进芦苇潭,眨眼功夫便被黑红的潭水吞噬殆尽……
金陵城的街巷中,混战仍在继续。
硝烟弥漫的虚无之上,枪声如同新年的鞭炮肆意张扬。
炸弹侵占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尘土飞溅。
他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一倒下。
熊熊火光交叉相映,光芒打在他们的脸上,黑乎乎的脸庞几乎看不清模样。
他在枪林弹雨与烈烈火光间奔走隐藏再做致命一击,身后是枪声,是地狱。
他们已经走不出去了,如今只能背水一战,多活一秒都是赚的。
“三省……”
缥缈的声音引诱他停下脚步,他喘息地,紧张地盯着四周。
“三省……你怎么啦……”
他站在原地,四周的一切都在被毁灭,血肉横飞的城池之下,虚妄之上,他屈身倒下,半秒之后,又突然睁开双眼。
“三省,你做噩梦啦?”
身旁传来熟悉又充满稚嫩的声音,苏三省侧目望向月亮,他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月亮......”苏三省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抱住月亮,紧闭着双眸,身躯仍心有余悸的颤抖着。
他从不惧怕死亡,但却无法接受独自一人苟活。
“三省,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苏三省无力的轻嗯一声,月亮了然,乖乖地坐在床边任由他抱着。
Sequence 1
秋来的上海,碧空如洗,阳光斑驳陆离地穿过窗外高大的梧桐叶挥洒进屋。
清早,租界巡捕房的人拿着警棍飘荡在新光里的梧桐大道上,熙熙攘攘的纷扰着他人清梦。
苏三省半醒半睡,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又被外面的吵闹声给惊醒。
他起身推开窗户,盯着院外的三名巡捕:“可以到别处巡查吗?”
住在租界里的人非富即贵,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惹上麻烦。
所以巡捕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宁缺不扰。
窗外重获宁静,偶尔会传来风吹梧桐叶的声音。
苏三省躺在床上,又一次了无困意。
他起身出了房门,站在走廊间,伸手在月亮卧室的房门上敲了两下。
咚咚……
“月亮?”
房间里无人回应,苏三省站在门外彳亍良久,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拧开了门锁。
房间里空无一人,被窝是冰凉的。
上午八点,秋风里的东安医院开始日复一日的接诊。
外科门诊今天坐镇的大夫叫郑霭,是个留学归来的医学教授,脾气很好,对病患一向温和。
他从护士手里接过第三十五号病人的资料,埋首处理上一位病患的接诊结果。
“哪里不舒服?”
三十五号病患走进屋,轻手轻脚地将大门关上。
郑霭察觉,抬眸望去。
“是你。”
三十五号病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高个子青年,穿着一身老派的灰色长袍,脸庞轮廓略微圆润,他走向郑霭,微笑着坐在他对面。
“牙疼。”
“牙疼你应该去找牙科大夫。”
郑霭抿嘴,打趣着回应,同时将三十五号病人的接诊单挪到面前,执笔在单子上写下:病患自诉等字眼。
“我昨天见到他了,下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安排到狐狸身边?”
“不着急。”三十五号递过来一张折好的纸,郑霭悄无声息的接过,“明天你约他出来见一面,将这封信交给他。他看了信自然就会明白该怎么做。”
“好的。”郑霭将纸条收进白大褂内里的衬衫领袋里,三十五号病患起身走人。
二人行至门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率先纷扰了二人的思绪。
同行者不由得脚步滞停,郑霭抬手示意三十五号病患莫冲动,他与三十五号病患对视一眼,随后将大门推开。
“什么事?”郑霭首先向敲门的护士发出疑问,当即又转头看向三十五号病患,嘱咐道:“你先去药房领药,记住要按时吃药,三天后要是头疼还没有缓解就再来一次,我给你做一个深度检查。”
三十五号病患点头,连声道谢后,越过护士往药房的方向走去。
护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些模糊,但是他还是听到了。
特高课送来了一位重伤者,急需外科手术。带伤者赶来的人叫宫井一郎,半高的身板瘦瘦薄薄,正站在急诊室外焦急地来回打转。
郑霭赶到急诊室的时候,伤者早已痛晕过去,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甜腻的血液将医院白色的床单浸透的赤红。
伤者身上中了五枪,左腿一枪,胸部三枪,还有一枪打伤了他的眼睛。
郑霭掀开床帘,扑面而来的是伤者血肉迷糊的眼眶,赤红的血从一团分不清是肉还是眼珠的淤塞里汩汩而出,令人觉得恶心。
宫井站在床帘后,焦灼的恳请郑霭将伤者救活,哪怕是只能活一天也行。
郑霭盯着病床上的伤者,眼眸不动声色的眯起,转瞬间又恢复正常。
他摘下手上沾血的医用手套,护士熟练的上前用托盘接过。
“去准备一下手术事宜。”护士点头,拿着托盘出了急诊室。
郑霭看向宫井一郎,清淡道:“他伤的太重,即使现在给他做手术也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宫井先生,我希望你能清楚这个风险。”
宫井一郎望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伤者,想叹气,却又收了回去。只是嘱咐郑霭,一定要尽力救治。
他是一个对宫井很重要的人。
郑霭点头,没有再与宫井交谈。
月亮对上海的环境还算熟悉,只是不大会与陌生人交流。
卖桂花小元宵的摊位前,他有些局促的拢手站着,来这吃早点的人很多,却唯独月亮最扎眼,客人们时不时总会拿眼睛瞟他。
年轻英俊的少年,神色带着几分稚嫩气息,举手投足却很阔派,身上的衣服也正经洋货,值不少钱。
月亮胆子不大,被别人这样盯着心里总会觉得害怕。
届时,摊主将打包好的两份桂花小元宵递给月亮:“您拿好嘞!”
月亮接过小元宵,另一只手递给摊主餐费,除开本额,剩下的就权当是给他的小费。
“谢谢。”月亮给了钱,又礼貌的向摊主道了谢。
摊主接过钱,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小哥真是气派,大约是个富家子弟。
月亮提着两份桂花元宵往新光里的方向走去,租界离早点街隔着两三条街道,不算太远,步行前进也就十来分钟。
他走后的一分钟里,身后便引来了两三名觊觎洋货的匪徒。
月亮走走停停,步态诡异。他站在巷口回头扫了一眼背后,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月亮加快脚步往新光里行去,尾随者埋首跟进,却并未察觉月亮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上海的法租界。
巡捕房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平民进入法租界的地盘。
其实他们也只是仗势欺人罢了,巡捕房的头儿是个本宗的英国人,据说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脾气不算太好,性子急起来能把屋顶掀开。
月亮步伐越来越快,在一个拐角处,失去了踪影。
他紧随其后,步履急促的走进那个拐角,身形还未站稳时,一块板砖倏然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危险逼近,使他下意识的伸手拔枪,却在一瞬间又将手收了回来,他怎么能对月亮开枪呢?
“月亮,是我啊!”
抱着板砖预算着还要再打一次的月亮听到那声熟悉的话语,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
“三省啊......”他匆忙扔掉手中板砖,上前拥住对方,他方才真的是害怕极了。
鲜血顺着苏三省的脑门沉沉流淌,他皱了皱眉,咧嘴道:“月亮,你把我的脑袋打破了。”
他没有怪罪月亮的意思,但是月亮却对此充满了歉疚。
“先回去包扎一下吧。”苏三省用帕子暂时捂住了伤口,另外一只手拉着月亮往家的方向走去。
月亮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三具尸体。
Sequence2
器械故障,急需维修,请速派技师前来。
戊寅年辛酉月癸酉日,中秋节。
今年的中秋节比丁丑年要晚上半个月,苏三省坐在阳台上注视着天际边渐渐红透的朝霞,手里握着枪,神色微沉。
往年数载的中秋节他大多是在军营里过,没上前线之前也是待在军校里。白天大家一起包月饼,晚上军校里会开办舞会,同一班的男同学最喜欢的就是逢年过节的舞会,因为他们可以和喜欢的女同学一起跳舞,苏三省是个例外。
丁丑年的中秋节前,他们奉命赶往金陵,卫戍城池。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军营大院里,捧着司令官送来的一瓶洋酒,面对着月亮扯淡。
总队里,年纪最小是苏三省。
兄弟们每次来了兴致,都会打趣他,什么时候找个弟妹。
但每次都被头儿给怼了回去,叫他们不要欺负小朋友。
金陵枪声打响后,大部队接到命令的当天就跟着唐生智撤离了金陵城,他们接到命令晚了,想要撤退时,光华门已经被攻陷了。
头儿曾经说过,紫金山毁,则金陵灭。
苏三省的命本该在这场战火中湮灭,但是死神告诉他,同一天接收到的阴魂太多,没他的位置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金陵,身边多了一个月亮。
月亮从来没有告诉苏三省,他是怎么从攻陷后的死城里把他带出来的。
苏三省也问过很多次,但是月亮每次都说自己也不清楚。
一来二去,苏三省只好作罢。
天际间,霞光潋滟,东方袅袅浮现的云烟被霞光笼罩成赤红。
客厅壁挂的古董钟在一片寂静中敲响,月亮从睡梦中睁开眼,犀利的目光如刀般警惕的盯着身边的人,当发现是苏三省后,杀气瞬间隐藏,化为温柔。
苏三省和衣躺在被褥外,蜷缩着身躯,把脸朝向月亮,沉缓睡着。
离开金陵也有小半年了,他们从共治区一路辗转回到上海,苏三省就没睡过几个踏实的觉。
每天睁着眼睛抱着收音机等着播报员说金陵战事的后续,但是那段时间,风进不去金陵,也出不了金陵。
全世界只有身处金陵城的人才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人间惨案。
每到晚上,他闭上眼总会看到当时突围时的情景,每每都会被惊醒,一来二去,搅的苏三省疲惫不堪。
月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找了医生开了几瓶安眠药,但是苏三省并不愿意依赖药物。
今天不知怎的,他竟然睡下了,还睡的那么沉。
月亮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翻身而出,将被褥轻轻的搭在苏三省身上。
他需要睡个好觉。
戊寅年辛酉月,一场暴雨凌乱了上海的秋天与今年的中秋节,雷鸣撞击着灰暗的苍穹,雨滴噼里啪啦敲打着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收音机里沙哑着断断续续地传出播报员的声音,时而还会嘶鸣发出刺耳的机器空档声。
为了策应武汉战役,日军下令进攻广州。
国军第四战区部队于广州湾地区和日本第21军进行的防御战役。
广州会战,枪声打响。
此前,吴铁城率先得到情报,焦急忙慌地向重庆拍了封电报,希望能得到蒋中正的增援。
只可惜那个时候,武汉战役打的不可开交,国军在战场上将日军压制的喘不过气。
正在武汉战役中失利的日军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攻打广州?
蒋中正瞧见眼下时局,自是不相信日本人还有闲工夫去进攻广州。
同日,重庆政府回复了吴铁城的电报,而这份电报却让吴铁城两眼一黑。
蒋中正没有理会吴铁城的报告,反而叫他通知余汉谋,再抽调一支部队增援武汉。
吴铁城大骂,气的吐血。
灰色长袍,厚重的黑框圆眼镜,一双旧到有些泛白的黑布鞋。
浑身透着“穷酸”二字的教书先生走进蓬莱仙,被大雨湿透了半只袖子滴答滴答垂着水珠,进门前茶博士得收了客人的伞,教书先生提着长袍一角,踏步上楼。
大堂小曲正唱着孔尚任的《桃花扇》,凄凄切切,伴随着铮鸣琴声余音绕梁。
教书先生上二楼,拐角推门而入。
茶博士紧跟其后,送来一壶热茶。
“请坐。”
郑霭头一回见他这副扮相,不免多看了几眼。
伪装的不错,但是那张过分英俊的脸还是容易引人注目。
窗外的雨愈演愈烈,才下午两三点,天空就已经黑掉一半。
苏三省坐在郑霭对面,抬手掸了掸袖子上的雨水。
郑霭推过去一杯茶水,杯底压着一张纸条。
苏三省边道谢边接过茶水,“蓬莱仙不好找吧。”
“离开上海太久,的确不大好找。”
郑霭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习惯了。”
苏三省听着他话里的意思有些明显,眉峰本能的皱起:“安全吗?”
“当然。”
蓬莱仙茶园的老板叫赵东生,不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而赵东生与郑霭是好朋友。
“先生让我转告你,近期他可能还要在外地多待些日子,和你见面的事得向后延迟。不过他已经同意了你的想法,希望你能注意安全。”
苏三省哑然地望着郑霭,叹口气。
想见青山果然没那么容易,如今在上海,见过青山的人恐怕不超过三个。
郑霭低着嗓子清咳,前两天宫井送到医院救治的伤者在做完手术之后,病情有所好转。
做为伤者的主治医生,郑霭能够轻而易举的接近对方。
在伤者苏醒时,郑霭问出了对方的身份与目的。
“林涛这个人我还算熟悉,当年在黄埔军校我和他同班,不过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去了前线,至于他,我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
郑霭了然:“他这次到上海来,本是接受统计局的命令在中秋节后刺杀汪兆铭,只是还没动手就已经暴露了。”
统计局刺杀汪兆铭,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两只老虎互相撕咬,总得有一只得死,另外一只才能安心的坐稳江山。
但是让老虎始料未及的是,两者互相撕咬的过程中,另外一只老虎会去亲近宿敌。
“......磊落光明谁不敬,含糊躲避难做人——”
“这个月20号,汪兆铭会秘密前往上海与日本人会面,具体地点目前还无法确定。林涛暴露之后,汪兆铭一定会更换会面地点。统计局那边近期也会派遣新人过来。苏先生,我们需要你潜伏到狐狸身边,协助外围同志做好敌后工作。”
“狐狸是谁?”
郑霭叹气:“我只知道他在日本人身边做事,具体是谁并不清楚。”
苏三省听罢不再追问,有些事情,郑霭若想说自然不会瞒着他。
对于潜伏计划,苏三省没有多想,斩钉截铁一口答应。
看着他坚定的目光,郑霭忽然觉得心中泛酸。
“.......你本是名家子受人尊敬,方显得才出众壮志凌云。你说要为国家铲除奸佞,你说要蹈水火拯救万民,说人生在世间忠义为本,要表达顶天立地的一片丹心——”
“苏先生,你放心。敌后潜伏工作我会尽力配合你,保证你的安全。”
“叫我三省就好。”
郑霭微笑,双方伸手紧紧相握。
此刻的他还不算是延安的人,他只是国军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孤兵,但是苏三省不愿再与国军有任何关系。
他想,等时机成熟之后,他会向青山提出,加入中国共产党。
从此刻起,他的代号叫——深渊。
蓬莱仙大堂忽然喧哗,郑霭推开窗户往下看,几名青年站在门口,嚷嚷着要去杀日本人。大抵是因为武汉与广州战役,苏三省没有探出头围观。
今天的广播他听到了,可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楼下那几名愤青对日本人有恨,同样也对蒋中正有怨。
金陵一战太过悲痛,死的人比活着的多。
西方记者在今年年初将金陵城里拍摄到的部分照片公布于世,瞬间引起全球哗然。
而他们,现在也只是担心蒋中正会像处理金陵保卫战一样,将武装部队撤出广州或者武汉。
“.....最可叹奸佞人朝纲执掌,连累了百姓们受尽祸殃。他那里选娥眉金樽酬唱,全不想外来的兵逼近了长江——”
茶凉,弦断。
苏三省闭了闭眼,起身告别。